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危險,要保護好自己
2005年,我剛畢業(yè)。在陌生的城市街頭,我啃著煎餅,看一條狗和一只鴨子。賣煎餅的阿姨說,鴨子3歲了,狗1歲半。那條狗是那只鴨子看大的,它們十分親密。
天剛剛落過雨,7月的早上,草木清新。有蝸牛趴在綠葉上,有蚯蚓在奮力往濕潤的磚縫里鉆。我羨慕那狗和鴨子的互相陪伴,蝸牛馱著自己的房產(chǎn),蚯蚓奮不顧身的牽念。
而我,除了心中的詩和遠方,一無所有。
那一年,我認識了馬修,瘦、高、雞血、膽大包天。我在一家小公司上班,老板很年輕,喜歡隔三差五地帶大家去K歌。大包房里,有人跳舞,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勾搭。我坐了一會兒,決定先離開。馬修帶了一群人進來。我不認識他,他和所有人打招呼,看見我時,笑問:“你就是Bonnie?”那一年我所在的公司,所有人都只喊英文名。我點點頭:“你認識我?”“現(xiàn)在不是認識了嗎?”他笑得帶點自得。我還一個微笑,沒再回復。他要走我的號碼,說再聯(lián)系。一周后,老板喊我去辦公室:“馬修有沒有聯(lián)系你?”
“誰是馬修?”我已經(jīng)忘了?!八F(xiàn)在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上次跟你要號碼,我以為他要挖你跳槽?!薄皼]有?!蔽覕[擺手說,“您放心?!?/p>
出了辦公室,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工作才幾個月,怎么會有人挖我跳槽。
在下班的路上,我去了超市。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臺灣被臺風“鳳凰”襲擊的消息。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不知道什么時候,馬修出現(xiàn)在我的旁邊。
“世界很危險,”他說,“要保護好自己?!蔽以尞惖囟⒅?,想起老板的話。
“和我一起吃個飯吧?!彼钟押玫臉幼印T诿牢稄N點了快餐,他細心地用茶水把我的碗碟洗干凈。我安靜地吃,等他提出挖人的邀請,但他什么都沒有說。附近是省氣象站,立在高處。“去逛逛?”他再次發(fā)出邀請。就當是餐后消食,我想,于是起身走在他的旁邊。風吹來悶熱的潮氣,穿著高跟鞋上坡,有些吃力。他伸手想拉我一把,我沒有接受。
“感覺很涼快呢。”他說。明明很熱。
“主要是身邊的美女太冷?!彼终f。我笑了。
在高處的涼亭下,看夕陽像腌透了的咸蛋黃那樣緩緩下墜。在這個地球村,有人因為臺風被困住了回家的路,有人被贈予了一個完美的傍晚。
終于邁出了第一步
我一直等馬修提出邀請,甚至想好臺詞去拒絕他。但他沒有提過。
雖然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下班的路上,或者我吃晚餐的快餐店,與我一起逗那條狗和那只鴨子。這種見面頻繁又詭異。有次他喝了酒,打來一個電話,唱一首《光陰的故事》。我感覺到不對勁,也許他并不是想挖我跳槽,他是在追我。后來有一次深夜,他忽然出現(xiàn)在我家的樓下,讓我下樓。
我趿拉著拖鞋下樓去,看到他站在一株平安樹旁邊??吹轿遥缫恢?,對我說:“我剛加完班回來,這幾天很忙沒能和你一起吃飯?!?/p>
“沒什么啊,”我說,“我又不是不能自己吃飯?!?/p>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挺想你,你不想我嗎?”
“我為什么要想你啊。”
“好吧,去睡吧?!彼帜克臀疑蠘恰Lぴ跇翘萆?,我覺得他和之前不太一樣。于是又走下樓梯。果然,他沒走,又點燃了一支煙。我問他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他說,公司遇到點麻煩。
“有沒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這話一開口,就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躊躇時,終于邁出了向哪個方向的第一步。
“有啊?!彼@下笑得舒展了:“我很需要你?!?/p>
連男女相悅也有些身不由己
我不討厭馬修,一個人在孤單的他鄉(xiāng),也會渴望愛情和牽念。在我們還并不熟悉,只認識一個月的那個夜晚,他滿身煙味,一臉疲憊地說:“我很需要你?!比缓髲堥_手臂。
一個擁抱不代表什么。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和為什么喜歡上我,每天只睡4個小時的忙碌間或還來邀我吃飯玩偶遇,在酒醉和疲憊的時候拿我當充電器。我的心動是在那個擁抱后,回到房間,無法入眠時發(fā)生的,回憶里他那樣清晰,細節(jié)也都在彰顯。
第二天,我收到大束玫瑰花,卡片上是昭示天下的表白。我的搭檔Yvonne讀出來的時候,四周一片噓聲。老板喊我去了辦公室?!澳戕o職吧?!彼f,“你再待下去,我怕你泄露公司機密。緣盡至此,去財務(wù)部領(lǐng)工資吧?!?/p>
我就這樣被炒了,可我還沒有收到跳槽的邀請。剛走到公司的樓下,就接到電話:“花收到了嗎?”
“嗯?!?/p>
“那為什么不帶下來?”遠遠地,我看見馬修騎著一輛電動車駐在路邊。
騎著小號電動車的創(chuàng)業(yè)男青年,真是街邊獨特的風景線。我們開始戀愛。我問他為什么第一次見面就似乎與我神交已久的樣子。他不說,逼急了就打馬虎眼:你猜?我自然猜不到。我曾想他是為了挖我跳槽所以才用戀愛迂回戰(zhàn)術(shù)嗎?可事實是,他從來沒提過讓我去公司的話。我準備參加一個報社考試的時候,他表示了支持和鼓勵。
我總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有時是想起他說的冷笑話,有時是想起他與我走在一起時,手小心又親密地搭在我的腰間。有時在回味我們的第一個吻,在我家樓下難舍難分時,被路過的老太太罵有傷風化。
現(xiàn)在想來,這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愛情故事。一個正當青春的男人,去追求一個正當青春的女人,沒怎么費力,兩人就在一起了。速食社會,連男女相悅也有些身不由己。
約會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的喜歡。他吃飯快,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吃,帶點欣慰。一有機會便緊握我的手。偶爾我說一句什么,入了他的心,會揉揉我的頭發(fā)。他特別忙,經(jīng)常約會完又回去加班。只是他從來不帶我去公司。后來Yvonne被挖去他的公司上班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很差。我按著Yvonne發(fā)給我的地址,找了過去。在簡陋的兩層民房里,我看到馬修因為通宵維護網(wǎng)站,在沙發(fā)上補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睡著的樣子,眉頭緊鎖,張著嘴巴,鼾聲如雷,一點都不似與我在一起時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我曾經(jīng)所在的公司和馬修的公司都是做歐美服魔獸世界金幣和代練的,各自有一個網(wǎng)站。分幾個組,客服組、金幣組和代練組。我曾在客服組,負責客人下單后的Paypal電話驗證。Paypal可以隨時撤銷付款,每筆金幣訂單都要打電話確認信用卡的持有者是否真的下單,并通過口音辨認是否是國內(nèi)的騙子。而馬修的公司,Paypal撤付不少,這對新公司來說,幾乎是毀滅性打擊。Yvonne悄悄對我說:“你來嘛,幫幫你男友咯?!?/p>
“好,”我說,跟她一起走進客服組。我指導幾個新人打電話,糾正和補充他們的工作流程。等我再抬頭的時候,就看到馬修在沉默地看著我。從公司出來,一起下樓的時候,他一臉不高興:“你怎么會來?”
我說:“來參觀一下怎么了?!?/p>
他沒說話。吃飯的時候也一副這些菜不如去喂狗的嫌棄表情。我有些煩:“你怎么回事?”他憋呀憋的終于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xiàn)在失敗的樣子?!?/p>
“你不失敗啊,”我說,“奮斗向前的人永不言敗。”
他輕笑了一下,捏捏我的手指。
愛情工作,不過是一場被涮的游戲
我去了馬修的公司。踏進公司大門的那一刻,我終于有了一種歸屬感。
前一天是平安夜,我們在人潮擁擠的街頭走著,所有的餐廳都人滿為患。賣玫瑰和巧克力的孩子在人群中穿梭,他心軟地買了5朵玫瑰,卻花掉了50朵的錢。后來終于在一家缽缽雞店找到位置。坐下來后,他向我道歉,沒能給我準備什么特別的禮物。
我說報社的試用期我沒通過,想去你公司討口飯吃。他呆了呆說:“你確定?我那里很苦,要上夜班。每天工作12小時?!蔽尹c點頭。
他又說:“你在家待著也好,我養(yǎng)你。”我笑了,握住他的手:“我想讓你的公司養(yǎng)啊。”
“太狡猾了,”他說,“你明明是在送我禮物?!?/p>
我不是什么有奉獻精神的人,在愛情里也是。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聽從內(nèi)心的需要。我是會吃一些苦,但我也會得到更多。比如那種長跑到最后筋疲力盡雙腿僵硬心跳劇烈大腦卻無比空明的感覺。我知道,馬修正在體驗?zāi)歉杏X。
我是客服組夜班最多的一個,我經(jīng)常一個晚上要打上百個電話。早上和換班的人交接完工作后,和同樣通宵加班后的馬修一起回家。很累,但坐在他的小電動上,攬住他腰的感覺,又舒服得很分明。早餐后,再相擁睡去。舊小區(qū)窗外,有收廢品的人,敲著撥浪鼓一遍遍地過去又回來。好幾次,馬修拉開窗戶喊:“別敲了行嗎?影響我老婆睡覺!”我總會迷迷糊糊地笑起來。
我以為我們是不分彼此的好,是愿意為對方付出無怨無悔的好,是可以不問過去直奔白頭的好,但我以為錯了。
那天我因為一次失職,被一個國內(nèi)騙子Paypal撤付,騙走價值人民幣8000元的游戲金幣。郁悶的是,那天剛好有投資人來視察??傊旕R修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這次責任必須由Bonnie獨自承擔的時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Paypal撤付的風險是有預(yù)算金的,但我除了點頭說好,不能提出任何別的意見。我被扣光兩個半月薪水。不是錢的事兒,我只是覺得難過,為什么他不聽我的解釋,也一點都沒給我面子。我們冷戰(zhàn)很多天,他沒有跟我道歉,我覺得我像兔死狗烹的那條狗,什么愛情,什么工作,都不過是一場被涮的游戲。
一個月后,我提出辭職。當天,收到公共郵件,說在馬修的申請下,公司股份發(fā)生變化,馬修個人把他所持有的38%的股份,分給我18%。我辭職的時候,馬修特別吃驚,冷戰(zhàn)所帶來的爆發(fā)力,讓他惱羞成怒地在辦公室吼叫著拍了桌子。
我沒見過他那樣生氣的樣子。但我堅持,并且加上:“我要和你,分手?!?/p>
最后他妥協(xié)了:“公司馬上就要盈利了,你不能等一等嗎?”
“不能。”我斬釘截鐵,非走不可。
“你現(xiàn)在是股東啊?!?/p>
“我不要那什么股份,還給你?!?/p>
一見鐘情這種事兒,不是能控制的
我一直都是任性的人??啥自谵k公室樓下哭得像條狗的明明也是我啊?我沒有什么牽念了,但我卻舍不得離開,而是另租了一個房子,換掉號碼,開始寫小說投稿。
兩個月后,我在網(wǎng)上收到前老板發(fā)來的消息。他問我是不是和馬修分手了,我說是。他說,那我們見面聊。前老板的網(wǎng)站一直做得很好,今年應(yīng)該還是大豐收。他問我想不想回去工作。我拒絕了。
他又說了另一件事:“你知道馬修為什么會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好像認識你的樣子?因為我曾經(jīng)告訴過他們,我想追一個叫Bonnie的女孩。只是當時我有婚約,不能跟你表白,沒想到讓馬修捷足先登?!蔽覛獾冒l(fā)抖,我從未想過我的名字會在男人聚會里出現(xiàn),像獵物,像玩偶,被標注畫圈,被瞄準射殺。
“你不覺得他是小人嗎?他盜走我的盈利模式,又盜走你。”前老板很沉痛的樣子。
“不好意思,你也不怎么樣。有未婚妻還覬覦別的女孩。抱歉,我先走了?!蔽易テ鸢?,便往馬修的公司里沖。他果然在。我沒頭沒臉地就拿包砸過去。我質(zhì)問他,攻擊他,每一句話從我嘴里說出來都心如刀割,流淚不停。他由我打罵,最后把我緊緊抱住,在我耳邊說:“親愛的,你知道嗎,就是今天,我們的公司盈利了。今天的賬面余額終于不是負數(shù),是1塊錢!”
“我們”他一直說的是“我們”,歸屬感又回來了。1塊錢,讓之前我所有的疼痛都冰凍破碎,身心即刻地轉(zhuǎn)成一種由衷的歡喜,眼淚還掛著問:“是真的嗎?”
那晚,我們又在一起了。他誠懇地說他喜歡我和任何別的人無關(guān)。一見鐘情這種事兒,又不是他能控制的。我對答案還算滿意。只是我不再去公司上班,而專心寫我喜歡的文章。而那1塊錢的盈利后,公司開始越來越好。年底分紅時,他拿到房子的首付。而我被他堅持保留的18%的股份,竟然也有了一筆不錯的入賬。
我們在朝著幸福的康莊大道上奔跑。從無到有,也許只有我明白他曾經(jīng)多累多恐懼。
可人總是會變的,不是嗎?2007年,馬修把原計劃買房子的錢拿去買車,入了一輛寶馬。他又繼續(xù)經(jīng)常參加男人間的聚會。我甚至無意間看到短信,上面寫著:“什么時候再來玩兒啊。薇娜。”我的腦海爆炸起蘑菇云。他解釋說只是KTV公主,點過幾瓶好酒,她要走號碼。我感覺心像是被誰猛刺進去一把尖刀,痛得號啕大哭。
最后他保證說再也不去KTV了,苦苦哀求我原諒。當然,后來我沒走,我舍不得他。但之后,他并不怎么開心。經(jīng)常在拒絕聚會電話后,悄悄看我的臉色。在我看書的房間里,他走得像一條家教良好卻找不到如廁地的狗。
既然相愛,就不要互相傷害
我們開始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知道是不是吵得太多,我們都有些疲了。
2008年,汶川地震的時候,我們吵得最兇,因為冷戰(zhàn),他之前住在公司,后來干脆背起包和一幫志愿者開車去了四川,連招呼都沒打。余震不斷的時候,我擔心又生氣,每天打電話罵他,發(fā)誓等他回來立刻分手。但他真的回來時,我除了緊緊擁抱他,感激上天再沒有別的感覺。
2009年,因為公司盈利穩(wěn)定,馬修準備拿出一些錢去做新投資。他先跟風做了本地團購論壇,折騰沒多久,最后虧損不了了之。后來準備自創(chuàng)物流品牌,卻遇人不淑,投資被合伙人卷款逃走。之后又小打小鬧很長時間,沒取得什么成就,而存款幾乎要耗盡。
也許是因為錢,也許是因為失望,也許是愛情和存款一樣被消耗殆盡??傊夷苌羁痰馗杏X到心一點點冷掉,我開始無視他。后來有一次,我們面對面坐著吃飯,誰也沒有講一句話。吃到末尾,他流淚說:“我覺得我已經(jīng)徹底失去你了?!蔽覀冃钠綒夂偷卣劮质?。每一份戀愛都不是以分手做目的,所以這始料未及的結(jié)局讓我心如刀絞。
“一直在陪著我忙,我們從來沒有一起旅行過。你不是喜歡美國嗎?我們?nèi)ッ绹?!?/p>
“是分手旅行嗎?”我問。
“算是吧。”他說。
那是2013年4月,我們?nèi)チ瞬ㄊ款D,那是我一直向往的城市。在那天我們碰到了難得一遇的馬拉松比賽。我們站在圍觀的人群中呼喊加油。旁邊的科普里廣場突然傳來爆炸聲響。人群擁擠尖叫,在煙霧彌漫中,馬修驚慌地突然抱起我一路狂奔。我看著身旁不斷有人倒下,聞著嗆鼻的火藥味,耳旁是痛哭呼喊。那么一瞬間,我抓緊他的衣服,在他的懷里,有那樣熟悉的安全感,我竟然對死亡也沒有任何恐懼。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在這樣混屯的亂世,我們無法預(yù)知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既然相愛,就不要互相傷害,有互相傷害的那點力氣,還不如一起努力。
我把頭往他懷里埋得緊了些。
有人被困在回家的路上,而有人甘心情愿被困在愛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