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端坐在木板凳上,臉有點發(fā)燒,只覺得屁股底下的木板凳像猛然間生了釘子,扎得他想跳起來逃跑。
可不行啊,面前呷著酒的老人不發(fā)話,自己跑回家肯定會被娘罵的。
老人頭發(fā)半灰半白,他的手上縱橫著溝壑般的裂口、老繭,短而扁平的指甲間殘留著黑色的油垢。可別小看這雙手,就憑這,紅光機床廠里的人都得尊稱老人一聲“李師傅”。手藝好,資歷老,廠長見了都得給他面子,不是師傅該是什么。
不過,李師傅不輕易收徒,跟李師傅學手藝的新人大多自個兒一邊看著一邊記著、琢磨著。十幾年來,也就小王這么一個小毛頭兒,李師傅肯停下手中活兒,踱過去說上幾句。他實在看不過眼了,還會出手幫小王弄好零件,雙目圓睜瞪著小王,惡聲惡氣地說:“懂了沒?”
小王也是傻憨的一個人,聞聲只傻呵呵地笑著:“懂了,師傅?!崩顜煾颠@才起身,又慢慢踱回原位。
按說,照小王這個傻勁兒,好話一句不會說,怎么會讓壞脾氣的李師傅看上了眼呢?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小王自個兒也琢磨不透。
現(xiàn)在的小王可沒心思兒琢磨了,自己的前程可全憑李師傅的一句話兒了。
事情的起源很簡單,無非是某個車間主任要退休了,這下一任車間主任還未定。廠里適合當這個主任的年輕人還真不少,個個都削尖了腦袋往里擠。畢竟,總不能老在車間里當小學徒,當個管理階層總有提升的機會。
于是,小王便被娘攛掇著,給老資歷的李師傅送點東西、說點好話。只要李師傅心一樂,再到廠長面前提這么幾句,事情就成了。
小王臉紅耳赤地一手提著“腦白金”,一手拎著“五糧液”,到李師傅家拉關(guān)系去了。
李師傅未收小王的禮,也未招呼他,而是倒了一小杯酒——市面上十幾塊錢的那種,悶頭喝起來。一旁的小王只得尷尬地找了個板凳坐下。二人就這樣一直沉默著。
小王不安地看了眼李師傅,又稍稍扭頭打量了一下四周,心里有些納悶兒,按理說李師傅是廠里的老人,家里怎么也不至于徒有四壁??雌渌蠋煾导?,不是三層樓的敞亮屋子,就是市區(qū)里有套“四室一廳”;可偏偏李師傅家仍是小平房,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
“小王啊……”李師傅嘶啞渾濁的聲音突然傳來,打斷了小王的神游。小王緊張地看著李師傅。
“啊,啊,師傅您講。”
“……小王啊……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就小毛頭兒一個……”李師傅“呵呵”笑了聲,呷了口酒回憶道,“我當年手藝在廠里遠超一般人了,我的師傅也說我手藝不錯……可我?guī)煾颠€說,像我這樣,是永遠爬不高的,你懂為什么嗎……”
對這,小王還是知道些的。聽廠里其他老師傅說,李師傅當年孤僻得很,又是個倔脾氣,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人情關(guān)系,結(jié)果到老仍是個手藝師傅,連個主任也沒當上。
“知道我為什么不收徒嗎?就是看不慣那些個徒弟瞧我的臉色辦事兒的勁兒。人情世故我不是不懂,可我琢磨著,人得有點兒真骨氣,真性情,莫要讓錢、權(quán)給蒙了眼啊……”李師傅似是醉了,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而小王聽得心里直發(fā)虛,紅著臉拎著兩盒禮急匆匆地走了。
回到家,小王自然被娘罵得抬不起頭?!霸趺催@點人情都不懂呢!”娘很是痛心疾首,可小王心里卻是舒了口氣,臉上的紅褪了不少。
幾天后,不明就里的小王被大家喊著“請客”,一打聽,主任的位置竟落到了自個兒頭上。原來是廠長煩了那些個天天到家里拉關(guān)系的人,一看小王人實在,手藝又好,得,這主任讓他當吧。
小王一愣,急忙推開眾人。眾人問:“你上哪兒去啊?”
小王一笑:“我找李師傅喝兩盅……”
【作者系江蘇省揚中高級中學揚帆文學社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