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巷子

埋伏著八路，也收留過國軍

進村的鬼子終于撤了

巷子敞開，一個女人從連環(huán)畫里

一幅一幅走出，和山巒一起連綿

的步子，走過演員，走過游人

她是母親

扛槍的習慣巷戰(zhàn)，攝影的習慣巷拍

這么多年，巷子已習慣張貼標語和傳單

白描的村婦，習慣將平底布鞋

踩在村巷里，自在，急迫

漸漸消失的人群，背景和道具融為一體

屏幕上的馬牧池叫常山莊，一個廢棄的蜂巢

懸吊在抱犢崮下，蜂房密集

不比70年前更破敗

那些石塊是山地、丘陵打碎的牙齒

砌壘是一門祖?zhèn)鞯氖炙?，傾注了畫工的精細

錯落的院墻、矮屋，院門統(tǒng)統(tǒng)朝向巷子

石頭的迷魂陣，驚心動魄

的廝殺，在教科書上咬下狠狠的牙印

從小就習慣了在露天電影里殺鬼子

當巷子空空，一個鬼子轉(zhuǎn)出

不喊“八格牙路”，一個戰(zhàn)士

從巷子里擦身而過

她也沒喊出“同志”

馬牧池的槍聲

槍聲響起的時候，沒有人驚慌

一群女戰(zhàn)士繼續(xù)小聲聊天，一個小戰(zhàn)士

仰躺在牛車里睡得香甜

崗哨背著小米養(yǎng)活的步槍

漫不經(jīng)心巡邏。穿盤扣對襟布衫打裹腿的男人

在攝影師的指揮下，擺著打太極的pose

怎么看都像漢奸。剛剛四月

院墻上熱烈的紫藤開得紛繁

卻一點兒也不馥郁——估計是道具

地主大院的新門牌上端正的隸書“八路軍第一○八指揮部”

作為游客，我們興奮，尖叫，也想

穿越回戰(zhàn)爭年代，領(lǐng)一份戰(zhàn)斗任務(wù)。神秘的屏風后

閃出一個人，“噓，里面在拍電影”

一張寫字樓的臉，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

讓我相信，革命老區(qū)馬牧池的春天

是太平的春天，這個陽光明媚的上午

槍聲壓根兒就沒響起

空城記

墻上一張安民告示是國軍的，一張尋人啟事

隱現(xiàn)八路接頭的暗語，都不是繁體字

再往前，一張泛黃的布告里穿和服的女人

狐媚，妖冶，解說詞是鬼畫符

商鋪關(guān)門，百姓閉戶，挑擔的鋦鍋的修腳的剃頭的

匿去了蹤跡。街上靜悄悄

像設(shè)好了埋伏，高高的戲臺適合掩護

就演比武招親，我比劃著角度

設(shè)想我是拋繡球的小姐，也可女扮男裝

扮演接繡球的莽夫。人影一閃

是一個鬼子，還好沒帶槍

也還謙和：“里面在拍電影，請別干擾”

赫然看見了一摞摞彈藥箱，一輛龐大的老式吉普

“1936年，日本制造”

戰(zhàn)爭就是它運來的

終于登上了泥灰未干的老城墻，

四月的山包上，一群群制造烽火的人

看不清哪個劇組的

跨過城門就沒有路了

一座未完工的空城，被戰(zhàn)爭演練了無數(shù)次

這邊門楣上端正坐著“沂州城”

另一邊上書“景芝城”

城外四面楚歌，沂蒙大地綿延的戲臺上

鼓點急驟。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

像一個意志不堅定的女游擊隊員

生旦凈末丑，不知我的英雄

將從哪部劇里突圍

英雄崮

我希望這不是泡影。我瘋狂愛上的

英雄——他是連長，出身戰(zhàn)壕

手拿駁殼槍，卡賓，三八式，機槍，火炮樣樣精通

也用弓弩，大刀，更接地氣的冷兵器

使他近于草莽。他揚鞭躍馬

村莊和山野列隊相迎，因激動而傾斜，顫抖

那時候，山高林密，草深及腰，荊棘和灌木足以托付

他的孤膽?；燠E青紗帳，老山洞

八百里沂蒙，他排兵布陣

身影若隱若現(xiàn)，被口口相傳

最明朗的情節(jié)，是小人書手繪的軍帽上

一顆閃亮的徽章

他伸出手，整個舞臺

整個世界便在剎那間進入他的時空

他身系家國，我卻愛上了他，不可救藥

他不隨我老去，他的戰(zhàn)場園囿著

他的敵人和同志

扳機扣響，他在子彈之前抵達

我的脆弱，膽顫和潔癖

他的腹背任梯田放縱，莊稼蔥郁

就像他從沒行伍，一直身陷青山綠水

好風光，任煙靄升騰

不解甲，不歸隱，在平原和丘陵中

他固執(zhí)地陡峭著，崮頂坦蕩，平緩

一小塊陣地

一個英雄時代的最后天臺，我愿意被舉起

在無以比擬的高處。蒼天在上，蒼茫在下

一棵浪漫主義的萱草橫空

展開絢黃的翅翼

在紅嫂紀念館

穿軍裝的小女兵一臉稚氣

她軍帽上的紅五星比腰間的皮帶板正多了

馬牧池小學的四年級女生，10歲，喜歡拍照

卻有些忸怩。她的周末

沉浸在慷慨激昂的解說里

還有著朗讀課文的味道：用乳汁

喂傷員的母親——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看見了墻壁上劉知俠老師溫和的笑容

不是因為他寫的《紅嫂》，而是因為一個月前

見到他的夫人劉真驊老師，她說，17年了，無數(shù)次

在海邊徘徊，覺得知俠老師就在身邊

她在等他回來……

在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關(guān)懷和看望之后

終于看見了紅嫂明德英，邋遢的啞奶奶

她被鼻涕、污漬和炊煙熏得锃亮的老棉襖

裹著一團煙火，坐在不能言語的冬天里

人群簇擁中，她的晚年

在那個小女兵的解說里更明快了一些

老院子

門前橫一棵倒地的樹，還綠著龐大的樹冠

院門寂寥，我一下就認出電視劇《沂蒙》里

于寶珍家的院子，參加八路軍的老大

丟在家中的媳婦畏畏縮縮住側(cè)房，他二嫂

總是從右?guī)砍鰜?。真的進來一位大嫂

不善言辭，只是說后邊那家院子還好些

尤師兄將信將疑，引導我們從另一道側(cè)門進去

哦，真的就走進《沂蒙》了

劍霞走進串串辣椒中，掀起她花轎的流蘇

小西端起盛滿地瓜干的簸箕，坐在烏黑的房檐下

扮明艷的村婦，玉霞姐姐倚在獨輪車上

是剛走娘家回來的媳婦

我被兩扇木門吸引，覺得我親愛的奶奶

前婦救會長，冷不丁就打開門，挪著小腳

從黑漆漆的屋子里出來

引領(lǐng)我，一個掉隊的女戰(zhàn)士

妥帖地安頓好身體里的煙火

下院的土灶上炊煙尚未散盡

梨樹上曬著打補丁的包袱

尋常百姓家過日子的道具都備下了

干草晾在籮筐里，似乎一伸手

日子就可以啟動

但運彈藥的牲口在戰(zhàn)事里走失

喂牲口的主人支前去了

我聽到沂蒙大嫂嘟囔著說：

“俺頭發(fā)太短，演不了俺奶奶那輩的群眾演員

只能看護這院子，一天掙35元”

再見馬牧池

跟著武工隊去太行山打游擊

走著走著，鏡頭里出現(xiàn)了黑乎乎的老木門

窗洞里裱糊著年代久遠的舊窗紙

村長是自己的同志

領(lǐng)著同志們進了馬牧池依山而設(shè)的老院子

游擊隊在院里殺鬼子，主力部隊駐扎馬牧池

老院子是指揮部

敵占區(qū)那會兒，黨組織在北屋召開秘密會議

挨過燒殺搶掠，逃難，躲返

四月的時候，我們在那里拍照

馬牧池安靜，溫吞，被時光馴服的老樹杈上

春天不安分的萌動

像從舊電影遷移過來的

恍惚間，回到了祖上傳給我的老屋

蛹變時在那里安身，幻化了就褪去

落在沂蒙腹地的一枚空繭子

被抗日劇套用了無數(shù)次，戰(zhàn)爭的復印機

適合皖南，也適宜豫北和晉察冀

結(jié)局是大娘和他二嫂守著空院子，靜靜的

將時光還原。我從某部劇里再見馬牧池

村院又破敗了一些

依舊沒有她們的影子

虛晃一槍

我看見的村莊屋頂挨著屋頂

像被驅(qū)趕的羊群，瑟縮在山坳里

被鏡頭和劇情不停復制

虛晃一槍 ，掠過頭頂?shù)谋抻?/p>

掠過大地上的人群，習慣了勞作，生育

和承受，災荒年逃難，戰(zhàn)亂中躲避

四散，潰逃。厄運過去

緩慢聚攏，團在一起

一把槍，虛虛一指

戰(zhàn)爭開始了

一把槍，虛虛一指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誰嘶喊著流盡了鮮血，含住罪惡的子彈

而我更喜歡紅纓槍，握在兒童團的手里

明晃晃的槍尖

指向似乎無比正確

我還看見了纓絡(luò)

泛著鮮艷的紅，比新嫁娘的紅蓋頭

還要鮮艷

家 書

他說：“彈盡援絕，水糧俱無”

他說：“決戰(zhàn)至最后，以一彈飲訣成仁”

他說：“老夫……望善待之，幼子望養(yǎng)育之”

他說：“吾妻，今永訣矣！”

這一次，槍聲真的乍響了

密密麻麻，彈洞赫然列滿了山崖

像戰(zhàn)敗者的旗子，供瞻仰，也供展覽

還有刺刀拼刺刀，軍號，吶喊

來不及壯懷激烈，大刀向敵人揮去

戰(zhàn)馬嘶鳴，那是孟良的

他扼守著他的崮，險要，巍峨

射過來的箭，帶了尾羽，在軍事地圖上

快速移動著兵家的野心

壯懷激烈的人走了

一封家書，讓我淚水奪眶的敵人的

一截柔腸，在孟良崮上

蕩了半個多世紀，撞向我

一個脆弱的女人，在沂南的大街上

嚎啕大哭

鬼子來了

戰(zhàn)事趨緊，空氣一忽兒灼熱，一忽兒

冰涼，鬼子來了

鬼子就要來了

沂蒙山藏起大姑娘，小媳婦

收起她的美，可總有一些春光要泄露

冬天厚重的頭巾下，蒙山和沂水

稍微趔趄了一下

就扭動了柔美的腰身

鬼子亦步亦趨

在別人家的院子里，陌生，忐忑

兇狠——我寧愿把罪惡看做裝腔作勢

像鄰居家翻墻過來搶食的雞

戰(zhàn)事在兩軍對壘中展開

沙場上不容你半點遲疑

從沒見過一個真的鬼子

可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一個異己，他眼睛里的恐懼

應(yīng)和著我心里的猶豫

作者名片

李林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島市簽約作家；上世紀70年代生于山東五蓮；畢業(yè)于山東大學文學院作家研究生班；中學時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個人詩集《素花襁褓》《艾澗詩草》，詩合集《山莊》（二人集）、《七印張》；曾獲詩刊社優(yōu)秀詩集獎，中國紅高粱詩歌獎，全國十佳教師作家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