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蘇瀛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小籠包的夢中情人陣營中又要添上一位成員了。出身高貴顏值高,法力高強人不羈,最重要的是貴在專一,妥妥滴神界高富帥,高富帥中的戰(zhàn)斗機呀……小籠包:別說了,拖走,我收了!
一
那一年二月天,草未長鶯未飛,卻迎來了一溜紅衣高冠的仙官。虞淵的男女老少們遠遠地趴在小山頭上,有修為者一凝神便看到仙官大人皺巴著臉,朱筆在“虞淵”一列勾了個大大的“戊”字。
這個甲子的仙境排位,虞淵果然又墊了底。虞淵地處極西,天色青黑,花草焦枯,如此凄苦的地方本不會有人來的。
除了大金烏——元祈。
日出扶桑,日落虞淵。每逢日暮,大金烏便駕著鑲金的八寶馬車而來,飛檐上的七竅鈴鐺叮嚨而過,驚起繁星淺浪。葉織給我講這些的時候,我只是側耳聽著,想著那金烏大人豐神俊朗的身姿便醉了神。
我本是虞淵的一戶普通農家女,因生來盲眼,身子孱弱畏寒,家里便從小以酒喂養(yǎng)著,想著重九重陽,長命百歲,便將我喚作柳九酒。
重陽那日,大金烏的馬車停在了我的茅廬前。元祈將七竅鈴鐺塞到我的手里,伸手挽著我的鬢發(fā),聲色溫潤如玉,道:“九酒,下月十五,我來娶你?!?/p>
不是探詢,不是求問,而是篤定,篤定姻緣難卻。
我慌了神,扭著衣角低聲反問他:“我不是神仙,不是妖精,沒有修為,不得長命。我不過是一介命若蜉蝣的盲眼凡人,你娶我為何?”
元祈笑笑,指尖在我的臉上溫柔地流連,說:“我還記得那日,一個盲眼姑娘將一尾將要渴死的魚放了生,她的神情那般虔誠,眉目間是仙妖諸族早已彌散的溫良純善,這般女子,如何不俘獲人心?”
我不知言語,只知心尖尖上的愛意破土而出,纏綿入骨。葉織拉著我的手嘆我好命,言語間帶了幾分羨艷的酸意。我忙笑著撓她癢癢,說她小小年紀倒還愁嫁了,趕明就給她找個公耗子,再生一窩小耗子。
葉織本是老鼠精所化,聞言羞得丟下一句話便遁了身形,她說:“柳九酒,大金烏出了名的紈绔子弟,你可要仔細?!?/p>
葉織本是無心之說,誰知竟然一語成讖。重陽過后,大金烏的金碧馬車載了別處的小仙子回了扶桑,喧天的鑼鼓聲傳遍了九天十洲。扶桑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月的不夜天,虞淵也凄凄苦苦地過了一個月的不晝天。我披著親手縫制的嫁衣縮在虞淵水畔,十指均是行針裁衣時留下的創(chuàng)口,可十指之痛卻遠不及心口之痛。
身后腳步窸窣,我回過身摩挲著那人的衣角,聲音顫抖著道:“客從何處來?”
那人的聲音一如當時的溫潤如玉,帶了幾絲笑意,他言:“扶桑。”
我顧不得冗長的嫁衣,一個趔趄向他撲去,不斷流淚:“你可是和別人成婚了?竟連虞淵的日夜更迭也忘了,元祈,你好狠的心?!?/p>
他的身形一怔,將我抱得緊了些,嘆息道:“九酒,我們成婚吧。”
我點點頭,指著扎根水下的參天巨柳對他道:“天地為媒,柳樹為證,柳九酒愿嫁你為妻,一生一世一雙人?!?/p>
元祈不答,只是吻了吻我的眼睫,揚起匕首在我的琵琶骨下狠狠地一刺,手起刀落,迅捷如風。我睜大眼,甚至來不及痛呼就倒在了巨柳之下,胸口的鮮血汩汩涌出,襯著一身嫁衣妖冶瑰麗。
我渾身冰寒,任由元祈一點點覆上我的唇。他呢喃著,握著匕首又在我的心口旋入幾分。
他說:“九酒,我踏過百萬余里來尋你,本不想如此的?!?/p>
二
身亡的百年間,我一直在漆黑的虞淵之下抱膝思索,我不過是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觸怒了仙庭的金烏大人,賜了我一場不得好死。
是的,不得好死。
紅衣為煞,柳下埋骨,枯水鎖魂,從此我便成了虞淵之下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守著參天的巨柳便是上萬個日月,直到葉織尋到了我。
葉織指著我胸前剜心的口子,驀然紅了眼睛,我卻捏著她的臉蛋傻笑。為人的時候從未想過葉織這老鼠精居然長了一副討喜模樣,而今拋卻凡胎,得以視物,自然要把她瞧個清楚。
葉織見我沒心沒肺的樣子破涕為笑,央著我與她一同入了師門,如此也可修煉成仙,總比困在這鬼地方好。
葉織的師父太清真人是個頗為慈愛的老頭子,居于東海,據說師承上古?;蕱|君——蘇嬴門下,在仙界甚得人心。
我前世因為不識術法而被元祈剖心挖肺,困了魂魄,而今便是鐵了心的要在術法上冠絕群仙,報得破心之恨。
誰知太清真人見了我后連連搖頭,指著虞淵水畔的巨柳便是怒氣爆棚道:“葉織你個不孝徒,讓老頭子我騰云駕霧三百萬里就是為了收這朽木為徒!我這把身子骨喲?!?/p>
葉織不解,盯著太清真人一臉的欲言又止,實在不忍指正師父的老花眼。我見狀輕咳兩聲,飄到太清真人面前揮了揮手,卻險些被他拗斷了小胳膊。
“別以為我老眼昏花了瞧不清楚,這女娃分明與這巨柳同系而出?!碧逭嫒说闪搜廴~織,吹著胡子,“入我門下未嘗不可,只是這女娃不得丟心動情,不然捅下的簍子你們自個兒收拾。”
我扯過衣袍跪拜道:“九酒前世已然為情所傷,斷然不會再誤入歧途,只求師父不吝賜教?!?/p>
太清真人扶起我嘆息,指尖在我眉心一點,印上了一朵灼灼白浪。
我這一世已然被烙下了永世不得超生的詛咒,入不得輪回,容不得后悔,何嘗再會自討沒趣的傷了心肺?何況心死便是心死,如何還能丟心動情?我心底嗤笑,抬眼望去,虞淵之水波瀾又起,隱隱有吞天蓋日之勢。
我再次遇見大金烏已是一個甲子之后,那日扶桑島上的扶桑花開了灼灼一片,一襲水色衫子的元祈枕著朝陽殿外的石獅子,儼然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他瞇瞇眼便瞧見了額頭冒汗的我,手指一翹,溫潤如玉的聲色便傳了來:“小賊站住,你可是偷了什么東西?”
我摸著腰間抹了攝魂水的佩劍,躊躇著要不要干脆轉身一劍報了當年的剜心之仇,便被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攬了過去。元祈的下巴擱在我的腦袋上磨來蹭去,酒氣熏熏,道:“你這小賊長得倒是順眼,還會偷心,該打該罰?!?/p>
我聞言哆嗦,連忙推開元祈,作揖道:“金烏大人,小仙只是負責羲和娘娘壽宴安保的仙衛(wèi),大人怕是認錯了?!?/p>
羲和娘娘乃六界司時之神,活了萬千歲卻仍是一副美嬌娘的模樣,在仙庭節(jié)節(jié)高升,氣焰極大,于是這壽宴便一年比一年隆重,選拔仙衛(wèi)也愈發(fā)挑剔。安保的仙衛(wèi)不夠便從民間舉薦,太清真人見狀徇私舞弊,硬把修煉不過六十余年的我塞了進來。我還記得臨行前師父那老頭子一臉嫁閨女的憋屈樣兒,他執(zhí)著我的手硬是說了百八十個時辰,囑咐我這次只是尋個機會探探大金烏的底細,切勿沖動,謹記謹記。
于是我低著頭,隱著一腔苦大仇深,以至于和元祈說話也變成了咬牙切齒。
元祈見狀,白凈的臉上笑得染了霞光,嘖嘖道:“人傻還結巴,這等資質當什么仙衛(wèi),炒了!”
元祈一揮手就把我的甲胄剝了個干凈,我看著自己紅底白花繡著雙魚的肚兜傻了眼,烏溜溜的眼底涌了淚花,險些磨牙霍霍地沖上去和元祈拼命。元祈自然不是服軟的主,幾個咒訣便把我五花大綁來了。他一邊摸著下巴一邊戳了戳我的胳膊,甚是嚴肅地思索了半晌,說:“看你這肌肉甚是結實,當挑夫應是不錯。”
我:“……”
三
我還未反應過來什么叫做“當挑夫應是不錯”,便被元祈抓包干了苦力。我指著眼前一人多高的青銅大鼎真的患了結巴:“你……你帶鼎?”
元祈拍著青銅鼎,回身鄙夷地看著我,說:“海中鮮味甚多,怎能不大塊朵頤一番,土包子?!?/p>
我撐著一口真氣背著千斤重的大鼎隨著元祈入了海,元祈水性甚好,枕著浪花在我的身側喋喋不休,我卻拉著臉不搭理他。
金烏大人出了名的放蕩不羈,可我從未想過元祈連他娘親羲和娘娘的壽宴也敢翹了尋樂,可憐我一介小仙,橫死豎死總要挑個體面點的,不然怎對得起為了給我塑身被師父砍禿了的后院柳。
烏龜似的爬了三個時辰之后,金烏大人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讓我卸了行李。我望著不知深許幾萬丈的漆黑水底,有些發(fā)憷,想起被困于虞淵之下的百年光景,心情便又低落了幾分。
入目竟是斷壁殘垣,白玉雕廊上浮刻著人魚夜歌的情景。這巨大的海底宮殿不知哪年哪月遭了荒,一夕崩塌,連只魚影都沒剩下。元祈懶洋洋地靠著綠苔,一個響指便招出幾百條舞著翅膀的飛魚。他一聲令下,愣頭愣腦的飛魚們便發(fā)瘋似的撞著殿廊上懸著的巨鐘,嘰嘰咕咕的聲音霎時震遍了海底。
我徹底傻了眼,拉著元祈的袖子罵他呆子。仙界之中誰人不知,海宮巨鐘乃水族圣物,均有龍神守護,怎能輕易撞得。
元祈不睬我,揚著水色的衫子凌波而上,伸手便接住了從巨鐘里掉下的光團。上古?;适斑z,得龍神?;瓯佑?,藏于白玉海宮之中。這毛茸茸的光團,怕就是海魂。
果然,?;曷湎潞螅5妆銊×业卣饎悠饋?,波濤四起,驚浪拍岸。龍神逶迤而來,巨目宛若兩輪升起的明月,對著元祈似要重重一擊。
我連忙祭出柳條纏住龍爪,拉著元祈躲開,自己卻被龍神擊中。我疼得窒息,險些順著深海淵隙跌了下去。頭腦昏沉間,卻有一個溫熱的懷抱托起了我,元祈盯著我,嘖嘖嘆息道:“柳九酒,一百年了,你還是如此蠢笨?!?/p>
我正懊悔怎么就救了這千刀萬剮的金烏大人,一瞥間卻被元祈眼底的疼惜攝了魂:“你……你認得我?”
元祈盯著我胸口的傷欲言又止。我連忙斂了衣裳,泫然欲泣說:“你流氓!”
元祈神色寂寂,沉下嗓子問了一句:“疼么?”
剜心之痛,怎能不疼?我懶得理他,把元祈隔在一米開外。所幸已經落了地,我便背起千斤重的行李,自顧自的走了開去。
元祈跟在我的身后叫囂,見我不睬他很是不爽,冷哼一聲,白浪便張牙舞爪地撲了來。我左躲右閃,卻還是破了真氣,被水花淋了一身。
我炸了毛,官高一級壓死人的金烏大人卻一個熊抱把我攬入懷中,喃喃自語著:“你這要人命的好面子,受了這么重的傷還敢運氣,不知痛么?”
我扭了半晌元祈卻越箍越緊,于是我不再掙扎,只是盯著他白玉般的下巴愣了神:“你可知被人辜負,是比這痛上百倍的?!?/p>
元祈按著我的腦袋,聲色微澀:“等出了海,你便也殺我一次,破心破肺,噬心吞骨,隨你處置。”
四
我和金烏大人順著淵隙漂流了一天,龍神也不依不饒地追了我們一天。我實在氣結,索性坐在地上,抬起頭和龍神大眼瞪小眼,擺開點心填起肚子,權當賞月。
元祈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劣等小仙也敢跟龍神對視,小心被攝了魂?!?/p>
龍神的雙目宛如投映浮生的明鏡,等我回過神來時,周遭已然換了光景。巨大的柳木上枝葉扶蘇,點點飄絮宛若瑩白的初雪。柳冠上纏繞著七彩玲瓏的光影,女孩逆著光坐在樹上,黃鶯般的笑聲隨著腳踝間的鈴鐺回蕩。浪花繾綣,托著一襲水藍色衫子的元祈凌波而立。元祈笑意深深,在女孩的耳邊低吟淺訴,柔軟的情愫溢滿了眼角。
如此美好的情景,我卻看得心尖一疼,涌了淚花。
“柳九酒!”元祈運了真氣,在我耳邊大吼一聲,眼底含著慍怒和焦急。
方才光顧著和元祈賭氣,誰知道竟然真的被龍神攝了魂。金烏大人拉下臉,十分嫌棄地說:“你叫九酒,所以便從小醉了腦子?”
我的臉黑了幾分,正色道:“九酒醉人不醉己?!?/p>
元祈“嘖”了一聲,扳過我的臉,面無表情地在我的嘴角親了一下。
我捂著嘴,險些氣血逆行昏了過去。金烏大人仗著他在這無人海底只手遮天,對白吃的豆腐點評起來,道:“話說得漂亮,可也不怎么醉人嘛。”
我:“……”
我揣著兔子般的心兒,發(fā)誓再也不理這個登徒浪子,誰知一抬頭便見到虞淵的巨柳。扶桑本距虞淵三百萬里,可誰知這海底竟然同虞淵相連,騰云駕霧也要一日的腳程,我們竟用了不到半日。
元祈盯著巨柳斂了吊兒郎當的模樣,看看柳樹再看看我,婆婆媽媽的樣子惹得我一肚子火。我把鼎往地下一砸,鼓著腮幫子吹了吹劉海,就地開堂審問道:“說,你是不是瞞了我什么?”
元祈看著地上一人多深的大坑,把我揪了下來:“神農鼎你都敢砸……萬一壞了,十個你都不夠賠。”
我聞言心虛,扒在鼎檐上訕笑,金烏大人卻不依不撓,揪著我的手指一口咬下。我吃了痛,暗罵他獸性大發(fā)了。
元祈捏著我的手指便往鼎里滴了幾滴血,連同?;陻囋诹艘黄?,一時間風浪大作,迷了人眼。
元祈水色的衫子在濯濯的浪花中宛若浮帆,他的周身光芒如晝,濤浪俱息,眉間隱隱透出白浪的印記。龍神應聲逶迤而起,盤踞在元祈的身側恭順地俯下頭顱,宛若明月的雙眼靜靜地凝視著我。
我盯著元祈眉間白浪的印記驚了神,這灼灼卷云白浪,我永生不會忘記。
那是我扶桑東君門下弟子的標記。
五
我看著御浪而立的俊俏公子,帶了哭腔:“你不是大金烏,你是誰?”
俊俏公子坐在龍神的腦袋上繞著巨柳轉圈,很是嫌棄地哼了哼,牛氣十足地吐出兩個字:“蘇嬴?!?/p>
我聞言一愣,一路小跑到龍神屁股后面,追著蘇嬴繞圈圈,道:“可是那個欠了一屁股情債,一千年才敢露一次面的海皇蘇嬴?”
蘇嬴的臉黑了寸許,盯著我頗為嚴肅地比劃了幾下。我見狀連忙捂著嘴,一溜煙兒躲了老遠,生怕東君大人一個浪花把我打回扶桑。
東君大人姿容宛若天人,挽著袖子舀著神農鼎中的湯水,繞著巨柳悉心澆灌著,專注的模樣甚是讓人傾心。不多時,原本枯死的柳木抽了新芽,枝椏上墜起了暖色的光暈。
東君大人見狀舒了口氣,撫著樹梢看著我,道:“該你了?!?/p>
我打了個冷戰(zhàn),霎時捏緊了匕首。蘇嬴倚在龍角上步步緊逼,直至我的背觸到了巨柳粗糙的枝干。我看著巨大的龍神慫了半截,指著蘇嬴氣道:“你好歹是我?guī)熥妫跄苓@樣欺負晚輩?”
蘇嬴勾勾手指我便飛到了神農鼎邊上。眼見要將我生蒸活煮去喂妖樹,他的聲色甚是悠哉:“你怎么不說晚輩就該敬重師祖,唯命是從?”
蘇嬴身負海皇上古之力,哪是我這般末等小仙敵得過的。我轉轉眼睛便瞥到了身后的虞淵之柳,于是心下篤定,拼著六十年的修為將匕首擲向了巨柳的木心。
蘇嬴見狀,第一次變了神色。
等我回過神時,蘇嬴已被匕首穿心而過。他的身子軟軟地順著巨柳滑下,逶迤出一道艷紅的血跡。蘇嬴透亮的眸子里盡是無可奈何的神色,虛弱地調笑我。他說:“柳九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果然不是君子?!?/p>
蘇嬴眉間的白浪印記愈發(fā)淡了起來,手指在我的額頭一點,我便失了神識。
這便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蘇嬴。
再醒來時,花燃柳臥,天光錦繡,我枕在濃綠色的青石案上,白衣如瀑地瀉了一地。太清老頭子見我醒來甚是感慨,剛抹干眼淚就氣勢洶洶地把我拎到了祠堂。我看著列位在上的祖師牌位,不知太清師父是何意。
“欺師滅祖,被泯了東君門生的印記,你倒是好大的膽?!崩项^子氣得飆了音,“說!你欺了哪位師?滅了哪位祖?”
我一腦袋霧水,摸著眉心不知如何,瞥著祖師牌位啞了聲,直到我瞅見了懸于牌位之上的畫像。畫中的男子枕浪而來,御風凌波,形容俊逸猶如謫仙,他眉間卷云白浪般的掌門之印霎時灼傷了我的眼。
這副圖,喚作東君御浪圖。
見我半晌怔忪,太清師父倒吸了一口氣,已然了然。他家小徒太過膽大妄為,冒犯了最不好惹的掌門師祖——蘇嬴。于是我被五花大綁,關了黑屋,斷了仙根,堪堪被逐出了師門。我拽著師父的衣袖大呼冤枉:“是那東君蘇嬴為了供養(yǎng)妖樹,險些活煮了徒兒,六十年來的上慈下孝,師傅你怎么忍心!”
太清師父扯著袖子不住地嘆息,瞥著我似是下了決心,道:“妖樹妖樹,你可知你就是那妖樹的木心?!?/p>
六
萬年以來,上古的神仙們早因幾次六界之災歿的歿,傷的傷,七七八八地隱居在大荒之間,失了蹤跡。余下的,一位是天界司時的羲和娘娘,一位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無冕之皇,東君蘇嬴。
每千年一輪回的壬癸年,四海濤浪翻涌,驚日撲天,?;蕱|君枕浪而來,由扶桑之陸入世,歷時百年一甲子,再乘浪而歸。東君大人雖未入大荒,卻也被歸為了傳奇。傳說東君大人年少太風流,惹得桃花拍不落,欠了一屁股情債,一千年才敢露一次面。
東君大人欠了情債不假,只是無人知曉,東君大人為了還債甘愿耗盡了心血,以至余后的千年,只能在深海之下沉眠。人人都謂花心風流的東君大人,實則是個愣頭愣腦的死心眼,守著一棵樹便吊死了上去,而這棵禍害東君大人不淺的妖樹,便是虞淵之柳,喚作柳九酒。
我第一次見到東君大人的時候,還是只不知世事深淺的柳木小妖。蠢笨地把樹苗生在了水下,堵了航路,以至于在虞淵修行的第一年,便被來往的魚兒參了一本,揚言要拔了我的妖根。于是我潑賴小妖的名號被層層渲染,傳到了東君大人的耳朵里。
初見那天,蘇嬴穿戴著紅衣烏帽,抬頭望著我,一條條數落著我的罪狀道:“堵塞航路,影響淵容,擾商擾民,你服不服?”
我坐在樹枝上晃著腳丫,鈴鐺一響便繞到了蘇嬴的眼前,彈了下他的腦門道:“自然是服的,可是木已成舟,哪有再拔了的道理,東君大人這么英明,不如再想想別的辦法?!?/p>
于是一世英明的?;侍K嬴點了點頭,一揮袖子做了他這輩子最荒唐的決定:虞淵本無特色,仙境排位也屢屢墊底,這柳木索性做了地標,發(fā)展虞淵旅游業(yè),喜聞樂見,樂哉樂哉。
此后的一個甲子,東君大人可謂操碎了心,澆水灌肥,剪枝除葉,將虞淵柳木養(yǎng)得甚是蔥郁。我涉事尚淺,抵不住東君大人溫柔良善,絕代風姿,只一個甲子便把自個兒的心交了出去。
浪花繾綣地高高卷起,托著一襲水藍色衫子的蘇嬴凌波而立。他笑意深深,抓著我的腳踝端詳著金鈴,眼底墜滿了星子,道:“九酒,聽聞金烏馬車上有七竅寶鈴,你如此喜歡鈴鐺,我若送你,你可會嫁我?”
我端著早已跳如脫兔的心兒道:“若是天地為媒,江河為聘,我說不定會答應你。”
?;蕱|君何等身份,娶親自然要大肆鋪張。蘇嬴覺得我說的很對,只是要求太高,于是娶了傾國傾城的鮫族公主。他成親那日,我一席紅衣,攪亂了四海水。江海渾濁,蒼宇黑沉,我盯著立于龍神角上的蘇嬴,雙目流下血淚。
“東君大人曾經告訴我,虞淵柳木乃祈福之柳,結綢掛之則有情人終成眷屬,可而今,佑得他人成雙成對,卻負了自己的海誓山盟?!蔽页堕_袖子,血液沿著手指一滴滴砸在海面上,染得手腕上的紅綢艷麗無雙,“這是你曾經結下的,你說‘九酒,就算天地為媒,江河為聘,我也會娶你為妻?!?/p>
“九酒……”蘇嬴盯著我,眼底盡是欲言又止的復雜神色。
龍神震怒,長嘯一聲便九天流火,我運起畢生法力,迎著龍神而上,全然不顧蘇嬴的驚呼……那日之后,虞淵柳木一瞬枯死,焦枝敗葉直刺天宇,喚作柳九酒的那只柳木小妖從此失了蹤影。
我聽著太清師父講完似乎明白了些,拉著他的袖子問道:“我可是那柳木小妖的轉世?”
“不錯,只是你靈體不全,生下來便盲了眼?!碧鍘煾负攘丝诓?,不住嘆息,“東君師祖為了救你,便以心頭血養(yǎng)著?;?,每千年澆灌一次,逗留虞淵百年一甲子便又于深海沉睡。”
“那他為何,要生生剖了我的心去?”
“你區(qū)區(qū)凡人之軀,如何能養(yǎng)護木心,為了不使木心衰微,東君只好出此下策。”太清師父掐指算著,眉間結著愁,“而今百年甲子之期已滿,柳木復蘇,你已無恙。只是多年來心血澆灌,強行催用神農鼎,東君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我看著虞淵濃郁煥生,紅綢飄展的巨柳,撫著心頭。那里,一顆心有力地蹦躍著,怕是蘇嬴趁我昏睡之時安放了回來。兜兜轉轉這么多年,誤認的愛恨原來都是我的妄自揣度,那個自扶桑之海枕浪而來的俊雅少年,卻一別經年,始終未變。
蘇嬴,你還欠九酒一場天地為媒,江海為聘的婚宴,你不能食言。
七
此后的千百年間,我踏遍了九天十洲的山山水水,只為尋到那個眉間印著卷云白浪,風華絕代的少年郎。
關河懸遠,天地浩大,都于我無礙。我只怕最終等到的,是與那人的生死相別。
我只影煢煢地坐在扶桑海岸,端詳著百年之前他送給我的七竅鈴鐺怔了神。不遠處走來一人,方臉闊目,帶著些許兇煞。他看見我握在手里的鈴鐺,瞠目半晌,伸手便要奪了去。
我生了怒意,一腳把他踹倒在地,拿著柳條拍著他的臉說:“本姑娘的東西你也敢搶,真是好膽量?!?/p>
那人委屈地哭了出來,扭扭捏捏地嗔道:“這是我金烏馬車上的七竅寶鈴,怎么會在你這里!”
我抽著眼角,沒想到當初年少無知愛慕過的大金烏元祈竟是這副模樣。咋舌之余,我將鈴鐺好生收了起來,說:“是你的又如何,冤有頭債有主,誰搶你的找誰去,這是別人送我的,你咬我啊!”
元祈皺巴著鼻子,看我賴皮連嘆世風日下:“你們果真奸夫淫婦,別以為他躲在養(yǎng)心貝里我就不敢算賬,我不過是看他元神將散不想趁人之危罷了……你……”
我不等元祈說完便掩面哭了起來,梨花帶雨浸染了一地的扶?;ò?。
再見到蘇嬴的時候,他斜臥在養(yǎng)心貝中,睡顏蒼白卻帶著莫名的滿足。我隔著透明的貝殼撫摸著他的眉眼,點點滴滴都是纏綿入骨的眷戀。
蘇嬴呀蘇嬴,為了一只呆頭呆腦的柳木小妖做到如此,你當真癡傻瘋魔了。
千百年間,我早已拾起了當初的記憶?!端姆綍酚涊d,萬年柳木有鑄身塑魂之效,只是施咒者需割舍魂靈為引,方可成功。我看著蘇嬴的睡顏,將臉頰貼在了養(yǎng)心貝上:“蘇嬴,這次換我等你。”
…… ……
蘇嬴醒來的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養(yǎng)心貝外海波微漾,碧草漂浮,一臉寧謐的柳木小妖枕在他的肩畔,呼呼地睡得酣甜。蘇嬴撫過胸口,便已了然。這癡傻小妖不知為了喚他醒來又做了什么。
“千年前鮫族公主為了推諉婚事央我同她做戲一場,誰曾想到你這小妖卻是烈性,兜兜轉轉給我惹了這么大的麻煩?!碧K嬴摩挲著柳木小妖的眉眼,喃喃著縮緊了懷抱,“不過,回來就好?!?/p>
柳木小妖迷糊著睜開了眼,盯著蘇嬴傻笑著,小嘴便貼了上來,嚅嚅道:“夫君?!?/p>
柳木小妖臉不紅心不跳地吃著豆腐,東君大人卻睜大眼睛,紅了臉。
往后的許多壬癸年里,扶桑海岸再未見過枕浪而來的?;侍K嬴。九天十洲傳得唾沫飛濺,最靠譜的說法便是東君大人領著他眾多情債中最白癡的一個小妖,私奔了。
葉織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笑得氣喘吁吁。想他東君大人一世英名,最終還是毀到了我的手上。蘇嬴剝著核桃也不忘彈我腦殼,一臉嫌棄地呵笑道:“好像那個白癡不是你似的?!?/p>
我聞言怒了,想把面前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吞進肚去,當初若不是為了幫他塑魂,我怎么會失了魂靈,形如稚子。
太清師父幫我順著氣:“消氣消氣,不要動怒動情?!?/p>
我聞言想到了入門時的約法三章,便問太清師父不是說不能丟心動情么?這是為何?
太清師父一臉的憋屈,紅著臉支吾了半晌:“你和東君師祖的糾葛我那時便已堪破了,總不能讓自己的徒兒翻身做師娘吧?!?/p>
我“唰”地紅了臉,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只有東君大人一臉的云淡風輕,溫柔地點著我的眉心:“嗯,所以我那時就泯了你東君門下的白浪印記?!?/p>
我盯著蘇嬴瞪大了眼睛,東君大人卻把我攬入懷里,頰邊的笑意隱得頗深。
天光搖落,扶?;ㄆG艷地開了滿堂,仿若紅塵萬丈也不及一人守得相望。
是了,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