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在國外的所謂演講,其實多半都是自欺欺人。一是外國人對中國文學根本就沒有那么大的興趣;二是有好口才的中國作家,就我所熟悉的范圍內(nèi),幾乎沒有。
早年在農(nóng)村,我有個叔叔是生產(chǎn)隊長,他經(jīng)常會對著社員發(fā)表演講。雖然他說著說著,能從驢頭扯到馬腚上,但聽起來還挺趣味盎然的,不亞于單口相聲。他肚子里怎么會有那么多要說的話呢?他的口才怎么那么好呢?他怎么能把話說得那么滔滔不絕,好像話是從他嘴里流出來的,而不是用腦子想出來的呢?每天,他都要早起敲鐘、派活,晚上要給社員定工分,雞一嘴鴨一嘴,爹一份娘一份的,稍有差池,立馬就會吵翻了天。但無論多難纏的角色他幾句話就能擺平,把我佩服得不行。當時我就立志:做事要做這樣的事,做人要做這樣的人。但當我把我的志向向我叔表白以后,他卻用不屑的目光打量著我說:就你?三腳踢不出—個屁來,還想當隊長?知道不,當官首先要有好口才!一下子就把我的自信心給瓦解了。
因為我叔,從小我就對口才好的人十分敬重。我覺得能夠滔滔不絕發(fā)表演講的人都是大人物,或者是未來的大人物。
當年在農(nóng)村無書可讀,我偶然得到了一本共產(chǎn)國際領導人季米特洛夫在德國法西斯的法庭為自己,也是為共產(chǎn)國際所作的辯護,那犀利的語言,排山倒海般的氣勢,令我熱血澎湃、心馳神往。后來,為了有朝一日能當個官,我也曾站在村外的小樹林里練習過演講,不知是因為我姿勢太難看了,還是聲音太難聽了,連樹都羞得發(fā)抖了,要不樹葉子為什么會嘩啦啦的一直響個沒完呢?
《三國演義》里夸獎英才時經(jīng)常使用“辯才無礙”這個詞,到了近代,如果想當官、尤其是想當大官,不把嘴皮子練好是不行的。
但話又說回來了,好口才是天生的,不是練出來的。當年我躲在小樹林里練演說,對著樹,好像也能眉飛色舞抑揚頓挫,但一到了人前,就喉嚨發(fā)緊、額頭冒汗、手足無措了,往往是事先想好的詞兒忘得一干二凈,腦子里—片空白。
讓一個口才好的人佩服另一個口才好的人不太容易,但像我這樣一個笨嘴拙舌,又一心想練好口才當大官的人,見到“辯才無礙”的人,是沒法不佩服的??上г谧骷谊犖槔锖苌倌芤姷竭@樣的人,這樣的人都哪兒去了呢?有人說都當官去了??晌覀冊陔娨暽峡吹降哪切┕賯兊目诓乓矊嵲谑且话惆悖麄冎v的話經(jīng)常都是一個調(diào)調(diào),毫無幽默感,更沒有個人的語言風格。說話流暢不是我心目中的好口才,更不是演說家。真正的演說,每次都要有創(chuàng)造,每次都不重復,每次都能說出自己的話,而不是背誦別人的話,或是把別人的話改頭換面。只能這樣說,真正的演說家是天才,而天才是不可多得的。
還是回到國外演說這個話題上來,即然人家邀請了你去,去了總還是要說點什么的。如果沒有即席演講的才能,事先寫好稿子,出去照著念念,也是可以原諒的,總比裝啞巴好吧。有人說作家出去代表國家說話,那是瞎扯,那是不知天高地厚。
十幾年前,我的一個朋友,剛加入了省作家協(xié)會,心中興奮,坐在火車上,將作協(xié)會員證擺在小桌子上,夏天,開著車窗,—陣風來,把那東西刮出去了。他心里一急,居然哇哇大哭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引得眾人前來觀看,還以為他錢包被刮出去了呢。后來有人說:別哭了,回去補一個不就行了。他竟說,回去補一個當然可以,但這次人家怎么知道我是—個作家呢?這時,—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撇著嘴說:年輕人,別哭了。當年托爾斯泰也把作協(xié)會員證弄丟了,就在胸前寫了“我是作家”四個大字,你也可以照此辦理。我明顯聽出了那老太太話里的譏諷之意,從此出門就再也不帶作協(xié)會員證了。
正是那個老太太的—番話,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所以我知道了,有的作家出國可能代表國家,但我卻只能代表我自己,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代表不了。因為我的話需要翻譯給聽眾,翻譯能否把我的話翻譯得符合我的本意,只有天知道。當然,既然是在國外說話,適度地自我吹噓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國外的作家都有這嗜好。所以我的這些“演講”里有些話,大家也不必當真。話是那洋說的,但我自己能吃幾碗米飯,我還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