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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計 暗渡陳倉

        2015-04-29 00:00:00漆雕醒
        最推理 2015年4期

        1

        中秋節(jié),常天照例沒有地方可去,便買了兩瓶太白酒,到忘年好友李書同的家里去蹭飯。

        李書同是個老書呆子,他對常天的來訪很高興。自從五年前妻子病故之后,他便一直獨自住在閘北區(qū)一座傳統(tǒng)小院里。像今天這種節(jié)日,誰也不愿意一個人過。

        院子只有兩進,房屋不過七八間,絕對算不得豪宅,但對于一個人來說,又太大了。剛掃過的地,不一會兒就落滿了黃葉,蕭瑟寂寥之意,掩都掩不住。

        常天忍不住想起前幾天發(fā)生命案的那個院子,和這院子一般無二,死者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有了腐敗之相,若不是鄰家孩童的風箏斷線落了進去,只怕那人化成骷髏也不為人知。

        死者名叫王林山,是閘北金城商行新任的經(jīng)理,他的死因十分罕見,是被人用箭射死的,箭從背心射入,正中心臟。

        現(xiàn)在還有誰會用弓箭殺人呢?那東西既不方便攜帶,又不方便掩藏,而且要射得準確,非得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訓練不可?,F(xiàn)在的刺客,也多是用槍,再不濟也是用刀,哪里會用弓箭。

        那箭很小,只十五公分長,也可能是小型的弩機。

        不管怎樣,兇手是個怪人。

        還有從死者身上搜出的那張紙條,上面也寫著奇怪的句子: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住在那里?!?/p>

        只有一句話,沒有落款,字跡是紅色的,像血。散發(fā)著某種猙獰的味道,像是在挑釁,又像是在威脅。

        王林山被拖到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尸體腐臭味混合著桂花的甜香味,整個院子都彌漫著一種古怪之極的氣氛。

        兇手移動尸體的目的如今還不知道,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地上的拖痕和腳印都用長掃帚掃去了,血跡也被清洗過,所以無法確認王林山第一死亡地點是在院中的哪一處。

        兇手既然刻意做這樣的清理,自然說明那個死亡地點十分重要。

        李書同在院子里擺了張桌子,主菜是大閘蟹,常天本來最愛吃蟹,但因為想起那股味道,大大地倒了胃口。

        “吃飯的時候就吃飯,做事的時候就做事。你做這樣想著那樣,做那樣又想著這樣,不是讓兩件事都做不好嗎?”李書同勸解常天。

        常天喝了一口酒,把話題岔開:“這地方這么大,一個人又冷清又浪費,有沒有想過把房子租出去,在弄堂里租個小間,鄰里之間有個照應,且房租又是一份收入。”

        “我一個人住正好清靜讀書!”李書同有些不快,“干嗎要和那些三教九流亂七八糟的人住在一起?我也不缺那點錢!再說了,這是祖產(chǎn),租出去,萬一來住的是些不三不四的,豈不是有辱祖宗?”

        常天連忙說了幾個笑話,才哄得李書同重新高興起來,等到酒足飯飽,常天便告辭出來,心里依舊想著王林山的案子——事發(fā)已經(jīng)近半個月了,依舊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幸好這王林山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司法科長駱楊也沒有催促。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住在那里?!?/p>

        常天默默地念著這句話,越發(fā)覺得蹊蹺。

        王林山平日并不住在他身死的那個小院子,就連他的妻子林梅清也是從警察這里才知道王林山的這處房產(chǎn)的。王林山原本有自己的商行,兩年以前做生意虧了錢,便將淮海路的一套房子抵出去還債了,后來又在北四川路租了一套西式公寓——每月租金是三十塊銀元,在到金城商行就職之前,王林山的境況一直不太好,在泰德商行做個普通職員,每月工資是一百元,生活并不寬?!柢E的是,他明明還有一套房產(chǎn),為什么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或是把那院子租賣出去貼補生活呢?

        王林山與李書同是完全不同的人,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要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潤,這是商人的原則,而且那院子也不是他的祖產(chǎn),是他三年前才買下的。

        是什么理由,讓王林山寧可空著這院子也不去使用呢?

        王林山把那寫著奇怪字句的紙條子折好放在內(nèi)衣兜里——說明他并沒有把它當作一個玩笑,他獨自一人回到這座明顯空置了許久的院子,而且暴斃在此,和這紙條一定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2

        “那院子現(xiàn)在值五萬,兩年前大概能賣個三萬五左右,”常天的下屬王濤將他查得的信息做了匯報,“已經(jīng)查明王林山當時欠的債是三萬,他把淮海路的房子賣了三萬抵債,這點十分奇怪,因為那房子本來可以賣到四萬的,由于他賣得太急,所以人家死死地壓了他的價,但他完全可以不賣那一套,而改賣這院子的,反正這院子他也一直沒??!”

        常天在紙上寫下周漢庭三個字,這是王林山前任雇主的名字,在到金城商行之前,他一直在周漢庭的商行做事,但只是一個普通職員,種種跡象顯示,周漢庭是防備著王林山的,不肯重用他——事實證明周漢庭的疑心并非沒有道理,王林山跳槽到金城商行,帶走了一大批老客戶,使得周漢庭損失不小。

        按理,這利益糾葛通常都是最明顯的殺人動機,可不知道為什么,常天總覺得應該將王林山不賣院子的事查個清楚——雖然這兩件事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

        直覺歸直覺,程序歸程序,周漢庭仍然是要調(diào)查的。

        “都說人死百事消,按理,我不應該說死人的壞話,但我這人直爽,不喜歡作假,既然你問起,我也就實話實說,我確實不相信王林山?!?/p>

        周漢庭年過四十,身材壯碩,穿一件玄色莨綢長衫,他知道常天的來意,一肚子憤怒,“因為我太了解這個人,他是能干,但精明得過了頭。不能給他太多權(quán)力,你給他的永遠都填不滿他的肚子,他總覺得不夠,你給了他一,他就要二,你不給他二,他就自己把它變成二。做商人來講,用得好這是刀刃,所向披靡,用不好這就是火,引火燒身,成也蕭何敗蕭何。當年就因為他這貪,所以他把自己做大了,誰都比不上他,卻也是因為他這貪,他把自己敗了個一塌涂地,你說,這種人,我敢讓他來掌舵嗎?

        “這些年,他吃里爬外的事沒少做,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之所以容著他,是因為盡管他這樣,我也還有得賺。大家心照不宣,不挑破而已。他這次走,我是挺恨的,可我心里也早有準備,他是個什么人我再清楚不過,所以也不意外。生意場上這種事多了去了,雖然損失不小,但沒有傷著元氣,做生意的要沒這點承受力,那還不如回鄉(xiāng)下去種田呢!

        “你要懷疑我殺他,真真可笑,為他我犯不著!打個比方,他就好比利息,我就好比本錢,他走了,不過是利息沒了,如果我殺了他,那就是把我自己給搭了進去,那就連本帶利都沒了,像這樣的蠢事,我周漢庭是不會做的?!?/p>

        常天喜歡周漢庭的豪爽勁兒,但是不敢立刻相信他。和很多上海灘的商人一樣,周漢庭的底子并不干凈,黑白兩道都有關(guān)系,他真要殺人泄憤,也不是什么難事,出點錢,自然有人出來替他搞定,只要沒人出賣捅破這一點,他大可以一張嘴兩片唇撇個干干凈凈。

        只是,誰會用箭來殺人呢?

        常天腦子里又鉆出那只小箭——他辦了這么多年案子,這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兇器,上海灘以前并沒有出現(xiàn)用這種兇器的人。

        假設(shè)周漢庭買兇殺人,按常理,他應該找相熟的黑道兄弟——這些人在上海的街面上混熟了,殺人放火栽贓嫁禍,業(yè)務熟練,而且大家都有利益關(guān)系,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這種共生關(guān)系在各地都非常流行,你有把柄在我手里,我有把柄在你手里,誰出了事,另一方都不好過,不得不共富貴,也不得不共患難。而如果從外鄉(xiāng)找人,一來費時耗力,二來也不保險,不知根不知底細,萬一被對方出賣或是敲詐或是對方不慎暴露被抓,豈不是引火燒身?

        周漢庭是個精明的生意人,這筆賬他不會算不過來,當然,也不排除他一時犯了糊涂,誰都有犯了糊涂的時候。

        常天拿了小箭,找到萬永當鋪的掌柜龍白可,此人如今雖然做著正經(jīng)生意,但卻是個江湖百事通,手下養(yǎng)著許多耳目,很多人到他的當鋪,不是用東西換錢,而是換信息。

        “沒有。”龍白可搖頭,“我敢肯定,上海灘現(xiàn)在肯定沒有用這東西殺人的刺客,各大幫派里也沒有這樣的角色。”

        他細細研究著箭,“沒錯,這箭是個四髯弩箭,箭頭后面有四須,兩旁有深槽,這可是個老東西了,你看箭頭這銹跡,這成色,起碼有五六十個年頭了,工藝很好,像是過去清朝工部官造的東西呢!不過這箭桿子卻是新的,”他說著聞了聞木頭的味道,“楊木的,做出來的時間應該不超過一個月,它比一般的弩箭要短得多,所以那弩機也應該很小,”龍白可用雙手比劃出一個西瓜大小,“這么大就差不多了,也許還要再小些。”

        “可還是大呀!”常天皺著眉頭,“不好藏?!?/p>

        這當然不是龍白可思考的問題,他還在研究箭:“箭桿子上圓圍有八分,中圓圍有1寸,下圓圍有六寸——這種兩端細中間粗的箭又被稱為掏檔子炸口,射出去之后的飛行速度會比其他形狀的箭快很多,嗯,造這箭桿子的也是個行家里手呢!”

        “這都多少年不用弓箭了?”常天又開始琢磨這個老問題,“老匠人,或是老匠人的傳人?誰還去學這個?”

        “依我看,這東西用好了,比槍好使。”龍白可笑道,“尤其在這上海灘,你想想,槍有聲,這箭無聲??!槍響了,警察也就不遠了,這箭射出去,可不一定招人注意。”

        這一點常天早就想過:“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畢竟不方便攜帶,太惹眼,槍可以藏在袖子里,這東西怎么藏?只能事先找個隱秘的地方躲起來,專打埋伏。要打埋伏,就得事先算準了對方的行蹤……”常天說到這里住了嘴,那家伙可不正這么干的嘛!

        那寫條子的家伙很可能就是射箭的兇手,那人料定了王林山見到條子必然會到那院子去,便事先躲在那里,等著王林山一出現(xiàn),便下黑手——但那家伙憑什么就認為王林山必然會去那院子呢,如果算錯了,或者王林山不立即去,那家伙難道會一直等在那里不成?

        整個院子已經(jīng)被搜了個底朝天,房間里的東西落滿了灰,甚至沒有一把干凈的椅子,應該是很長時間沒有人打掃,而王林山基本上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這與鄰居們的說辭一致,在他們的印象中,那院子的大門總是鎖著的。

        除此之外,警士們從內(nèi)室的床下搜出來一些紙錢和蠟燭,被放在一個柏木的盒子里。

        紙錢和蠟燭算得上是日常用品,中元節(jié)或是清明節(jié)都會用到,但是這種東西究竟不祥,怎么會放在床下?

        “想來是覺得不吉利吧?可能跟柳懷安有關(guān)?!绷_元勝是王林山的鄰居,與王宅只一墻之隔,今年五十歲,住在這巷子里已經(jīng)二十年,對鄰居家這院子的前后主人都還算了解。

        “這院子以前是柳懷安家的,這家住著父女倆,老柳好賭,輸了一大筆錢,拿不出來,就把房子賣給了王林山,拿了錢去還債。大約是心里氣不過,就在院子里上吊死了,王林山自己很少來住,這院子平日里就只有那姑娘和許嫂。自從那姑娘跑了之后,王林山就把許嫂解雇了,他自己也再沒來過,大概是傷了心吧?我一直還想,跑了就跑了吧,跟房子置氣做什么?不喜歡就賣了唄!那天晚上見他開門進去,還以為他想通了呢!”

        羅元勝口中的那姑娘名叫那惠如,其父那榮是個滿人,吸大煙欠了一屁股債,父女倆本來住在江蘇蘇州,王林山替那榮還了債,之后便買下了這處院子,將那惠如養(yǎng)在了里面——王林山是有妻室的,所以這那惠如的身份顯而易見:是王林如的外宅。

        “大概就是兩年前,王林山讓許嫂到他浙江金華老家去取件東西,許嫂去了三天,回來之后,王林山卻跟她說那姑娘趁夜帶著首飾細軟逃走了,給了她些錢,要她到別家做工去?!?/p>

        羅元勝嘆了口氣,“許嫂跟我說,她是早看出那姑娘會跑的,那女子心性高,常跟王林山頂嘴,所以經(jīng)常挨打。”

        據(jù)常天的了解,這王林山和妻子林梅清的感情十分冷淡,這幾年在外也沒有別的情人,難道真是因為對那惠如動了真情,所以才將這院子空置嗎?

        常天很難相信這種可能性,不過又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

        人本來就是這世上最難琢磨的一種生物。

        那榮早已去世,自從那惠如跑了之后,王林山也就不再周濟那榮,沒過多久那榮便貧病交加而死,這期間,那惠如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

        認識那家父女的人并不多,極少數(shù)的人還對那惠如有一點模糊的印象。

        “是個挺安靜的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太喜歡說話,也不跟周圍的鄰居來往,長得似乎還行?!?/p>

        這是從浙江調(diào)查得到的信息,而上海這邊,幾乎沒有人見過那惠如,人們只記得她是三年前由一頂藍布轎子抬進院子里的,之后就沒見她出過門,他們對她的印象大多來自許嫂的八卦,可也就無非說些主子仆人那點兒閑話——說那惠如出手小氣,舍不得拿錢打賞下人。

        關(guān)于那榮,卻有一點讓常天感到十分意外,這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曾在清朝工部做了十年箭匠,清朝亡國之后便攜女兒從北平到了蘇州。

        箭匠!

        龍白可不是說那箭頭是清朝官造的老東西嗎?!

        “還有件事挺怪,許嫂說王林山從來不在院里過夜,十二點以前一定會走,她說是怕大老婆,我覺得不像。那王林山怎么看也不像是女人管得住的人??!你要說是忌諱老柳吧,他咋又不把院子賣了呢?另外,那院子平日也沒什么訪客。我看見的好像就請過兩次客吧?”羅元勝盡力回憶著,“來的是個胖子,穿著西裝,看上去蠻有錢的,應該是王林山生意上的朋友?!?/p>

        3

        金西成是金城商行的老板,因父親去世,大約在兩個月前從英國回到上海,繼承家族生意,他原本是學建筑的,對生意并不大懂。

        “我們主要經(jīng)營布匹,所以就想找個懂行的,便托人去打聽,知道這王林山以前就是做布匹生意起家的,后來虧了錢,去了漢庭商行做職員,也做得不錯,都說他是大材小用了,所以我就花錢請他過來做經(jīng)理,沒想到卻出了這種事!”

        “你最早是怎么知道王林山這個人的呢?”

        “我回國的時候,家里辦了個歡迎派對,他是其中一個賓客帶來的,當時只是打了個招呼,他做了個自我介紹,也沒想那么多,后來商行里商量用人的時候,才又想起他來,調(diào)查了一下,覺得十分合適。”

        金西成給王林山的酬金是每月五百元,外加年終分紅,這樣優(yōu)厚的條件,王林山自然是無法拒絕的,同時這個薪酬在金城商行里也是前所未有的,常天稍一調(diào)查,便聽到不少怨言。

        首先不滿的自然是金城商行的前任經(jīng)理魯英,此人一提起自己被解雇的事便怒氣沖沖:“我在金家干了二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們說換人就換人,一點人情都不講,那個姓王的是什么好東西?行里的人誰不知道他,慣用一些陰險下賤的招數(shù),為了賺錢,只怕能把老婆都送人。他們倒好,菩薩一樣的供著,給他那么多錢,比我竟多出兩倍去,他究竟為金城做了什么貢獻?!敗家子啊敗家子,金老太爺若還在世,也會被這敗家子給氣死過去!不會做生意就不要做,讓二少爺做,都是自家兄弟,有何不可?也不知老爺怎么想的,大少爺喜歡讀書就讓他去讀,非要大少爺來繼承家業(yè)做什么,金家這是要敗了呀!”

        魯英口中的二少爺即是金西成的弟弟金西南,但不是親弟弟,而是金家的養(yǎng)子,金西成在外求學的這些年,都是由金西南負責打理金城商行的事務,多年心血拱手讓人,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兩人曾經(jīng)為了王林山替換魯英的事大吵了幾次,幾乎翻臉。

        “如果沒有爹,我便還在街上做叫花子,當然應該是由大哥來繼承家業(yè),振興金家,天經(jīng)地義,我跟大哥吵架,也是為了金家好,那王林山確實是用不得的,沾上這個人是要走霉運的,他若真是有本事,怎么把自己的生意做垮了?他若真是有本事,怎么這么多年沒有東山再起?就算他有本事,人品不好,口碑太差,也是不行的。我有個朋友叫汪鎮(zhèn)才,是在銀行做襄理的,那王林山要找他借貸,百般討好,還認了他做義兄,成天請他吃飯,只恨不得粘在一起。兩年以前,汪鎮(zhèn)才出事失蹤了,他的家人遇著難處,找到王林山借錢,你猜怎么著?他翻臉不認人,竟把人家孤兒寡母趕了出去,像這樣一點仁義信義都沒有的混蛋,金城商行怎么能用呢?我是一番苦心,不愿意爹畢生的心血毀在一個小人手上??!所以就算大哥再生氣,這事我也不能由著他?,F(xiàn)在那王林山死了,說句老實話,不是我不厚道,我以為對金城來說,未必不是件好事?!?/p>

        金西南的城府顯然要比魯英深多了,自從金西成執(zhí)意聘請了王林山之后,他便一直稱病,完全不管金城商行的事,但根據(jù)常天了解到的情況,之所以金西成會從英國急忙趕回上海,是因為其母親看出金西南有野心,擔心失去金家商行的控制權(quán),一連發(fā)了十幾封電報,逼迫金西成回國,而金西成之所以要急著找人頂替魯英,是因為魯英正是金西南的死忠,而金西成必須迅速培植自己的勢力。

        王林山雖然口碑很差,但不失為一個人才,會不會這金西南為了重新掌握金城商行的控制權(quán),所以鋌而走險找人殺了王林山呢?

        從金西南的一番話不難分析出,他對王林山很是了解,顯然下了工夫,會不會是他知道了那座小院里的什么秘密,便寫了那紙條給王林山,將他引誘到那小院里給殺了?

        從動機上來講是說得通的,而且這動機比周漢庭的還要更充分些,借用周漢庭的比喻,這金西南一旦失去了金城商行的控制權(quán),那么他便是輸?shù)袅吮惧X和利息,而殺死王林山,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那么他便有機會連本帶利都贏回來——如果金城商行因為這事而混亂起來,金西成只要撐不下去,就不得不請金西南回來主持大局。

        在上海灘混了多年,常天見多了這種手段。

        不過現(xiàn)在即便王林山死了,這金西南想要得逞也未必容易:首先金西成的母親便一直對金西南如臨大敵;其次,金西成有一個精明能干的老婆賀香蘭,這金西成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但賀香蘭卻不是省油的燈。她在英國學的是財會,很有頭腦,金西成也素有懼內(nèi)的名聲,據(jù)說對這個老婆言聽計從,大小事都由女方說了算。王林山失蹤后的第二天,賀香蘭便到了商行,自己做主從老員工里選了一個人代理經(jīng)理事務,每天按經(jīng)理待遇額外補貼薪酬,第四天便以王林山無故曠工將其開除,把那員工陳海轉(zhuǎn)為正式經(jīng)理,一下子便穩(wěn)住了局面和人心。雖然陳海經(jīng)驗不及金西南,一時也無法讓金城商行有多大發(fā)展,但至少,金西南想要的那一個“亂”,是不可能讓他如意的了。

        如果王林山的死真的與金西南有關(guān),那么后者很可能還會為了欲望而施惡,依照他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殺人這種事,一旦有了一,便會有二,等到人把人性廉恥都丟光了,也就是禽獸了,禽獸是不在乎殺人的。

        常天囑咐手下盯緊金西南,自己則去查另一條線索。

        金西南雖然不是正人君子,但是他對于王林山的責備卻并不是惡意中傷。

        那名叫汪鎮(zhèn)才的銀行襄理,確實如金西南所說,一度與王林山打得火熱,稱兄道弟,兩年以前,汪鎮(zhèn)才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從銀行貸了一大筆錢給王林山,王林山則用這筆錢做本錢轉(zhuǎn)作煙草生意,哪知道船沉了,貨物全部損毀,還得賠償一大筆違約金,因此傾家蕩產(chǎn),那時候汪鎮(zhèn)才已經(jīng)失蹤,銀行派人上門追貸,才有了王林山賣房還債之事。

        常天將汪鎮(zhèn)才的照片拿給羅元勝看,后者一眼便認出那正是到王林山別宅做客的那個“胖子”。

        更巧合的是,汪鎮(zhèn)才失蹤的時間與那惠如逃跑的時間剛好吻合——都是在五月初六前后,汪鎮(zhèn)才的家人是五月初七日報的案,而羅元勝記得許嫂在去王林山老家之前,到他家里找他老婆要了一雙鞋樣子,那一日剛好是端午節(jié),她去了三日,那便是五月初九回來,那惠如應該是在她離家的那三日中的某天逃跑的,即五月初六到初八之間。

        這僅僅是巧合嗎?常天有些興奮,汪鎮(zhèn)才的失蹤案在當時是一樁懸案,當時負責查案的警官并沒有查出眉目來,不過案卷中還存有王林山的詢問筆錄,畢竟他那時與汪鎮(zhèn)才關(guān)系親密,自然是警察的盤問對象。

        汪鎮(zhèn)才五月初六下班之后便沒有回家,打電話給賈芳說加班,要晚些回去,但是那一日他并不在銀行加班,顯然是汪說了謊,而且偏是那一日王林山并不和他在一起,而是和幾個相熟的商人打了兩天麻將,直到五月初八才回家,這是有諸多人證的,做不了假。而那時,汪鎮(zhèn)才的家人已經(jīng)到警局報了案。汪妻賈芳是出了名的悍妒之婦,汪鎮(zhèn)才懼內(nèi)是人所周知的,此人從不在外過夜,連夜總會也不去,或者更準確地說,汪鎮(zhèn)才顧忌的是賈芳娘家——賈芳的父親賈鵬在財政廳任職,頗有些勢力,他對外人都很苛刻,大約也是在發(fā)泄這股怨氣。在汪鎮(zhèn)才失蹤后不久,賈鵬也失了勢,汪賈兩家一落千丈,所以賈芳后來才會因為窮困潦倒去向王林山借錢,王林山不但將賈芳趕出家門,而且還冷言嘲諷,這事很多人都知道。

        如果汪鎮(zhèn)才的失蹤與那惠如的逃跑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比如私奔,如果王林山真的喜歡那惠如,是有理由憎恨這兩人的,也可能連帶憎恨賈芳,那么他的很多做法就說得通了,不住在那院子是為了不回到傷心地,但是他為何不干脆賣了它?

        汪鎮(zhèn)才是那種為了兒女私情可以拋下事業(yè)的男人嗎?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婚姻為前途鋪路,可以忍受妻子的欺辱——如果說是忍無可忍的逃避倒是可能的,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人可能會為了利益一時出賣自尊,但心里始終是不甘心的,總要找機會拿回來。常天見過不少這類婚姻,男人如果靠女人上位,等到權(quán)勢到手,百分之九十五都會變成中山狼,要把失去的自尊一一拿回來的,可是在權(quán)勢到手之前,百分之百都是小白兔。

        “死了就死了吧,有啥好奇怪的?這上海灘哪天不死人?!”賈芳對王林山的死反應漠然,她現(xiàn)在通過幫人洗衣養(yǎng)家糊口,當年的富太太,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個雙手粗糙起刺的下層女人,穿著最普通的淡藍色鐵機紡短衫,唯一不變的是她潑辣的性格,這性格倒幫了她的忙,至少有相當一部分人是不敢欺負她的。

        “當時是恨不得他死,”賈芳說道,“如今也算是想明白了,人走茶涼,人人都這樣,又不止他一個,以前巴結(jié)我家老汪的人,現(xiàn)在有誰還記得他?呸!我算是看透了,自己該怎么過怎么過吧!”

        談起汪鎮(zhèn)才的失蹤,賈芳至今仍想不明白:“他那人,看上去人高馬大,實際上膽子又小,又吃不得苦,我借他三個膽子他也不會鬧什么離家出走,就算走,要不了三天就得哭著回家。再說了,他的錢都是我管著,他沒錢能上哪兒去?他就算不要我,也不能不要兒子啊!那是他的命根子呀!多半是給人害了吧?你知道上海灘這地方,為了十塊錢也有人殺人,吃人不吐骨頭的?!?/p>

        “你們家老汪以前常去王林山的家里做客嗎?”

        “有時候去,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外面吃飯。”

        “你去過嗎?”

        “去過的?!?/p>

        “閘北那個院子?”

        賈芳皺了皺眉頭:“你弄錯了吧?他們家在淮海路!”

        常天仔細打量著她的臉:“是你弄錯了吧?”

        “被人趕出來的地方,”賈芳冷笑,“我一輩子都記得?!?/p>

        看上去她似乎確實不知道王林山的另一處宅子,而汪鎮(zhèn)才也從來沒跟她提起過。

        賈芳和汪鎮(zhèn)才的兒子,如今已經(jīng)八歲。

        “我怕什么,我有兒子,等兒子長大了,我就享福了!”賈芳的眼里閃著希望,“這世上,除了骨肉至親,誰都靠不?。 ?/p>

        常天看著她的手,右手包著紗布。

        “這是怎么弄的?”

        “洗衣服弄的?!辟Z芳不在乎地甩了甩手,“那人衣服兜里有個刀片,我也沒留神,狠狠一搓,就劃傷了。”

        4

        林梅清可以說是王林山被殺案中唯一的受益者,不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

        常天看得出來,林梅清的氣色比她剛聽到王林山死訊時要好得多,并沒有新寡女人的悲痛欲絕。

        她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已經(jīng)不是兇手的問題:“那座小院大概什么時候可以解封?我想把它賣掉。辦葬禮借了好些錢,該還人家了?!?/p>

        常天搖著頭:“現(xiàn)在不行,要等案子結(jié)了以后?!?/p>

        林梅清“哦“了一聲,沒有提出異議,只是小心翼翼地說:“那你們什么時候能結(jié)案呢?”

        常天有意挑釁她:“說不好??斓脑?,一月兩月,慢的話,一年兩年,三年五載。”

        林梅清嚇了一跳,滿臉失望:“哦?!?/p>

        她和賈芳不一樣,這是一個軟弱的鄉(xiāng)下女人,鄰居常常聽到王林山對其非罵即打,她的身上也常常被人看見有淤青痕跡。

        她不夠漂亮,也不聰明,她和王林山的婚姻是父母之命,這樣一個女人,自然既留不住王林山,也管不住他。

        既然老婆不是悍婦,他又不懼內(nèi),為什么王林山從不在那院子里過夜呢?

        ——假如羅元勝所說屬實,在那惠如逃跑之前,王林山的行為便有些奇怪——是因為院子里死過人,他害怕這是兇宅嗎?

        柳懷安雖然死在宅院里,但原因是他自己賭博,怨不得別人,據(jù)常天的調(diào)查,那債主雖然與王林山相識,但柳懷安賣房的價錢卻是市價,王林山并沒有占到什么便宜,他買這房子純屬湊巧,并不是非到手不可。

        如果他真是覺得死了人心中不舒服,為什么當時不賣掉房子另買一處,反而讓那惠如等人住了進來呢?和情人在一處讓他心存芥蒂的房子里約會親密,這不是很奇怪嗎?

        常天打量著林梅清,這個女人,會因為受不了丈夫的打罵而生了殺機嗎?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在他的腦子里閃過,但又不止一次被他否定。

        首先,她沒有工作,王林山便是她的衣食來源,如果王林山死了,她也就沒了依靠,尤其王林山一直以來的境況并不好,剛剛當上金城商行的經(jīng)理,還沒來得及東山再起,他死了也不會有什么遺產(chǎn)可以繼承;其次,在王林山死的那個晚上,林梅清是有時間證人的,房東太太大約八點鐘的時候過來收房租,兩人關(guān)系不錯,聊了幾個小時。林梅清不在現(xiàn)場,自然便不是兇手,如果買兇——她似乎又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可是,人心難測,也許這軟弱愚笨不過是她的一張面具,誰知道呢?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也沒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吧?!绷置非寤卮穑跋劝逊孔油肆?,租一個小的,然后去給人洗洗衣裳,再不濟去幫傭,總能活下去的。反正我以前也是過了苦日子的。”

        常天打量著房間里的陳設(shè),發(fā)現(xiàn)和上一次不太一樣,有些家具的位置被移動過了。

        “這柜子怎么移到那里去了?”常天指著一個百抽柜問道,他記得那柜子以前是放在窗前的,現(xiàn)在卻被放到了沙發(fā)右邊靠墻的位置。

        “房東太太說這抽柜上有鏡子,不能對著窗戶,風水不好,家里會走霉運的,所以我就把它搬到這邊來了?!?/p>

        “你請人搬的?”

        “我自己搬的?!?/p>

        “你?!”常天有些驚訝,這柜子起碼有七八十斤,他打量著林梅清的瘦小身子。

        “是啊?!绷置非宀缓靡馑嫉匦α诵?,“這些活,不算什么?!?/p>

        5

        常天圍著院子轉(zhuǎn)了幾圈,這院子的位置不算偏僻,前面的巷子行人不斷,有個賣小面的攤子每天要擺到八點鐘。后門的巷子是個市場,白天菜市,晚上夜市,至少要到晚上九點才會散。兇手如果從前門走,就會冒著被人看見的風險,尤其是拿著藏不住的弩機——至少得放在包裹里或是行李箱里,這樣還是顯眼,更何況鄰居們都沒看見過這種打扮的人,所以只可能是在深夜里潛入。如果走后門,至少要在九點以后,但是王林山八點鐘就進來了,所以兇手只能提前等在這里,如果不在八點鐘以前進去,那便需要在九點以后進入,那么那人至少需要提前進去等上一天一夜。

        兇手如何確定王山林接到條子后,會什么時候前往院子?兇手需要有一個同謀——即送條子的人,如果沒有同謀,那么兇手就必須保證自己比王林山更早到達這院子,要如何做呢?王林山八點左右到達這院子,這條子應該是當天送到王林山的手中的,王林山一整天都在金城商行,根據(jù)商行得到的信息,并沒有人送信給他,那么紙條會不會是直接放在王林山的辦公室里呢?如果是這樣,放紙條的人就應該是金城商行里的人。

        院子的左右兩邊都是兩層樓的廂房,王林山的尸體在左邊廂房前的桂花樹下,由于兇手移動過尸體,所以兇手當時可以躲藏的地方既可能是右邊的廂房,也可能是左邊的廂房。

        常天在左廂樓的走廊上站了一會兒,又在右?guī)麡堑淖呃壬险玖艘粫?,此時和事發(fā)之時一樣,也是初一。雖然不是月圓之夜,但月光卻不弱,將地面照得虛白,樓下的景物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射箭與打槍不同,只要是移動的目標,即便移動速度不快,不經(jīng)過訓練,也很難一箭命中,而且那一箭十分致命,直中心臟——如果不是射箭人的技術(shù)極高,那便還有一個可能性:目標是靜止的。

        目標為什么會靜止呢?常天琢磨著,這院子里有什么東西可以讓王林山駐足呢?

        左廂樓前有棵桂花樹,右?guī)麡乔坝幸淮刂褡?,正房門前也種著一簇竹子。中間則是一大片空地,鋪著青磚。

        常天下樓回到院中,仔細地查看那兩簇竹子——這格局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右?guī)麡乔暗闹褡雍苡行┠觐^了,竹竿黃而黑,竹葉也是深綠色,而正房門前的竹子的竹竿則是青色,上面還有些白粉,說明這竹子還沒過兩度,竹葉顏色嬌嫩,竹子上的苔蘚顏色也很淡,差不多是兩年左右——這說明右?guī)麡乔暗闹褡?,是在王林山買下這宅子之前就種下的,而正房前的竹子是買下院子之后才種下的,時間是在兩年前。

        王林山為什么要在這個地方種竹子呢?而且這竹子顯然是從右?guī)麡悄沁呉浦策^來的,地下的石板有裂紋,說明是將青石板直接撬開后種植的,連花臺也沒有修,十分潦草。

        再仔細查看竹竿的下端,常天發(fā)現(xiàn)了幾處明顯的刮擦痕跡——像是被鐵器鏟過。

        常天站起身子,回頭望著后面的左右?guī)?,心中一動?/p>

        他在柴房里找到一把砍刀,先將竹子砍斷,又將其連根挖了出來,往下挖了差不多一米深,一只手骨赫然露了出來。

        再挖幾下,又看見了肋骨。

        月光照在白骨上,仿佛在洗滌著它們,又仿佛在撫慰著它們。

        第二天,常天帶著下屬將整具尸骨都挖了出來,這是一具男人的尸骨,年齡在三十歲左右,在尸骨的旁邊還有一塊ENICAR的腕表,經(jīng)賈芳辨認,正是屬于汪鎮(zhèn)才的,因為這是她送他的二十八歲生日禮物,表面上還刻著他名字首字母W,同時汪鎮(zhèn)才曾有過右臂骨折的舊傷,這一點在尸骨上也得到了驗證。

        “想不到竟是死在這里了?!背L靽@著氣。

        難道這就是這個院子的秘密嗎?

        王林山殺死了汪鎮(zhèn)才,并將他的尸體埋在院子中,所以他不敢將院子出租,更不敢賣掉,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個可怕的秘密,但偏偏有人知曉了這個秘密,王林山便匆忙趕回院子查看他埋尸的地方,在他掘出尸體的時候,兇手一箭射死了他。

        但是,汪鎮(zhèn)才失蹤的時候——王林山明明有鐵一般的不在場證明?。∷怯檬裁词址⑺劳翩?zhèn)才的?自己動手不可能了,如果假手于人,那么為什么不一并處理了尸體?為什么將汪鎮(zhèn)才的尸體埋在自己的院子里?除非這里就是汪鎮(zhèn)才死亡的第一現(xiàn)場,而他又不敢冒險將尸體運出去。那么汪鎮(zhèn)才又怎么會在王林山不在的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呢?這幾枝竹子也只可能是王林山自己種下的,外人是不可能用這種方式埋尸的,主人見了多出的竹子豈有不生疑的道理?所以埋尸的也只可能是王林山,這件事簡直有些匪夷所思。

        另外,兇手為什么要殺死王林山呢?如果是金西南,這種秘密用來做把柄要挾王林山豈不是更好?如果是為了給汪鎮(zhèn)才復仇,那么又為什么要移動尸體,不讓汪鎮(zhèn)才的尸體得見天日?兇手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常天想了想,那惠如很可能是知情人,她的逃跑也可能與汪鎮(zhèn)才的死有關(guān),或者,常天打了個寒戰(zhàn),逃跑是王林山對許嫂說的,許嫂并沒有親眼看見那惠如逃跑??!莫非那惠如也被殺了滅口了?如果那惠如死了——常天想,那個箭頭,如果是那家的東西,會不會是有人要為那惠如報仇呢?

        常天連忙叫屬下繼續(xù)深挖,但是挖到地下四五米,也沒發(fā)現(xiàn)第二具尸體。

        如果那惠如和汪鎮(zhèn)才是同時死去的,而王林山是沒理由將兩人尸體分開處理的,那么那惠如是因為知道汪鎮(zhèn)才被殺的真相而逃跑了嗎?她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會不會是那個寫條子的人呢?她又會不會是那個兇手呢?

        ——畢竟她的父親曾做過箭匠,她是最有可能擁有造箭技術(shù)和那個箭頭的人,但是她為什么要殺死王林山呢?是為了給汪鎮(zhèn)才報仇——按照羅元勝的說法,汪鎮(zhèn)才統(tǒng)共也沒來幾次,何至于有這種情分?當然,男女之事素來是說不清的,可是,如果她要為汪鎮(zhèn)才報仇,為何要移動尸體,不讓人知道汪鎮(zhèn)才所埋之處?

        常天決定先找到許嫂,畢竟這個女人和那惠如生活過一段時間,應該對后者有更深的了解。

        許嫂和羅元勝的老婆交情不錯,所以常天很容易便得知許嫂如今在浙江金華做幫傭,連忙尋了過去,卻被主人告知那許嫂在兩天前不幸溺水身亡了。

        “前幾天她來告假,說是家里來了親戚,好多年沒見了,得聚一聚。她丈夫早就去世了,又沒個兒女,一個人過怪孤苦的,我們見這些年她做事勤懇,也就應了,卻沒想出了這種事?!痹S嫂的東家是金華的富商,對許嫂的過世十分惋惜,“他們說是喝多了酒,回家的時候不小心失足落進水里的?!?/p>

        常天找到許嫂的鄰居求證,卻沒人見過她這位所謂的親戚,只有一個名叫桃子的寡婦和許嫂聊過兩句。

        “九月初三那天中午,我見她手里拿著包裹,就問她去哪里,她沒告訴我,只說自己遇上了貴人,從此要走好運了,卻沒想到竟是這種結(jié)果,怕是被人騙了錢,自己投水了也不一定呢!”

        許嫂死于九月初四的下午七點左右,尸體大概是晚上九點被人發(fā)現(xiàn)的。

        常天打聽了一陣,只查出金華的龍?zhí)┞灭^曾有兩個女人在那里吃過飯,其中一個女子面貌依稀是許嫂的模樣,另一個女子十分年輕,穿著華麗時髦,梳著馬尾頭,濃妝艷抹,額頭上有一顆大黑痣,出手闊綽——這打扮十分顯眼,但是許嫂落水之后,再沒人見過這個女子。

        這女子顯然也并不是那惠如。

        是意外還是謀殺?常天心想,剛好死在這個時候!

        因為沒有更多的線索,也不能在浙江久待,常天懷著滿腹疑慮回到了上海。林梅清又來詢問房子的事情,常天請示過司法科長之后便同意將宅子解封,林梅清立即便搬了進去。

        “真是怪事?!蓖鯘L煺f,“那可是兇宅,別人避之不及,她倒敢一個人住在里面,那人可是她老公殺的,她就不怕冤魂纏身?”

        常天也覺得詫異,這女人的行為與她素日的為人實在大相徑庭——難不成自己看走了眼,她竟一直在演戲?

        “盯緊了她?!背L煜铝睢?/p>

        負責執(zhí)行這個任務的警士程通,每天都通過羅元勝家的墻頭監(jiān)視林梅清的行為,他發(fā)現(xiàn)林梅清每天四五點鐘就起來,一起來就往西廂房里鉆。

        “看來這院子里還藏有秘密呢!”常天不禁樂了,“由她去找,咱們撿現(xiàn)成的?!?/p>

        6

        子夜,王宅里的燈終于都熄了,程通大大地打了個哈欠,這說明一日的工作結(jié)束了,他也終于可以歇息了。

        “這女人,真能折騰!”

        羅元勝給程通提來洗腳水:“長官,洗個腳,解解乏吧。”

        常天付給羅元勝十個銀元,算做是他配合查案的勞務費——羅元勝雖不情愿,卻也不敢拒絕。

        程通洗完腳,便躺在了床上,沒一會兒便睡著了,睡得迷迷糊糊時,忽然聽到隔壁院子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程通急忙穿好鞋,直接翻過墻頭進了王宅。

        整個院子只有一樓西廂房有亮光透出。

        程通沖進去,立刻便聞到一股惡臭撲面而來,林梅清直直地倒在地上,程通連忙蹲下來摸了摸后者的呼吸,發(fā)現(xiàn)她只是暈了過去。

        程通抬起頭,發(fā)現(xiàn)雕花大床后的墻壁被鑿出了一個大洞,而那洞里,竟赫然露出了一張人臉!

        啊——

        程通也尖叫起來。

        常天帶著下屬們趕到現(xiàn)場,將墻壁完全鑿開之后,一具站立著的尸體出現(xiàn)在了眾人眼前——這是一具女性干尸,肉身衣物毛發(fā)仍在,只是皮膚完全脫水,形貌還能辨認。

        常天只覺得渾身汗毛直豎!

        ——這女尸梳著馬尾頭,額頭上赫然是一顆大黑痣!

        在金華的那女子,額頭上不也是有一顆黑痣嗎?這可真是活見鬼了!

        “柳懷安的女兒柳小五,額頭上正有一顆大黑痣,說來也奇怪,自從她爹死后,就沒人再見過她!”羅元勝的話讓常天越發(fā)心驚,“那姑娘性格潑辣豪爽,又愛時髦,平常就喜歡梳馬尾,一心想著要做電影明星呢!她爹死后,她去王林山那里鬧過好幾回,要王林山給賠償,都被趕出來了,我本來以為她是沒要著好處,自己尋出路去了,沒想到竟然死在這里!”

        女尸的喉骨斷裂,顯然是被人擰斷的——既然尸體在王宅被發(fā)現(xiàn),又刻意砌在墻里,那么王林山多半就是兇手,想來應該是她來索錢,與王林山起了爭執(zhí),后者錯手將其殺死了,害怕被人知道,就將尸體藏在了墻后,這樣的話,便可以解釋王林山為何從來不在這小院過夜了——畢竟他在這里殺了人,多少有些心虛。若如此,那惠如也脫不了干系,她一直住在這里,不可能一無所知——至于許嫂,她卻是在柳小五失蹤之后才被雇的,應該從未見過柳小五,至少不知道柳小五被殺,否則怎么敢與那酷似柳小五的女子同屋吃???!

        那女人為什么要打扮成柳小五的樣子去見許嫂呢?許嫂為什么會對別人說“要走好運了”?這中間究竟會藏著怎樣的秘密?殺死王林山的人,究竟是誰?目的又是什么呢?又是怎么知道這院子的秘密?

        尸體越來越多,案子越來越撲朔迷離。常天掏出鼻煙壺,深深地吸了一口,搞不好,要成為一樁懸案呢!

        7

        林梅清直到三日之后才完全恢復了神智,一提起西廂房里的尸體,仍然驚魂未定。

        “你是要趕在把房子賣掉之前來一個毀尸滅跡吧?”常天冷冷地審問著林梅清,“說吧,你是如何與你丈夫合謀殺了這女子的?”

        林梅清嚇得臉色發(fā)白:“天地良心,那個女人,我以前見都沒見過!”

        “那你如何知道尸體在什么地方?”常天問道,“我勸你還是乖乖招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這里的玩意兒,可是男人都熬不住的?!?/p>

        林梅清立即哭了起來:“我哪里知道那個地方有尸體??!我只是覺得西廂房好像比東廂房小了些,敲了敲墻,就發(fā)現(xiàn)那墻是空的,便把它砸開看看,哪里知道,里面竟是……那個東西!”

        常天暗叫一聲慚愧——那院子房子他們搜了數(shù)次,都沒有察覺出這不同,倒叫一個文盲女人看出來了。

        “你沒事琢磨這個做什么?”

        “我就是瞎琢磨?!绷置非逋掏掏峦碌卣f。

        “哼!”常天冷笑,“別耍花招了,我勸你還是莫要貪心,你丈夫手上兩條人命,就算藏了錢,你花這種錢,就不怕那些冤魂纏上你嗎?”

        鬼魂是對付迷信者的利器,林梅清發(fā)起抖來。

        “是誰告訴你宅子里藏著錢財?shù)??”常天接著問,“是那人說在西廂房的吧?”

        林梅清張大了嘴,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是有人寫信跟我說,是王林山以前的朋友,覺得我一個女人討生活怪不容易的,所以才把這秘密說給我?!?/p>

        常天將寫給林梅清的信與之前從王林山身上搜到的紙條一對比,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出自同一個人的筆跡。

        “真是怪了!”王濤百思不得其解,“這人行事怎么前后矛盾,之前移動尸體是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汪鎮(zhèn)才的尸體,這會兒又寫信去誆騙林梅清把柳小五的尸體挖出來?!?/p>

        常天搖著頭:“這不是矛盾,是狡詐!十分狡詐!”

        王濤撓著頭:“只是長官,你怎么知道會有這封信呢?”

        “林梅清平日里那么膽小,卻孤身去住兇宅,還把工作辭了?!背L炖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林梅清過得正艱難,這種破釜沉舟的做法,大約只能是為了財。還有,林梅清之前根本不知道這宅子的事,況且連我們都沒看出破綻來的,她卻看出來,不是我低估她,我相信肯定有人對她說了什么,這才引得她鋌而走險,但說這話的人肯定不會露面,那自然就是寫信了。”

        8

        王林山的案子上了報紙,由于他素來便不怎么樣的名聲,人們已將他稱之為“殺人惡魔”,成為上海灘茶余飯后的一個熱門話題。

        “金城商行的人來了兩次,”王濤向常天回報,“林梅清來了一次,問我們什么時候可以讓她離開上海,她天天被記者纏著,工作也找不到,那宅子也不敢再住,怪可憐的?!?/p>

        林梅清仍然是嫌疑人,按照規(guī)定,案子沒有查清之前,她是不能離開上海的。

        常天基本上可以排除林梅清殺許嫂的嫌疑——許嫂被殺的時候,她在一家旅社為人洗衣掙錢,根本無暇分身,賈芳也是,兩個女人都忙著生存。

        至于金西南,也沒有什么動靜——如今的金城商行基本上大局已定,賀香蘭十分有做生意的天賦,這段時間已經(jīng)簽下了兩個大單子——這兩個單子都是她新結(jié)交的富家女介紹的,太太公關(guān)在上海灘是十分流行的生意手段。

        “現(xiàn)在的女人真厲害,既有這樣高明的手段,那金西成當初又何必去請什么王林山呢!”王濤對此發(fā)表八卦意見,“一開始就自己做多好,弄得雞飛狗跳的?!?/p>

        常天站起來,先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又重重地拍了拍王濤的肩膀:“你提了一個極好的問題。”

        常天再一次拜訪了羅元勝,后者正考慮把房子賣了,搬到別處去——誰也不愿意跟兇宅相鄰。

        “在發(fā)現(xiàn)王林山出事之前,可有什么陌生人來過你這院子嗎?”

        羅元勝的家里只有他與老婆,平日里來往的都是熟人,他皺著眉頭想了想,然后道:“只有一個姑娘,她的風箏落到后院了,她是來撿風箏的?!?/p>

        “她找著了嗎?”常天又問。

        “找著了。”羅元勝回答,“她撿了風箏就出去了。”

        “你守著她找的?”

        羅元勝搖了搖頭:“我跟著她到后院,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我就去開門,所以是她自己進去找的?!?/p>

        “你就不怕她偷東西?”

        “我老婆在屋里呢,她能偷什么?后院就是些柴火破爛。而且,那姑娘穿得可好呢,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她不是這附近的人?你以前可見過她?多大年紀?”

        羅元勝搖著頭:“大概二十二三歲吧,以前從來沒見過,大概是碰巧來這兒附近放風箏的吧?”

        跟那惠如的年紀差不多。常天想了想又問:“那是個什么風箏?”

        羅元勝回答說:“是只老鷹,黑色的,很大?!?/p>

        一個放風箏的女人,一個喬裝過的女人,一只老鷹。常天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沒錯,兇手有一個幫手。

        9

        金西成的辦公室緊挨著王林山以前工作過的經(jīng)理室,常天把頭探出窗戶,即可看見右邊經(jīng)理室的窗戶,挨得很近,而且窗戶下有一處平臺,可以通過窗戶輕易進入經(jīng)理室。

        “這是為了商議事情方便?!苯鹞鞒筛悴欢疄槭裁闯L煲獊硭巡椋巴趿稚降陌缸舆€要繼續(xù)往下查嗎?他跟我們沒關(guān)系了呀!”

        “怎么沒關(guān)系?”賀香蘭打斷丈夫的話,“你不要耽誤長官查案,是我們報的案,這事我們本來是該配合的。”

        常天打量著這個赫赫有名的巾幗女丈夫,果然名不虛傳,眼神中都透著精明世故。

        “初一那天你是什么時候到辦公室的,除了你們之外,還有什么人單獨用過這辦公室?”

        “沒有??!”金西成回憶著,“那天我有點事,是十點鐘來上班的,一整天都在,再說了,這里有那么多重要機密的文件,怎么可能隨便讓其他人用?”

        “那么十點鐘以前呢?”常天又問。

        “我在?!辟R香蘭說道,“我是七點鐘來的,因為有一筆賬不太清楚,所以想再查查看,一直待到八點鐘,事情處理完了以后,我就走了。我走的時候是鎖了門的,這辦公室的鑰匙只有我們夫妻有。別人要是不撬門,是不可能進來的?!?/p>

        “商行上班的時間是九點鐘,你怎么來得那么早?”常天問道。

        賀香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這樣,那時候我正好皮膚過敏,臉上長了好些紅疹,丑得很,不想被太多人看到,可是事情又不得不處理,賬本太多,不方便全部搬回家,再說西成也要用,所以就趕在大家上班之前來過來。”

        “除了你之外,還有什么人在?”

        賀香蘭皺了皺眉頭:“就只有我的丫環(huán)翠兒了,但我走的時候她也跟著我走了?!?/p>

        “就連去茅廁也一起嗎?”

        常天的問話讓賀香蘭紅了臉:“你這警察,怎么什么都問得出口?”

        “那是一起嗎?”

        賀香蘭搖了搖頭:“這種事,自然沒有?!?/p>

        常天花錢買通了金家的仆人阿四,阿四證實了賀香蘭的話。

        “沒錯,我們家夫人是有皮膚過敏的毛病,對夜來香過敏,可是稀奇得緊,發(fā)病那天剛好老爺辦PARTY,也不知道是誰弄了夜來香放在花瓶里,夫人臉上發(fā)了好多紅疹,完全不敢見客人,一直在家里呆了半個多月呢!”

        “那段時間她也和老爺住一個房間嗎?”常天又問。

        阿四點頭:“沒錯?。 ?/p>

        “那你們老爺在八月初一可有出門?”

        阿四吃了一驚:“你咋知道?老爺初一那天去了金華,跟人談進貨的事,初三才回來?!?/p>

        “你家夫人有沒有出門?”

        “沒有。一直呆在房里呢?!?/p>

        “你怎么這么肯定?”常天說。

        阿四點頭:“她一直沒出過房門,連吃飯都送進去呢?!?/p>

        “那幾天伺候夫人的丫環(huán)有幾個?”

        “就一個,翠兒?!卑⑺幕卮?,“夫人不喜歡人多?!?/p>

        “翠兒是什么時候到金家的,做了多久了?”

        阿四點頭:“沒來多久,夫人老爺回國沒幾天,有人介紹了她來,說是剛死了丈夫,鄉(xiāng)下沒法活,到上海來找工作,年紀雖然大了點,但人很聰明,夫人見了一面,問了幾句話,說是投緣,就留下了。當時那人還領(lǐng)了四五個十五六歲的小丫環(huán),不過夫人都沒看上。”

        “翠兒是不是隨時都跟著夫人?”常天問道,“夫人到哪兒,她到哪兒?”

        “那是,不然怎么叫貼身丫環(huán)呢?”

        “八月初一那一天,翠兒可出過門?”

        阿四想了想:“嗯,有,那天下午她說有江西老鄉(xiāng)要見她,出去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回來的?!?/p>

        常天說:“你安排一下,我想私下里見見這個翠兒。”

        阿四幽幽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見不到了,翠兒這丫頭交了好運,前段時間她一個遠房親戚去世了,沒有子女,遺產(chǎn)都留給了她,她繼承了遺產(chǎn),現(xiàn)在去英國讀書了——這丫頭心氣高著呢,一心想當讀書人,現(xiàn)在可如愿以償了。”

        “什么時候的事?”常天眼睛一亮,連忙問。

        “沒多久呢,九月初一來的人,本來當天就要走,可是夫人第二天要去金華的經(jīng)銷商那里去談生意,翠兒堅持說要陪夫人最后一次,等回來之后再走,她是九月初六走的?!卑⑺暮艽_定地說,“夫人說她仗義,還寫了推薦信,要給她介紹在英國的朋友呢!人這運啊,人比人,氣死人!”

        許嫂是九月初四死的。

        常天在金華的經(jīng)銷商那里得到了確認的消息,九月初三和初四,賀香蘭一直在跟他們的老板就布匹價格問題進行談判,由于涉及商業(yè)機密,丫環(huán)仆人都不能在場,有人聽見賀香蘭囑咐翠兒去鎮(zhèn)上購買楊記茯苓糕,這一家的糕點十分有名,要排上幾個小時才能買得到。從旅館得到的消息,九月初三和初四這兩天,賀香蘭都是五點左右就回了旅館,而她的丫環(huán)都是晚上七八點鐘才回來。

        要找到翠兒的介紹人并不困難。

        “她是自己找上門來的,說是無依無靠,老家也沒人了,我見她可憐,人還伶俐,又都是江西老鄉(xiāng),”黃靈是專做介紹工作的營生,“便推薦了她去。”

        “她是自己要求去金家的嗎?”

        黃靈搖著頭:“當然不是,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還要我們做什么?只是剛好這金家放出消息來要人,我自然就把人送過去了。本來還有幾個小丫環(huán),也算聰明伶俐,只是他們沒看上?!?/p>

        10

        賀香蘭對常天的來訪十分意外。

        “投緣便是投緣,這種事,有什么好解釋的?”她對常天的疑問也十分不屑,“有人喜歡吃梨,有人喜歡吃西瓜,青菜蘿卜,各有所愛,我是要做事的女人,自然需要一個聰明機靈的幫手。”

        “嗯,沒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背L煺f道,“只是,您不覺得這丫頭太聰明了一些嗎?”

        賀香蘭嘴角微翹:“不覺得?!?/p>

        “其實,我也覺得王林山是死有余辜,殺他的人一定是有刻骨的仇恨,如果可能的話,我倒是想要找個借口,把這案子變成懸案,”常天說道,“可惜……”

        “可惜您是警察?!辟R香蘭替他說完,“要嚴明法紀,不能姑息兇手。我也這么覺得,只是不知道您為什么要跟我說這話?”

        “可惜兇手不應該殺死許嫂,她是一個完全無辜的人,”常天意味深長地看著賀香蘭,“如果她不殺死許嫂,我也許會考慮放她一馬?!?/p>

        “誰是許嫂?”賀香蘭皺了皺眉頭,一臉詫異。

        “你知道你是在哪里露出馬腳的嗎?”常天說道,“殺許嫂這步棋你完全走錯了,許嫂一直待在金華,她遇上你和認出你的幾率很小,那惠如女士?!?/p>

        賀香蘭站了起來:“常長官,你要再說這種瘋話,我就要下逐客令了。你是警察,我們配合你辦案,那是盡良民的本分,你這種態(tài)度,我沒法配合,請你走吧?!?/p>

        “我來跟你攤牌,是給你一條活路,我不跟你攤牌,直接抓了你走,刑訊房里有的是東西讓你說真話,”常天冷笑,“你要我走,那就請跟我一起走一趟吧?!?/p>

        賀香蘭臉色慘白:“怎么?你們抓不到兇手,想要隨便抓個人頂包嗎?想要屈打成招嗎?你最好長長眼,我們金家可不是任由別人宰割的!”

        “我真替你覺得可惜,你本來算計得很好。扮成柳小五的樣子去殺了許嫂,然后又你寫信給林梅清,就是誆她把尸體挖出來,你本來以為柳小五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枯骨,這便好讓人家都認為死在那墻里的人是那惠如。那么你就永遠不會被發(fā)現(xiàn)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不知道那墻里不通風,她的尸體竟成了干尸,人們還是認出她就是柳小五,所以你想把殺人之事栽贓到柳小五身上的計謀就行不通了,反而暴露了殺人的正是你那惠如,因為除了那惠如之外,沒有人知道柳小五埋在墻里,也沒有人能誆騙了許嫂的信任。”

        常天說道,“你之所以處心積慮要殺了王林山,并不是因為你有多恨他,也是怕他認出你就是那惠如吧?你如今是金家的大少奶奶,怎么可以有做過別人小妾的過去呢?這是其一,其二,因為你才是殺死汪鎮(zhèn)才的真兇!汪鎮(zhèn)才死的時候,王林山根本不在現(xiàn)場,他是回到那院子才發(fā)現(xiàn)汪鎮(zhèn)才尸體的,他怕被人懷疑,所以只能在院子里埋了汪鎮(zhèn)才的尸體。這院子他不敢租,也不敢賣,所以一直空著。如果我沒猜錯,這汪鎮(zhèn)才之所以出現(xiàn)在王林山的院子里,應該是王林山允許的吧?汪鎮(zhèn)才懼內(nèi),又好色,王林山便想利用你去討好汪鎮(zhèn)才,其實你根本就是王林山養(yǎng)在那院子里的一個工具?!?/p>

        賀香蘭的臉色已然青了:“住口!”

        “你不肯做這樣的事,所以你一怒之下殺了汪鎮(zhèn)才,逃了出去?!?/p>

        常天頓了頓又說,“后來的事我不知道,但能猜出一二,你走了運,輾轉(zhuǎn)到了英國,認識了金西成,你又可以過幸福的新生活了,可沒想到金西成不得不回上海來繼承家業(yè),而你們回國的歡迎派對上,竟然出現(xiàn)了王林山!他還毛遂自薦到金家做事,你不敢讓他看到你的臉,所以找人找來了夜來香花,故意讓自己皮膚過敏,躲過了派對上的會面??墒悄悴豢赡芤惠呑硬灰娙?,所以,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鼓動金西成將王林山聘用到金城商行做了經(jīng)理。八月初一那天,你先支開你的丈夫去金華談生意,那張紙條就是你放在王林山的辦公桌上的,你料定他會在晚上動手,便一直等在那里,用箭射殺了王林山,你也猜到汪鎮(zhèn)才必然是埋在那幾株竹子下面,你怕人挖出他的尸體,所以便把王林山的尸體移動了位置!

        “至于丫環(huán)翠兒,她是你最后一步棋,她的年齡跟你差不多,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想讓她做你的替身,讓她在八月初一整夜外出,讓她故意把風箏放到羅元勝的家里,讓她陪著你去金華,最后又送她去英國——其實她根本沒什么親戚,所有的錢都是你出的,你就是防著有朝一日有人開始懷疑那惠如,而柳小五這步棋又沒奏效,而翠兒的種種行徑就像是畏罪潛逃……可是沒有人能到英國去抓她。是這樣嗎?不過很可惜,你遇上的對手是我?!?/p>

        賀香蘭失神地望了望四周,屋子里只有她和常天兩個人。

        “說吧。你開價吧?!?/p>

        常天冷笑:“你以為我是來勒索的?”

        “不然呢?”賀香蘭說,“你為什么不直接抓我?”

        “我不是來要錢的,我只是覺得,大牢那種地方不適合你。”常天說,“可我也不打算放你走,你懂我的意思。”

        “你想要做什么?”賀香蘭癱坐在了沙發(fā)上,“你為什么不放過我?你放過我吧,我也是沒有辦法,我是被逼無奈啊!王林山他不是人,我不能落在他手里的,不能!我沒有選擇!我沒有選擇!”

        常天搖著頭:“你有。你可以選擇留在英國,你是因為貪才回來的,也是因為放不下你現(xiàn)在的富貴生活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殺人。這和當年你為了保護自己而殺死汪鎮(zhèn)才完全不同,就算王林山該死,那許嫂呢?她也該死嗎?今后如果翠兒威脅到了你,你也會毫不猶豫對她下手的,你已經(jīng)收不了手了!”

        “不是的。”賀香蘭捂住臉,“不是的。”

        她的否認是虛弱的,她自己也知道。

        “你現(xiàn)在還有機會?!背L煺f,“橫豎都是死刑,與其死前受盡折磨,你可以死得體面一點。這是我唯一能給出的通融?!?/p>

        賀香蘭站起來,望著通往臥室的樓梯,華麗的樓梯。

        “上海灘有那么多人吃人不吐骨頭,你為什么不去抓他們?為什么要來逼死我這么個小女子?!”

        常天與她對視著:“從你殺死許嫂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和他們一樣了?!?/p>

        賀香蘭低下頭,她慢慢地扶著樓梯往上走:“你稍等一下吧?!?/p>

        常天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鼻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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