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鯨》主人公是理性與瘋癲兼具的欲望主體，維持生存的物質(zhì)欲望的眾船員是相對于欲望主體的他者。欲望主體與他者之間的權力與抵抗構(gòu)筑了小說的主體間性。以裴廓德號、大股東和國家利益為同心圓的他者場域是造成小說悲劇結(jié)局的幕后黑手。

關鍵詞：《白鯨》 欲望主體 主體間性 他者

赫爾曼·麥爾維爾是19世紀獨具特色的美國作家。由于父親破產(chǎn)逝世，他自十五歲便踏入社會，曾經(jīng)做過銀行文員、小學教師、農(nóng)場工人、航海侍役、捕鯨水手等多種職業(yè)。代表麥爾維爾創(chuàng)作巔峰的《白鯨》在其生前遭受絕版的命運，并未幫他擺脫貧困，“銀錢詛咒我;惡魔永遠向我獰笑，半開著門等候”{1}。這部小說在他的生辰百年之時“死灰復燃”，引發(fā)了讀者的多角度關注。有評論者將小說備受關注的原因歸結(jié)于小說的藝術特質(zhì)“持久性暗示性和刺激性”{2};D·H·勞倫斯認為這本書令人靈魂生畏，“作為命運的啟示錄，這本書是太深刻了，絕不只是揭示悲傷”{3};英國作家毛姆稱這部小說為“正因為赫爾曼·麥爾維爾創(chuàng)造了亞哈，所以《白鯨》是本偉大的、很偉大的書”{4}。亞哈作為小說的軸心人物，憑借他自身的權力意志游走于理性與瘋癲之間，折射出作為欲望主體的悲劇命運。小說以亞哈的復仇為圓心展示了波瀾壯闊的社會圖景，即以裴廓德號為中心的小社會，以及以捕鯨業(yè)為中心的多個資本主義國家共同體的利益。

一、理性與瘋癲之間游走的欲望主體

“你必須選擇一個非凡的主題去創(chuàng)作一本非凡的書?！眥5}復仇便是“非凡的主題”。偏愛霍桑小說所表現(xiàn)的丑惡面的麥爾維爾，在刻畫亞哈的時候也體現(xiàn)了精妙的瘋癲。他是一個理智的瘋子，明確表明復仇目的并傾注了自己全部炙熱去實行?！拔沂菒耗?，我是瘋上加瘋！瘋狂的人才真會平心靜氣地了解他自己！”{6}他惡魔般的瘋癲意識

源于自己的深刻內(nèi)省，肢體的殘缺在他內(nèi)心中引發(fā)深重的失落心理以及無可抑制的欲望。“欲望的本質(zhì)，它的核心之處，就是缺失，對象的缺失?！眥7}亞哈的欲望源于復仇的精神沖動，肢體的殘缺造成復仇的情感沖動，這種情感沖動源于“缺失”。亞哈征服白鯨、征服自然的行動一定程度上滿足了這種“缺失”?！隘偪窠^不是人的機體的脆弱性的一個偶然事實，它是開裂在他的本質(zhì)中的一個缺陷的永久的潛在性?！眥8}于是，亞哈的瘋癲便帶有啟示性、象征性。借助他的瘋癲，折射出了作為欲望主體的內(nèi)心隱秘圖景。“欲望總是同時處在需求之上和需求之內(nèi)。欲望處在需求之上意味著欲望超越了需求，它將走得更遠，因為它是不可能被滿足的，所以欲望是永恒的。”{9}

白鯨帶給他身體的殘缺造成了他對自己的自我否定，同時混同了他對白鯨的復仇欲望。人們于此發(fā)現(xiàn)了亞哈這一欲望主體的偏執(zhí)結(jié)構(gòu)。“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志清楚的，我的動機和目的卻是瘋狂的?！毙≌f借助他的自言自語表現(xiàn)其內(nèi)心的意識，正如他的自我剖析一樣，“我自己就渾身都漏了?！坏切┞┩?，而且是漏船里的漏桶;這比裴廓德號的處境還更來得糟，老朋友。”這流露出加爾文教的原罪觀，即人生來有罪，只有通過上帝的救贖才能得到拯救。但是在這艘靈魂之舟上，他的人生態(tài)度是消極的、不可修復的?！霸谶@種生命的怒哮的狂風里，就是找到了漏洞，又怎么補得了呢？”

“瘋癲能夠看到自己，也能被自己看到，它既是純粹的觀看對象，又是絕對的觀看主體?！眥10}瘋癲被理性所排斥，又由理性所建構(gòu)。理性和瘋癲的關系需要在社會中進行觀照。裴廓德號儼然一個等級分明的小社會。以亞哈船長為首，下有三個副手——徒有美德或者公正觀念的大副斯達巴克（隨從魁魁格）、魯莽而漠不關心的二副斯塔布（隨從塔斯蒂哥）、平庸的三副弗拉斯克（隨從大個兒）和費達拉，而道德薄弱、愚昧迷信的水手、廚師、木匠、鐵匠和生番處于最底層。在捕鯨過程中，船只要長時間在水路航行，船員只有依靠儲存大量的食物才能應對水路生活。食物的問題是首要的問題。亞哈掌握了食物的分發(fā)大權，等于掌握著全體船員的命脈。眾船員被捕鯨的利益所誘使，物質(zhì)的“缺失”是他們欲望的本質(zhì)。

二、權力與抵抗構(gòu)筑的主體間性

尼采認為，“這個世界是：一個力的怪物，無始無終”，力的差異關系構(gòu)成世界，“這是權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無！你們自身也是權力意志——此外一切皆無！”{11}亞哈是裴廓德號的“獨立的王君”“命運之神的副手”。裴廓德號以文明與愚昧為兩極，在被雇傭的水手中，不到一半的美國人差不多是船上的頭目，他們提供智慧。而作為愚昧或者未開化的異教徒生番處于下層，出賣自己的無知、勇敢和蠻力。帶有后殖民主義色彩的文明與愚昧的差異，就成為裴廓德號等級劃分的標準?！八^的主體間性指的是主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和交互影響?！眥12}亞哈與大副斯巴達克之間的權力與抵抗就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體間性，這突出表現(xiàn)在雙方的三次沖突之上。

第一次權力與抵抗表現(xiàn)在亞哈對包括斯巴達克在內(nèi)眾船員意愿的侵凌。亞哈用一枚金幣來誘惑眾船員尋找白鯨為復仇而戰(zhàn)。在宣誓儀式中，亞哈運用“自我虛幻的邏輯”做出價值評判，讓每個船員都認同自己的復仇目的?！叭说挠窃谒说挠锏玫狡湟饬x。這不是因為他人控制著他想要的東西，而是因為他的首要目標是讓他人承認他?！眥13}斯巴達克強調(diào)金錢才是出航的目的，而白鯨對亞哈的襲擊只是出于本能。抵抗最終由三個副手的無言默從到無言屈從結(jié)束。大副最終的順服讓亞哈心中激起勝利的喜悅?！艾F(xiàn)在斯巴達克是我的人啦，現(xiàn)在他除了背叛我，不能反抗我了?！眮喒臋嗔σ庵緣悍怂拱瓦_克在內(nèi)的副手，最終眾船員意志屈服于船長的偏執(zhí)。正是意愿屈服的那一刻開始，注定了小說中船員的悲劇命運。

第二次權力與抵抗沖突是關于吊起復滑車的事件。裴廓德號船的油桶出現(xiàn)漏損，斯巴達克建議吊起復滑車修復油桶以保證安全，亞哈則不愿意耽擱尋找白鯨復仇的時間。在爭執(zhí)過程中，亞哈船長抓起滑膛槍言明“主宰人間的只有一個上帝，主宰裴廓德號的是船長”。雖然斯巴達克的這次抵抗使亞哈做出了唯一的一次屈服，但亞哈是為了保護自己并維持自己的“船長”地位，還要忠實于裴廓德號航程的名義上捕鯨的利益驅(qū)動。亞哈決不能剝奪眾船員對金錢的一切希望。因此，他不得不必須遵守一切例常舊規(guī)，盡量顯出他在從事捕鯨方面有非常熱烈的興趣。他這樣做是為了除去復仇行動的邪惡性外衣，掩蓋追捕白鯨的恐怖性。

第三次權力與抵抗是斯巴達克在遭遇臺風中試圖松解裴廓德號的索頭。捕鯨船員在長期與自然險惡作斗爭的時候，面對自然的強大和不可抗力因素，往往表現(xiàn)出對自然的敬畏心理。這種心理體現(xiàn)在對自然征兆的宿命式解讀。斯巴達克在自然現(xiàn)象的威懾之下預言“這是個不吉利的航程呀，不吉利開始啦！不吉利還要繼續(xù)下去”。他對未知神力及自然征兆的解讀，實質(zhì)上反映了內(nèi)心的恐懼。亞哈洞悉了斯巴達克的心理。為了安撫驚慌的船員，他在不現(xiàn)實的幻想中化身強者，“這股白焰就是照引著到白鯨那里去的路。把主桅上那些鏈環(huán)遞給我，我要來摸一摸這脈搏，讓我的脈搏貼著那脈搏一起跳動！”“你們瞧著，我就這樣把這最后的恐懼給消滅了。說著，呼的一吹，火焰吹熄了?！鳖愃频木癜矒嵋舶l(fā)生在羅盤針神秘地失去正確指向的時候。眾船員在承認亞哈是萬能的上帝的同時，也認同了他的復仇目的。

大副斯巴達克一步一步走向屈從。值得注意的是，斯巴達克有一次想用滑膛槍殺死亞哈，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意志解救自己。一方面，這次抵抗毀于他試圖尋求公正“合法”。基督教信仰的寬恕精神讓他試圖尋求公正“合法”的理由;另一方面，他長期處于亞哈帶來的恐懼感以及震懾力之中。亞哈強大的權力意志導致了對他的侵凌與毀滅。正如拉康指出，一個嚴厲的長輩只要出現(xiàn)就可以嚇住孩子，并不需要擺出懲罰者的樣子?！耙庠傅那至栊愿g人，敗壞人，使人解體，使人無能;它導致死亡?！眥14}二副斯塔布則是對亞哈有非理性的無限崇拜，將被亞哈踢當作光榮的事，并且強調(diào)絕不要回踢?！八顾?！你盡可夸耀一番，說你讓亞哈老頭踢了！而且因此成了個聰明人?！彼顾嫉淖晕野参苛α恳约芭砸庾R讓他安心處于亞哈的特權與命令之下。三副弗拉斯克平庸至極，幾乎對亞哈船長的權力沒有異議的屈服。

在裴廓德號這個小社會中，亞哈船長擁有價值的決定權。亞哈的復仇欲望與眾船員的利益欲望之間，“起主導作用的欲望就會去削弱它的對立面，將其變?yōu)樘嬷饕顒犹峁┐碳さ臎_動”{15}。權力與抵抗之間的互動關系構(gòu)成主體間性，反映出亞哈船長對小社會深層次的欲望重組，他把裴廓德號變成為他復仇的工具。

三、他者與荒誕意味

拉康所闡釋的人的欲望，“其核心無非是說人的欲望是在他者中被結(jié)構(gòu)的，是由他者的邏輯決定的。在這里，這個大寫的‘他者’（Other）既指作為能指場所的他者領域，也指主體表達其欲望的另一個場景，還指處在他者領域的他人主體”{16}。拉康的他者不只是單個主體的存在，也可以表示主體之外他者的場域。

在亞哈回憶自己捕鯨生涯時，他對自己的復仇也做了深刻反省。他稱自己為“惡魔”，過去四十多年的生活是“傻瓜、傻瓜、老傻瓜的生活”。“是什么欺詐的、隱藏的統(tǒng)治者和王君，和殘酷無情的皇帝在控制我，才弄得我違反一切常情的愛慕，這么始終不停地硬沖、硬擠、硬塞;弄得我這么輕率地隨時去做那種按照我的本心本意說來，我決不會那么勇敢去做的事呢？”亞哈的理性反思折射出他者的場域，正是這個場域的存在為亞哈及眾船員的欲望提供了實現(xiàn)途徑。他者場域正顯示出加繆所說的荒誕意味，“所謂荒誕，是指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間的沖突，弄個水落石出的呼喚響徹人心的最深處?；恼Q取決于人，也不多不少地取決于世界”{17}。

他者場域的勾畫集中于選錄部分的八十段文字。在這冗長的八十段文字中，麥爾維爾說明了上至上層社會，下到諸多行業(yè)中鯨的多種用途。從國王、女王加冕儀式中鹽缸式中的油、貴婦用的嗅鹽油膏到藥劑、化妝品、清涼劑、潤滑劑、珠寶商和鐘表商用的潤滑劑、香料等。鯨的諸多用途產(chǎn)生了巨大利益，甚至它攸關國家利益。于是，捕鯨業(yè)得到國家法律的保障，從而表現(xiàn)出捕鯨業(yè)帶來的國家之間的利益之爭。在美國和英國還有有主鯨與無主鯨的所有權問題。盡管捕鯨業(yè)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利益，但是從事捕鯨業(yè)的水手只能以此來維持生存的需要。每一個在海洋上工作的水手本身就是去到一個“玩弄生命”的地方，大海就是他們凄涼的墳冢。每一個在裴廓德號上發(fā)現(xiàn)白鯨的桅桿水手可以得到金幣的獎賞，每一個出海捕鯨的水手還可以得到“拆賬”的紅利，以實瑪利估計所得的那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賬就可以看出，最終受益者不是以捕鯨業(yè)為財富主要來源的法勒、比勒達的股東，而是整個國家利益。貫穿于捕鯨史的還是“開拓文明”、侵略史的書寫，這不僅是對自然的侵略，還包括所謂文明世界對蠻荒之地、閉塞之國的侵略。如第24章中把澳大利亞“帶到了文明社會”、打通了閉塞的日本等。殖民者優(yōu)越的文化自豪感可見一斑。

《白鯨》中裴廓德號是一個小社會，也是亞哈及眾船員主體欲望得以展開的他者場域。在裴廓德號背后是以法勒、比勒達為代表的大股東，他們是真正擁有捕鯨船的休捕鯨者。而隱匿在捕鯨業(yè)后的社會是以捕鯨業(yè)為國家利益的國家共同體。他們是以美國為代表，包括英國、西班牙、荷蘭等多個國家的共同體。從這個角度而言，以亞哈船長為首的裴廓德號就是輪船大小股東、繼而是國家利益共同體這個隱匿的他者場域的殉葬品。正如加繆所說，“荒誕就是死囚的鞋帶”。

結(jié)語

《白鯨》是欲望主體的悲劇。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亞哈對白鯨的狂熱復仇是在眾船員對維持生存物質(zhì)的追求中展開的，他們相互聯(lián)結(jié)，互相佐證。裴廓德號與裴廓德號背后的法勒、比勒達為代表的大股東，還有隱匿的國家利益構(gòu)成了他者場域的同心圓，從而昭示了亞哈與眾船員的悲劇命運。

{1} 艾紅紅、王書曼、宮玉靜主編：《名人書信》，山東友誼出版社1998年版，第453頁。

{2} 美國駐華大使館新聞文化處：《美國小說評論集》，田維新等譯，今日世界出版社1975年版，第39頁。

{3} [英]D·H·勞倫斯：《勞倫斯文藝隨筆》，黑馬譯，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204頁。

{4} [英]毛姆：《巨匠與杰作》顧大僖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13頁。

{5} "Oates， Joyce Carol.Where I’ve Been， and Where I’m Going ： Essays， Reviews， and Prose[M].New York ：Plume，1999：270.

{6}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白鯨——莫比-迪克》，曹庸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35頁。

{7} 汪民安：《福柯的界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7頁。

{8}{12}{13}{14} [法]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82頁，第9-10頁，第278頁，第100頁。

{9} 黃漢平：《拉康與后現(xiàn)代文化批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頁。

{10} [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43頁。

{11}{15}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權力意志》，張念東、凌素心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700-701頁，第114頁。

{16} 吳瓊：《雅克·拉康——閱讀你的癥狀》（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89頁。

{17} [法]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神話》，沈志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1頁。

作 者：張阿娜，碩士，南方醫(yī)科大學人文與管理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