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宗元的長篇排律詩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這些排律詩從創(chuàng)作方法和思想感情上都承載著詩人對詩歌的用心與執(zhí)著，也是其被貶謫之后壓抑和郁結(jié)情緒的疏泄。本文通過對該類型詩歌的文本分析，探視詩人孤獨的生活狀態(tài)與苦怨的心境。

關鍵詞：柳宗元 排律詩 創(chuàng)作論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人。貞元九年（793）登進士第，十年或由地方調(diào)入京城，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順宗永貞元年（805），柳宗元、劉禹錫等以極高的政治熱情參加了王叔文為首的革新集團，時任禮部員外郎，在短短四五個月中，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使政局為之一新。但同年八月，在以宦官為首的保守勢力聯(lián)合反攻下，革新運動失敗，柳宗元被貶永州（今屬湖南），十年后又被貶至柳州（今屬廣西）。長期的貶謫生涯，沉重的政治壓抑和思想苦悶，使柳宗元享年不永，四十七歲即卒于柳州貶所。

柳宗元以其散文馳名古今，享有盛譽，被列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詩歌也有獨特的風格，常與同僚劉禹錫并提，世稱“劉柳”。在文學史的論述中，將柳宗元的詩歌風格總結(jié)為“沉重內(nèi)斂”“淡泊簡古”{1}，列舉的詩歌多為柳宗元的短篇古體詩和絕句。然而在筆者看來，這也使得我們忽略了詩人創(chuàng)作中一些重要的部分。柳宗元的長篇排律詩是其苦心經(jīng)營之作，短則二十韻，長則五十韻，乃至于八十韻，這些詩歌數(shù)量雖少，但是從創(chuàng)作難度和所耗費的精力上講，都是其他短篇詩歌較難企及的;而從技法上看，融入了散文的文體特征;再從具體內(nèi)容上講，更能反映出詩人內(nèi)心感情的諸多細節(jié)。本文將圍繞排律創(chuàng)作的四個方面，對柳宗元的長篇排律詩進行分析探討，從獨特的視角切入，更完整地了解柳宗元的詩歌體系，解讀詩人在長吟中的苦怨傾訴。

一、主題分類

柳宗元的長篇排律詩現(xiàn)存共六首，分別為《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寄澧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因其韻增至八十韻通贈二君子》《弘農(nóng)公以碩德偉才屈于誣枉左官三歲復為大僚天監(jiān)昭明人心感悅宗元竄伏湘浦拜賀末由謹獻詩五十韻以畢微志》《酬韶州裴曹長使君寄道州呂八大使因以見示二十韻一首（并序）》《法華寺石門精室三十韻》《游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和《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

巧妙的是，這六篇排律詩的選題正好可以整齊地分作兩類，前三首是贈答類，后三首是自敘類。贈答詩是柳宗元與朋友或同僚的交往酬唱，而自敘詩則是其獨處游覽之后的個人感懷。既有外向的表達，又有內(nèi)向的自語，這是柳宗元創(chuàng)作排律詩所選擇的兩大主題。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贈答類題目的字數(shù)較多，其中最多的達四十八字。柳宗元將作詩的起因、贈與的對象以及用韻的數(shù)量都放在題目中，這種以題為序特征突出地反映在其贈答類排律詩中，既是為了標明主旨，更重要的是能夠向他人展現(xiàn)作者的用韻才力，諸如《八十韻通贈二君子》特別強調(diào)“因其韻增至八十韻”， 其他的也都標明韻數(shù)，使覽者一目了然;另外還能體現(xiàn)作者駕馭文字的能力，長題目雖然造成類似“小序”的效果，卻又與小序不同，題目字數(shù)雖多但更講究一氣呵成，凝練性和連貫性要勝于小序。相反，在柳宗元的自敘類排律的題目中卻顯得言簡意賅，只記錄游覽的地名，標明韻數(shù)而已。

這種對兩類題目命名的差異，恰恰體現(xiàn)出柳宗元微妙的心理特征，在和外人的交流中，他傾向于展現(xiàn)出自己過人的才氣和能力;回歸自己一個人時，就更偏向一種簡介練達的狀態(tài)，去除了一些繁瑣的因素。

二、結(jié)構(gòu)安排

命名之后便是排律的寫作，長篇排律詩的特點在形式上體現(xiàn)在篇幅上，與通常的五七律詩不同，其篇幅要遠遠超過四聯(lián)八句的規(guī)范，同時它又比短篇的排律更為繁瑣，柳宗元六首長篇排律中，最短的也有二十韻，合四十句，即《酬裴使君二十韻》和《游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兩篇。這樣的篇幅，如果沒有一個在結(jié)構(gòu)上的預設和構(gòu)思，就會致使全文混亂不堪，讀之令人因多疑而生厭，吟哦長篇排律的創(chuàng)作需要作者在結(jié)構(gòu)框架上有所安排。

在柳宗元的長篇排律詩中，我們同樣可以沿用第一節(jié)的分類，將其分兩種情形討論。

第一，贈答類結(jié)構(gòu)。柳宗元寫贈答類排律的緣由多是聽到友人的遭遇因而作詩相贊譽，同時表達自己落魄不堪的境遇。在這一類詩中，柳宗元先把全文分成兩個大的部分。第一是描述友人的曲折經(jīng)歷，第二是抒寫自己的慘淡處境。三首贈答類排律詩的第一部分分別描述張員外、弘農(nóng)公以及裴曹長和呂大使幾個朋友的復雜經(jīng)歷，柳宗元以他們的為官經(jīng)歷為線索，以描述其政績和品行為內(nèi)容，再細分為三個階段：得志階段、貶抑階段和復興階段，如張員外“憲府初收跡，丹墀共拜嘉”“ 分行參瑞獸，傳點亂宮鴉”是得志階段，至于“未竟遷喬樂，俄成失路嗟。還如渡遼水，更似謫長沙”就是貶抑階段，接著“三載皇恩暢，千年圣歷遐”成為其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終于又得到朝廷的信任，進入復興階段。弘農(nóng)公與裴曹長等人也都是同一種結(jié)構(gòu)，先揚后抑，最終復歸振興。這樣的線索和階段使得整篇詩歌有跡可循，脈絡清晰，雖一波三折，但終可駕馭自如。贈答類的第二部分是自己對朋友的傾訴。這部分是每篇排律詩不可或缺的，柳宗元在文章的末尾苦訴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惡劣、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被朝廷遺棄后的悲痛，盡管看似是一種謙虛，但實際上也是詩人內(nèi)心苦悶的疏泄。

第二，自敘類結(jié)構(gòu)。在自敘類排律詩中，柳宗元主要記敘的是自己在游覽和描摹景色時夾雜著對自身命運的一些感慨。在這種游記式的自敘詩中，從總體的謀篇布局上看，主要遵從了自己游覽的時空順序，《法華寺石門精室三十韻》中從雨后拜訪僧人的路上開始鋪敘“愿言懷名緇，東峰旦夕仰。始欣云雨霽，尤悅草木長”寫到最后日薄西山，黃昏到來時向佛祖叩拜“淹留值頹暮，眷戀睇遐壤”，“微言信可傳，申旦稽吾顙”?！队纬枎r遂登西亭二十韻》是由對身邊景色的夸贊聯(lián)想起故鄉(xiāng)的風物，《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也是按照從出游到歸返的順序記錄見聞、抒情言志。

從各個段落的寫作上看，主要采取了摹景與抒情議論相結(jié)合的結(jié)構(gòu)，在《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中這種結(jié)構(gòu)顯得最為明顯，從“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到“孤賞誠所悼，暫欣良足褒”，以游樂山水為開始，在觀賞一段風景之后，發(fā)出孤賞自悼的感慨;緊接著繼續(xù)“留連俯欞檻，注我壺中醪”，在大快朵頤之后，又發(fā)出“退想於陵子，三咽資李螬。斯道難為偕，沉憂安所韜”的尷尬之言;之后繼續(xù)觀看“曲渚怨鴻鵠，環(huán)洲雕蘭皋”，再到返回居所，“入門守拘縶，凄戚憎郁陶”之后開始長長的自傷自憐之嘆，最后引發(fā)告老還鄉(xiāng)的心愿。

以上這些結(jié)構(gòu)安排，是排律詩的“間架”。對敘事情節(jié)的邏輯安排，使排律詩的邏輯有跡可循，柳宗元甚至按照這種邏輯去創(chuàng)作不同內(nèi)容的排律詩，像一個“模子”一樣可以在下首詩歌中繼續(xù)使用。這雖是作為短篇詩歌最忌諱的，然而排律詩卻要講求各個部分間的關聯(lián)，從而能夠使全篇文字不至于因為篇幅過長而顯得冗雜。這也是“以文為詩”的一個重要特征，開始用文章的結(jié)構(gòu)去駕馭韻語，從而以詩句行文，具有詩、文的雙重效果。

三、藝術手法

上文論述了柳宗元長篇排律詩宏觀的結(jié)構(gòu)安排，下面我們從具體的寫作手法上加以分析，具備以文御詩特點的排律詩兼?zhèn)湓?、文的藝術表達特征：

第一，對偶與鋪敘。在柳宗元的長篇排律詩中，無論是贈答類還是自敘類，都用了大量的鋪敘，以賦筆記事摹景，獨特的是，這些對事件和景物的鋪敘是通過一聯(lián)又一聯(lián)的對偶完成的，排律終究是律詩的一種，最重要的手法還是對偶，尤其是在柳詩中，往往運用對偶造成一些獨特的效果。如在《八十韻通贈二君子》中用對偶來寫自己和張員外當年同時受知于朝廷的盛景，“繼酬天祿署，俱尉甸侯家。憲府初收跡，丹墀共拜嘉。分行參瑞獸，傳點亂宮鴉”，這樣的對偶看似平常，但是在后文中，兩者的仕途也從“對偶”至分道揚鑣，命運遭遇也大相徑庭，張員外后來繼續(xù)被提拔任用，而柳宗元卻只能被遺棄去南方，而且越貶越遠，這樣聯(lián)系起來，可以看出二人由合到分的巨變，對偶在這里也是身份命運的象征，具有更深一層的涵義。

第二，典喻與對比。由于長篇排律詩的內(nèi)容量相對較大，也給詩人有了更多用典的空間，柳宗元擅長在排律詩中用人物典故進行比擬。因為在其排律的內(nèi)容中，總是描寫各種人物的性格或遭遇，有朋友的、同僚的，也有自己的，他自己的遭遇使得其對人物的命運感有特別強烈的感受，常用歷史上有過相似遭遇的人物來對比當代人。有從正面比較的，如《獻弘農(nóng)公五十韻》中“訓刑方命呂，理劇復推張”，將弘農(nóng)公的嚴謹與呂侯相比，把其受人愛戴的程度與張敞相比;也有從反面比較的，《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中“緬慕鼓翁，嘯詠哺其糟。退想於陵子，三咽資李螬”，自己雖也是處于底層的狀態(tài)，但卻無法像《楚辭》中描寫的漁夫以及戰(zhàn)國時代齊國的廉士陳仲子那樣豁達和堅忍。這也并非是一種自謙或自嘲，從柳宗元的詩風和文風來看，這的確是他脆弱一面的真實寫照。

第三，散句與連詞。清人孫德潛在《六朝麗指》里講到過駢體文追求“駢散合一”“用虛字流通血脈”，到了排律詩這里也是一樣。如果只是不斷地運用偶對，那么詩歌必定容易呆板滯窒，通過散句與連詞使整篇排律詩靈動多變。如在詩歌的開頭和轉(zhuǎn)折處，柳宗元特地用散句和連詞，將其意思接渡過去，到了另一段的描寫中，再開始接著運用偶對。《八十韻通贈二君子》中首句“弱歲游玄圃，先容幸棄瑕”并未用對偶，到了開始敘述

被貶謫的經(jīng)歷時，一句“未竟遷喬樂，俄成失路嗟”中的“未竟”與“俄成”兩個連詞將詩意過渡到另一層，也使得讀者能夠辨認出情節(jié)的變化。《獻弘農(nóng)公五十韻》的開頭也運用散句“知命儒為貴，時中圣所臧”，《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中“入門守拘縶，凄戚憎郁陶”也用散句進行過渡。對這些技法的成熟運用，是柳宗元長篇排律詩中的重要手段，也使得排律詩形成了獨特的藝術效果，也是其在中唐興盛的根源所在。

四、苦怨心境

《論語·季氏》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薄睹姟ご笮颉费裕骸皝y世之音怨以怒?！痹诹谠呐怕稍娭幸怖^承了這一傳統(tǒng)，表現(xiàn)為一種苦怨之情，柳宗元六首長篇排律詩均寫于貶謫之后，這些排律也是其苦悶精神的一種寄托。

首先，這種苦怨表現(xiàn)在和友人遭遇的對比上。贈答類排律詩中所寫到的朋友都是由貶謫最后又被重新起用的人，有的甚至曾經(jīng)同朝為官，然而只有柳宗元自己未能如愿重返朝廷，在上文對贈答類的結(jié)構(gòu)分析中，我們已經(jīng)提到過，每一首詩歌都是建立在詩人與朋友相形見絀的對比之下，雖然詩人極力去贊美友人的道德與功績，智慧與才能，但是從最后的自敘中我們可以深刻體察到詩人某種程度上的“自輕自賤”，將友人捧得越高，自己最后的心情就會越低落，收尾也會更沉痛，《酬裴使君二十韻》的結(jié)尾處寫道：“異正徒云仰，高縱不可攀， ”《八十韻通贈二君子》末尾寫道：“共思捐佩處，千騎擁青，”強烈的對比使得詩人只有苦訴的余地。

其次，還表現(xiàn)在對自然景色的沉湎上。在無力回天之后，詩人只能將時光消磨在山水樂趣之上，著名的《永州八記》固然讀之欣然有趣，但是觀其自敘類的五言排律，實在不忍卒讀?？此菩沱悆?yōu)美的風景能夠使詩人癡醉一時，但是孤僻幽狹的性格，總是無法真正做到陶然忘機，在山水中怡然自得，而只是將山水當作做哀歌的場所，“曠望援深竿，哀歌叩鳴艚”（《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即便在游覽中也難釋懷。

最后，是對自身失望與無助的悲哀。重返朝廷的期望破滅，又難以安于山水之間。柳宗元難以找到讓自己豁達的方法，最終只有對自己無限的失望，以至于總是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這樣的情緒，覺得自不如人，漸漸地失去了重振志向的信心。在詩歌的表達中，由“戀恩何敢死，垂淚對清湘”（《獻弘農(nóng)公五十韻》）對朝廷還有眷戀，到“夙志隨憂盡，殘肌觸瘴痹”（《酬裴使君二十韻》），直至希望能夠受到準許還鄉(xiāng)的恩賜，“安得奉皇靈，在宥解天”，“ 茲焉畢馀命，富貴非吾曹”（《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再也不去考慮富貴功名的虛幻事情了。

柳宗元的心境在六首排律詩中可謂體現(xiàn)得每況愈下，最后以四十五歲的年齡郁郁而終，他是在其人生的晚年，在悲苦中訴說著哀怨，最終留下這些苦怨的長吟。

五、結(jié)語

本文經(jīng)過對柳宗元長篇排律詩的分析和心境探視可以看到，詩人從選題到謀篇布局以至于寫作技法都體現(xiàn)了其深厚的創(chuàng)作功力，飽含了其高雅的藝術品位與追求，但究其內(nèi)容和精神，這些詩歌更為明晰而直接地反映出了詩人在貶謫后的苦怨心境。

長篇排律詩是詩人對律詩的擴充與改造，該詩體將傳統(tǒng)律詩的容量大大擴展，寫作難度有所增加，寫法技巧上也增添了許多特色，寫作主題與內(nèi)容也得到了發(fā)展。柳宗元排律詩也是唐詩歷史的一部分，對它們的研究深化了我們對唐詩文體內(nèi)部多元化特點的認識。

{1}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2頁。

參考文獻：

[1] 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 魯永良.從柳宗元詩歌看中唐長篇五言排律的創(chuàng)作[J].唐代文學研究，2002（3）.

[4] （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作 者：劉慧寬，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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