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這病是擱里頭生的,要是擱家生,不就倒霉了,俺農(nóng)村人,哪有錢治得起啊!
母親住院,我在醫(yī)院陪護(hù)。去樓下拎熱水,回來時,見樓廊里多了幾個警察,圍在一起低聲說話。一進(jìn)病房門,母親說:“隔壁來了一個重病號,腦血栓,很危險,還是個勞改犯。”
“勞改犯?”我覺得有點新鮮,便出門想去看看那人長的模樣。到了門外,見一幫一幫的大夫護(hù)士從犯人的病房里出出進(jìn)進(jìn),怕礙人家的事,又止了步。
隔了一天,我攙著母親去洗手間,見犯人的病房門半開著,不由地轉(zhuǎn)臉往里瞅。犯人躺在床上,像植物人,嘴里插著氧氣管,胳臂腿也都插著各種管子,身子還不停地抖動。不知是在監(jiān)獄待得太久,還是生病,臉蒼白而清瘦,剃的光頭已長出了毛毛刺兒。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正在床前照看他。我說:“那女人可能是她的妻子吧?”
母親說:“聽護(hù)士說是?!?/p>
一天晚上,我陪母親在樓廊里來回散步。女人也在樓廊里站著,她的臉比前兩天潤澤了許多,浮腫的眼睛也好了。
我問:“你愛人好多了吧?”
她沒有想到我會和她說話,忙說:“好多了,好多了?!?/p>
我說:“真是幸運,得這病好這么快的不多。”
女人說:“是啊是啊,幸虧治得及時,又用那么多好藥,不然……”大概她看出我對他們的問候是真誠的,便壓低了聲音挺親密地對我說:“你知道嗎,光藥費一天就是兩千多。從來到這,花有兩萬了,幸虧這病是擱里頭生的,要是擱家生,不就倒霉了,俺農(nóng)村人,哪有錢治得起啊!”她臉上顯出幾分慶幸。
我問:“全是監(jiān)獄里花的?”
感激涌上女人的面容,她說:“全是,監(jiān)獄里的領(lǐng)導(dǎo)真好啊,人家還說,等他的病穩(wěn)定了,就轉(zhuǎn)到省里的大院去,盡量不叫他留下后遺癥。他還年輕,出了獄,還要養(yǎng)家過日子呢。”淚在女人的眼眶里閃動。
我說:“他犯了什么罪?”
女人說:“打人,把人打傷了?!庇终f:“也快出來了,還有兩年?!?/p>
兩年也夠長的。我想。
或許女人是個愛說話的人,或許女人心里裝的事重,想說出來輕松輕松吧,主動跟我說:“他因嗎得這病?我清楚。在里頭出不來,急的。娘得癱病半年了,沒錢治,俺兩個孩子上學(xué),也得錢。一家老小全指望我,我除了種那點地,弄點吃的,哪里弄錢去。他知道俺娘們過得苦,掛牽俺,又出不來,急的?!睖I溢出女人的眼眶:“可這怨誰呢,好好的一家人,誰叫你一時糊涂犯事呢。”女人覺得聲音大了點,怕驚醒了男人,不放心地朝屋里瞅瞅。男人依然睡得挺安穩(wěn)。
自從那次說過話后,女人累了,煩了,就常到我母親的病房里來坐坐,聊聊。母親住的是單人病房,清靜。母親出院那天,我去和她告別,手里拎著一箱牛奶。她見我進(jìn)去,連忙站起來。我說:“我母親出院了,這箱奶送給他喝,祝他早日康復(fù)?!蔽铱粗采咸芍哪莻€犯人在熟睡中。女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等我把奶放下,出了門,她才跟出來,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謝謝,謝謝,俺有福,遇到的都是好人。”
接母親回家的車,在醫(yī)院的大門前等著。我攙著母親朝醫(yī)院大門外走。這時一雙長腿跟過來,抬頭一看,是看管那犯人的警察。他高大魁梧,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山,但他的面容很和氣。他看著我微微笑著說:“你剛才做了一件錯事,不該對犯人那么好?!?/p>
可能是他在我面前出現(xiàn)得太突然,我一下子不知該怎么回答他。
他解釋說:“你知道嗎?他是一個重刑犯,他入室搶劫,又將女主人致殘,被他傷害的那人,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站起來?!?/p>
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平靜了片刻,說:“你們不也對他很好嗎?為他的病花這么高的代價?!”
好像我的話也令他感到突然,他直直地看著我,沉思了一會,說:“是啊,為一個重刑犯。但愿我們的善舉能喚醒他的良知,愿他也有一顆善良的心、一顆感恩的心?!?/p>
我說:“會的,一定會的!”那警察聽了,輕輕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