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木槿花再開,要是我沒回來,你就找個人嫁了。
刀客魁梧,他的妻子嬌小。刀客的臉上有一道疤,南北方向橫貫眉頷。他的妻子笑靨如花,湖綠色的裙子,把日子蕩漾出波光。波光里刀客眼里的刀芒消隱,他放下刀,拿起鋤頭,種瓜點豆。她站在籬笆里,看著慢慢爬過來的瓜蔓,微笑,然后嘆息。
刀客聽到了。他抬頭看云,云自顧走著。他也嘆息,掄起鋤頭,狠狠地挖地。他們住的院子原是慶余老爺?shù)呐f宅。他們在一個陽光溫煦的暮春走進了小村,他背著厚背大砍刀,穗子是血紅的。他跟耆老們說要買這個院子,他們顫抖著商議后同意了。于是一盞茶功夫后,院子里竹杈晾衣桿上,掛上了她五顏六色的衣物。
她說,阿彪,我要木槿籬笆。阿彪呆了一下,說:好。他就拔掉了一根根粗大的木樁,栽上木槿。他干這些活的時候,她只是看著,看他背上肌肉滾動,看大顆的汗珠從他紫銅一樣的臉上滾下。她不遞毛巾,也不遞茶水,就只是看著,但是他似乎很快樂。
起先,沒人敢靠近溪頭刀客家,女人也不串門子打發(fā)寂寞?;蛴械犊筒辉跁r,老娘們側身急急挪過,眼睛卻是看著女人。女人懶懶的,目光碰到了,她就笑一笑。天,她的笑女人看了也心晃得像湖水呢。就也對她笑,她就問:不來坐坐么?聲音就像黃鶯兒,她們就遲疑了。不知什么時候,就有人在刀客不在時進院子了,免不了伸頭縮頸地看。屋子里陳設簡單,但素凈,看著就舒服,就像她這個人。
有時候恰好碰到刀客回來,老娘們小媳婦們就瑟瑟地看著女人。女人就笑:阿彪是好人,要不我怎么會跟他?大家看看女人,不覺就同意了。刀客也不說話,坐到角落,編繩子補籮筐,或者擦擦銹掉的犁頭。他看上去像一個好把式。老少媳婦們都羨慕女人有個好夫君,懂得疼女人,不讓她受一點累,她可真是好福氣的女人呢。
一場雨后的月亮也是潮濕的,樹下松軟的泥土里,知了猴在摶土向外爬。木槿已經(jīng)茂密蔥郁著,幾只螢火蟲掛在葉間,忽明忽暗的,老是讓人擔心它滅掉。刀客說:多少天了?女人雙手交叉,摸著自己瘦削的雙肩,說:76天了呢。刀客說:你為什么要種木槿呢?別的花早就開了。女人無聲地笑笑:木槿可以做籬笆呀,又開花又擋雞犬,我指望著久長呢。
刀客就嘆氣,看星星,不再說話。女人說:木槿花朝開暮閉,為時短暫,所以帶著個“僅”的音,不長呢。刀客抱著雙臂。女人說:我愿意,我不后悔。如果等得到木槿花開后,你砍些枝條,我為你做一件蓑衣,你就穿著它,去安心地種田。刀客長長地嘆息一聲。
你后悔嗎?
刀客猛地搖頭,目光里精光閃爍。
木槿花開了,他們的籬笆墻綴滿了花朵,大紅、朱紫、潔白,花的墻。就有許多人來看,大人孩子,男人女人,老人也來了。蝴蝶也來,落下就忘記走了,就成了花。他們也看他們的生活,他們真心祝福他們。
捕快圍住木槿花開的小院時,刀客正在用蘆葉填補斗笠的窟窿。他站起來時,捕快們?nèi)缬半S形地做著腳下移動。女人拿出一篩子毛豆正出來,見到如此,就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對刀客說:是我害了你呢。刀客笑笑,說:我走了,木槿花朝開暮合,可是也開過呢。
木槿花開得正好,蝴蝶還沒走,遠遠地圍著許多鄉(xiāng)親們。捕快就鎖上他,帶著他走。她彎下腰,也不看他,說:今年我就不做蓑衣了,我撿起花瓣給你做藥,你知道它能清熱,還能治外傷的;蓑衣明年再做。他說:明年木槿花再開,要是我沒回來,你就找個人嫁了。他就催著捕快們走了。
她沒有流淚,仍然細致地打理著日子,似乎他馬上就會回來。木槿花開,到晚上就合上了,只有幽幽的香氣,像一聲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