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鐘祥農(nóng)村婦女余秀華的詩和她的故事刷屏了,這個因為出生時倒產(chǎn)缺氧而腦癱、行動不便的女詩人,文字卻火辣辣地充滿力量,就像游戲《植物大戰(zhàn)僵尸》中那根怒火中燒、憋得通紅的“超級殺器”辣椒,一亮相,便將那些僵化的、矯情的、裝×的“詩人”和“詩”,轟的一聲,打回原形,燒成灰燼。
人們很久沒有像這樣因為詩歌而競相閱讀、競相轉(zhuǎn)發(fā)了。這些擊打人心的詩句,讓詩走出了小眾,讓更多的人開始思考詩、詩意與詩意人生。
寫詩與擁有詩意人生,其實是兩回事。很多人都不會寫詩,但都向往詩意人生。問題是:為什么我們不能詩意地活著?
可能的答案之一:
愛無力?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
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余秀華最著名的詩是這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當然,這并不是她最好的詩。
詩人郭良原寫過一篇《中國詩壇:從“站在一起”到“睡你”》的文章,把上個世紀70年代末詩人舒婷的作品《致橡樹》與《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做了一個有趣的比較,分析不同年代兩代女詩人同樣紅火的原因:
“《致橡樹》的年代,國家剛剛結(jié)束十年動亂不久,一切都在撥亂反正,從混沌中走出來的年輕男女抖掉了身上的塵埃,公開談?wù)搻矍?,但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么并不是很清楚。舒婷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現(xiàn)象,寫下了《致橡樹》。詩人采用內(nèi)心獨白的抒情方式,坦誠、開朗地傾訴了自己對熱烈、誠摯和堅貞的愛情的向往,表達了愛的理想和信念,贏得了全社會的共鳴和推崇。《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產(chǎn)生于網(wǎng)絡(luò)時代,信息化高鐵化的今天,大半個中國的距離也只是彈指一揮間即可到達。作者因了身體和婚姻的雙重原因,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很多愿望難以滿足,在萬般無奈和苦痛的煎熬下,索性以自尊和肉體為代價,縱情一搏,只為著人性的滋潤和生命的完滿……”
愛情,是詩意最生動的一個來源。在舒婷《致橡樹》差不多的年代,電影《廬山戀》熱映。男女主人公,帥哥美女一起到廬山頂上看日出。孤男寡女,憑欄遠眺,當一輪紅日躍出地平線,正是浪漫巔峰。此刻,如果是王家衛(wèi)導(dǎo)演,兩人自然緊擁深吻;如果是張藝謀導(dǎo)演,兩人已經(jīng)開始幕天席地。但是,那是上世紀80年代,這兩個深深愛著對方的優(yōu)秀青年,情不自禁地用流利的英語放聲呼喊:“我愛祖國,我愛祖國的早晨?!?/p>
有詩意嗎?在上世紀80年代,當然有詩意,放在今天,也不乏詩意。跟“存天理、滅人欲”無關(guān),這種暖昧、隱秘,在今天是一種稀缺。正如一句很精辟的話:“太容易得到性,反而失去了愛。”
愛無力,是詩意匱乏的一大原因。
電影大師安東尼奧尼拍過著名的“愛情三部曲”,《奇遇》《夜》和《蝕》,細膩描繪了中產(chǎn)階級空虛的感情世界。在《夜》里,那對不快樂的夫婦雖然從始至終沒有分離,但他們的眼睛從來不看向?qū)Ψ?,他們感受不到對方的感受,他們各自逃離,或是漫無目標地行走到另一個地方,或是逃向另一個人?!段g》說的則是這么一個故事:一個年輕女工離開了一個男人,因為她不再愛他了,然后又離開了另一個男人,因為她仍然愛他。電影中的愛情,只持續(xù)了很短一段時間,短得就像日食。
“愛情三部曲”屬于上世紀60年代,那時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手機,沒有這迅速改變世界又讓人類疏離的高科技。物質(zhì)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并不意味著人類的進步,反而意味著在炮制永遠不可能饜足的欲求,連人類的情感也不可避免地模式化。世人吃喝,玩鬧,縱欲,哄笑著相聚,再冷冷地走開,就像齊豫的一首歌唱的那樣:
“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啊……”
可能的答案之二:
人類過了詩意的年代?
1820年,柏林大學(xué),日耳曼民族兩個最有思想的男人展開了一場決斗。
當然,他倆不像當時歐洲貴族那樣拿手槍對射。決斗挑起者名叫阿瑟·叔本華,對手是弗里德里?!ず诟駹?。決斗方式很特別:叔本華一直攻擊黑格爾是“江湖騙子”,他倆都在柏林大學(xué)任教,叔本華公開聲明要和黑格爾在同一時間開課,信心爆棚地要展開一場與“江湖騙子”爭奪哲學(xué)聽眾的競爭。
這么熱鬧有趣的事,柏林大學(xué)當然不會不答應(yīng)。結(jié)果叔本華慘?。核诎亓执髮W(xué)開課半年,往往只有一兩個聽課學(xué)生,最多的時候也只有3個聽課的學(xué)生。人數(shù)太少了,叔本華的講座不得不撤銷。相反,黑格爾的課堂總是座無虛席。
黑格爾與叔本華都是博大精深的哲學(xué)家,此處不糾纏“燒腦”問題,簡而言之:黑格爾是一個有詩人般浪漫氣質(zhì)的英雄式哲學(xué)家,他青年時期與抒情詩人荷爾德林私交甚密,深受其影響,荷爾德林傳誦至今的詩句是“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叔本華呢,是一個著名的悲觀主義者,莫泊桑稱他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夢想破壞者”。并非他的哲學(xué)水平不如黑格爾,只是他魯莽地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時代,發(fā)起了結(jié)果自取其辱的決斗:19世紀上半葉,正是日耳曼民族蓬蓬勃勃的黃金時期,時人需要詩意,不需要悲觀——試想想,在當時那個大干快上的年代,叔本華提倡的“禁欲”,自然要遭受冷落了。
但是叔本華巨大的名氣與魅力,在未來某個節(jié)點等著他。屬于他的節(jié)點有很多,第一個,應(yīng)該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這是人類歷史上空前殘酷的一場戰(zhàn)爭。高科技武器的廣泛運用,使戰(zhàn)爭對生命的殺傷,遠遠超過歷史任何時期。譬如馬恩河會戰(zhàn),德國人用馬克沁機槍瘋狂掃射英國軍隊,一天之內(nèi),6萬名英軍傷亡。到戰(zhàn)役結(jié)束時,英法聯(lián)軍陣亡61.5萬人,德軍陣亡65萬人……
面對尸山血海,盼望經(jīng)濟繁榮、科技進步推進人類進步的夢想,全然破碎,遑論詩意人生?世人終于找到了叔本華的價值,找到了一個安全的精神避難所。
在叔本華病逝半個世紀后,他火了。
人類的慘劇,不斷提醒人類走出對未來樂觀的想象,重新審視文明人類的行為。2015年1月27日,恰好是蘇軍解放奧斯維辛集中營70周年紀念日。這黑暗血腥的歷史,有組織的、公開的、憑借現(xiàn)代技術(shù)手段和工藝流程的滅絕性大屠殺,至今讓人不寒而栗。德國哲學(xué)家西奧多·阿多諾曾如是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p>
有一段關(guān)于奧斯維辛的對話,筆者終生難忘:
問:“告訴我,在奧斯威辛,神曾經(jīng)在哪里?”
答:“人曾經(jīng)在哪里?”
在奧斯維辛,缺席的不只是上帝,還有人。寫詩與詩意,是古典的、優(yōu)雅的、真善美的,但人性之惡,如此趾高氣揚,詩與詩意,已經(jīng)坍塌了人性的支點。
黑格爾曾以不同的文明,來描述人類的成長:如果說東方代表了人類精神的懵懂童年,希臘代表了詩一般的青年,在羅馬,我們將發(fā)現(xiàn)人類最初成年的單調(diào)與貧乏……希臘,陽光,健美,朝氣蓬勃,無論是愛情還是戰(zhàn)爭,都是史詩。但人類告別了自己的青年時期,不斷長大,陰郁殘忍的一面,不斷膨脹,把詩意擠到越來越狹窄的一角。
偉大的歌德曾告誡叔本華:“如果你愛自己的價值,那就給世界更多的價值吧?!币馑际钦f,老弟,多貢獻點正能量吧。叔本華估計白眼一翻:我只負責真實地告訴大家負能量。
是啊,詩意與殘忍,都是真實的。
可能的答案之三:
對自然的鈍感力?
有一個人,在他50歲的時候,不高興做縣委書記兼縣長了,回老家當了農(nóng)民。重陽節(jié)這一天,他想喝酒了,但家里的酒喝光了,于是他慢慢踱出家門,俯身在籬笆下采了一把菊花,他端詳著那纖柔的花瓣,晨露滑顫,暗香清幽,質(zhì)樸無華而又攝人心魄。笑紋開始在他臉上擴散。突然他聽到馬蹄聲,抬頭一看,原來是省長大人到了。省長身著白衣,帶著美酒。于是開始喝酒,曾經(jīng)的官員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喝醉了,賦詩一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是的,這個人就是陶淵明,攜酒來看他的是江州刺史王弘。王弘離開時,肯定在咀嚼著陶淵明的詩。此時此刻,這個天地,南山不語,時光從容,管什么大步如飛、狂飆猛進、聲嘶力竭、大悲大喜……鮮衣怒馬者如王弘,驀然回首時,人生未百年,欲言已有淚。
今天的人們,翻開發(fā)黃的詩集,卻能看到最鮮艷的文字,還有帶著星月光芒與大地氣息的情感。今天的人們會感慨:為什么古人對世界的觀察與描摹那么細致,思緒專一,能夠超越宇宙之外,又能潛入一顆露珠之中,去追索詩意。
詩意,其實是一種融入自我用來觀察世界的情感。李澤厚提出過“情感本體論”,說的是中國人對于世間萬物都用情感加以衡量。這樣一種情感,充塞于天地之間,情滿于山,意溢于海,對自然界有一種移情的審美心態(tài)。譬如陶淵明筆下的景物,往往被人格化,如青松、芳菊、歸鳥、孤云,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景物,也是詩人高潔性格的象征。
這方面,中外皆相通。又要搬出黑格爾了,他這樣說:“寂靜的月夜,平靜的山谷,其中有小溪蜿蜒地流著;一望無邊波濤洶涌的海洋的雄偉氣象,以及星空肅穆而莊嚴的氣象之類,它們之所以美,是由感發(fā)心情和契合心情而得到的一種特性?!币虼?,它們的美不蘊藏在它們自身中,而是蘊含于人的精神中,因人的美的心情被喚醒而移情于它們。就是像動物所表現(xiàn)出的那些讓人感到壯美的品質(zhì),如勇敢、強壯、敏捷、和藹之美,也是因為和人的特性有一種契合,而顯出一種美的力度,讓人用美的字眼去贊美它們。
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失去了用詩意的眼光去看待與描摹自然萬物的能力。美景在前,趕緊掏出手機拍張照片,秀到朋友圈里,加一句注釋:“真TM的美啊……”下面一串點贊,勤勞的還會發(fā)些表情符號,更勤勞的,會打上幾個字,要么是重復(fù)一句“真TM的漂亮啊”,要么是真實的感受:“真不知道怎么形容……”
真不知道怎么形容。確實。
德國哲學(xué)家阿諾德·蓋倫寫過一本書《技術(shù)時代的人類心靈——工業(yè)社會的社會心理問題》,或許可以解釋今人對自然美感受能力的下降,他認為,幾千年來,農(nóng)業(yè)文明的生產(chǎn)方式建立起了一套穩(wěn)定的制度,形成了豐富而穩(wěn)定的心理習(xí)俗,一大特點不妨想象為“詩意地棲居”——人類與自然相互依存,對自然的依賴感亦深入到人類生存感的核心之中。而在工業(yè)社會中,技術(shù)的日新月異使人類告別了那種寧靜的常規(guī)社會,步入了一個快節(jié)奏、大變化的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精神、思想、倫理,都在工業(yè)社會這個未定型的社會中遭到了巨大的挑戰(zhàn),因此也產(chǎn)生了各種心靈危機,包括對大自然的“鈍感力”。
今天,有很多人,喜歡旅游,上車睡覺,下車撒尿,在標志性景點前合影,舉起剪刀手,齊聲喊“茄子”;還有的人,喜歡旅游,白天在車上昏昏欲睡,晚上拉上窗簾,開始打牌,臀大肉沉,渾然忘我。
今天,很多人一說起“詩意”,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們認為是不公平的社會剝奪了他們享受詩意生活的權(quán)利,他們憧憬:未來有一天,咱有了豪宅,在某個浪漫的下午,掙脫辣妹的懷抱,從自家游泳池里出來,躺在躺椅上,望著不遠處蔚藍的大海,滿足地嘆一口氣,然后,就自認為有詩意了,然后……繼續(xù)打牌。
這就類似一個段子:記者采訪一個從哈佛大學(xué)深造結(jié)束即將回國的食人族酋長:“你回去還吃人肉嗎?”酋長說:“當然吃啊!”記者大驚:“那你上哈佛不是白上了嗎?”酋長不滿意了:“誰說白上了?我現(xiàn)在會用刀叉吃人肉了……”
如果我們沒弄清楚,詩意其實跟心靈相關(guān),那么,再多的物質(zhì)堆砌,再多的技能學(xué)習(xí),也帶不來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