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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姊妹

        2015-04-29 00:00:00召喚
        貢嘎山 2015年5期

        下霧了。

        霧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上不著天,下不沾地,虛一下,實一下,縹縹緲緲,一忽兒,霧罩子就扯起來了。

        人在霧中,就有了些飄忽感,跟夢里一樣。一條鯉魚打個挺,飚進(jìn)船艙,把個綠葉驚得一跳。

        船晃動起來。

        霧罩子沒晃,仍死死地罩住返灣湖。沒一絲風(fēng)?;蛟S風(fēng)被霧罩子罩死了。

        一豆蛙鼓濺進(jìn)來。先是一聲,接著是一片,清清亮亮地聒噪著湖的寂靜。霧在蛙聲里繞。青枝立在蛙聲里,心頭的霧幔卻一絲一縷地淡了、散了。

        可綠葉不。綠葉的心,跟霧樣迷糊得不行。霧幔猶如湖里布下的迷魂陣,讓她怎么也走不出去。

        青枝跟綠葉是雙胞胎姊妹,就如同一棵樹上的枝和葉,連著血脈,分不開。青枝大,也就半個時辰;綠葉小,雖落后了半個時辰,卻永遠(yuǎn)只能是妹了。怪誰呢,怪娘?可娘生下姊妹倆就到了另一個世界。此刻,青枝立船頭,綠葉在船梢,打湖草。湖草很多,也很雜,扁擔(dān)草、鋸齒草、乃藤草、水仙草……當(dāng)然還有好些叫不出名兒的,都生在湖里,水靈靈,是喂豬的好食料。

        爹養(yǎng)了一頭半糙子豬,說白了就是喜豬,等豬“催”大了,宰了請客。爹開春就發(fā)了話,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雙胞胎女兒一路來的,總不能一路嫁吧,凡事都興先來后到呢,誰搶先,就嫁誰??蓻]想到的是,本該是妹妹綠葉在先的,節(jié)骨眼上卻轉(zhuǎn)了舵。青枝搶了先。也就是說,那頭豬是專為青枝“催”的,綠葉呢,是在幫青枝打豬草。

        湖霧裹著竹篙,竹篙有些飄,可手感卻沉了許多。

        一滴露水流進(jìn)了綠葉的嘴丫,綠葉的心酸了一下,就朝湖面啐了一口。

        盡管霧很濃,能見度低,但綠葉的酸勁還是被船頭的青枝看見了,心說,看把你醋的!

        一篙湖草被綠葉氣吭氣吭地絞上來,磕得船幫子咣當(dāng)兒直響。綠葉是背著青枝做這些的,那背影仿佛也是氣吭氣吭的。

        青枝抿了嘴角笑,切,氣還不小呢!

        在青枝看來,綠葉一定是由起初的醋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的氣。也難怪,要是這事兒,落在自己頭上,怕也要醋也要?dú)饬ā?/p>

        好在霧幔像塊遮羞紙,蒙住了姊妹倆各自的心事,沒讓那層紙捅穿。沒捅穿又怎樣呢,其實都心知肚明的。

        風(fēng)是斜著身子篩過來的,霧和蛙鳴漏下來,和著皺起的湖水簸了簸船。那只天鵝,穿透白霧,立在了綠葉的篙梢上,雙翅奓起了比霧還要白的聲聲蛙鳴。

        不動,青枝說著機(jī)靈地跨過船艙,一把就捧住了天鵝。天鵝起初看見姊妹倆時還怯怯的,有些認(rèn)生,經(jīng)過一段時期的相處,天鵝竟親起姊妹倆來了。

        綠葉的身子不服氣地聳了聳,老天作證,可她手中的竹篙卻紋絲不動,要不,天鵝就不會乖乖地落在青枝的手上呢。

        喏——青枝用肘拐了拐綠葉,夸張地把頭歪給綠葉,說,快把頭繩解開。

        頭繩是紅的,挽了個活結(jié),把青枝的一頭秀發(fā)束著?;蛟S自小言聽計從慣了,綠葉輕輕一扯,頭繩就開了,秀發(fā)瀑布似地瀉下來,沾了霧氣和蛙鳴,就有了一種濕潤清亮的氣味。

        天鵝在懷里撲騰得歡實,青枝趕緊從綠葉手中拿過紅頭繩,系在天鵝的一只腿上,說,莫怕,給你做記號哩。然后將托舉著的雙手一揚(yáng),天鵝“嘎”地一聲展了翅兒,一頭向霧里沖去,那根紅頭繩,還有那叫聲,像一束燃燒的火苖子,飄啊飄啊,在霧白的世界里好耀眼。不一會,霧就散了,云也開了,日頭從湖里冒出來,霧開始漸次退去,湖就清朗明亮起來。

        在綠葉看來,這湖就是被那根紅頭繩給飄醒的。也就是說,青枝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干嗎奇跡總是她青枝創(chuàng)造呢?

        青枝心頭滋生的那些美好情愫,一定被那根紅頭繩帶走了,準(zhǔn)確地說,是被美麗的白天鵝,帶走了。要不,她像湖水一樣清澈的眸子里,怎會漾起那束一飄一飄的紅呢。

        綠葉更不好受了。哼!鬼青枝,還真是個搶能精呢。江漢平原把好顯擺逞能的都稱“搶能”,在綠葉看來,她青枝不光搶能,還是個搶能精呢。哼,憑啥都讓你搶能呢?現(xiàn)在,綠葉對搶能的青枝不僅僅是醋,又憑空多了一份妒忌。能不妒忌么,這事兒擱誰頭上誰都會妒忌呢。

        船穿行在一片蘆葦蕩里,有湖鳥撲棱棱地飛起,鳥語劃出一道弧線,逶迤出幾許別樣的韻致,湖就往柔美里浪了浪。船拐了一個彎,仿佛拐進(jìn)了姊妹倆的心湖里。

        媒婆一邁進(jìn)門檻,就對爹說,胡子哥吔,這些年,你這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把雙胞胎閨女拉扯大,真不易喲。爹一臉絡(luò)腮胡,湖區(qū)人都稱他胡子哥。爹笑笑說,是啊,愁生不愁長呢。媒婆話鋒一轉(zhuǎn),言歸正傳,說胡子哥,我還為你愁呢,姊妹倆般長般大的,總得有一個先一個后啊。爹說,是啊是啊,那就勞慰你嬸操心哩。爹就先替姊妹倆叫了媒婆一聲嬸。這是湖區(qū)人托媒的禮性。

        媒婆說,那胡子哥留哪個在家吃老米?當(dāng)?shù)匕颜猩祥T女婿叫吃老米。

        爹說,哪個都行。看來,爹怪舍不得倆姊妹的。

        青枝看看綠葉,綠葉又看看青枝,臉飛紅,心發(fā)跳,都不語。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都是留老大在家吃老米,可青枝有些不甘,把自己嫁出去吧,又不忍撇下爹。綠葉呢,按說是嫁出去,可事真到了眼皮下,又心疼爹,當(dāng)然,她心里還藏著個小九九,就是體驗一下吃老米的味道,留在家里孝敬苦了一輩子的爹。可是,那不是奪了青枝的飯碗么?

        還是媒婆打破了僵局。胡子哥,千年的風(fēng)俗代代傳,還是老大——青枝吃老米吧。

        媒婆的話其實也是對姊妹倆說的。姊妹倆又對視了一眼,惶惶地等著下文。媒婆走過去,拉過綠葉的一只手,拍了拍,說,跟嬸走吧。

        直到兩人走出了好遠(yuǎn),綠葉突然轉(zhuǎn)回身,朝正在悵然中發(fā)愣的青枝叫了一聲:“姐——”

        這是頭一回綠葉把青枝叫姐。青枝的心頭莫名地暖了一下,淚濕了眼眶,好像一路來的胞妹就要跟她分手似的。

        “陪我去吧姐?!本G葉的聲音也像淚浸過一樣。

        沒待青枝緩過神來,綠葉就挽起青枝的胳膊,朝湖邊走去。

        竹篙輕輕一點(diǎn),船就漾進(jìn)了早春萌動著幾分羞澀幾分憧憬的湖里。

        青枝自告奮勇地當(dāng)起了撐船手。妹妹相親,她高興哩。

        越冬的鳥兒們,又陸續(xù)遷徙到了返灣湖,有白鷺,天鵝,丹頂鶴,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兒的鳥,在湖面上或游弋或嬉戲或盤旋,示著風(fēng)情,尋找配偶。湖面上不時有新藕舌冒出,像伸出的舌頭,風(fēng)一漾,舔潤著湖的春色。

        春夏交至,禁漁剛過,龍生就下湖了。龍生是三代單傳,爹娘生下他就取了龍生這個名,心肝寶貝地當(dāng)龍?zhí)蹛壑?,也巴望著兒子真正成一條龍。

        龍生前些年也外出打過工,據(jù)說掙了一些錢,人們都以為他會繼續(xù)在外面一邊掙錢一邊看世界的,可龍生卻激流勇退,回到了返灣湖。龍生回來后,既不種田也不做生意,單單瞄上了返灣湖,干上了摸魚踩藕的行當(dāng)。爹娘不理解兒子,在外干得好好的,干嗎要回來下湖呢?

        龍生就反駁,下湖不好么?你們不是望子成龍么?龍怎么離得開水呢,龍只要有了水,保準(zhǔn)就會成一條蛟龍呢。放心吧,看我的。龍生的話把爹娘說得一驚一乍的,不知兒子要鼓搗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

        龍生的劃子像一片樹葉,在白淼淼的湖上起伏,不知是湖水顛著劃子,還是劃子簸著湖水。就這樣顛呵簸的,劃子像吐絲的蜘蛛,彎來繞去地布下一道道水上屏障,像蛛網(wǎng)一樣把龍生和劃子裹在了中間。這是剛布下的迷魂陣,一種捕魚的特殊工具。一旦魚們游進(jìn)只進(jìn)不出的迷魂陣,就跟甕中捉鱉一樣,十拿九穩(wěn)哩。

        劃子是一種比漁船瘦了許多的小船,當(dāng)?shù)胤Q劃子,用它捕魚靈活便捷。劃子載著龍生繞出了像迷宮似的迷魂陣,然后泊在蘆葦蕩,相親。湖區(qū)就是湖區(qū),相親的地方也離不開湖。什么荷葉林呵,蘆葦蕩呵,湖柳下呵,湖堤邊呵,都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

        龍生穿一件白背心,在黝黑皮膚的映襯下,真是黑白分明。胳膊上鼓起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透著健壯和一種雄性美。

        一見面,姊妹倆的目光都落在了龍生的身上,龍生呢,一見到美得分不出彼此的姊妹倆,兩眼就花了。

        天鵝在天空盤旋,準(zhǔn)確地說,是在他們的頭頂上盤旋。青枝朝天鵝招了招手,天鵝就螺旋式地飛下來,然后,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她攤開的掌心上。

        媒婆說,這就是上湖的龍生,接著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下青枝,最后加重語氣特別介紹,這是綠葉,就看你倆的緣分了。

        青枝只顧跟天鵝親昵,本來嘛,妹妹相親,不關(guān)她的事。

        龍生一邊心不在焉地噢噢著,一邊卻把目光聚焦在正跟天鵝逗玩的青枝身上,就忍不住說,噢,這天鵝真美啊,讓我看看。龍生說著就從青枝懷里抱過天鵝,一邊愛撫天鵝,一邊拿眼看青枝。綠葉看在眼里,心就忽閃了一下。好在青枝知趣,很快又把天鵝抱過來,雙手一送,將天鵝放飛。

        青枝拉上媒婆,撐篙使勁一點(diǎn),船就駛出了蘆葦蕩。

        綠葉坐上了龍生的劃子,心情好了許多。劃子小,但輕盈,跟水上快艇似的。

        龍生說,你倆長得真像。

        綠葉說,雙胞胎嘛。

        龍生又說,但又不太像。

        綠葉納悶,咋講?

        龍生說,我也講不清。

        綠葉不知龍生是什么意思,總感到他說的是半截子話,還有半截子藏著掖著。一只蛤蟆跳到了荷葉上,骨碌著眼。有歌子隨湖風(fēng)漾來,恰好跟蛤蟆有關(guān):

        一只蛤蟆一張嘴吔,

        兩只眼睛四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兩只蛤蟆兩張嘴吔,

        四只眼睛八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歌叫《數(shù)蛤蟆》,是江漢平原土生土長的民歌,有一陣子,就是這首歌由省里的長辮子組合唱到了北京,并奪得了全國青歌賽原生組的金獎呢。聽得出來,歌是青枝唱的。青枝人不在,歌卻在,一聲聲,清亮亮落進(jìn)水里,就真?zhèn)€逗來了一只兩只、五只八只的蛤蟆哩。

        哼,又搶能呢!綠葉的“哼”不是沒有道理,她從龍生的心猿意馬,斷定龍生的心已野到了歌子上,不,是唱歌的人上。也難怪,這樣好聽的歌子,不勾魂才怪呢。

        歌子明明是斷了,可余音仍在耳際繚繞,也就是說,龍生的魂,還在那歌里頭犯野。

        那只天鵝也在歌子里盤旋,久久地,不肯離去。

        綠葉不滿地“哼”了一聲。龍生還沉醉在歌子里,這時偏偏又無端地冒出了一句:這歌唱得真好聽?。?/p>

        什么好?

        歌好。

        還有呢?

        人也好。

        那你就聽她唱吧。

        綠葉奪過龍生的撐篙,猛幾下,劃子就靠了岸,人也上了岸。

        龍生這回徹底地醒了,喊著岸上離他而去的人:

        “青枝吔——”

        綠葉哭了。

        那個心猿意馬的人竟把自己叫成了“青枝”。綠葉沒有回頭,淚水流進(jìn)嘴角,撲面而來的湖風(fēng)也跟著咸了、澀了。

        綠葉的心糟糕透頂,沒想相親相了一肚子氣。

        怪誰呢,怪自己不該叫上青枝。那怪得在理么?

        那就怪青枝不該唱歌,搶了風(fēng)頭。那又怪得在理么?

        那就怪龍生花心,不是個人,對,就怪他!

        還別說,龍生相中的單單就是青枝哩。

        再下湖時,綠葉就繃了臉子,暗自慪氣。

        青枝說,你咋了?

        綠葉用鼻子“哼”一聲。

        青枝說,咦,到底咋啦你?

        綠葉用鼻子又“哼哼”兩聲。

        青枝忘了撐船,船隨風(fēng)兒在湖面上飄。一只劃子駛來,人未到聲音先到:“青枝、青枝吔。”

        是龍生。

        青枝噢了一聲,說,你是來接綠葉的吧。

        可龍生卻說,我是來接你哩。

        青枝疑惑地看了看龍生,可龍生的目光篤定無疑。再看綠葉時,綠葉早已把臉扭向了一邊。

        但青枝還是糾正說,你肯定是叫錯了。我倆雙胞胎,容易搞混呢。

        龍生說,沒有。你叫青枝,是姐,她叫綠葉,是妹。龍生說著伸出一只手,將青枝牽到了他的劃子上。

        綠葉憤然握起撐篙,只一篙,船也憤然地駛出老遠(yuǎn)。

        青枝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陪妹妹相親,卻把自己“賠”進(jìn)去了。雖說純粹是對方自作多情亂點(diǎn)鴛鴦譜,可老實說,打看見龍生第一眼的當(dāng)兒,心里還真莫名地動了一下,再說,這樣雄健剽悍帥氣十足的小伙子,哪個姑娘見了不動心呢?可……這不是奪妹妹的愛么?青枝為自己的動心、自己的自私,感到無比羞愧,感到自責(zé)??墒牵郎溪?dú)單這種事兒,又是最自私最不可侵犯的??!

        天鵝又飛回來了。

        那紅頭繩一飄一飄的,帶著一點(diǎn)白,像一片白羽毛。天鵝穩(wěn)穩(wěn)地歇在青枝的肩頭。紅頭繩系著一張白紙片,白紙片上畫著一雙嬉水的鴛鴦,一只鴛鴦下面寫著龍生,一只鴛鴦下面是空白。這是龍生的作品,顯然,他是等著青枝在另一只鴛鴦的空白處,填上他想要的那兩個字:青枝。

        青枝是背著綠葉看的。她怕,怕傷了妹妹的心。青枝好不困惑,或者說是煎熬。說不喜歡龍生吧,那是跟自己過不去;說喜歡龍生吧,那又是跟妹妹過不去。她感到自己真跟辣鍋里的煎餅一樣,兩面都經(jīng)受著烙。要死要活地烙。

        湖草像座小山,堆滿了船艙。湖水又把船吃下了一指。下湖姐撐船,收湖妹撐船,這似乎成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天鵝迎風(fēng)立在船頭,面對青枝,伸長頸子,任葦蕩、荷林隨前行的船一一退去。其實,天鵝觀景是假,催青枝是真呢。

        一聲急促而悠長的鴿哨響起。荷林和葦蕩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綠葉一篙續(xù)一篙,水珠一串串被撐篙帶起,又一串串落進(jìn)湖中,晶瑩剔透,像串著的珍珠,跟著落進(jìn)湖中的還有日頭和她內(nèi)心的沮喪。

        船行得急,犁起的湖浪擴(kuò)散開去,被晚霞泛濫成一片紅。青枝悄悄地從頭艙里拿過小提包,拿出一只眉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姊妹倆下湖時都要隨身帶上她們精致的小提包,提包里裝的盡是女孩家的一些小玩藝,什么鏡子呀,口紅呀,眉筆呀,一有空,就這里涂涂,那里畫畫,比賽著往美里打扮自己。姊妹倆原本的水靈標(biāo)致,加上錦上添花的淡妝濃抹,真是賽過了出水的芙蓉。

        青枝這時拿出眉筆不是化妝,而是在那只鴛鴦的空白處,重重地寫下了:綠葉。就兩個字,寫得她手顫心抖,額頭上竟浸出了細(xì)密的汗珠。汗珠是冷的,心卻是滾燙燙的。她要讓龍生徹底地對她青枝死心的同時,對妹妹綠葉,熱乎起來。

        鴿哨再一次響起。

        天鵝銜起青枝的心愿,向鴿哨飛去。

        黃鵬飛出現(xiàn)在返灣湖是八月。也就是七菱八落的月份。七菱八落是湖區(qū)人的說法,意思是七月的菱角,到了八月就該菱熟蒂落了,得趕緊采摘。

        八月的南陽風(fēng),拱得小船兒悠。綠葉一手打著荷葉傘,一手采菱。菱已熟透,手指輕輕一碰,就會乖乖脫落,生吃,菱米的肉質(zhì)滿口清香嫩滑;煮熟了食,又成了糯而生津的淀粉。所以,兩種食法,都成了食客們的搶手貨。

        一條鯽魚游過來,啄了一下手背,讓綠葉受用得輕聲啊了一聲。只聽“咚”的一聲,幾滴水花濺在了臉上。綠葉一驚。水花不是魚濺起的,而是岸上的人打起的水飄濺起的。水飄,是湖區(qū)人常玩的一種游戲,隨手撿上一塊土坷垃或是瓦片,斜了身子,朝湖面上削去,坷垃瓦片就像長了腳樣,起伏著一路顛去好遠(yuǎn),那帶起的水花也會吱吱地響一路。

        綠葉一抬頭,就看見了岸上打水飄的人。那人穿著制服。不是漁政員老李,而是一位英俊帥氣的小伙子。

        不好意思,嚇著美女了。小伙子一邊賠禮,一邊自我介紹。原來這位叫黃鵬飛的小伙子是來接替退休的李漁政的。

        我也想采菱呢。黃鵬飛說這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就是要坐上綠葉的船,跟她一起采菱。

        綠葉臉子上矜持著,可心弦又被小伙子的英俊撥動了。旋起了一陣風(fēng),船順風(fēng)順?biāo)爻渡系娜藬n去。既然是來接替李漁政的,就說明人家管著這片湖哩,放不著冷落人家。好在風(fēng)遂人意,也免了那分尷尬。

        綠葉悄悄地瞄了一眼坐在船梢上的黃鵬飛一眼,不由怦然心動。這人不僅英俊,而且還透著幾分文縐縐的儒雅,嘖嘖,比起那個龍生來,不知強(qiáng)多少倍哩。話又說回來,人家龍生又差在哪呢?這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么?哎,別管了,再說龍生就要成自己的姐夫了哩。哎呀呀,我這比長比短的,是何苦喲。

        我來撐一下船試試。黃鵬飛說著拾起撐篙,猛力一撐,船沒前進(jìn),卻往后退了一篙遠(yuǎn)。

        綠葉笑彎了腰,說,這船不是哪個都會撐的。就講起了撐船的一些基本要領(lǐng),如用力過大,撐篙就會被湖泥咬住,抽篙時船自然要往后退;力太小呢,船就打橫,行不直。其實啊,力,是可用大用猛的,只是在抽篙的那個當(dāng)口,要用手掌把撐篙蹭一下,喏,就這樣,撐篙自然就從湖泥口中輕輕抽了出來。綠葉示范了一下,果然,船跟開躬的箭一樣,筆直向前射去。

        黃鵬飛大開眼界,嘖嘖感嘆,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

        船又回到了自然風(fēng)的流動中。

        一陣好聽的歌子又飄了過來:

        三只蛤蟆三張嘴吔,

        六只眼睛十二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四只蛤蟆八張嘴吔,

        八只眼睛十六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歌子是從葦蕩那邊飛過來的。大前天,龍生就以網(wǎng)箱養(yǎng)魚忙不贏為由,要青枝過去幫忙。此刻,一定是兩人都在興頭上,尤其是青枝,喜過了頭,喉嚨癢,就又唱起了龍生愛聽的歌子。格搶能精!

        天鵝又飛來了,在歌子里盡興地盤旋。

        這歌唱得真好聽??!黃鵬飛突發(fā)感慨。

        綠葉一抖,手被菱角尖狠狠地扎了一下。她有些夸張地啊了一聲。好在聽歌的黃鵬飛很快反應(yīng)過來。

        咋啦?

        手指……扎了。

        血,洇紅了一圈兒湖水,還有那歌子。黃鵬飛驚醒,隨手從湖里扯起一根扁擔(dān)草,替她包扎流血的傷口。

        歌子還在湖面上飄,黃鵬飛的心,沒再往歌子上野,早已回到了她的傷口上。綠葉疼得受用,也疼得得意,不由地,就稀里糊涂流下了淚。

        還疼么?

        疼……疼著好哩。綠葉的回答令她自己也好奇。她的心湖里漾起了久違的幸福和美妙。這幸福而美妙的漣漪,把她一拱一拱地抬起來,像眾星捧月似的,讓她終于引起了一個陌生而又英俊、身著制服的公家人的注目。這種幸福和美妙,竟讓她失態(tài)地忘了把手指從對方的手中抽回來。

        心里有了這疼,就像擁有了幸福和美妙,綠葉的臉子就俊美了許多。

        傍晚,青枝回家時,綠葉說,還舍得回呀?青枝一笑,我才不愿意回哩,跟那制服一塊采菱才安逸喲。

        哎呀,你咋看見的?

        嗬,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不許你瞎說。

        看把你樂得,臉上都飛荷花哩。

        綠葉岔開話題,問起了龍生的網(wǎng)箱養(yǎng)魚。這是她頭一回那么主動那么熱心地關(guān)心龍生,自然也就是關(guān)心青枝。青枝有意地拿眼在她的臉上、身上上下左右地打量,想看出個究竟來,卻被綠葉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咋啦,不認(rèn)識呀?青枝抿嘴一笑,那人是誰?

        綠葉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青枝說,一撇是沒有,可“拿”卻有了吔。

        哪里有“捺”呀?

        “拿”手哩。

        青枝說著拿起了綠葉傷了的手指,綠葉一激靈,就想起了黃鵬飛給她包扎傷口的情景。哼,這青枝真?zhèn)€能啊,偷看不說,還把個“捺”跟“拿”說得妙趣橫生、天衣無縫哩。

        綠葉冷不丁咯吱起青枝來,叫你瞎說,叫你瞎說。青枝笑岔了氣,直叫告饒,綠葉才松手。

        姊妹倆瘋了一陣,就回了各自的閨房。

        月上柳梢的當(dāng)兒,青枝又悄沒聲地摸進(jìn)了綠葉的房。

        綠葉正在燈下描紅哩。

        描的是一對并蒂蓮,那并蒂蓮水靈鮮活的,艷艷地散發(fā)著清香。青枝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下,又一下,就驚醒了入迷的綠葉。

        青枝撲哧一笑,扭頭就走,卻把笑聲留下,惹得那羞答答的并蒂蓮忍不住也盛開了……

        綠葉的臉上也飛起了紅,是那種幸福而美妙的紅。青枝再清楚不過了,這紅,就是那個叫黃鵬飛的黃漁政帶給妹的,就跟龍生帶給她的一樣。

        青枝真心為妹妹高興。

        反過來說,綠葉也為姐欣喜。這回是真心的,不帶任何私心妒意的欣喜。綠葉再下湖打湖草時,就變得心也甘情也愿了。在她的眼里,那湖,那草,那鳥,那人,還有那縹緲不定的霧,都變得有情有意了。

        這一天,霧還是滿世界地跑,綠葉主動約青枝下湖,不是打湖草,也不是捕魚采菱,用綠葉的話說,是散散心。

        青枝就笑,是跟你的那位黃漁政散心吧,還拉我當(dāng)燈泡。

        綠葉給了她一拳,就興我當(dāng)你和龍生的燈泡呀。

        姊妹倆說笑打鬧地就下湖了。

        這些年,胃口越來越大的城里人,開始對飛禽走獸情有獨(dú)鐘,這就吸引了不少獵手們將槍口對準(zhǔn)了湖上的珍禽稀鳥們。湖堤或葦蕩里,時不時地出沒一些鬼鬼崇崇的身影,他們的肩上掛著的不是獵槍就是老銃,伺機(jī)捕殺湖上的野鳥野鴨們。

        這些捕殺野鳥野鴨的人們,把自己扮成漁佬,卻干著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

        暗地里,黃鵬飛曾帶著公安排查過,卻沒有查出個究竟。最近,捕殺的勢頭又旺了起來,那些在湖的上空啾啾盤旋哀鳴的鳥鴨們,就是最好的證明。

        尤其是大霧天,鳥鴨們更是惶恐不安。

        一聲鴿哨,霧裂了一道口子,湖和天漸漸地開了。

        綠葉看著鴿哨從霧中漏下來,一聲聲,裹著霧氣,白而清亮。

        聽——龍生在喚你哪!綠葉用胳膊拐了一下發(fā)愣的青枝。

        看——龍生來了。綠葉指著天,就見那只白天鵝隨了清脆的鴿哨,在天空盤旋。那根飄啊飄著的紅頭繩,綠葉現(xiàn)在看來,是那么的賞心悅目,那么的柔情蜜意。

        天鵝傳情,在龍生的眼里,天鵝就是青枝;在青枝的眼里,天鵝自然就是龍生。

        青枝忽然心一動,一把摟住了綠葉。她感激善良的綠葉也把天鵝當(dāng)作了龍生。

        青枝看著天鵝飛來,仿佛是看著心上人龍生向她飛來。

        “砰——”一聲銃響,霧和風(fēng)哆嗦了一下,那剛剛還在天空蹁躚曼舞、美輪美奐的天鵝,突然發(fā)出一聲凄白的哀鳴,俯沖下來。

        天鵝撲通一聲落進(jìn)水里,扇著半個翅兒,痛苦而無望地掙扎著。

        “龍生——!”

        青枝驚叫一聲,躍入湖中,奮力地向不知是龍生還是天鵝撲騰而去。

        “姐——!”

        綠葉在船板上急得直跺腳。她知道,姐跟她雖是撐船的好把式,可都是不會水的旱鴨子,一旦落進(jìn)水里就成了秤砣。一個浪頭打來,青枝嗆了一口水,但她很快又浮出了水面。應(yīng)該說,是天鵝那雙渴求的眼神,迫使她不得不拚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就在天鵝要往下沉的一剎那,青枝將它輕輕地也是高高地托舉出了水面。風(fēng)突然發(fā)瘋似地刮了起來,船在漩渦里打了幾個旋。綠葉慌了手腳。等她腳忙手亂將船撐到距天鵝一篙遠(yuǎn)時,青枝被涌動起來的湖草纏了雙腳,整個身子就像被水鬼猛地一拽,沒了;有的只是她本能呼喚的一聲“龍生——”……

        綠葉嗖地一下將撐篙橫刷過去,天鵝借助最后一絲浮力,用爪子抓住了撐篙。天鵝得救了,可青枝被更大的一股漩渦卷到了湖的深淵……

        “姐、姐啊——!”

        湖面上冒起一串串水泡,破了又鼓,鼓了又破。青枝聽不見了,再也聽不見妹妹綠葉叫她“姐”了。

        天鵝傷了一只翅膀,綠葉精心護(hù)理幾天后,又開始了它天使般美麗的飛翔??删G葉卻像失去了半個生命,整天沒精打采,郁郁寡歡。冥冥中,綠葉感到她的生命里少了什么,具體是什么,又說不出,總之,就覺得是少了半拉子?xùn)|西。沒了這半拉子?xùn)|西,她這片綠葉,就成了沒有青枝伴著的葉子,漸漸枯萎,孤零零的,在風(fēng)中飄。

        跟她一同枯萎的還有龍生。

        龍生不吃不喝,成天在返灣湖上,瘋跑,那瘋跑的身影,拽起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喚:

        “青枝吔——回來??!”

        “回來啊——青枝吔!”

        往往這個時候,在撕心啼血的呼喚中,會有一個跟青枝一模一樣的少女出現(xiàn)。

        是綠葉。

        有了“青枝”的呼喚聲,綠葉頓感失去的半個生命又回到了她的體內(nèi),那枯萎了的葉子,又綠了,長在同樣綠了的青枝上,搖綠了風(fēng),曳綠了雨,生機(jī)盎然。

        綠葉碎著步子,雙腳悄沒聲息地走進(jìn)“青枝”的喚聲里,不由就把自己整個兒也走了進(jìn)去。

        青枝、青枝,是我的青枝。龍生喚著,突然變成了一個正常人,說,青枝,我的青枝,你終于回來了。

        綠葉不忍心,先是哇地嗚咽了一聲,這一聲急而短促,接著十分鎮(zhèn)靜也是十分清楚明白地說,龍生,我回來了。

        龍生說:青枝,我要娶你哩。

        綠葉說:嗯。

        龍生說:青枝,我要你唱《數(shù)蛤蟆》哩。

        綠葉說:嗯。

        隨后,歌聲就從綠葉的嘴中溜了出來:

        八只蛤蟆八張嘴吔,

        十六只眼睛三十二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十只蛤蟆十張嘴吔,

        二十只眼睛四十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歌子仍是詼諧風(fēng)趣,悅耳動聽,龍生的眼前就有了一只只撲通撲通跳進(jìn)水里的蛤蟆,也花花綠綠了他眼前的世界。

        青枝,我的青枝吔。龍生抱著綠葉一聲聲地喚,喚來了風(fēng),喚來了霧,也喚來了人們酸酸暖暖的淚。

        人群中,呆呆地立著英俊挺拔的黃鵬飛,也流著酸酸暖暖的淚。歌子和著霧靄,將他柔柔暖暖地裹了起來。他終究沒有叫出聲,也沒有哭出聲。

        他忍了。也認(rèn)了。

        又是一個大霧天。

        綠葉出嫁了。

        綠葉嫁給了上湖的龍生。

        細(xì)心的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綠葉的嫁期正是青枝的忌日。人們不解,可一聽說嫁期是綠葉自己擇的,就理解了她的一片苦心。

        這天,滿湖灣的人都來了。這些被湖風(fēng)吹黑了皮膚、湖水咬爛了手腳的漁民們,像約好似的,爭相著幫忙整酒席、抬嫁妝、打響器。人們手上忙碌著,心頭卻時不時地潮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酸的,澀的,甜的,暖的……都有。

        有人穩(wěn)穩(wěn)地立在船頭,托舉著那只傷已痊愈的白天鵝,隨了一聲鴿哨放飛,白天鵝剪了雙翼,向水天一色處飛去。那根紅頭繩,系著一張寫著“龍生”和“青枝”的白紙片,在天空一飄一飄的,像一束火苖子。

        天一擦黑,發(fā)親起船了。

        槳聲咿呀,嫁船緩緩啟動。倏地,鑼鼓喧天,嗩吶嗚咽。

        下霧了。

        霧是夜霧??刹灰粫海s亮堂了起來。湖面上滿是穿梭游走的河燈。河燈不是白的,盡是大紅燈籠,清一色的紅,清一色的喜氣,從不同的方位,似萬箭齊發(fā),浩浩蕩蕩地一起向嫁船涌來……剎那間,暗下來的湖,就成了天上的銀河。銀河上有牛郎,有織女,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老是被銀河隔著,牛郎追了幾千年,硬是見不到面,把一個凄美的傳說留在了人間。此刻,人間的牛郎是龍生,織女是青枝,一個在陽世,一個在陰間,可一湖的紅河燈把美麗的傳說變成了現(xiàn)實。綠葉看見,那簇?fù)碇哪切┘t河燈上,一律寫著“龍生青枝花好月圓”。

        湖灣的漁民們舉家出動,以這種特別的方式,把哀傷和喜慶融在紅紅的河燈里,為這門招人疼的婚事祈福。

        有人看見,黃鵬飛也呆呆地立在湖堤上,目送他的紅河燈漸漸遠(yuǎn)去。

        綠葉感到自己簡直就穿行在銀河里,她無時無刻不被銀河流淌著的人世間的脈脈溫情,暖著,漾著……

        船行人行,行至湖心,就是上湖和下湖的分界線,新娘得唱哭嫁歌。綠葉望著銀銀亮亮、喜喜氣氣的紅河燈,和紅河燈上晃來晃去的“龍生青枝花好月圓”,不由一個恍惚,就變成了青枝,那唱出的《哭嫁歌》,也成了青枝最愛唱的《數(shù)蛤蟆》:

        一只蛤蟆一張嘴吔,

        兩只眼睛四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兩只蛤蟆兩張嘴吔,

        四只眼睛八只腿吔,

        花花綠綠跳進(jìn)河里的水吔……

        “姐,我把你活過來了??!”綠葉突然朝湖心喊了一聲,不由鼻子一酸,終究沒忍住那一聲壓抑了許久的悲咽。

        霧靄濃了起來,似乎又被紅色的河燈舔淡了幾分。霧裹著歌子,裹著河燈的紅,裹著陰陽兩隔的愛,一世界地繞。

        返灣湖,就是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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