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從矢野的辦公室走出來后,心情很沉重,他知道,矢野對自己并不怎么放心,如果這個時候貿然請假,一定會被矢野和趙老八抓個正著。
剛才,在矢野的辦公室里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矢野說:“接到情報,新四軍的游擊隊最近轉移了目標,經(jīng)常在黃雒一帶活動,在黃雒有新四軍游擊隊的聯(lián)絡點,一定要把新四軍游擊隊和聯(lián)絡點一網(wǎng)打盡?!鼻閳笫沁€鄉(xiāng)隊隊長趙老八提供的。最近,這家伙越來越狂妄了,前幾次在去倉頭和石澗等處清鄉(xiāng)時,趙老八居然抓住了一名受傷的新四軍排長和兩名與新四軍游擊隊有聯(lián)系的老鄉(xiāng),得到了矢野的獎賞。趙老八順藤摸瓜了解到新四軍還有幾名傷病員轉移到了別處。黃雒是個水路轉運點,傷病員極有可能就在附近。趙老八又在黃雒附近的北埂村抓住了一個過去曾經(jīng)當過游擊隊員的徐二胖,徐二胖熬打不過,交代說新四軍游擊隊經(jīng)常會派人到黃雒鎮(zhèn)上去,因為自己去年初受了傷便退出了游擊隊,所以和游擊隊不再有聯(lián)系,但是游擊隊里有的面孔他是認得的。于是,趙老八又將這個情報報告給了矢野。矢野叫來家住黃雒的保安隊隊長九爺,問他是否知道在黃雒地面上有誰同新四軍和國軍方面有來往。九爺說自己自擔任保安隊隊長兩年來,都住在縣城里,幾乎很少回家,對于老家的事情不大清楚。
矢野拍著他的肩膀道:“你的,保安隊長失職呀?!?/p>
九爺有些不高興,道:“矢野少佐,你不是不讓我插手情報工作嗎?所以我只能聽從皇軍指揮,將縣城的保安工作抓好?!?/p>
矢野點點頭,道:“我的,倒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但是,你的家鄉(xiāng)出現(xiàn)了新四軍游擊隊,你的面子上應該不好看吧?”
九爺做出臉紅的表情,點頭道:“太君說的是,可我一心為了天皇陛下的圣戰(zhàn),哪有心思顧家呀!我這人你還不知道嗎?”
矢野微笑著,眼睛里掠過一絲自得,道:“對于你的,我當然知道。你看這件事情,應該怎么辦?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p>
“我還沒有什么成形的意見,但是,可以由趙隊長帶人再去仔細摸清情況,然后再動手,否則,貿然前往等于是通風報信?!本艩斦f這話是為了爭取時間,表面上又能搪塞得過去。
“你的想法和我的一樣?!笔敢百澰S地點頭,接著道,“你是否可以以探親的名義回去打探一下?”矢野眼睛盯著九爺。
九爺想了想,道:“太君,你是知道的,我一旦回家,就會驚動左鄰右舍,這等于是給新四軍游擊隊通風報信?!本艩斝睦锴宄还茉趺凑f,自己決不能同意回去,矢野對誰都不是十分信任,如此關頭,回去的話,正好給了矢野把柄。
矢野手托著下巴,想了想,道:“你所說的也是有道理的,那,就叫趙老八喬裝一下,帶上那個徐二胖去黃雒打探?”
九爺?shù)溃骸拔艺J為這樣做比較穩(wěn)妥,也正好試探一下徐二胖是否真心歸降,如果是真心,就肯定想要立功,趙隊長又很有經(jīng)驗,一定會成功的。”
矢野讓九爺回去。九爺知道,這個時候矢野一定會偷偷派人監(jiān)視自己,于是,直接回了保安隊部?;氐阶约旱霓k公室,九爺靠在皮椅上,冥思苦想起來。他知道,新四軍游擊隊再也不能受損失了,倘若黃雒鎮(zhèn)的地下聯(lián)系點被鬼子毀了,那幾名受傷的新四軍游擊隊員被抓,自己就是失職,新四軍的處境就更困難了。那個徐二胖盡管不知道鎮(zhèn)上地下組織的聯(lián)絡人是誰,但是,游擊隊里有他認識的人,萬一游擊隊派來一個他認識的人……即便是不認識,小鎮(zhèn)就那么大,一個不是小鎮(zhèn)上的面孔一旦出現(xiàn),馬上就會被知道的,憑著趙老八的嗅覺,很快就會查出來。前不久,老婆來縣城看他時透露,新四軍游擊隊的幾個傷病員就住在鎮(zhèn)上地下聯(lián)絡點的人家,得趕緊撤離??墒牵约哼@時候肯定是不能回去的,按照上級組織交給的任務,好不容易打入到鬼子的保安隊當了這個隊長,就是要隨時掌握他們的動向,最后將縣城的鬼子全部消滅,不能因小失大?,F(xiàn)在最主要的任務是立即將情報送出去,好讓自己人知道不能暴露身份和撤出傷病員。他知道,在保安隊里既有矢野的密探,也有趙老八的盯梢,自己始終處于被監(jiān)視中。現(xiàn)在如果派人回去送信,無疑會被矢野和趙老八他們在途中截住。老婆前不久剛來,這幾天肯定不會再來了,自己又脫不了身,如何是好呢?
晚上,九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天亮時,他叫上勤務兵小來子跟著自己去逛街,他想借逛街之名往菜市口走,有時候在這里能夠遇到從黃雒老家來縣城販賣鮮魚和篾木器具的熟人。兩個人走到菜市口附近的一家茶館,要了一壺茶和兩籠小籠湯包,九爺一邊吃著,一邊拿眼睛瞟著街上過往的行人,可是沒有一個老家來的熟人。倒是看到了趙老八和他的兩個手下騎著自行車停到對面一家餃子館前,走了進去。通常九爺同趙老八表面上都還過得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也給面子,但是,九爺知道,這個趙老八是死心塌地跟著鬼子干,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否則他就不會那么下狠手去抓新四軍游擊隊的人了。九爺告誡自己對他要格外防范。有時候矢野想做卻沒法做的事情,趙老八卻做到了。
這時候,一個鄉(xiāng)下來的老農挑著一擔桃子在門旁的大餅鋪前歇了下來。小來子知道九爺和他老婆都愛吃桃子,就道:“九爺,有賣桃子的,買點吧,進秋了,桃子可要下市了。”九爺正在愣神,聽小來子一說,下意識地抬起頭,不禁眼睛一亮,拉著小來子就出了茶館,對著賣桃子的老農道:“桃子賣嗎?”
老農正將買好的一個大餅用荷葉包好準備放進衣兜里,見有人要買桃子,趕緊轉回頭,小心翼翼地道:“長官,你要吃就拿些去。”小來子彎下身先拿了一個在黃皮軍裝上蹭了蹭,咬了一口,道:“不錯,甜,稱二十斤,老子們才不白吃你的呢。”
老農見了穿黃皮軍裝的心里就害怕,但是見九爺點頭,就趕緊拿秤開始稱,稱了二十斤桃子,可是沒有地方放,九爺?shù)吐曌屝碜于s緊去菜市口篾器攤位上買兩只蔑簍,順帶再買一把筷子放簍里,小來子想問買筷子干什么,見九爺眼睛一瞪也不敢多問,轉身就跑了。
待小來子氣喘吁吁地提著兩只竹簍趕來時,見九爺正在同趙老八一邊抽著煙,一邊閑扯著。小來子趕緊將桃子分成兩份裝到兩只竹簍里,付了錢后,將簍子拎在手上等九爺發(fā)話。九爺吩咐道:“送一簍給趙隊長?!壁w老八擺手道:“你請我喝酒還差不多,我可不吃這玩意。我這就去你們鎮(zhèn)上,有什么悄悄話告訴嫂子,我?guī)湍銕?。?/p>
“老夫老妻的,還悄悄話呢,你要是真愿幫忙,就幫我將這桃子帶給她吧,我老婆就愛吃這個。”九爺?shù)馈?/p>
“行,不買點別的一并帶上?”趙老八道。
“前些天剛來,沒什么要買的。”九爺?shù)馈?/p>
趙老八瞅了瞅小來子手中的竹簍,道:“不會有別的吧?哈——”
九爺也笑道:“趙隊長就是職業(yè)病,在路上你不就可以打開來檢查了嗎?”
“幾個桃子也需要檢查?玩笑,玩笑,我可是親眼見你買的桃子,如果真有啥問題我還不成了幫兇啦,況且,老兄也是皇軍面前的紅人呢。”趙老八打著哈哈道。
說著話,趙老八讓手下人去餃子館討來繩子,特地將竹簍口扎上,又幫著小來子將裝著桃子的竹簍系到自行車后座上。然后,趙老八沖著九爺一拱手,道:“九爺放心,保證上午將桃子送到嫂子手里?!?/p>
九爺也拱了拱手道:“回來請你和弟兄們喝酒。”
望著趙老八帶人蹬上自行車走遠,九爺仰起頭來,噓了口氣,然后,扭過臉,沖著小來子道:“筷子買了嗎?”
“買了,放在簍子里,您還不放心我呀?!闭f著,又炫耀地從口袋里摸出兩只大桃子,道:“我還給您留了幾個呢?!?/p>
“你吃吧,回去!”九爺感覺一陣輕松。
過了一個禮拜,矢野將九爺找來,辦公室里還站著趙老八,九爺不明底細,便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矢野少佐,有事呀?”
矢野示意他坐下,道:“新四軍游擊隊的太狡猾了,趙隊長帶著那個徐二胖在黃雒潛伏了好幾天,居然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你說奇怪不奇怪?”
九爺拿目光看著趙老八,道:“一點動靜都沒有?”
趙老八搖頭,道:“他媽的,肯定有人走漏了消息?!?/p>
九爺故意道:“趙隊長辦事一向謹慎,怎么會讓消息走漏呢?”
“可我聽說,他去黃雒的時候碰上了你喲?”矢野故意道,并拿眼睛逼視著九爺。
九爺做出很生氣的樣子,道:“太君,這話從何說起?不錯,趙隊長出發(fā)那天是碰見了我,可那是一大早在咱們縣城的茶館前偶然碰上的,我先去的,他后到的,我又不知道他會去那里喝早茶,況且我知道這個消息,還是您告訴我的,打那以后,我和我的部下就沒有離開過縣城,你可以派人調查嘛?!闭f著話,又拿眼睛故意瞟了趙老八一眼,那意思是“你這人真的太不地道了”。
趙老八自然看出了這一眼的含義,走上近前,道:“九爺,你可別誤會,矢野少佐可不是這個意思?!?/p>
“那是什么意思?我聽就是這個意思。”九爺不依不饒道。
“太君的意思是,凡是知道的人都多少有些嫌疑嘛。”趙老八道。
“你們都是我的好部下,我很信任你們,你們不必擔心?!笔敢皳Q了一副表情,臉上居然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又招手讓倆人都坐下。
矢野這么一說,就連趙老八心里都覺得矢野玩得太假了:你們日本人什么時候這么信任我們了?我死心塌地跟著你們干,你們還不是照樣對我不放心!如果老子不是同新四軍游擊隊和國軍都結了梁子,才不當這個既被人戳脊梁骨又不被信任的漢奸呢。
九爺也看出了趙老八心中的不滿,就道:“既然太君信任我們,那么咱們得好好分析一下,到底是消息給透露出去了,還是新四軍游擊隊這些天壓根就沒動靜?”
趙老八接過話來,道:“太君,我看九爺?shù)脑捰械览?,畢竟我們也就潛伏了五六天的時間,新四軍游擊隊被我們這么一清掃,可能學得狡猾了,我想如果不行,我就再去一趟,這一回,多待些日子,不查出新四軍游擊隊的消息,老子,老子就不回來。”
“再去?”矢野有些不置可否。
“趙隊長回去可能會有危險,還是不去的好?!本艩敼室赓u了個人情道。
“不怕,為了天皇陛下,為了大東亞圣戰(zhàn),為了矢野少佐的信任,我豁出去了。”趙老八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胸抖著膀子顯出英雄氣概來。
“好,好,好。”矢野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又扭頭,問九爺,“你的說危險,是什么意思?”
“趙隊長固然膽略可嘉,但是,徐二胖萬一在回家后又同新四軍游擊隊勾搭上了,要立功贖罪,怎么辦?趙隊長再去的話,那還不是……”九爺沒有接著說下去,但是意思很明了。
“諒徐二胖那小子也不敢,否則我殺了他全家。他現(xiàn)在只有死心塌地跟著老子干了?!壁w老八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矢野很滿意趙老八這副神情,在他看來,這個趙老八是可以派上大用場的,打沖鋒有時候比九爺還管用。
九爺?shù)溃骸疤蚁胛以撜f的話都說了,是不是該走了?萬一趙隊長再次去了黃雒出了什么事情,我又被……”九爺后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矢野和趙老八自然是能聽懂的。
趙老八還真的不希望九爺再知道自己的行蹤,就道:“九爺不要多心,如果你有事情,你可以先回,我還要向少佐匯報其他事情。”
九爺也不待矢野回話,就敬了個禮,轉身離去。
第二天晚上,九爺讓小來子去請趙老八和那天一同去黃雒的弟兄來喝酒。趙老八也不想同九爺鬧僵,況且是上次之約,焉有不去的道理。
九爺在附近的賈家樓酒店弄了一個包間,喝酒時,倆人都不提去黃雒潛伏的事情。趙老八干了半斤后,對著九爺開玩笑道:“那天將桃子送到嫂子手上,嫂子還向我打聽你在縣城有沒有相好的,你猜我怎么說?”
九爺?shù)溃骸肮纷炖锬芡鲁鍪裁囱???/p>
趙老八一拍九爺肩膀,然后沖著他的幾個弟兄一揮手道:“你們說,老子夠不夠意思,我是怎么說的?”
大家都哄笑起來,道:“趙隊長說,九爺在縣城是和尚,在家是色狼。”
九爺也笑了,舉起杯子,道:“我就知道趙隊長的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嘛。來,咱兄弟倆干一杯!”
趙老八一口干下后,道:“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過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九爺,說實話,你人不錯,講義氣,咱倆夠處,來,再干一杯?!眰z人又干了一杯。
這一晚,九爺同趙老八都喝多了。第二天,矢野分別找了九爺和趙老八,有意無意地問起喝酒之事。趙老八心里有氣:“老子喝點酒,你還來監(jiān)視,什么玩意!”但是不敢表露在臉上,表示自己縱然酒喝得再多,不該透露的肯定不會透露,對皇軍是赤膽忠心。九爺對矢野說,請趙老八喝酒沒有別的意思,一是謹記矢野少佐的話,保安隊同還鄉(xiāng)隊精誠團結,搞好關系;二是擔心趙老八這次去就回不來了,表一表心意吧。矢野沒有吭聲,他既佩服九爺?shù)穆斆骱透矣谥毖?,又不知九爺是否真的同皇軍一條心,所以,時不時地敲打一下他。
果然,不久,趙老八和徐二胖的尸首被人抬回了縣城,在尸首上還各貼著一張黃裱紙,上面寫著:“漢奸下場!”落款是“新四軍皖江游擊支隊”。
矢野又招來九爺,問:“你的,是怎么分析出趙老八可能回不來的?盡管實說。”九爺雙手揉了揉太陽穴,道:“其實,我有一種預感,趙隊長那天早晨帶著兩個弟兄和徐二胖去黃雒,我就在想,除了徐二胖外,這其中是否有新四軍游擊隊的人,我不得而知,后來,我請趙隊長來喝酒,也讓他將那兩個弟兄一同帶了過來,就是想觀察一下?!?/p>
“觀察出結果了么?”矢野問。
“沒有,倒是聽說那個徐二胖很賣力地巴結趙隊長,還為趙隊長在村里找了一個年輕風流的小寡婦,倆人一下子就好上了?!本艩斅龡l斯理地說。
矢野沉默了好一會,嘴里喃喃道:“難怪了,難怪了,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就是貪財好色終會送命哪,可是他卻壞了皇軍的大事。”
“是的?!本艩?shù)?,“倘若我分析的沒錯,黃雒已經(jīng)不是新四軍游擊隊的聯(lián)系點了?!?/p>
“為什么呢?”矢野抬起困倦的眼睛問。
“太君,因為新四軍很狡猾?!本艩?shù)馈?/p>
“那……我們就從長計議吧。”矢野有氣無力地坐到椅子上。
沒過幾天,九爺兼任了還鄉(xiāng)隊隊長。又過了些日子,九爺?shù)睦掀艁砹?。晚上,躺在床上,九爺問:“趙老八和徐二胖是咱們的人干掉的吧?”老婆得意地道:“那還用說,不是寫明了么?”九爺點點頭,又道:“那天好險,真擔心趙老八不會將兩簍桃子送到你手上,更擔心你傻傻地就這么吃了什么都不明白。”
老婆白了九爺一眼,道:“就你能!我也不是吃素的喲。不過,要說那天趙老八到咱家將桃子帶給我時,起先我還真沒往深處去想,當時我還想,這時候送來這么多桃子哪能一下子全吃了,就想著給……”說到這里,老婆伸出右手四根指頭,接著道:“給傷病員送點,可是在簍子里面翻到了一把筷子,我就犯了嘀咕,我又沒讓你買筷子,你在桃子里放這玩意干什么?況且咱們小鎮(zhèn)上篾器多得很,哪至于買把筷子從縣城往回帶呢。我思來想去的,再一聯(lián)想趙老八來鎮(zhèn)上,我就猜到肯定沒好事,仔細一琢磨,我終于明白了,你是借趙老八的手傳信給我,讓我通知他們快——逃呀?!?/p>
九爺瞇著眼睛摟著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老婆,夸贊道:“我的老婆就是不簡單!”
〔責任編輯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