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和我娘相識有點兒傳奇色彩。
那天,娘手中端著棉球、針管、輸液瓶,急匆匆地去病房為剛生產(chǎn)的產(chǎn)婦輸液,右手腕上戴的玉鐲使我娘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高傲。剛要進入住院部樓門,背后一輛自行車前輪猛地撞到娘的小腿上。娘一個趔趄,手中的盤子歪斜,一陣稀里嘩啦聲響,盤子里的所有東西都掉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濺起的藥液飛迸。娘慌忙中扶住墻壁才沒摔倒。手和胳膊上蹭破了皮,滲出細細的血珠兒。
娘看到了撞上她的那輛“大金鹿”自行車。
推著那輛自行車的爹一副憨厚相,呆呆地看著娘。
娘手和胳膊上的劇痛給她要發(fā)作的沖動,厲聲責問:“你干啥你?”
娘的責問讓爹手足無措,連聲道著歉:“對不起大夫,對不起,我急著救人,騎得快了點兒,沒剎住車。”
娘見爹一臉誠懇,稍稍定定神,仔細審視了一下面前的人和車。
爹一米八的個頭兒,濃眉大眼,穿著一身合體的軍便服,英氣逼人,一條腿還搭在車子的大杠上,一臉的歉意。嶄新的自行車被擦得锃光瓦亮,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爹的這套行頭在那個年代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置辦的,最起碼說明爹不是種地的人民公社社員。
娘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一下,一眼瞥見爹背上馱著一個女人,正待詢問,爹卻急急地求助:“大夫,麻煩你,幫我把她放下來?!?/p>
娘忘記了手背上的疼痛,慌忙幫著爹抱住女人。見女人雙眼緊閉,臉色蠟黃,褲子上滿是血跡,奄奄一息的樣子,娘很驚訝。
爹支好自行車,轉(zhuǎn)身蹲在地上,重新背起那女人,問娘:“急診室在哪兒?”
娘答非所問:“她咋啦?”
爹忽然圓睜大眼,再一次問:“急診室在哪兒?”
娘忽然就慌了神,指指門診大樓:“在那兒,我?guī)闳?!?/p>
爹甩開大步,健步如飛,娘小跑著才跟得上。
娘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問:“她咋啦?”
爹喘著粗氣,生硬回答娘,好像剛才是娘撞了他一樣:“產(chǎn)后大出血!”
娘忽然就有了驕傲的感覺。也許是一路小跑出了汗,也許是娘真的很驕傲,白衣天使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哪?。娘白凈的臉上泛起了紅暈:“我是婦產(chǎn)科護士!”
爹扭臉看一眼娘:“這么巧?。俊?/p>
爹可能沒想到,這個世界就是無數(shù)巧合組成的,沒有巧合,世界將變得無法辨認呢。
女人被送進了急診室,爹就像虛脫了一樣,靠著墻,慢慢滑坐在墻根。他從軍便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著后深吸一口,那煙半天才從他鼻孔里冒出來。那包煙就被爹隨手放在腳前面,上面還壓著一盒火柴??吹贸鑫业蹓牧?。
娘急急忙忙從急救室出來,一路小跑。
爹慌忙站起,緊跟在娘身后:“大夫,她咋樣了?”
娘對他沒好氣,教訓爹說:“你們這些男人都是屬豬的,生孩子不到大醫(yī)院,赤腳醫(yī)生能接生?”
爹好像沒聽見娘的批評,繼續(xù)他的話題:“大夫,她咋樣?”
娘忽地站定,翻眼瞅了他一下:“一邊兒等著去?!?/p>
爹很知趣,看著娘俏麗的身影進入護士辦公室,無可奈何地轉(zhuǎn)回身,慢慢走到那盒煙和火柴旁邊蹲下,狠狠吸了兩口煙。立時,他的整個面部完全被煙霧籠罩。
看得出,爹對娘的生硬態(tài)度很是不滿。
女人脫離危險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杌璩脸恋呐吮煌七M了病房,娘給她輸液、注射,一切忙完正要收拾離開病房,忽然就注意到自己戴在手腕上的鐲子,情緒失控叫了一聲:“天啊,我的鐲子!”
娘這一聲呼喊,把病房里所有人嚇了一跳。特別是女人的家人,更是惶恐。
娘左手托著右腕上的玉鐲,大放悲聲:“這可是我姥姥傳下來的,被你們給毀了。”
女人躺在病床上蔫蔫的,此刻一臉驚慌,不知所措,連聲賠禮:“大夫,對不起,要是俺們把你玉鐲弄毀了俺陪!”
娘一臉悲憤:“你賠?你賠得起嗎你?”
病房里其他人紛紛圍到我娘身邊,打量著那只被我娘托著的玉鐲。
娘的玉鐲屬陽起石軟玉,白果青色,晶瑩滋潤,深邃精美。形作圓筒,對鉆圓孔,孔壁有臺痕,外表內(nèi)凹,精磨拋光,內(nèi)部有隱約的兩個篆字:良渚,琢磨技術嫻熟高超,確實是一件玉器制作工藝精品。難怪我娘把它當命根子。
娘褪下玉鐲,拿到眾人面前:“你看看,你看看!”
眾人仔細查看,不得了,好好的玉鐲被劃了一道又長又深的劃痕,就像白天鵝一下子變成了丑小鴨,如此精美絕倫的一件玉器,就因為這道劃痕變得一錢不值。
娘的悲傷可想而知,娘的情緒極度失控,她指著床上的女人幾乎吼了起來:“把你男人找來,把我撞傷了,把我的鐲子撞毀了,這會兒偷偷溜了?!?/p>
一個男人低頭哈腰擠到我娘跟前,弓著腰,囁嚅著說:“俺沒溜,俺在呢?!?/p>
我娘詫異:“你?你是她男人?”
“是,俺是!”
“我不找你,我找第一個來的那個男人!”娘被弄糊涂了,一個女人怎么可以有兩個男人,那么英俊的男人怎么可以做這樣的事,這社會天天斗私批修的也不可能允許這事。
看著我娘疑惑的樣子,男人說:“大夫你就別找他了,別管啥事我都承擔!”
我娘平息一下自己情緒說:“那好,你要承擔也行,我也不要你賠我新鐲子,你也沒地方賠去,你就把這上面那道痕給我弄掉就行?!?/p>
我娘這是給人家出難題呢,就是玉器制作高手,這痕也沒辦法去掉。
眾人,包括那男人一片默然。
娘見大家沉默,緩和一下語氣說:“也是的,你解決不了這痕,還得找肇事者,能毀了這個鐲子,他就應該能把這道痕弄掉?!?/p>
男人無奈地說:“大夫,實不相瞞,俺也不認識那位兄弟,他救了俺家里,是俺的救命恩人,俺也想找到他感謝他??墒前硨嵲诓恢浪悄膬喝?,叫個啥名?!?/p>
這下,我娘和病房所有人都傻眼了。
這到底是咋回事呢?
原來女人生孩子,產(chǎn)后大出血,大隊的赤腳醫(yī)生慌了神,急急忙忙讓男人拉上平板車送往大醫(yī)院。幾十里路,恐怕送到醫(yī)院,女人早就魂歸天外了。正在男人滿頭大汗,步履艱難時,我爹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得知詳情二話沒說,背上女人,一手握著車把,車行如飛來到醫(yī)院,就把我娘給撞了。
看出來吧,我爹是一位有大義的英雄,而且還不留姓名,施恩不圖報,夠酷吧?
我娘知道了緣由,默默收起玉鐲,再不提那道痕。以后打針送藥,把自己護士的職責履行得很認真,再也沒說過玉鐲的事。
我敢打賭,那個時候我娘一定在心里喜歡上了我爹。不是嗎?威武,英俊,還有一副好心腸,這樣的小伙子你打著燈籠也難找?,F(xiàn)在看來,我爹就是那個時候的“高富帥”。呵呵,我為我爹驕傲一把。
接下來的日子很平淡,沒有發(fā)生大家希望看到的故事。只是男人整天悶悶不樂,他一直在找我爹,可是我爹就像人間蒸發(fā)了,蹤跡皆無。
娘時不時還問一句:“找到你那恩人沒有?”
其實,我娘問這話大半是心里掛記我爹,而男人卻認為我娘是要爹陪她的玉鐲,所以更加焦躁。在女人住院的十幾天里,他就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尋找著我爹。
一邊是我娘對我爹一見鐘情,極想再次見到我爹;一邊是男人知恩圖報,想要報答我爹。這兩件事對我爹來說都是好事,可是我那親親的爹他就是不露面。故事說到這個份兒上,不光我娘和男人一家急,連我也著急上火。
女人明天就要出院了,男人還沒找到我爹,這讓他心急火燎。男人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如今馬上就要離開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去,卻還沒找到恩人。這救命大恩不報他一輩子不安心呢。
還別說,功夫不負有心人,男人硬是靠自己的恒心“逮住”了我爹。
那天,男人溜達到中醫(yī)院,正自煩惱,忽然瞥見中醫(yī)院大院里停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他眼前一亮,這不就是恩人的那輛車嗎?
男人狂奔到“大金鹿”跟前,四處觀望,卻沒看到我爹這個大恩人的影子。但是,笨人有笨法,他干脆蹲在“大金鹿”跟前。有車在,人也跑不多遠。我想,男人一定小時候?qū)W過“守株待兔”這個成語。
等啊等啊,眼看太陽落下了地平線,“大金鹿”還靜靜地支在那兒,而我爹仍然蹤影全無。男人端著煙袋鍋,一鍋接著一鍋不停地抽煙,一副不罷休的神情。
忽然,男人站了起來,那個架著我奶奶慢慢走來的分明是我爹。
男人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我爹跟前,“撲通”跪下,高喊一聲“恩人我可逮著你了”!緊接著就是“咚咚咚”3個響頭。
我爹咋跑到中醫(yī)院給我奶奶看?。磕鞘且驗槲业履悄腥藞蠖?,不想見到男人一家。
我爹知道了我娘的玉鐲被他撞到墻上劃出了一道痕,心下不安,第二天就找到了我娘,要來玉鐲反復端詳幾番,拍著胸部打包票,要把玉鐲帶回去修復。
我娘心里一百個同意,這樣不就還可以再見到我爹了嗎?至于我娘當時是不是這樣想的我不知道,這些都是我替我娘想的。
反正我爹把玉鐲再交到我娘手里時,那道不規(guī)則的劃痕就變成了一條欲飛的玉龍,可上九天,可下五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我娘看罷喜上眉梢,再抬起眼看我爹時就有了不同的意味。
你說我爹那咋就這么大本事,玉器高手都弄不來的事他咋就能弄來呢?實話告訴你,我爹是兵工廠的,保密單位,他具體干什么,連我爺爺、我奶奶、我娘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后來我娘就坐上了我爹的大金鹿,再后來就有了我。
“文革”的時候,我娘那醫(yī)院整天打打鬧鬧不務正業(yè),我娘又不會見風使舵,所以兩派都視我娘為仇敵。我娘干脆連招呼都不打,回到了我爹也就是我爺爺、奶奶的家。3間茅草房,一個小院子,娘從此在家相夫教子。我爹騎著那輛大金鹿上班下班,生活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但我家卻是寧靜的。
終于有一天,我家的寧靜被打破了。
我爹那個兵工廠的負責人是一位老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滿身傷疤??墒?,有一天上頭忽然來了指示,要“揪軍內(nèi)一小撮走資派”。那位老將軍被打得死去活來,眼看性命不保。
我爹仗義執(zhí)言,為老將軍據(jù)理力爭,卻被打成了“?;逝伞?,指派他掃廁所。但爹正義在胸,還是要為老將軍鳴不平。硬的不行就來軟的,爹就想到了娘的玉鐲。
玉鐲是娘的命根子,是我娘的娘留給她的念想,據(jù)說是我娘的娘的姥姥傳下來的。我娘連命都可以給我爹,但是這玉鐲卻讓娘為難起來。
娘捧著玉鐲流了一天一夜眼淚,最后還是把玉鐲交給了爹。
造反派頭兒看到了玉鐲,眼珠立馬發(fā)藍發(fā)綠,端詳半天,滿腹狐疑地盯著我爹,變戲法似的從公文包里掏出了另一個玉鐲,我爹見到這個玉鐲立即呆了。這兩只玉鐲一模一樣啊,像雌雄一對,又像親生兄妹。
頭兒反復比對半天,問我爹:“這玉龍是咋回事?”
“我刻上去的!”我爹不卑不亢。
頭兒又對兩只玉鐲研究了半天,悠悠地說:“讓那個老家伙去你老家那個村‘人民看管’,沒‘革委會’的指示不得離開那小莊子半步。”
老將軍得知我爹用玉鐲換了他一條命,把牙咬得咯嘣咯嘣響,半天沒說一句話,轉(zhuǎn)身下田勞動改造去了。
娘聽爹說還有一只一模一樣的玉鐲,眼里蹦出了光亮,抓住爹的手不放松,要他去問問造反派頭頭,另一只玉鐲是誰的。
原來我娘的娘有兩只玉鐲,一只給了我娘,一只給了我大姨。兵荒馬亂的年代,我大姨走失了。我娘的娘一直說憑著我娘的玉鐲就能找到我大姨?,F(xiàn)在有了另一只玉鐲的下落,我娘就像看到我大姨一樣。
爹對娘的話就當圣旨,立馬費盡心力去打探。得到的消息是,那另一只玉鐲救了一位大學問家的命。造反派頭頭得到玉鐲,同樣對這位大學問家網(wǎng)開一面,留了他一條性命。這個人后來參加了“兩彈一星”的研制,報刊上報道過他的事跡。而用這只玉鐲換這位科學家命的人就是我大姨。
我娘和我大姨見面了。爹和娘一看,認識??!原來我爹當年救的女人就是我大姨啊!真是應驗了無巧不成書的典故呢。娘和失散多年的大姨抱頭痛哭。我爹在一邊和大姨夫緊握著手,嘴里一個勁說,緣分,緣分。
我娘拉著大姨的手,嘮不完的嗑。嘮著嘮著就嘮到了兩只玉鐲,我娘和我大姨沒有一點后悔的意思。我娘說,玉鐲放在咱手里,也就是個傳家寶,一個念想,不能給百姓造福。如今玉鐲救了兩個人的命,值!
我大姨說真值。
接著我大姨說還得感謝我大丫頭。
她說的大丫頭就是我的表姐。
我看也是,要不是我表姐出生時難產(chǎn),我爹就不會見義勇為。我爹不見義勇為,就不會撞上我娘。我爹不撞上我娘,玉鐲就不會劃傷。玉鐲不劃傷,就不會留痕,就沒有我爹在上面雕刻玉龍。反正每件事有因就有果,這前因后果結(jié)合起來,才有我們家的戲劇性大團圓。
老將軍和那位科學家后來都去了北京,但是他們沒有忘記那兩只玉鐲。當老將軍帶著秘書、警衛(wèi)把兩只玉鐲送來的時候,我娘喜出望外,我大姨泣不成聲,我爹一臉嚴肅,我大姨夫笑得眼兒都沒了。
老將軍對我爹說:“歷史就是一道痕,有時彎曲有時筆直,當歷史走彎路的時候,總有正直之人把歷史的彎曲糾正。玉鐲之痕雖然彎曲,但你把這種彎曲用另一種方式升華,使它具有了更深刻的內(nèi)涵。我建議,你在另一只玉鐲上也雕刻上玉龍,使這兩只玉鐲成為我們民族修正歷史足跡,創(chuàng)造和諧完美的象征!”
如今,這兩只玉鐲分別戴在我和大表姐的手腕上。每當看到玉鐲上栩栩如生的玉龍,我就會想,我將在人生的路途上留下怎樣的痕跡?我們這個民族將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怎樣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