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
蔣競昶終于看了我一眼,眼神冷得像這夜里的空氣。
“但是,司徒小姐,你的出現(xiàn)會刺激他這么做……
“第一次,他出了車禍……
“第二次,他跌下了樓梯……
“這一次……
“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
他的表情那么嚴(yán)肅,他是在保護(hù)陸喬飛,他是陸喬飛的朋友,而我卻已經(jīng)是個陌生人,甚至,是個會傷害到陸喬飛的人了。
我低下頭,許久都沒有說話。
空氣里有些微妙的東西在流動,也許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和陸喬飛之間那根細(xì)細(xì)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斷了,許久以前就斷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找到陸喬飛的?”蔣競昶突然說。
我抬起目光,面對他搖了搖頭。
蔣競昶看著手里的速寫本說:“是在一個實驗室里?!彼e起本子說:“當(dāng)時他被關(guān)在一個玻璃房子里,像所有的被實驗者一樣穿著病人服,他在畫畫?!?/p>
實驗……室?
“司徒小姐,也許你不能相信,但是這個世界上確實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蔣競昶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陸喬飛搭乘的那班飛機(jī)出事,墜毀在一個三角交界地帶,但是并不是像新聞報道里說的那樣,全機(jī)組的人員無一生還。很多人都沒有死,只不過是被當(dāng)?shù)厝藥У搅艘粋€非法實驗室。”
我看似平靜地看著他,卻聽見自己心里像是在打鼓。
蔣競昶像是明白我心里的疑慮,說:“是,他們是被賣去做人體實驗的?!?/p>
我聽見心臟重重的向下沉了一下,痛。
“我見到陸喬飛的時候,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他們給他用了很多種實驗藥,理論上,他是活不下來的,但是他活下來了,也沒有人能解釋為什么。但那時候他的意識已經(jīng)不太清晰,也不能說話,就只是在不停的畫畫?!?/p>
于是那封面上的污跡血跡,突然都有了解釋。
“其實還有很多本,但是我把他帶出實驗室的時候,就把那些都銷毀了,只留下了這一本?!笔Y競昶看了我一眼說:“我曾經(jīng)也是個醫(yī)生,我知道怎么樣對陸喬飛最好?!?/p>
他轉(zhuǎn)過目光,望著遠(yuǎn)處濃重的夜色說:“如果你也曾經(jīng)是陸喬飛的朋友的話,那么,你應(yīng)該明白我剛才的話,也應(yīng)該知道怎么樣對他才是最好。”
蔣競昶慢慢地站了起來。
“那……如果是敵人呢?”
他轉(zhuǎn)身看向我,淡淡道:“那么,司徒小姐,你也就會是我的敵人了。”
我沒有說話,蔣競昶靜靜地看了我一眼說:“再見了?!?/p>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遠(yuǎn)了,卻無法站起身來或者說一句話。
蔣競昶說的那些話在我腦子里盤旋著,拼湊成支離破碎的畫面。
我想起陸喬飛對我說的話,他說:“是有這么回事……就是跌斷了幾根骨頭,身上縫了幾針,然后之前的事統(tǒng)都不記得了。”
——統(tǒng)統(tǒng)都不記得了。
我連那樣簡單的傷痛,都能深刻的記得八年,他怎么會什么都不記得了呢?
也許正如蔣競昶所說的那樣,他只是不愿意想起罷了。
是的,陸喬飛,我終于知道了,在過去的八年里你曾經(jīng)承受過那樣的苦難,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因為你,在過去的八年里遭受過什么呢?
杯子里的可可涼了下來,我的視野里有一雙干凈的黑色皮鞋,鞋子的主人身形頎長,月光下他依然儒雅溫潤,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仿佛看了我很久。
我終于出聲喊他:“段先生。”
段啟杉向我淡淡笑了一下,然后他說:“不如去沙灘散散步?”
****
酒店的沙灘這時候還是開放的。
海風(fēng)吹過來有些冷,幸而我身上還裹著毯子,不然恐怕已經(jīng)凍成冰棍兒了。
夜很靜,海潮一陣陣涌上沙灘,發(fā)出緩慢而低沉的嘩嘩聲。
我們沿著沙灘走,段啟杉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高跟鞋沒有辦法走,我只好把鞋子拿在手上。沙灘又細(xì)又軟,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段啟杉的腳印。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卻冷不防,段啟杉停下腳步,我收步不及,一頭撞進(jìn)他懷里。
段啟杉抬手扶住我,我抬起目光。
我以為他要說什么,但他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彎腰撿起一些小石子,在手里掂了掂,拋進(jìn)了水里。
“段先生……”
還是我沉不住氣,總是覺得要說些什么。
我想他一定是聽到了我和蔣競昶的對話,也許更多,也許他早就猜到了。
掩耳盜鈴,只有我一人而已。
“其實,”段啟杉打斷了我,卻沒有轉(zhuǎn)身,只是繼續(xù)彎腰從沙灘里撿起石子,說:“你也從來沒有問過我過去的事吧?”
我微微一愣,好像確實是這樣。
但其實算起來,我和段啟杉認(rèn)識的時間也不過才一個月而已,我刮花他的車,他對我示好,我當(dāng)了他的翻譯……沒有前因后果,沒有理所當(dāng)然,可是為什么就會變成這樣了呢?
真的好像做著一場夢。
段啟杉又?jǐn)S出了一顆石子。
“我以前到底是做什么呢?出生在什么樣的家庭里?父母是什么人,有沒有兄弟姐妹?談過幾次戀愛有過多少女朋友……”他轉(zhuǎn)身看向我說:“這些,你也都沒有問過?!?/p>
月光映著他俊美的五官,用短短的話來說,好看得有些讓人蠢蠢欲動。
海面像是一匹銀色的錦緞。
我低了低頭,卻沒有說話。
段啟杉轉(zhuǎn)過身去,把石子在手里掂了掂說:“所以,我也不想問。”
他揚(yáng)起手臂,用力的一拋,月光下一道漂亮的拋物線。
原來是貝殼。
月光照著我們腳下銀白色的沙子,真的,這一切就好像是一場電光幻影一樣。
“段先生……”
我小心翼翼的開口,卻剛說出三個字,就聽見不遠(yuǎn)處傳來的沙沙聲。有人走近了,月光下身影模糊,漸漸近了,我才認(rèn)出是段啟鴻。
“咦?表哥,司徒小姐,這么有雅興,來海邊散步啊?!?/p>
他看起來總是笑瞇瞇,卻又不甚友好。
他看著被段啟杉拋出的那顆貝殼落下的痕跡,嘖嘖道:“表哥你還真是懂得花前月下呢?!庇挚戳丝春C嬲f:“不過這種天氣來海邊,不覺得太冷了么?”
“有什么事?”段啟杉的聲音冷冷的。
“也沒什么,就是從頭到尾也沒有好好跟你打個招呼,所以特地來跟你道個別的。”段啟鴻說著,從上衣內(nèi)袋里摸出一個信封說:“還有,下個月初七是外公的壽誕,我特地來請表哥賞個臉。”
段啟杉看了看他手里的信封,又看了看段啟鴻。
段啟鴻看他不接,笑了笑說:“別緊張,又不是夾了炭疽熱在里面。再說你幾百年都不回來一次,難得回來一次外公的壽宴不來也不合適。”
他把請柬塞段啟杉的手里,又笑了笑說:“而且怎么說,你都還是姓段,都還是段家長孫?!?/p>
段啟杉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請柬。
段啟鴻便又看向我說:“對了,司徒小姐也一起來吧,不然讓表哥孤零零的一個人來,好像也不太合適,外公看到表哥有了女朋友,也會高興的?!?/p>
我沒有打算解釋,這氣氛也不適合解釋。
我看段啟杉,他臉上沒有表情,說:“放心,我會去的。”
段啟鴻像是很滿意,慢慢地?fù)P了揚(yáng)手說:“那好,我等你。”說完才轉(zhuǎn)過身去,走出幾步,又伸出手來揮了揮,月光下他的背影和段啟杉,著實有幾分相似。
風(fēng)突然大了起來,我裹緊了毯子。
段啟杉一直都沒有動彈,這時候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請柬,才收進(jìn)口袋里,向我說:“走吧?!?/p>
*******
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一直戴在手上的手鏈不見了。
東西不值錢,但是短短送的,丟了她必然要嘮叨很久。
雖然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丟的,幾時丟的,但還是下定決心再去找一找。短短這時候還在睡著,飛機(jī)是下午的,不想驚醒她我就換了衣服獨(dú)自下樓去找。
天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遠(yuǎn)處有黑壓壓的云。
我一路從花園走到沙灘也沒有找到,想來可能是找不回來了。
正有些失落的時候,卻看到沙灘上有人。
這么早,不知道是什么人?
我有些好奇,便走近了些。
那人正蹲在沙灘上在挖什么東西,那么認(rèn)真,連我走近了也沒有察覺。直到我喊了一聲:“陸先生?!彼呸D(zhuǎn)過臉來,看到是我他也有些驚訝,卻又立刻說:“咦?是你啊,好早。”
我看到他額上還貼著紗布,手上的吊臂也沒有拆掉,也不知道他怎么一大早逃過蔣競昶的監(jiān)視跑出來的,就這樣拖著一副老弱病殘的身子在這里——挖貝殼。
“來得正好,幫我一下?!彼钢窒峦诹艘话氲呢悮ふf。
我看他獨(dú)臂大俠的模樣,好像很費(fèi)力,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也幫不上什么忙,四下轉(zhuǎn)了一圈,從周圍找了個木棍一樣的東西,用力從沙坑下面撬了一下,那海螺就噗地蹦了出來。
陸喬飛一不留神,用力過猛整個人向后跌在了沙灘上。
我忙伸手去扶他,心里不自覺就想到蔣競昶那句話:“接下來,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要是陸喬飛就這樣一頭跌下去有個三長兩短,我跟蔣競昶就真的是敵人了。
陸喬飛卻突然笑了起來,抬手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說:“你那么緊張干什么,我沒事?!闭f著,撿起落在一旁的那只海螺,小心地拍了拍沙子。
我看他說:“你大清早起來就為了撿海螺嗎?”
“嗯,我答應(yīng)洛洛要帶回去的?!彼f著,轉(zhuǎn)過身去走到水邊,就著海水沖了沖海螺上的沙子。
那么冷的海水,他也像是不在乎。
我看他額頭上的紗布,說:“你的傷不要緊了嗎?”
陸喬飛站直身子,用海螺指了指腦袋上的紗布,說:“這個?沒事的?!?/p>
海風(fēng)很冷,但他只穿單衣,我有些擔(dān)心,忍不住說:“這里太冷了,還是早點回去吧?!?/p>
陸喬飛向我笑了笑說:“你還會關(guān)心我啊。”
我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走。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嘛。
然而沒走出去幾步,手臂突然被人拉住,陸喬飛追了上來,拽著我的手說:“把手給我?!?/p>
我愣愣地看他,他伸手不知道在口袋里摸什么,摸了一半又跑回去。我這才看到不遠(yuǎn)處有個籃子一樣的東西,里面放了一堆海螺,陸喬飛跑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只海螺。
“給你的?!?/p>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他向我笑了一下,說:“雖然你很討厭我,但我還想再見你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好?!比缓螅覔P(yáng)了揚(yáng)手,撿起地上的一筐海螺,轉(zhuǎn)過身去。
我低頭看著手里的海螺,在內(nèi)部的邊緣上,用黑色的油性筆細(xì)細(xì)的寫了一行字和號碼,那是陸喬飛的字跡,我認(rèn)得。
他說:等你不那么討厭我的時候,就打給我,下面是一串號碼。
我站在沙灘上,鞋子被沖上來的海浪打濕,海風(fēng)吹過的時候,海螺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那海螺里的字突然變得像是生鐵的烙印一樣微微發(fā)燙,手心里有陣陣刺痛。
我看著陸喬飛的背影,細(xì)長的沙灘上,他看起來那么單薄,孤單。
但是,陸喬飛,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等這一場電光幻影過去之后,所有的一切就會回到原樣,你會忘記我的,就像你曾經(jīng)忘記我那樣。我也會回到我的世界里,而那個世界里,并沒有陸喬飛。
我轉(zhuǎn)過身去,裹緊了外套大步向著酒店大堂走去。
是的,陸喬飛,我們再也不是從前的司徒由美和陸喬飛了。
第六章
從北海道回來以后,一切就恢復(fù)如常。
我還是在那家注冊資本不到十萬的小公司里上班,短短也還是每天不停地在念叨她的發(fā)家致富計劃,房東還是會在每個月初就來催房租,老板還是動不動就甩臉子給我看,樓下水果攤的大嬸還是那么斤斤計較,順便惦記著段啟杉那輛瑪莎拉蒂。
我沒有告訴她段啟杉已經(jīng)換了車,不再開瑪莎拉蒂了。
灰姑娘從舞會上回來后,王子不見了,南瓜車不見了,水晶鞋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布滿灰塵的灶頭掃把和大南瓜。
一切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
電光幻影。
我從大嬸手里接過找零的三塊四,提著水果上樓去了。
短短一大早就出門了,我沒有問她去哪里,她最近總有些神神秘秘的,我想也許是因為蔣競昶,但是我沒有問,我答應(yīng)過她不問蔣競昶的事,作為交換,她也不會問我陸喬飛的事。
門鎖有些舊了,鑰匙轉(zhuǎn)了好幾下才打開。
桌上還堆著昨天吃完沒有收拾的外賣餐盒,沙發(fā)上是我們一個星期沒有洗過的換洗衣服,行李箱還扔在客廳一角,一切都亂得沒有頭緒。
我嘆了口氣放下水果,拿起洗衣框,把臟衣服一件件丟進(jìn)去。
短短和我回來之后,都在馬不停蹄的加班,我們誰也都沒有再提起北海道的事。
真的就像是做夢一樣。
如果,那個電話沒有響的話。
我聽見電話鈴響,轉(zhuǎn)身在屋子里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電話。正著急的時候,電話從桌上一堆報紙和快餐盒下震動了出來,我急忙撿起來喂了一聲。
對方的聲音很陌生,帶著一種怒氣沖沖的威嚴(yán)感,對我吼著:“喂,你是司徒由美?你的朋友現(xiàn)在在警察局,讓你來保釋她……”
然后我就聽到背景音是短短毫無節(jié)奏感的大呼小叫。
都不等我多問,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我抓著電話愣在那里,要不是短短的背景音,我真要以為是詐騙電話了。回頭看一眼凌亂的屋子,都顧不得換衣服,拿了皮夾電話就沖下樓去。
警署里真是熱鬧非常,一個警官正拍著桌子吼:“你說你不是偷,難道是大嬸的皮夾子自己跑進(jìn)你口袋里的嘛?!?/p>
另一個女警在對著年前哭哭啼啼的女人喊著:“哭什么哭,有臉做你還有臉哭了,說,到底是誰指使你這么做!”
我撥開層層疊疊的人群,終于看到了短短。
她正坐在一張詢問桌前,對面的大胡子警官大約就是給我打電話的人,我喊了一聲“短短”,短短立刻扭頭看到我,我忙走過去拉住她說:“這是怎么了?”
“你朋友把人給打傷了。”那大胡子警官看了我一眼,又用眼角瞥了一下小牢房里一個男人。那人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模樣,穿得衣冠楚楚,還戴著眼鏡,但是好像已經(jīng)被打歪了。眼睛上鼻子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短短下手也是蠻狠的。
我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這是怎么了?”
短短不說話,這當(dāng)然也對,在這里隨便承認(rèn)什么事,都可能會帶來不可預(yù)計的后果。
那警官這時候站起來對我說:“先去付保釋金吧?!?/p>
“保釋金?”我還沒聽明白,就見那小牢房里的男人跳了起來說:“警官,不能放她走,她偷了我的東西,不能放她走?!?/p>
我都還沒明白什么情況,短短突然抄起桌上一支筆筒扔了過去。稀里嘩啦的筆撒了一地不說,幾只筆還正正就砸在那人的頭上,筆筒撞在欄桿上落在了地上。
大胡子警官氣得胡子都綠了,大吼一聲:“蔣念心,你干什么!”
男人立刻捂著臉叫起來道:“警官你看到了,她要?dú)⑽?,她這是謀殺,不能放她出去?!?/p>
我一邊拽住短短一邊向那警官說:“要多少保釋金?”
“十萬?!?/p>
“十萬?”我給嚇得心跳都要停了,雖然聽起來也不算是多大的金額,但是我一時間哪里去湊這么多的錢啊,上次段啟杉給的支票也被短短用得七七八八了,我此刻就是賣身,也得有買主啊。
大胡子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說:“交了保釋金就帶她出去吧?!?/p>
說得這么輕巧,你倒是拿出十萬來給我啊。
我正要討價還價的時候,一旁已經(jīng)有女警過來帶走短短,短短突然扭頭朝我喊了一聲:“由美,我沒事的,你不要管我了。還有啊,不許去找蔣競昶那個混蛋?!?/p>
我真是要哭了,這時候她居然還惦記著不能去找蔣競昶。
但她若是不說,我還真沒想到蔣競昶這個人。但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到了一個人,急忙朝短短說:“你別著急,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來的,你別怕啊。”
短短卻只是一味執(zhí)著地朝我喊著:“記住,不許去找蔣競昶!”
真是難得她對這件事能執(zhí)著到這個地步。
走出警局我立刻就撥通了段啟杉的電話,但是電話一直響卻也沒有人接聽,這不象他平時的風(fēng)格,他若是在開會,電話必然會轉(zhuǎn)到他秘書那里。
但今天是周末,他又怎么會在開會。
我著急起來,站在寒風(fēng)里握著電話呆了很久,然后,慢慢地輸入了那個號碼。
只看了一次,卻就記住了。
這過目不忘的本事,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我猶豫著,手指放在通話按鈕上,終于還是放棄了。
還是不能找他。
蔣競昶說得對,我跟陸喬飛已經(jīng)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我握著電話長長地嘆了口氣,街角人來人往的也算熱鬧。但我卻突然覺得這世界一下子變得那么大那么空曠,簡直要像荒漠一樣,連一個人都沒有了。
這時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面前問我:“小姐,要車嗎?”
我看著司機(jī),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卻聽見車內(nèi)廣播的聲音,那女主播的幽幽地說道:“今天是農(nóng)歷初七,也就是傳說中XXX的日子……”
我急忙拉開車門說:“送我去XX酒店?!?/p>
初七。
今天是農(nóng)歷初七,是那日段啟鴻說的,他們的外公擺壽宴的日子。我沒有估錯,段啟杉這時候應(yīng)該是在壽宴上,成與不成我也只能賭一賭了。
車子開到酒店門口的地方堵住了,那司機(jī)好心對我說:“小姐,前面開不進(jìn)去了,你要是趕時間,就在這里下車吧?!?/p>
我抬頭朝前面看了一看,問:“為什么開不進(jìn)去了?”
司機(jī)歪著腦袋看我說:“你不知道?”又說:“今天是段壽山擺壽宴的日子,前面整條路都給封了,不是有通行證的私家車根本都不能通過,更何況我們出租車?!?/p>
雖然還不明所以,但時間緊迫,我只好先下車。
前面一長串排起長龍的車?yán)铮皇莿谒谷R斯就是賓利林肯,還有幾輛邁巴赫夾雜其中,前方有交警在指揮交通,左右有兩排私人保鏢在護(hù)駕。
這架勢,快趕上美國總統(tǒng)到訪了。
我站在路口的位置向里看,根本是一眼看不到頭。
一個私人保鏢似的人抬手?jǐn)r下我道:“小姐,請問你有請柬嗎?”
請柬……我當(dāng)然是沒有的。
我抬頭看了看那人高馬大的保鏢,很顯然,這架勢我強(qiáng)攻是不行了,只能智取了,于是我立刻放低身段放軟了聲音道:“麻煩你,我是進(jìn)去找人的?!?/p>
那保鏢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似是不相信我。
我忙說:“我找段啟杉段先生?!?/p>
那保鏢仍然看著我,我也從他眼神里看不出什么,就當(dāng)他是默許了,正要邁步進(jìn)入的時候,卻被他伸手一攔,墻一樣擋在我面前說:“小姐,沒有請柬不能入內(nèi)?!?/p>
我擦,我要是有請柬還用得著跟你周旋?
我裹緊外套說:“我真的就是找人,不行的話,你替我跟段先生說一聲,就說有個叫司徒由美的找他,有很要緊的事,麻煩你,我求你了……”
那保鏢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一看就是訓(xùn)練有素,油鹽不進(jìn)。
我氣得一腳踩在那保鏢腳上,想趁他哎喲吃痛的時候溜進(jìn)去,結(jié)果人家只是低頭看了看我踩著他的那只腳,仍然一臉面無表情地對著我。
可恨我今天沒穿高跟鞋。
卻在這時候,一個聲音悠然道:“她是我朋友,讓她進(jìn)來吧?!?/p>
我抬起目光,就看到從酒店門口的地方款款走來一個人。日光照在他身上,暗色的衣料折射出微妙的光澤,他眉目清俊,發(fā)梢和兩鬢都剪得更短了,顯得精神了不少。
看他一路走過來,那保鏢忙向旁退了退喊他:“陸先生?!?/p>
陸喬飛略一點頭,看著我,卻向那保鏢說:“讓她進(jìn)來吧,她是我的朋友?!?/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有溫和的光,像空氣里漂浮的綿柔柳絮一樣動人。
我低頭看自己,和他一身禮服相比,我這樣一身寬大的毛衣外套平跟鞋,實在有失體面。陸喬飛看我不動,笑了笑說:“怎么了?不是說有要緊的事嗎?”
是,我還趕著去救短短。
酒店大堂像是特地重新布置過了,原本的接待處被布置成了吧臺,沙發(fā)什么的也不見了。有三兩客人小聚在一起閑聊,而通向宴會大廳的路上,鋪著紅色的長毯。
我小心翼翼地跟著陸喬飛進(jìn)場,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但周圍還是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穿著黑色毛衣牛仔褲的奇怪女人,有人忍不住朝我多看了一眼。
我不認(rèn)識這些人,但卻也都見過。
他們以不同的頻率和篇幅出現(xiàn)在報紙雜志和電視新聞上,有的是身價過億的財閥富豪,有的是官居要職的政府要員,也有的是在國際上享有盛譽(yù)的名流貴族。
他們每一個,都高高在上的俯視我。
我低下頭。
很久以前,我也曾經(jīng)和父親出席過這樣的晚宴,我對這種晚宴并沒有好感,那不過是有錢人的把戲罷了,逢場作戲,口蜜腹劍的事比比皆是。
我并不羨慕這些人,我討厭那樣的目光。
不論是以前他們對我的阿諛奉承,還是現(xiàn)在的不屑鄙視。
我避開那些目光,盡量不去看他們。卻在這時候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抬起頭,就看到陸喬飛望著我,他眼神溫柔,嘴角微微揚(yáng)起,他說:“走吧?!?/p>
他就那樣拉著我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了紅毯。
我聽到有人在議論,一個人說:“那不是蔣氏制藥的那個陸喬飛么?他也算儀表堂堂了,怎么帶了這么個女人來。長得倒是漂亮,只可惜一臉窮酸相?!?/p>
我抬起目光,陸喬飛好像沒聽見,就那樣穿人群大步走進(jìn)會場。
門口的服務(wù)生朝我伸出手來,我不解地看了陸喬飛一眼,陸喬飛向那人點了點頭,示意他略等一等,才向我說:“電話不能帶入場,把電話給他?!?/p>
“電話?”
那服務(wù)生立刻說:“今天這種場合,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所有的賓客的電子設(shè)備都由我們代為保管。請放心,我們會有專人保管的?!?/p>
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這陣勢實在有些太嚇人了。
然而走進(jìn)宴會大廳才知道,這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里面的人一個個比外面穿得還要光鮮亮麗,瓶子里的花和墻上的畫都是價值不菲的珍寶。遠(yuǎn)遠(yuǎn)一個花白頭發(fā)白人男子正與人交談,那人我認(rèn)得,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官居要職,如今已是全世界家喻戶曉的人物了。
我環(huán)顧了一圈,卻沒有看到段啟杉。
回頭的時候,陸喬飛正望著我,我臉上不由自主就紅了一紅,低了低頭才說:“謝謝你帶我進(jìn)來?!?/p>
他只是笑著,并不說什么。
這時候不遠(yuǎn)處有人喊了一聲“喬飛”,陸喬飛向那人略一點頭,便朝我說:“段啟杉在右邊的角落里?!闭f完,也不等我再說什么,就轉(zhuǎn)身走了。
我怔怔地看著陸喬飛穿過人群,層層疊疊的人影間,他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漸行漸遠(yuǎn),像很多次的夢里,我想抓住的時候,卻一晃就不見了。
我竟然有一絲失落。
抬起目光的時候,已經(jīng)再看不見陸喬飛的身影了。
我順著陸喬飛所指引的方向過去,看到段啟杉站在那里。
雖然他今天也是穿著正裝,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張端正冷漠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光彩,也許是因為今天是他外公的壽宴,所以他臉上沒有了公事公辦的刻板。
只可惜,我要來掃他的興了。
我走近一些,才喊了聲:“段先生?!?/p>
段啟杉聽見我的聲音,像是吃了一驚才轉(zhuǎn)過身來看向我。說實話我這一身打扮在人群里還是蠻扎眼的,他向談話的人打了個招呼,拉住我走到一旁說:“你怎么來了?”
我也知道今天這個場合我出現(xiàn)不太合適,但是……
“段先生,我知道我突然來這里找你很不合適,但是我突然遇到點麻煩,我……”雖然難以啟齒,但為了短短,我還是光明正大地說:“我能跟你借點錢嘛?”
段啟杉略一皺眉,倒不是厭惡,像是擔(dān)憂,他問我:“怎么了?”
“我朋友出了點事,我需要十萬塊,馬上?!?/p>
段啟杉抬頭看了看四周,將我?guī)У揭慌缘男菹^(qū)才說:“你別著急,先告訴我是怎么了?”
我也不想著急,可是話說出來就更加著急,竟忍不住急得要哭了。
段啟杉低頭想了一下才說:“你的朋友,就是一起去北海道的那位?”
我點點頭,他又想了一下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找人處理?!?/p>
他說這一句話,我突然就安心了不少,急忙吸了吸鼻子說:“謝謝你段先生。”段啟杉輕輕扶了扶我的肩,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卻突然有人喊了一聲:“表哥?!?/p>
聲音這么熟悉,不是段啟鴻還是誰。
他正從人群中走過來,依然是笑意盈盈的,望了我一眼才說:“司徒小姐果然也來了,真是賞臉?!庇执蛄苛宋乙槐椴耪f:“不過司徒小姐今天的禮服,還真是特別呢。”
我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毛衣開衫牛仔褲,忙向段啟杉說:“段先生,我先走了。”然而才一轉(zhuǎn)身,卻被段啟杉抬手拽住。
我回過頭,段啟杉卻沒有看我,目光停在段啟鴻身上。
那眼神絕對說不上友好。
段啟鴻倒是滿不在乎,笑了笑說:“是,來都來了,怎么都得見見主人再走?!?/p>
說話間,人群中騷動起來。
段啟鴻回頭看了一眼說:“外公來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時候就自動分了兩列,從中間讓出一條通道來。一位穿著翠綠旗袍的漂亮婦人正推一把輪椅走出來,而眾人矚目的焦點,卻都在輪椅上的老人身上。
老人穿著大紅色的唐裝,雖然十分消瘦,眼神卻異常的精干銳利。他看起來有些虛弱,微微向眾人點頭。衣服上是手工刺繡的百壽圖,看似簡單,但必然價值不菲。
他就是今天的主角——段壽山。
我抬頭看了看段啟杉,再看那老人,眉目間兩人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有不少人主動上前去祝賀,那婦人忙著一一應(yīng)酬。
我本想要趁亂逃走,卻沒料到段啟杉突然拉起我的手朝人群里走去。
我急忙拽住他說:“段先生。”語氣里都是“我不要去”的意思。
然而段啟杉全然一副待客之道的口氣說:“啟鴻說得對,既然都來了,怎么都得見見主人再走?!?/p>
滿天神佛替我作證,我這個既來之則安之是有多么得身不由己。
段壽山正接受眾人的祝賀,段啟杉一聲“外公”打斷了喧鬧的慶賀聲。
我小心翼翼地窺探,但老人臉上卻沒有出現(xiàn)絲毫情緒波動。
他就只是那樣看著段啟杉,已經(jīng)混沌的眼瞳里卻有著歷經(jīng)滄桑后的平靜溫和。四周靜了一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竊竊私語,不是段壽山突然說話,我都要以為我是不是聾了。
他說:“你來了?!?/p>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像是引爆炸彈的引線一樣,刺破了四周的寂靜。有人開始竊竊私語,那一直在忙碌的婦人也像是突然注意到段啟杉的出現(xiàn),忙道:“呦,啟杉也來了?!?/p>
“我請表哥來的呢?!倍螁Ⅷ檹娜巳豪镒吡诉^來,淡淡掃了我一眼才說:“我想外公看到表哥一定會很高興的,你說是不是,媽?”
原來那竟然是段啟鴻的媽,看年紀(jì),實在有些不像,但看眉眼,確實又有幾分相像。婦人不多言語,只客套地看向我說:“這位小姐是?”
我一下子從移動背景上升到眾人矚目的焦點。
卻還不等我開口,就聽見人群中一個清脆的聲音悠悠傳來。
隔著人山人海,也能看見她一襲紅裙,款款而來。
如此美麗的人兒在任何場合,都會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更何況她還穿著這樣惹眼的裙子,周身都是昂貴閃耀的首飾。她的出現(xiàn)簡直像是深海夜明珠那樣照亮周圍,所有人都看著她,我又變作一塊移動布景。
女郎就這樣一路走到段壽山的面前,彎下身子道:“外公,生日快樂。”
段壽山沉寂的眉眼間,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緒。
那婦人客氣地接過女郎遞來的禮物道:“蓉芝也來了呢,你爸爸呢?”
“爸爸突然有事來不了,特地讓我來跟外公和翠枝姨媽說聲對不起?!迸蓛?yōu)雅地笑著,目光轉(zhuǎn)到站在一旁的段啟杉身上。臉上倒是沒有太多的驚訝,可見是修養(yǎng)極好的大家閨秀。
“啟杉也來了?!?/p>
“可不是嘛,”段啟鴻掃了我一眼說:“表哥還帶特地來了女朋友來給外公賀壽呢,”又說:“表哥,怎么也不介紹一下?”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我看這個局面也是猜到七八分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想要把手從段啟杉手里抽回來,卻沒料到才剛抽了一半,反而被段啟杉更用力地握住了。
“司徒由美?!彼乜戳四桥梢谎?,才看向我說:“這位是聶蓉芝?!?/p>
怪不得覺得她有幾分眼熟,原來是紡織大亨聶先生的女兒,難怪穿得起這樣名貴的裙子,戴得上這樣昂貴的珠寶。
我這是迫不得已,雖然狼狽卻也還是點頭道:“聶小姐?!?/p>
而她必然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向我笑了笑說:“原來是司徒小姐?!?/p>
我站在人群中,真正有一種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感覺。
想逃走,但這樣光明正大的逃跑似乎不太好,想躲起來,又實在無處可逃,真真是騎虎難下,進(jìn)退兩難的時候,一旁經(jīng)理人向站在段壽山身后的婦人道:“夫人,是不是該入席了?”
真是懂得見機(jī)行事,隨機(jī)應(yīng)變,怪不得能做到這么高級的酒店經(jīng)理位置。
站在段壽山身后的婦人聽見這一句才回過神來,忙說:“是啊是啊,人都到齊了,也別站著了。”又躬身向老人道:“爸爸,那就先開席好不好?”
段壽山點了點頭,那婦人推過他的輪椅,我看是大好機(jī)會,正要溜之大吉,卻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司徒小姐,一起吧?!?/p>
我才剛后退了半步的腿一時間僵住了,段壽山的輪椅慢慢朝我這邊轉(zhuǎn)了半分,眉目間深不可測的老人看向我說:“不介意的話,就在我旁邊加個位子吧?!?/p>
我是說介意好,還是不介意好呢?看看四周,似乎介不介意都不好,于是我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段啟杉。說起來他才是罪魁禍?zhǔn)?,剛剛不是他拽著我,我早就全身而退了?/p>
然而段啟杉臉上的表情我更是猜不透,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猶豫,但就是遲遲不肯下定決心。我心里一百個祈禱他說一句“不用了”,那我便可以堂而皇之的溜之大吉。
卻偏偏那推著輪椅的婦人道:“去給司徒小姐加個位子?!?/p>
一旁便有服務(wù)生過來引我入席,我知道注定是走不掉了,便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身后忽然有個聲音道:“怎么辦,外公好像很喜歡你這個外孫媳婦呢?!?/p>
我嚇了一跳,回頭就看到段啟鴻站在我身后,朝我笑了笑說:“司徒小姐,我外公可是很少這么盛情邀人的呢?!?/p>
我已經(jīng)夠緊張了,給他這么一說,就更緊張了。段啟杉終于在這時候動了一動,但也只是看了段啟鴻一眼,啟鴻抬了抬手道:“表哥,入席吧?!?/p>
壽宴還是圓桌式,我跟段啟杉被安排到上首第一桌,也就是傳說中的主桌,段壽山端坐正中,右手邊依次是段啟杉,我,段啟鴻,那名叫蓉芝的美貌女郎,以及我不認(rèn)識的甲乙丙丁。
而那推車的婦人原來名叫段翠枝,是段壽山的二女兒。
我這一身不合時宜的衣著使我如坐針氈,不經(jīng)意抬頭間,就看到陸喬飛正望著我。他坐在隔壁桌上,身旁緊挨著蔣競昶,這時候服務(wù)生不知道同蔣競昶說了什么,他便起身離席。
我垂下目光,不是這一抬頭,我?guī)缀醵纪岁憜田w也在這里。
那么剛才的場面他看在眼里,又會怎么想呢?
但怎么想都好,我們都已經(jīng)是沒有關(guān)系的陌生人了。
酒席還未過半,局面就開始散漫起來。段壽山早早離了席,剩下客人們各自歡愉。我與四周的人都不認(rèn)識,段啟杉一被他們叫走,我就趁機(jī)離席。
酒店的大堂里也正有客人三兩聚在那里,他們雖然都不認(rèn)識我,但剛才那一出熱鬧也都看在眼里,看到我的時候目光也有些意味深長。
我便干脆躲到休息區(qū),推開一間休息室的門躲進(jìn)去,一轉(zhuǎn)身猛地就怔在那里。
段壽山正坐在里面。
聽見動靜,他幽幽地轉(zhuǎn)過目光。
我怔了一怔,看他剛才耳聾目盲,卻沒想到這么細(xì)小的動靜都聽在耳朵里。我正伸手去拉門,被他這樣瞧見有些進(jìn)退兩難,忙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這就走。”
正要關(guān)門的時候,卻聽見段壽山說:“能不能幫我個忙。”他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銀色盒子,說:“你會裝煙絲么?”
我小的時候,父親就很喜歡抽煙斗。
父親沒有其他的愛好,只喜歡收集煙絲煙斗,朋友送來的卷煙和雪茄他都只是當(dāng)作擺設(shè)。我剛學(xué)會擦火柴,就會坐在父親的辦公桌上替他裝煙絲點煙斗。
“您不嫌棄的話……”
“麻煩了?!?/p>
我?guī)祥T進(jìn)屋,從段壽山手里接過煙斗,打開煙絲盒,在煙斗里填滿煙絲壓了壓,才遞還給他。
段壽山說了聲:“謝謝?!庇终f:“我的這些孩子里,竟然沒有一個像你這么中用的……翠枝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不見個人?!?/p>
我抬頭四顧,確實不見剛才的婦人,便說:“也許外頭在忙,一會兒就來了?!被鸸庹樟晾先松n白的臉,段壽山慢慢地抽了一口煙斗,瞇起眼睛來,那模樣像極了父親。
我不想再打擾他,就朝門口走去。
到門口的時候,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屋子里靜悄悄空蕩蕩的,外頭的喧鬧聲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我看著輪椅上的老人,外頭傳說他身價百億,榮光不可一世,但如今他卻背對所有的榮耀光華,形容之間,無比落寞。
我看見窗戶開著一條縫,吹得窗簾微微飄起,便折回去關(guān)了窗戶,又蹲下身子鋪好老人身上的毯子說:“要不,我去幫您找找她吧?”
老人低頭看了我一眼,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說:“麻煩了。”
退到房門口的時候,突然聽見段壽山問:“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站在門邊,“司徒由美?!?/p>
走道上依然充斥著宴會廳里喧鬧的聲音,我詢問了幾個服務(wù)生都說沒有看到段翠枝,終于有一個人指了個方向給我,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找到廚房,正看到段翠枝站在那里。
剛想上去喊她的時候,卻聽見她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腳下一頓,順著聲音尋去,就見她對面還站著一個人,白熾燈照著他英俊的五官,和素日里的溫和不同,這時候的段啟杉看起來尤其冷酷。
他冷冷地看著段翠枝道:“那么姨媽覺得我要干什么呢?”
段翠枝本來正在抽著煙,這時候撳滅了手里的煙,才說:“十幾年都不曾回來過一次的人,偏偏在老爺子過大壽的時候來盡孝心了。說得好聽一點是盡孝心,說得不好聽,”她冷冷打量段啟杉道:“不就是來等著分財產(chǎn)的么?!?/p>
段啟杉不置可否地看著段翠枝。
“但是你不要忘了,當(dāng)年老爺子說過,你走出這個家門就再也不是段家的人了。你也不是說過不稀罕段家一分一毫么,現(xiàn)在你才來后悔,不覺得太晚了嗎?”
段啟杉聽到這里,突然笑了一下。
段翠枝臉色一變,站直了身子道:“你笑什么?!?/p>
“是,當(dāng)年是我要離家出走,也是說過我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但是……”段啟杉逼近一步段翠枝,一字字道:“既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來了,除非我自己要離開,否則誰都不能趕我走?!?/p>
段翠枝的臉白了一陣,又綠了綠。
段啟杉正要轉(zhuǎn)身,段翠枝卻突然大叫起來:“段啟杉,當(dāng)年要不是老爺子看你可憐把你領(lǐng)回來,你早就餓死了。說穿了,你不過是個野種,你有什么資格來分段家的錢?!?/p>
段啟杉腳下的步子微微一頓,燈光下,他臉上閃過一抹陌生的神色。
他轉(zhuǎn)身看向段翠枝道:“姨媽?!?/p>
雖然我看不到段啟杉的表情,但我卻看到段翠枝在這一剎那,面色蒼白如紙,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凸現(xiàn)出來,那樣蒼老而驚恐,完全不像是個貴婦人。
“我之所以還叫你一聲姨媽,是因為你是我媽媽的妹妹,是外公的女兒。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繼續(xù)做我這個野種的姨媽,”段啟杉的聲音頓了頓,音量也突然輕了許多。
“那么,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p>
段翠枝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坐在了一旁的泡沫箱上。
我忙要轉(zhuǎn)身離開,誰知道才剛跑出轉(zhuǎn)角,就迎面撞見了聶蓉芝。
所謂無巧不成書,生活真比故事更精彩。
聶蓉芝看見我的表情,也真是精彩到了極點,像是抓奸在床的得意,又像是有些小驚訝,幾秒鐘的百感交集之后,她還是笑了一下才說:“咦?怎么司徒小姐在這里?想不到司徒小姐的愛好這么特別,喜歡偷聽別人講話呢?!?/p>
我耳根子一下子就燒起來。
聶蓉芝像是覺得還不夠,冷笑著朝我說:“我還當(dāng)是什么大家閨秀呢,原來是這種不三不四的女人,也不知道啟杉的品味怎么變得這么差?!?/p>
“要說品味,跟三流男模特在賓館廝混,還被人抓個正著,然后花幾百萬買斷新聞?wù)掌陲椀玫嗡宦┑穆櫞笮〗?,品味才真是非凡呢。?/p>
段啟杉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手本來很冰,給他這么一握,就暖了起來,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是不是也知道我剛剛“不小心”聽到了他跟段翠枝的對話。
聶蓉芝的臉色變了,鮮紅的指甲用力抓著手袋,“段啟杉你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今天要來,還帶這么女人來,是存心不給我聶家面子,讓我下不了臺么?!?/p>
“面子是自己掙,我給不了你。”段啟杉拉著我就要走。
聶蓉芝卻在這時候大聲道:“你別忘了,我才是未婚妻!”
我忙抬頭看了一眼段啟杉,他神情不太對,停下來轉(zhuǎn)身看了聶蓉芝一眼,才說:“未婚妻?我怎么不知道我訂婚了?你算是我哪門子的未婚妻?”
聶蓉芝三兩步走上來道:“你不認(rèn)也沒有用,這件事是你外公跟我爸爸敲定下來的?!?/p>
“是么?”段啟杉笑了笑說:“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聶蓉芝的臉白得慘淡。
“再說,你既然自認(rèn)為是有婚約的人,那還成天跟各種男人鬼混,你丟的又是誰的人?”
聶蓉芝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的,猛然抬手甩了段啟杉一個巴掌道:“段啟杉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你有資格來教訓(xùn)我,我跟誰在一起輪不到你管,我們還沒結(jié)婚呢,憑什么讓我給你守活寡!”
我給這突如其來的巴掌嚇了一跳,段啟杉倒很淡定,慢慢地轉(zhuǎn)過臉來看了聶蓉芝一眼道:“第一,我從來也沒有說過要讓你替我守活寡;第二,婚約的事不過是你父親一廂情愿訂下的,我既沒有喜歡過你,也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要娶你……”
聶蓉芝咬了咬嘴唇,突然抬手就朝我打過來。
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她的巴掌就在半空中被段啟杉截了下來,冷冷道:“還有,第三,”他看了我一眼,才繼續(xù)說:“她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她叫司徒由美,是我喜歡的女人,在我眼里,你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p>
聶蓉芝向后趔趄了幾步,再要發(fā)作似乎尋不到機(jī)會,段啟杉已經(jīng)拉起我大步流星地穿過走道朝宴會廳走去,中途還不小心撞到個服務(wù)生,段啟杉也沒有停下來。
宴會廳里依然是熱鬧非常,段啟杉回頭看了看我,說:“你沒事吧?手這么冷?!?/p>
我大概是受了驚嚇,見他看我,我才我搖了搖頭說:“段先生,我想走了?!?/p>
段啟杉應(yīng)允似的點了點頭,說:“在這里等我一下,我去打個招呼。”我剛想說我自己走就行,但段啟杉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人群涌動,轉(zhuǎn)眼就看不到他人影了。
我剛找了個椅子坐下,忽然聽見身后人喊我:“由美?!?/p>
一瞬間,我感到背上陣陣寒意。
我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但轉(zhuǎn)身的剎那,卻清晰的看到那個人站在那里。隔著重疊的人群,他欣喜無比,幾乎要撲上來抱住我。
而我卻在那一刻臉色煞白。
是的,那一剎那,所有的噩夢像是倒帶似的朝我席卷而來。
傅文洲。
那個惡魔的名字叫傅文洲。
下期預(yù)告:
“哦?!备滴闹掭p蔑地笑了起來,慢慢地打量了段啟杉一眼,才看向我道:“這位一定是你的新金主吧,沒關(guān)系,他給你多少錢?我十倍二十倍的給你。”
“你這個瘋子!”我止不住在發(fā)抖。
是的,我害怕這個人。
他出現(xiàn)的剎那,我所有的防備都在一瞬間被撕破,傷痛便洶涌而來。
我害怕,真的害怕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