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起我二姑。我的二姑叫依蘭,依蘭是我的二姑。
更準確地說,依蘭是我親房叔爺家的一位姑姑。在家族觀念很重的村里,輩分是一條隱形的界限。家族發(fā)展昌盛,到我們家這一支,輩分已經很低了。村里基本是本家人,出門見面都是親戚。我們堂兄弟堂姐妹,是家族里最小一輩,所以,只有喚人的份,不管對方年紀比自己小或大不了幾天幾個月,得稱呼他爹爹叔伯、姑奶姑姑。如果你直呼名諱,是為不懂事,若被其他族人告到父母面前,免不了一頓挨罵受訓。在一起玩耍玩笑時,不能過頭,得顧及長幼尊卑。好在,孩童之間沒有那么多講究,避開了大人,孩子王國只有平等、友情。
我有很多的姑姑,有比父親年紀大的,有比我還小的。我曾用小學二年級的數學知識在廢稿紙上演算過,我有二十五位姑姑。到近年,就更多了。
轉眼間,我離開老家已經二十多年了。對于離家時間,沒有一個準確數字,因為我不知道將離家定在什么時段。除了小學在本村就讀,后來的后來,我?guī)缀跻恢痹谕饷?,求學、找工作、漂泊,在一個又一個陌生地之間流轉。
歲月的河流里,我們匆匆忙忙地行走著,漸漸地,麻木了一顆曾經活潑的心。那顆如花如蕊的心,慢慢地融進俗常,落根于凡塵。漸漸地,對人生少了最初的夢想,多了無奈的煎熬。日子如水行進,雙腳踏在時間牌跑步機上,腳步也就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即便是這樣的隨波逐流,可仍恐懼著會被生活拉扯下來。
在外面時間久了,對老家很多人事已經慢慢淡忘。每天日子逼迫著,現實事物纏繞著,兒時伙伴與影像,偶于夢中閃現,夢醒后,空對夜幕抒發(fā)著辛酸與感慨。然而,疲倦襲來,翻一個身,又進入另一場夢境了。
二
我家在老屋山崗另一邊,因為是獨戶人家,小伙伴少。老屋有十幾家住戶,幾乎家家都有孩子,有成群結隊的小伙伴。我記得小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老屋那邊度過的。
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桌上就有母親做好的飯菜。記憶中好像早上沒有洗臉刷牙的習慣,老家有句俗話,三天早上不洗臉,頂吃個老母雞。我們姐弟幾個在物質生活貧乏的六七十年代,依然長得方頭大臉,引來不少村人的不解與嫉妒。
那時,每家孩子都面黃肌瘦,黑不溜秋,唯獨我們姐弟,肥頭大臉。我想,我們姐弟長著大臉,就是每天早上沒洗臉的原因吧。雖然沒見有母雞吃,冥冥中,有神靈夢中賜予吧,遺憾的是,醒后沒有一次遺留舌尖芬芳的記憶。村里人忽略了一點,我們頭發(fā)稀少,枯黃,亂蓬蓬。其他孩子,特別是女孩子,無論怎么瘦怎么黑,可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卻是分外妖嬈著。倒是鄉(xiāng)下人不懂得美的欣賞,只會說頭發(fā)長得濃密,是笨的象征,念不出書,而我們頭發(fā)稀落,卻換來一片贊譽與美好祝福:這孩子聰明喲,以后有出息喲。
在那封閉的山村里,人們終其一生埋首在田間地頭勞作,沒有別的出路。我屬于心理早熟的孩子,從小時候開始,對生活產生了一些不同于祖輩的夢想與期盼。晚上妹妹很快安然入睡,而我的思緒卻尚在課本中有限的童話故事里游離,編織著以自己為主角的情節(jié)。
我們姐弟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老屋度過的。老屋坐落在一個山腳。老家人做屋子講究風水,老屋背倚青山,門前流過河水,是皖南山區(qū)常見的建筑風格,泥墻黑瓦,十幾戶簇擁一處。在老家那一片鄉(xiāng)里鄉(xiāng)鄰,所有姓氏的老屋都有著相似的造型,一座老屋住居著一個姓氏,冠以姓,對應不同老屋,如劉老屋、儲老屋、汪老屋、馮老屋。幾十里地外的人,問起你家住哪里,你說起你的村名,再以某某老屋為中心,你的家在哪個山崗下,聽的人心里就有了譜,哦,你那誰誰我認識,你們那老屋我哪一年做什么事到過。一番交流,親切感油然而生,拉近了彼此之間距離。
記得有一年,與另一位本家小姑一起做雞蛋生意。所謂的雞蛋生意,就是從四鄉(xiāng)里低一點價格收購了土雞蛋,再轉手賣給城里商販或居民,從中賺取微薄的利潤。那是我人生經歷里到目前為止,唯一一次做生意,那時我剛剛初中一年級。幸好小姑扎干(方言:能干),但她不太擅長算賬。大我四歲的小姑沒讀過書,算賬得慢慢扳手指頭,這樣的計算進度自然會被別人瞧不起,我算個小女秀才了,這是小姑約我同行的主要原因吧。
一次與小姑收雞蛋,很晚了,我們還在路上。又饑又渴,我連走路都在打瞌睡。路邊有一戶人家,我們進去討水喝,并休息。鄉(xiāng)里人都是很溫淳的,隨便到哪家,茶水可以任意喝,主人不會吝嗇。小姑同那家女主人聊起來,聊著聊著,竟然發(fā)現那家女主人與我們是本家,同姓氏。小姑見我太餓了,就壯著膽子,說侄女又累又餓,想找她家要點鍋巴吃,那家人真給我們一人泡了一大碗鍋巴。鄉(xiāng)里人就是那么好情意呀。這和煦的情愫,一直保留到現在,還將一直綿延下去。
那一年夏季,我們各賺了二十元錢,對于我和同樣還是孩子的小姑,是莫大的收獲了。小姑現在生活得很滋潤,她精明、能干,到底為她贏得了幸福生活。
三
再說我的依蘭二姑。依蘭,這個名字聽起來是不是很浪漫柔情,就像瓊瑤小說中的女子,典雅、芬芳、夢幻、迷人?二姑雖沒有電影明星那樣的氣質裝扮,卻也天生麗質。
其實在老家喚來,這名字沒有多少唯美。姑姑們不是喊作什么蘭,就是什么花什么梅,依是本家姓里一個輩分,老人取名字總喜歡將輩分嵌進名字,是為官名。逢白喜事時,一個家族人都要記上官名,由道士念給死去的人聽,那上面的官名排序講究輩分長幼,有著尊卑遠近親疏之別。上族譜也要記官名,幾代人,旁支節(jié)節(jié),都有記載,你生來,就在某一個位置,周圍滿滿當當地熱鬧。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記起依蘭姑,其實我們之間很少有直接交流與溝通。二姑大我十二歲,我還在和小伙伴玩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時候,二姑如一朵嫩鮮的花兒,正兀自幽香綻放。
酒香不怕巷子深,本家那么多的姑姑,就像一朵朵鮮花,季節(jié)一到,繽紛地次第開放,引來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媒婆,把個老屋的門檻踩得噔噔響。
其年,來二姑家的媒婆,也是隔三差五地登門。二姑每日里悶在房間里做鞋、繡花,或跟在大奶后面與姐妹們一起種菜施肥。偶爾菜地里傳來她們姊妹的爭吵聲,看見大奶氣急敗壞地拿著扁擔追趕怒罵她的另兩個女兒。我們總好奇地遠遠觀望,聽得父母和其他本家人談閑,說大奶如何絮叨,子女如何忤逆,順便教導一旁的我們,要學二姑孝順、溫柔。
二姑不多話,但她做出來的活計,是本家姑姑們最拿得出手的,那鞋幫子緊俏俏,繡的花草蟲魚,活靈活現。夏天,村里人于大日頭下,在地里鏟草或挖地,累了就在樹蔭下蔽涼,山風吹來,酥心涼爽。二姑此時會低低悠悠地唱起山歌,歌聲如百靈鳥般清脆悅耳。我時常陶醉在二姑的歌聲里,出神,發(fā)呆。
家族中姑姑多。孩童時,我不理會成人世界的紛紜,只在乎哪位姑姑出嫁,會跟著得到喜果吃,能得到幾段色彩鮮艷的頭繩,碰到大方的姑爺,那姑姑出嫁時,會給我們小孩子一人一方花手帕。這些東西,能點燃起女孩子心里滿騰騰的歡樂。把沾著喜氣的頭繩收藏于自認秘密的地方,不時拿出來欣賞,也會在心里幻想一下自己的未來,雖然模糊,卻有著朦朧的喜悅和迫切的期待。
印象里,二姑只和我說過一句話。那是一個早晨,我吃過早飯后就去老屋那邊玩。我們家的飯總比老屋早。到老屋的時候,小伙伴們都沒吃飯,沒有人和我玩耍,我只得百無聊賴地在老屋各家的弄堂里轉悠。
二姑一個人端著飯碗,坐在大門墩上吃飯。我獨自一人在門前的場地上玩耍。不記得那時候到底玩什么,好像很專心的樣子。突然,我聽見二姑說:“大毛丫,你怎么許勺!”在老家里,“勺”帶著一種模棱兩可的雙刃,可以是說你好,也可以是說你壞?!吧住边@個詞,好的意思里有能干、聰明、能俏,是褒義詞;不好的一面,意思是逞能、虛假、賣俏,帶著譏諷味,是貶義詞。
安靜的晨光里,突然地聽二姑說話,而且直指大毛丫我,我很驚訝。聽二姑語調,沒什么惡意,看二姑表情,卻好像剛才沒說話,仍然平靜地往自己嘴里扒著飯,穩(wěn)穩(wěn)地坐在門墩上,并不看向我。尚是孩子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時竟訥訥呆立。
四
二姑十八歲那年,終于看中了一家男子。那個男子,后來成了我的二姑爺。
聽說,他們只是互相對望了一眼,二姑就紅著臉跑開了。媒婆問話時,二姑的臉依然紅得像紅紙,只顧悶頭繡花,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自作聰明的媒婆,呵呵地笑著,走開了。
二姑爺沒什么特別的樣子,瘦瘦的,中等身材,一笑,一雙眼睛瞇得只剩一條縫兒。第二年春天,二姑與二姑爺成親了?;楹蟛痪?,二姑懷上了孩子。二姑懷孕七個月的時候,二姑爺出事了。他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竅,跟著別人一起去偷牛,被發(fā)現了,別人跑了,他被抓送去了派出所。那時是大事,開始說要判刑,二姑經不住打擊,一下子精神失常了。二姑爺被關兩個月后,繳了不少罰款,被放回家。二姑爺回來后,二姑仍然時常發(fā)作精神失常,發(fā)作起來誰也不認識,亂哭亂罵、亂唱亂跑。
好不容易二姑的孩子安全出生了,月子里,娘家人一起去送禮,都勸她放寬心思,好好帶孩子,與二姑爺好好過日子。等眾人轉身去吃飯,二姑將自己吃的大肥肉往嬰兒嘴里塞,孩子差點被噎死,幸虧婆婆及時發(fā)現。孩子不敢放心由二姑獨自帶,那時家里窮,沒有錢買奶粉,婆婆只得在孩子餓時抱給二姑,并且在一旁緊張地看護著,怕孩子再有什么意外。孩子兩歲的時候,二姑的婆婆去世了。
我遠在外地,逢年過節(jié)回家的時候,母親會將老家一些人事,細細地數說給我聽。聽說送過二姑去精神病院,但因為沒錢延續(xù)治療,二姑的病就那么被拖延了,時好時壞。二姑爺一直老實本分地做著莊稼活,沒有再犯事。后來,二姑在一次病情發(fā)作時,離家出走了。二姑爺一個人帶著孩子,到處尋找,娘家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在聽說后,也曾到處打聽,都沒有下落。幾年之后,有人說在幾百里外某地看見過成了叫花子的二姑,有人說二姑已經死在外地,也有人說,是二姑爺誤害了犯病的二姑。
二姑終是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淡出了人們的話題。二姑爺守著貧瘠的家和幼小的孩子,沒有再續(xù)弦。有一年過年回老家,碰見來拜年的二姑爺和他的女兒。那女孩扎著羊角辮,穿著花襖子,神氣得很,看不出沒有母親的情緒。二姑爺已經很老相了。我微笑著與二姑爺打聲招呼,二姑爺并不見得認出我是哪家侄女,因為我也成了別人的姑姑了。
許多年以后,在外鄉(xiāng),想起我曾經如花般的二姑來,除了因為她不幸的遭遇,還有對她說我那句話的不理解。我不知道,那個早晨,二姑為什么會觀察一個孩子,那個“勺”字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我沒問過二姑,二姑也沒有具體說。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