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陽光斜斜地照在陽臺上,大樓林立的西邊上空,紅彤彤的太陽掛在灰土色的云縫和霧靄包中,那紅紅光球時隱時現(xiàn),隨著光的移動,屋里也明一會暗一會。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問老婆:“嘎毛(妻子之意),現(xiàn)在是晚上的幾點?”老婆愕然,瞪著眼說:“你說什么呀,現(xiàn)在才下午六點呢?!薄班弧彼麘?,搖了搖頭,接著說,“我糊涂了”癟下去的嘴這樣一動,一溜白色液體不由從嘴角流下來,老婆見狀習慣性地從懷里掏出手巾,貼到那松軟皺褶的嘴角,“你別動?!彼f,輕輕揩完把手巾又揣到懷里。愛人這樣侍弄,他滿臉核桃般的皺紋像花辮一樣舒展開來,一個個花辮之間流露出感激和滿足的神色。
屋外開始起風了,那嗚咽般的嗚嗚聲從窗縫里肆意地竄入,一股寒意襲卷了屋內,屋內原有的溫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的身體顫抖了幾下。老婆起身,踏著蹣跚的步子,進到臥室,不一會抱著一件棉襖,搖搖晃晃地來到陽臺里,把冬衣展開后蓋到愛人身上,并用手摸平衣領,扣好鈕扣后才落坐了凳子上。這風聲沒有停歇的樣子,街上泛濫的嘈雜聲也被風吞沒了似的,四周只有風在響。感覺整棟樓里只有他倆,在這近乎黃昏時分刮的風給人一種隔世般的沉寂。視力所及除了樓還是樓,樓群后面山頂上空的那光球不敵寒意的襲擊,蔫蔫地像個弱不禁風的病人。他聽著風聲,呆呆地望了望遠處的落日,蠕動著嘴皮說:“措吉和拉華怎么還不來?”老婆說:“措吉和小王前天不是到北京看望公公婆婆了嗎?拉華昨天剛回單位,一時半會怎能回來呢?”他恍然大悟般地嘆息了一聲,說:“是啊,過年的時候只剩我倆?!边@埋怨聲似乎勾起了老婆的回憶,她停了手里的活計,說:“當初,我怎么也不愿意賣老房子,可你聽了丫頭的話,執(zhí)意要搬進城里,現(xiàn)在好,連串門的地方都沒有。”愛人的聲音有點顫,頓了頓,又說,“我念起村里那些伙伴就坐不住,連門前那些石塊都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村里老人們多有福氣,可以轉佛塔,拜廟?!睈廴藥е耷坏男踹队|痛了他,也勾起了他的回憶。年輕時,他在村里聽見一個人講笑話,說一個村民到拉卜楞寺搞副業(yè),因在外時間久了,一天晚上聽見毛驢的叫聲,就興奮地說:“聽了驢叫,好像到了老家一樣舒服。”這笑話后來竟應驗到他自己身上。剛搬來城市的那幾年,新鮮感不減,好奇感不淡,他很快融入城里的生活。可不知怎么時間越久他越像凝固的石塊一樣從中脫落出來,再也融不進去。那時他和老伴隨女兒住在城市的近郊,樓房附近都是田野和叢林,走幾百米就能聽見鳥叫聲。每當晨光流進窗戶,喜鵲的叫聲也散落在屋內,聽著這清脆的鳥鳴,恍惚間就到了老家一樣,感到特別親切。有一天,他和老伴在田間溜達時,耳畔忽然傳來幾聲“昂昂”的驢叫,他不由停住腳步,尋那驢叫的方向,老伴見他那好奇又專注的樣子,說:“你是不是聽錯了,我怎么沒有聽見呢?”話音剛落,他踮起腳尖指著前方說:“你瞧,那不是驢嗎?”老伴半信半疑地順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只驢在田野盡頭的溝口,搖擺著尾巴啃草。他得意地說:“你還不相信呢,你的視力聽力都不如我了,呵呵?!崩习殡m不服氣,但見愛人滿臉像孩子一樣的釋然和喜悅,說:“還是你厲害?!彼湍菢诱局戳撕芫煤蟛呸D過身,眼里噙著淚水說:“以前我還笑話過人家呢??珊髞砼畠河终f,城市中心好,孩子上學方便不說,有電梯老人進出就更方便?!迸畠赫f起來頭頭是道,他倆哪能說過她,再說只顧自己,不考慮孫女怎么行,于是他倆遷就女兒的主意,搬進了這棟高聳入云的樓房里。從此他和老伴很少出門轉一轉,因為這里除了像森林和石山一樣的高樓之外,見不到一片空地。偶爾,老倆口子耐不住房內的沉悶,坐電梯下了樓,只見樓群間隙之間的狹長地帶,有個水泥壘砌的水池和幾個點綴式的花草樹木之外,沒法見到一片廣闊的空地。出了這個小區(qū),能不能見到呢?有一次他倆憑著身上的頑固勁,出了小區(qū)大門,可所到之處,映入眼簾的不是擁擠的大樓,就是熙攘的人和車。一股恐慌從心里蔓延而來,他們不得不轉身回家。很多時候,像今天這樣,這所房子里就剩他倆。女兒倆口子雖然身在這座城市里,但起早貪黑地上班,哪能顧得上他們。兒子一年才有一兩次出差的機會到城里,可每次待上四五天后就要回去,本想今年女兒倆口子去北京,有兒子身邊陪伴也好,誰知年貨辦齊了,除夕下午一個電話讓兒子回去上班。
嗚嗚,窗外的風聲越聽越像失魂落魄者的哭訴,這哭訴那么遙遠又那么近,風越來越厲害了,恍惚中感到這棟樓在風力的夾擊下左右搖擺起來。風聲中他隱約聽見了叫他乳名的聲音,那聲音是父親喊出來的,“阿爸!”他失聲叫了一下父親,就像他小時候叫的那樣,那叫聲稚嫩又脆弱。他聽懂了叫他乳名的聲音,也想起了昨晚做的那場夢。夢里父親站在逶迤的羊腸小道上,身后是天葬臺。父親手里有條長長的花繩,那繩子的另一頭伸在他面前。
“嘎寶(老公之意),你怎么了?”愛人靠近他焦急地搖了幾下。他側著臉慢慢對老伴說:“嘎毛,我的時間到了?!彼p眼里滿是厭世的疲倦。
“你說什么呀,別開這樣的玩笑?!?/p>
“我該走了!”
她從他臉上看到一個堅定又坦然的神色,這時,陽臺里的余光已被收走,外面的風也好像停息了似的,屋里樓外都悄然安寧。她驚呆了幾分鐘后,漸漸醒悟過來了,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她很想大哭一場,但她強忍著,點了一盞酥油燈,然后走到座機旁,喘了喘氣咬著牙提起電話撥通了女兒和兒子的手機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