墨村,本名李玉祥,男,1965年生,河南南陽人,現(xiàn)客居廣西。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1986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處女作,作品散見《花城》《北京文學(xué)》《當代作家》《廣西文學(xué)》《小說月刊》《當代小說》《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曾獲孫犁散文獎,第九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二等獎。有作品入選《中國微型小說名家名作百年經(jīng)典》《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jīng)典》《中外經(jīng)典微型小說大系》《中國最好的小小說》等,作品收入中?!墩Z文》課本,編入全國18個省市高中語文試卷。出版有小小說集《八條漢子和兩個女兵》《城市上空的雞鳴》。
槍聲響了
吃飯前喝一杯濃茶,是殺豬匠楊樹葉多年的習(xí)慣。雙日鄉(xiāng)街逢集,在村前通往鄉(xiāng)街的馬路邊,楊樹葉都要擺上豬肉架子,日子過得煞是滋潤。這時候正喝茶的楊樹葉隱約聽到一陣女人哭聲,便端起茶杯出門探個究竟,卻看見他們家的那只白母雞,從東墻頭上一頭栽下來,身子緊貼地面,急速地轉(zhuǎn)圈,一眨眼,兩腿一蹬,躺著不動了。楊樹葉驚得一下子彈起老高,手中的茶杯“叭”的一聲掉地上,碎了。
楊樹葉顧不上尋哭聲,急急地撥拉躺在地上的雞。母雞身子完好無損,可兩條腿卻直成一雙筷子,死了。楊樹葉雙手搭住墻頭,一縱身,上半身便趴在了墻頭上。鄰居麥芽站在他們家的柴垛旁,正沒事人兒似的望著他。
楊樹葉劈頭就問:“你咋打死了我的雞?我的雞又沒犯法。”麥芽說:“我站著沒動,我沒打死你的雞。”楊樹葉急赤白臉:“那我的雞活得好好的,咋從墻頭上掉下來,就死了?”麥芽說:“墻那么高,人摔下去,說不定也會死?!睏顦淙~罵道:“你放屁!我知道這只雞老在你們家柴垛上刨食吃,你把我的雞打死了?!丙溠恳荒槦o辜:“真是冤枉,好好的,我打你雞干啥?”
楊樹葉從墻頭上出溜下來,吆喝女人燒開水燙雞拔毛。楊樹葉說,活得好好的,咋就死了呢?開了膛破了肚,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想不開。楊樹葉還在嘀咕著,墻頭上卻冒出了麥芽的半個腦殼:“你把雞賣給我吧,十塊錢?!?/p>
一只死雞,又不是啥珍禽,能值十塊錢?楊樹葉懷疑麥芽腦子進了水?!笆?,你賣給我吧?!丙溠空f。
楊樹葉糊涂了。
麥芽一臉祈求:“不行,二十塊賣給我吧。”
一向扣屁股嗍指頭的麥芽,今兒咋舍得拿二十塊買只死雞?楊樹葉說:“能的你,不賣!”麥芽一臉失望,腦殼一晃,不見了。
女人端來了一盆開水。楊樹葉把死雞浸在水里手忙腳亂地拔雞毛。蒸汽繚繞,升起一股一股刺鼻的雞屎味。麥芽風(fēng)一樣跑來了,手里攥著三張錢:“別拔了,這是三十塊,你把雞賣給我。”楊樹葉說:“雞瘦得沒有一點肉,咋非要買呢?”麥芽一臉巴結(jié):“我,我喜歡瘦雞,肉香,有嚼頭。三十五,你就賣給我吧?!睏顦淙~一臉壞笑:“哦,忘記你喜歡瘦的了,你老婆就像這瘦雞?!痹捳f半截卻突然正色道,“不賣,給五十也不賣!”
麥芽嚇得一哆嗦,雙腿一夾扭身就跑。楊樹葉拔著雞毛,死雞很快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女人,赤條條裸露。楊樹葉撩起一只翅膀,就像撩起女人粉嫩的胳膊。咦!楊樹葉的眼再一次直了,他發(fā)現(xiàn)死雞的翅膀下有一個不起眼的血洞。楊樹葉順手掂過殺豬的剔骨刀,用刀尖一路探下去,劃拉出一粒黃豆般大小的鉛彈?!拔胰漳銒岥溠?,真是你打死了我的雞!買買買買,你買個球?。 蹦迦硕贾利溠坑幸话褯]上交的氣槍,總是偷偷摸摸躲在莊稼棵里打兔子。
楊樹葉一手握刀,一手攥著鉛彈,撞開了麥芽家的院門:“麥芽,你用氣槍打死了我的雞,你得賠我!”
麥芽的女人急哭了:“沒事找事,你練的啥準頭喲!”
麥芽喝住了女人。
麥芽說:“你有啥證據(jù)?”
楊樹葉說:“你看看,這不是你氣槍子彈是個啥?”
麥芽搶過鉛彈,一口吞了:“在哪兒?我咋沒見呢?”
楊樹葉臉白了:”你鱉孫真不是人,你把鉛彈吃了!我扣也要扣出來了!”
廝打中,麥芽突然唉喲一聲,捂住了右胳膊,血從指縫里滲出來,淌了一地。
楊樹葉傻眼了,他忘記自己手中還握著剔骨刀。麥芽疼歪了嘴臉:“我的胳膊廢了,我成了廢人了!你得賠我一大筆錢,還得養(yǎng)活我一家老??!”
楊樹葉的頭一下子大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麥芽女人見男人癱在一攤血水里,“嘩啦”從一堆亂柴中翻出一把氣槍,嘴里罵道:“我打死你個狗日的!”
楊樹葉說:“德性,有種你開槍!”
齜牙咧嘴的麥芽,順手抄起地上的一截柴棍,朝女人砸去:“傻×,別,別,我要讓他賠,讓他再也殺不成豬,吃不成肉,讓他成為窮光蛋!”
柴棍不偏不倚,正砸在槍托上。
“叭!”
氣槍響了。兩個人眼睜睜看著一顆鉛彈,噗,直直射進了楊樹葉的腦殼。
楊樹葉吃驚地捂著腦殼,倒地的同時,樂了,麥芽,想讓我成窮光蛋?沒,沒門!這,這一下,真正的窮,窮光蛋,是,是,你,了!
磨盤扔了
彭老二幫著把楊樹葉抬上救護車回來的時候,遠遠看到一個人在他們家的土坯院墻下,撅著屁股搗鼓什么,等走近了,才看清是鄰居楊栓柱在搬動那扇石磨盤。
這扇磨盤是包產(chǎn)到戶時,生產(chǎn)隊分給他們家的。那時候已經(jīng)有機器磨面了。用石磨要人推牲口拽,費工費時,一袋麥子磨下來,推磨的人和篩面的人,頭發(fā)上、眉毛上、胡子上都落了一層白乎乎的面粉,弄得跟白毛女似的。人們都嫌棄石磨,吃起了機器磨出的面。可生產(chǎn)隊散了,東西不能不分。彭老二家緊靠磨坊,石磨的上扇就分給了他們家。彭老二他爹把那扇磨盤推回來,臨進院門時,想想沒有什么用,就隨手把它放在了院墻外的墻根下,任其日曬風(fēng)吹自生自滅,三十多年來連個窩兒都沒動過。土坯墻一層層剝落,細細的黃土沫子把磨盤三分之一都埋在地下了。
楊栓柱一心在搗鼓那層埋著磨盤的黃土沫子,彭老二已站在楊栓柱的身后了,他也沒有察覺到。彭老二只好說話了。彭老二說:“楊樹葉要是死了,麥芽家就真家破人亡了。”栓柱一臉汗水抬起頭,他看到了彭老二,他說:“就是,老鄰老居,出門不見抬頭見,為只雞,打得頭破血流算個啥嘛?!币贿呎f一邊又用力搖動磨盤。彭老二奇怪地看了看楊栓柱,推開了自家的院門。
彭老二的老婆聽到門響,從廚房里探出了亂糟糟的一頭黑發(fā),親昵地對男人說:“回來了,葉子茶在堂屋桌子上給你涼著呢,飯一會兒就好?!迸砝隙f:“啥飯?”老婆說:“晌午還能是啥飯,面條么。”彭老二說:“啊哦。”便徑直進了堂屋,端起茶缸里的葉子茶,牛飲樣咕嘟咕嘟下去了半缸子。彭老二心滿意足地踅進廚房。老婆正往鍋里下面條。灶口的麥秸柴快燒完了,有幾縷兒眼看著就要掉下來。老婆騰出右手,抓了一把麥秸塞進去。一股白煙躥出來,將熄了的火苗,“轟”的一聲升起老高,燒紅了整個灶膛。老婆用筷子攪動著鍋里的面條說,我剛才出去攬柴,看見栓柱在看院墻根兒的那扇磨盤,我跟他說話他好像沒聽見,沒有理我。彭老二彎腰在灶口點著了一根煙,抽了一口,啊哦,我也看見了,他在搖那個磨盤,還是我先給他打的招呼。彭老二說著話,腦子里忽然“咣”的一聲響,自言自語道,咦,怪了,那磨盤不是咱家的么,他弄磨盤干啥?弄咱的磨盤也不打聲招呼,好像磨盤沒有主兒了?。克@不是眼里沒人么!
彭老二這么一想,就轉(zhuǎn)身出了院門。這時候,栓柱已把磨盤弄出了地面,正往他們家的方向滾動著。彭老二說,栓柱,你滾磨盤干啥?栓柱說,我剛買了一個豬娃,我想用這個堵豬圈門。彭老二說,啊哦,你忘了,你肯定忘了。栓柱扶著磨盤直起了腰,啥?你說啥?彭老二說,我說你忘了,你肯定忘了。栓柱笑了,老二,你真會開玩笑,我忘了啥么?彭老二笑瞇瞇地盯著磨盤說,這磨盤是我的,我也正想買個豬娃拿它堵圈門哩。
栓柱愣住了。栓柱說,不對吧?我記得這磨盤是生產(chǎn)隊磨坊的,磨坊塌了就沒人要了。
彭老二說,是生產(chǎn)隊的不假,可生產(chǎn)隊散伙時分給了我家。楊栓柱說,咦?彭老二繼續(xù)說,我記得是我爹把它放在那兒的。楊栓柱說,咦咦?
磨盤又灰頭土臉地蹲回了老地方。
彭老二后來真的買了豬娃,堵圈門的卻是一扇爛木窗。石磨盤死沉死沉的,開圈門太費力氣了。
一場秋雨澆透了墨村,彭老二家院子里積滿了水。彭老二發(fā)現(xiàn)水道在經(jīng)過楊栓柱家門前時,被人堵了起來,便拎了鐵锨去改水。楊栓柱不知從哪兒閃出來。他說,你不能挖。這地是國家分給我家的。彭老二說,咦?這水道老幾輩人都這樣流!楊栓柱說,可現(xiàn)在我不想讓它流了。彭老二說,咦咦?兩人吵著吵著就動了手,廝打著一起滾進了泥水里……
彭老二怨起了那扇石磨盤,就把磨盤滾進了門前的臭水坑。磨盤砸進了水坑里,濺起老高的污水,弄了他一身一臉。幾天過去了,彭老二身上還飄蕩著一股子酸臭味兒,熏得人腦仁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