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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的謊言

        2015-04-29 00:00:00雷米
        最推理 2015年7期

        老灶臺火鍋店里熱鬧非常,本就不大的店面里,幾張桌子旁都圍坐著不停吃喝的顧客。初秋的夜里,乍暖還寒,幾口滾開的銅鍋里冒出濃烈的熱氣,在木框玻璃窗上凝結成一層水霧。街上的路燈正向地面灑下昏暗的黃色光芒,透過玻璃窗上的水霧,向四周輻射開來。

        老板站在柜臺后,看著擁擠的店堂,表情并不喜悅。

        食客們清一色的男性,都是平頭,體型粗壯。

        5號桌旁,一個穿著黑色夾克衫的男子擦擦額頭的汗水,起身把一整盤牛肉片倒進鍋里,用筷子攪和了幾下,又敲敲鍋邊。他身旁的幾個平頭男子紛紛伸出筷子夾肉到各自的盤子里,埋頭大吃。其中一個穿套頭運動衫的男子吃得心急,剛把滾燙的肉片塞進嘴里就哇哇叫著吐了出來。一桌人都大笑。套頭運動衫也尷尬地笑笑,端起啤酒就喝。剛一抬手,從他的懷里就掉出一樣東西。

        老板循聲望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盡管那東西外面包著報紙,但仍能看出是一把砍刀。

        套頭運動衫彎腰撿起砍刀,又塞進懷里,面不改色地繼續(xù)吃喝。

        老板搖搖頭,面色更加難看,心想媽的今天晚上的生意又白做了。

        此時,火鍋店的門被推開,坐在門口的女服務員本能地起身迎客,剛挪了一下屁股,又坐下了。

        一個略禿頂的中年男子走進來,身后跟著一個高大的平頭年輕男子。年輕男子一進門,立刻在就近的桌子旁坐下,操起筷子在鍋里夾起肉片吃起來,邊吃邊往5號桌這邊看著。

        禿頂站在原地,頭上是細密的汗珠,他有些緊張地環(huán)視著擁擠的店內,似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沒有人看他,也沒有人和他說話,似乎禿頂的出現(xiàn),遠沒有面前的魚丸更讓人關注。

        黑色夾克衫懶洋洋地揮起手里的筷子,喊了一聲:“老顧,過來坐?!?/p>

        禿頂急忙堆起笑容,一邊點頭,"一邊貓著腰向5號桌走過去。走到桌旁,老顧才發(fā)現(xiàn)已經沒有空閑的凳子,悶頭吃喝的平頭男子們也絲毫沒有讓出座位的意思,只好原地站著。

        “浩青哥,你找我?”

        趙浩青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面無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老顧,轉頭拍拍身邊的套頭運動衫。后者把嘴里的菠菜咽進去,放下筷子起身離開。

        老顧勉強笑了一下,挨著趙浩青坐了下來。

        趙浩青又吸了一口煙,轉頭向柜臺處喊了一句:“再來一箱啤酒?!闭f罷,他伸出筷子在火鍋里挑揀著,嘴里說著話,眼睛卻不看老顧。

        “你那家貨運站,我們要了?!?/p>

        老顧的臉刷地一下白了,似乎擔心已久的事情變成了現(xiàn)實。

        “合作還是收購?”老顧擦擦汗,結結巴巴地說道:“浩青哥,這個……有點太突然了。”

        “隨便,你怎么理解都行?!壁w浩青的注意力一直在火鍋里,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明天我們去接收,貨車都留下?!?/p>

        老顧小心翼翼地打開紙袋,里面是成捆的百元鈔票。他拿出一捆,數了數,臉色突然一變,立刻又查了查捆數。

        清點之后,老顧的臉色已經變得灰白,他看看趙浩青,舔了舔嘴唇,仿佛還心存一絲僥幸。

        “這是……定金?”

        “就這么多?!壁w浩青終于面向老顧,“連房帶車。”

        “你開玩笑吧!”老顧一下子控制不住了,“二十萬?我一個月的營業(yè)額都不止這個數!”

        趙浩青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仿佛根本沒聽到老顧的話。

        “你把要帶走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天上午十點我們來收店。”

        “浩青哥,買賣不是這么做的!”老顧緊張地看著店外,“這不是小事,我們得坐下來好好談談……”

        “誰說要跟你做買賣了?”趙浩青打斷他,似乎老顧說了一句非??尚Φ脑挕?/p>

        “我一家老小都靠這個貨運站養(yǎng)活呢!”老顧不停地向店外張望,語氣軟了許多,“二十萬……浩青哥,我真的不行……”

        “明天上午十點,別忘了。”趙浩青垂下眼皮,“我們準時到?!?/p>

        這時,火鍋店外傳來汽車急剎的聲音,閃耀的車燈讓玻璃窗明亮起來,隨即,就聽到雜亂的腳步聲。

        老顧似乎一下子精神起來,語氣變得強硬。

        “欺負人是吧?”老顧把牛皮紙袋扔在趙浩青面前,“你以為我好欺負?”

        店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闖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幾個年齡相仿的小伙子。

        為首的年輕人拎著鐵管,表情兇狠,看到滿滿一屋子人后,臉色迅速變得尷尬,猶豫了幾秒鐘之后,轉身退了出去。

        老顧急得離座而起,連連叫道:“哎……哎,梁子……”

        趙浩青眼皮也不抬,說道:“肖望,去看看?!?/p>

        陪老顧進來的高大平頭男子應了一聲,起身走出店外,另外兩張桌子旁的人也紛紛起身,轉眼間,店內空了一半。

        被水汽覆蓋的玻璃窗上還貼著“開業(yè)大吉”四個紅字,在路燈的映襯下,街面上的人在窗戶上影影綽綽。很快,這些人影相互糾纏起來,廝打聲、喝罵聲和慘叫聲接連傳來。

        混亂只持續(xù)了幾分鐘,店外的街面上再次恢復平靜。趙浩青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拿起牛皮紙袋,拍拍一直在篩糠的老顧。

        “走吧,出去看看?!?/p>

        本就不寬的街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個人。有的還在翻滾呻吟,有的已經毫無聲息。肖望站在路邊,一只腳踏在那個叫梁子的年輕人臉上,另一只手拎著砍刀,刀尖戳在對方的脖子上。

        趙浩青走過去,拍拍肖望的肩膀。肖望把腳從年輕人的臉上撤下,一邊摸摸臉上的淤青,一邊退到一旁。

        “你叫梁子?”趙浩青面無表情地看著不停地喘粗氣的年輕人,“梁四海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年輕人吐出一口血沫,“你們等著吧……”

        正在此時,兩輛出租車急停在路邊,六七個人魚貫而出,看到眼前的陣勢,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選擇站在路邊觀望,只有一個中年人疾沖過來。

        老顧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一樣撲上去。

        “四海哥,你快幫我說說。他們……”

        梁四海沒理會他,徑直走到趙浩青面前,低聲問道:“浩青,這是干嗎?”

        “原來老顧的靠山是你。”趙浩青笑笑,“沒什么,謝闖想要老顧的貨運站,讓我找老顧談談——不知道那是你兒子,手重了些?!壁w浩青向一直坐在地上的年輕人努努嘴,“抱歉了?!?/p>

        梁四海看看梁子,低聲喝道:“澤昊,站起來!”

        梁澤昊爬起來,站到父親身邊,一臉的不服氣。

        梁四海重新面對趙浩青,表情凝重,“浩青,謝哥想擴大地盤,跟我無關。但是你們不能動老顧,我收了他的錢,這事兒就不能不管?!?/p>

        “這事兒你管不了。”趙浩青點燃一支煙,“帶上你的人走吧,各看各傷——我不追究?!?/p>

        梁四海沒有動,而是微側過頭,沖著路邊喊道:“你們幾個,過來!”

        他帶來的那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慢慢地圍攏過來。

        趙浩青皺了皺眉頭,向后退了兩步。肖望立刻擋在他的身前。

        這場打斗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很快,梁四海帶來的人已經沒有一個能站起來的了。趙浩青吸完這支煙,把牛皮紙袋塞進滿臉慘白的老顧手里。

        “明天上午十點。別忘了?!壁w浩青指指身后的火鍋店,“你找人來,我不怪你,不過,去把賬結了?!闭f罷,他就帶著平頭男子們,鉆進路邊的幾輛汽車,相繼離去。

        老顧拿著紙袋,一臉沮喪。看到正在勉強爬起的梁四海,氣沖沖地走過去問道:“梁四海,你收了保護費,現(xiàn)在……現(xiàn)在怎么辦?”

        梁四海無力地挪到路邊坐下,一邊擦著滿頭滿臉的血,一邊說道:“老顧,這事兒我真的管不了。你也看到了,明知打不過,我還是動了手——就是為了給你一個交待。”

        老顧無奈地站起身,跺了跺腳,轉身走進了火鍋店。

        肖望最后一個上車。他看看梁四海,最后,從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扔在梁四海的腳下。

        深夜。C市公安局。局長辦公室。

        碩大的辦公桌上是一張C市地圖,上面插滿了紅、綠、藍、黃四色小旗。看起來,四色小旗的數量差不多,分布在C市的各個區(qū)域,看起來頗有些耀武揚威的味道。

        “過去五年來,謝闖團伙開始逐漸從過去的色情業(yè)和賭博業(yè)向房地產、餐飲娛樂及公路運輸業(yè)滲透。所以,他們的勢力擴展的很快?!?/p>

        C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鄭霖站起身,拔掉地圖上的幾個綠、藍、黃色小旗,在原來的位置插上紅色小旗。這樣一來,原本數量相當的四色小旗瞬間失衡,居多的紅色小旗分外顯眼。

        “這么說,謝闖這混蛋有一家獨大的意思?!本珠L點燃一支煙,若有所思地看著地圖,“老邢,你怎么看?”

        “C市有謝闖、陳慶剛、衣洪達和王革四個黑社會性質組織,老百姓把他們稱之為‘四大家族’?!盋市公安局副局長邢至森慢慢地說道:“過去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勢力范圍,彼此能形成一定的牽制。所以,局勢還在我們掌控之下。但是,謝闖這幾年發(fā)展得很快,如果按照這樣的勢頭下去,恐怕不妙。”

        “難不成他想一統(tǒng)C市的黑道,”鄭霖皺緊了眉頭,“做整個C市的大哥?”

        “未必不可能。”邢至森的表情凝重,“如果C市的黑惡勢力擰成一股,那我們就被動了?!?/p>

        “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讓這種情況發(fā)生?!本珠L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里,“五道口的事影響很壞。省廳領導已經下了指示,一定要在年底前清除掉這幾股黑惡勢力?!?/p>

        邢至森和鄭霖對視了一下,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兩天前,五道口建材市場發(fā)生一起惡性暴力襲警事件。一家建材公司將大批貨物堆放在馬路上。區(qū)城管執(zhí)法局多次通知該公司將貨物挪走,但對方置若罔聞。當天下午,五名執(zhí)法人員前往該公司下達限期整改通知書,卻被該公司員工圍毆。報警后,兩名當地派出所民警前往處理,事態(tài)不僅沒有得到平息,反而又遭毆打。其中一名民警傷勢嚴重,警車亦被砸壞。案發(fā)后,幾名涉案人員被警方先后控制,皆一口咬定無人指使。當警方前往城管執(zhí)法局調查取證時,被圍毆的五名執(zhí)法人員均避而不見,給案件的偵破造成極大阻礙。事后查明,涉案的建材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謝闖的一名手下。此事一出,輿論嘩然,一名市委領導更是拍了桌子:

        “這C市到底是誰的天下?!”

        C市警方面臨巨大的壓力。

        “那小伙子怎么樣了?”邢至森低聲問道:“聽說他只有23歲,剛入警。”

        “重型顱腦損傷?!编嵙亓R了一句,“還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p>

        “老邢,你和鄭霖盡快拿出個方案。必要的時候,該用的手段都用上?!本珠L把手指捏得嘎巴作響,“這群王八蛋,到了收拾他們的時候了?!?/p>

        說罷,局長站起身來,凝視著C市地圖上的各色小旗,突然統(tǒng)統(tǒng)拔起,狠狠地摔在桌面上。

        重慶路是C市最熱鬧的商業(yè)街之一,街邊商鋪林立,除了打折的夏裝之外,剛上市的秋裝也引來了大量的愛美女性。時值中午,這條街上迎來一天中最喧囂的時光。

        街邊的一家牛肉面店里,肖望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湯,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后,坐著慢慢地吸。

        透過眼前的煙霧,肖望靜靜地看著店外的街面。

        一支煙要吸完的時候,邢至森從門口進來,略掃視一圈后,徑直坐到肖望的面前。服務員抱著餐牌走過來,問道:“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一碗牛肉面,一盤蒜泥黃瓜。”

        服務員點頭,順便收走了肖望面前的空碗。肖望垂著眼皮,看也不看邢至森,起身離開,很快消失在店外的人流中。

        邢至森沒有回頭,而是拿起肖望留在桌上的煙盒,拿出一支煙點燃,邊吸煙,邊若有所思地看著煙盒里一個香煙粗細的紙卷。

        深夜。C市的一條偏僻小路上,一輛小型貨車悄然行駛著。貨車司機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被黑暗包裹的氛圍,雙目圓睜,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空蕩蕩的路面。在他的身邊,坐著一個昏昏欲睡的年輕人,手里的鐵棍已經滑落到兩腿之間。

        突然,貨車司機從倒車鏡里看到兩道由遠及近的光柱。隨著一陣轟鳴聲,一輛黑色捷達車從后方車道疾駛上來。轉眼間,已經超過了貨車。

        貨車司機沒有在意,以為這輛捷達車會一路飛馳而去。然而,捷達車轉入貨車前方的車道后,卻驟然降低車速,幾乎攔在了貨車的前面。

        貨車司機一驚,急忙減速。兩車的距離不過十幾米。突然的減速讓旁邊的年輕人醒了過來,咂咂嘴巴,茫然地問道:“怎么了?”

        “媽的,碰到個不會開車的傻逼!”貨車司機罵道:“估計是喝多了!”

        他轉過方向盤,想從左側超車過去。令人意外的是,捷達車幾乎在同時靠左行駛,車速再次降低。

        貨車司機不得不用力踩下剎車。兩輛車都停在路邊,相互間有輕微的碰撞。貨車司機把頭探出車窗,破口大罵:“你他媽找死???”

        黑色捷達車上很快下來一個男子,搖搖晃晃地沖貨車走來。

        “對……對不起,大哥,”男子大著舌頭,似乎醉意不淺,“喝大了……對不住啊?!?/p>

        貨車司機罵罵咧咧地掛上倒車擋,打算離開。貨物要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料,男子上前拍拍車門,同時,一股濃烈的酒氣鉆進司機的鼻子里。

        “大哥,咱就別報官了。”男子掏出錢包,“你看看撞的咋樣,我賠你錢……你開個價。”

        貨車司機心里一動,看看旁邊的年輕人,后者沖他擠擠眼睛,詭秘地一笑。

        貨車司機將車熄火,跳下來,佯裝低頭查看車頭被撞的部位,起身說道:

        “我也不跟你多要,兩千……”

        話音未落,他就說不下去了,身體可笑地半弓著,動也不敢動。

        因為他感到有一支槍頂在自己的后腦上。

        幾乎是同時,捷達車上又跳下兩個人,直撲已經嚇傻的年輕人。

        翌日上午。儷宮娛樂城門前熱鬧非凡,一座巨大的紅色充氣拱形門擺在門前,各式花籃沿著紅毯鋪至路邊。一輛接一輛的豪車陸續(xù)停在門口,眾多衣著華貴,卻面色不善的人先后下車,踩著紅毯走進娛樂城。西裝革履的趙浩青站在紅毯盡頭,笑容滿面地招呼著來賓。時間到了八點十八分,路邊的綠色禮炮先后鳴響。各色紙屑紛紛飄落在紅毯上,一派喜慶的景象。

        二樓的VIP包房里,一胖一瘦兩個男子坐在寬大的沙發(fā)上閑聊,茶幾上一片狼藉,果核和松子皮到處都是。一個身穿旗袍的女服務生走進來,跪在地上把桌上的垃圾收走。胖子上下打量著女服務生,在她起身離去的時候,突然伸出手去在女服務生屁股上拍了一把。瘦子見狀,嘿嘿地笑起來。女服務生紅著臉,匆匆出門,恰好和剛進來的趙浩青撞了個滿懷。女服務生急忙道歉。趙浩青撣撣衣服,皺著眉頭示意她出去,隨即,對室內的兩個男子露出笑臉,側身讓出一個位置。

        一個穿著黑色唐裝的平頭男子走進來,揮手示意正欲起身的胖瘦兩個男子坐下。

        “都坐,都坐?!逼筋^男子在沙發(fā)上坐下,“慶剛、王革,謝謝兩位兄弟來捧場啊。”

        “闖王,你的買賣是越做越大了?!标悜c剛點燃一支煙,似笑非笑地看著謝闖,“看來,以后我們幾個都得跟著你混了?!?/p>

        “你又開玩笑,都是兄弟們捧場?!敝x闖松開唐裝的領口,“對了,老衣呢,他怎么沒來?”

        “老衣讓我跟你說一聲,他晚點到?!蓖醺飸醒笱蟮靥统鲆粋€厚厚的信封,遞給謝闖,“昨晚他那邊出了點事。”

        “什么事?”謝闖接過信封,掂了掂,隨手遞給在一旁站著的趙浩青。

        “昨晚有一批貨被劫了。”王革哼了一聲,“老衣正火大呢?!?/p>

        “什么貨?”謝闖皺起眉頭,“被警察截了?”

        “聽說是這個。”王革伸出拇指和食指,做出一個槍的手勢,“應該不是警察干的,因為只劫走了貨,沒抓人。”

        “那能是誰呢?”謝闖想了想,“在C市,還有人敢動‘四大家族’?”

        謝闖看看陳慶剛,又看看王革。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微妙起來。

        這時,趙浩青看看手表,俯身低聲說道:“闖哥,該你出去致辭了?!?/p>

        謝闖點點頭,站起身,對二人說道:“我先出去忙活一下,待會兩位兄弟多喝幾杯。如果老衣到了,告訴他先別走,宴會之后,我有點事想跟大家談談。”

        說罷,謝闖在趙浩青的陪同下,離開了包房。門口,一身簇新西裝的肖望正在活動著脖子,似乎扎緊的領帶讓他很不舒服。趙浩青笑了笑,對他做了一個松一松的手勢。肖望點點頭,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隨即就雙腳跨立,正色站在門口。

        宴會行將結束的時候,衣洪達終于趕到儷宮娛樂城。在生硬地向謝闖道賀后,一臉陰沉的衣洪達就不停地吸煙、喝酒,面前的佳肴碰也不碰。

        酒足飯飽之后,陳慶剛等三人被安排到VIP房休息,還安排了幾個女公關陪他們打麻將、唱歌。傍晚時分,謝闖終于帶著趙浩青回來。

        一進門,王革就嚷起來:“闖王,你干嗎去了?留我們在這里打麻將,媽的我輸給慶剛十幾萬了?!?/p>

        衣洪達也推開眼前的麻將牌,陰著臉說道:“闖王,有話快說,我今天很忙?!?/p>

        謝闖倒不著急,脫掉外套扔在沙發(fā)上,坐到衣洪達旁邊,問道:“老衣,貨的事兒怎么樣了?”

        衣洪達看了看謝闖,又看看另外兩人,臉色更加難看。

        “怎么,你們都知道了?”

        “在C市,動‘四大家族’的貨,不是小事。”謝闖笑笑,“瞞不住的?!?/p>

        衣洪達罵了一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聽罷,四個人都陷入短暫的沉默。片刻,王革看看謝闖,問道:“闖王,你怎么看?”

        謝闖略沉吟了一下,“老衣的貨車司機說,這幾個人都是生面孔,車是套牌,手法也挺利落,恐怕不是一般的小毛賊?!彼D了一下,面向衣洪達,“而且,老衣,我覺得你的人里有內鬼?!?/p>

        “我也在查?!币潞檫_拈起一張麻將牌,又狠狠地拍在桌面上,“一百多萬的貨,吞下去也得給我吐出來!”

        “老衣,貨的事不算大?!敝x闖笑笑,“你想過沒有,對方吞了這么大一筆貨,目的是什么?”

        衣洪達愣住了,和陳慶剛、王革對視了一下。

        “闖王,你的意思是?”

        謝闖環(huán)視其他三人,慢慢地說道:“這批貨,到了任何幫派手里,都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p>

        王革頓時緊張起來,急忙說道:“闖王,你別開玩笑!”

        謝闖笑起來,“我當然不是說你們,大家認識了這么多年,不會對自己人下手。”

        衣洪達哼了一聲。謝闖沒有理會他,而是繼續(xù)說道:“C市這么大,能撈錢的領域也越來越多,我們混了十幾年,有了這樣的身家,有人眼紅,也算正常。有人想取我們而代之,更正常?!?/p>

        陳慶剛看看謝闖,慢慢地說:“也就是說,又有新人要冒頭?”

        “有這個可能?!敝x闖垂著眼皮,點燃一支煙,“除了我們四個,C市的大小幫派還有十幾個??粗鴦e人碗里有肉,能不眼饞?”

        “會不會是梁四海?”王革想了想,“這小子最近挺活躍?!?/p>

        “不會,他是小蝦米?!敝x闖搖搖頭,“前幾天剛被我干了一下,成不了氣候?!?/p>

        “哼,是呀,被你干了,”衣洪達的表情依舊不善,“所以劫了我的槍,回頭找機會再來干你!”

        “哈哈,老衣,別賭氣?!敝x闖笑笑,拍拍衣洪達的肩膀,“其實被誰劫走都不重要。如果我們夠強大,照樣能干掉他!”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又把視線齊齊地投向謝闖。

        “一直以來,C市人都把我們稱作‘四大家族’,大家各有各的地盤,平時井水不犯河水,各發(fā)各的財?!敝x闖慢慢地說道:“不過,大家想過沒有,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xù)多久?”

        王革訕笑道:“闖王,你想得夠遠的?!?/p>

        “C市的經濟發(fā)展越來越快,這塊蛋糕也會越來越大。再讓那些小蝦米們撿蛋糕渣吃,他們肯定不干。”謝闖的目光一一掃過其余三人,“他們吃不飽,就要起來造反——到時,我們四個能應付過來么?”

        “闖王,你別繞圈子了?!标悜c剛沉吟半晌,說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這個世界很現(xiàn)實,干掉你,我就能做大哥?!敝x闖伸出一只手,攥成拳頭,“要想不被人干掉,我們就得團結起來,形成任何人都撼動不了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王革向左右看看,“我們要……合并?”

        “是合作?!敝x闖目光炯炯,“更有力、更深入、更徹底的——合作。”

        衣洪達面無表情地看著謝闖,最后站起來,整整身上的衣服。

        “闖王,你說完了吧?”衣洪達轉身向門口走去,“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p>

        謝闖看著衣洪達走出包房,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轉而面向陳慶剛和王革。

        “你們二位呢?”謝闖問道:“有什么想法,不妨說說?!?/p>

        陳慶剛和王革對視一下。隨即,陳慶剛笑了一下:“闖王,這事兒……有點太突然了,容我們哥倆想想?!?/p>

        “行?!敝x闖倒也爽快,“有什么意見,隨時聯(lián)絡我?!?/p>

        送走陳慶剛和王革,趙浩青返回包房,見謝闖還坐在沙發(fā)上,表情從熱情洋溢變得若有所思。

        趙浩青替謝闖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

        謝闖吸了半支煙,轉身看看趙浩青,問道:“浩青,你怎么看?”

        “陳慶剛和王革那邊問題不大?!壁w浩青斟酌著詞句,“比較棘手的是衣洪達?!拇蠹易濉?,除了我們,衣洪達的實力最強,硬來,恐怕只能兩敗俱傷。”

        謝闖點了點頭,“老衣和王革最要好,搞定了老衣,王革那邊就水到渠成——到時陳慶剛想不答應都不行。”

        “闖哥,接下來怎么辦?”

        謝闖想了想,“我奇怪的是老衣的貨那件事,早不劫,晚不劫,偏偏在這個當口出事。”

        “我去查一下?!壁w浩青立刻說道:“老衣的人肯定有問題?!?/p>

        “嗯?!敝x闖皺起眉頭,雙眼在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重點查查那個貨車司機?!?/p>

        經過一陣喧鬧之后,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漸漸停止。剛剛還在舞池里瘋狂扭動的男女們紛紛回到座位上,端著冰涼的啤酒消解身上的熱氣。大魚酒吧里暫時恢復了安靜。光線依舊幽暗,氛圍依舊曖昧。酒吧一角的小小舞臺上,一個長發(fā)及肩的年輕女孩抱著吉他走上來。稍稍調試后,她就坐在高腳椅上,撥動琴弦,輕聲吟唱《月光の云海》。

        肖望走進酒吧,在角落里找到一張空桌子,坐下來,靜靜地看著唱歌的女孩。

        每當疲憊不堪的時候,肖望就會到大魚酒吧來坐坐,聽那個女孩唱日文歌。據酒吧里的人說,女孩叫裴嵐,是C市藝術學院的學生,課余就來酒吧駐唱,賺點零花錢。這女孩很怪,從不接受客人點歌,只唱自己喜歡的歌,而且只唱久石讓的歌。久而久之,自然不會有太多人來捧她的場。女孩也不挑剔,唱完幾首歌,拿到幾張可憐的鈔票就走人。

        肖望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喜歡聽裴嵐唱歌,只是覺得看到她的時候,整個人會安靜下來。似乎剛剛經歷的打殺,以及宛若迷霧的未來,都是與己無關的事情。他聽不懂她在唱什么,卻癡迷于她筆直垂下的長發(fā)、撥動琴弦的手指、微閉的雙眼和瘦削的肩膀。

        他坐著,臉的一側隱藏在黑暗中。連同那一大片瘀傷。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能以另一種身份,帶著驕傲的神情坐在這里聽她唱歌。他這樣想。

        一首歌唱完,酒吧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裴嵐略欠欠身,開始唱另一首歌:《迷路的孩子》。

        相同的姿勢,相同的神情。女孩唱得很投入,偶爾抬起頭來,會看到一直默默凝望著她的肖望。四目對接。女孩報以溫暖的微笑。肖望同樣還以微笑,手指在桌邊輕輕地打著拍子。

        歌唱到一半,酒吧里突然傳出一聲叫罵:“什么他媽破玩意啊,默默唧唧的,老子就不愛聽日本歌——給我唱個《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肖望皺起眉頭,循聲望去,看見一個平頭圓臉的胖子正靠在沙發(fā)上,沖著舞臺上指指點點。

        裴嵐仿佛沒聽見一般,依舊輕聲吟唱著。剛唱了幾句,一個啤酒瓶就扔了過來,“嘩啦”一聲摔碎在裴嵐的腳下。裴嵐嚇得尖叫一聲,歌聲也戛然而止。

        幾乎是同時,另一張桌子前站起幾個人,為首的一個沖胖子罵道:“土鱉,不愛聽就滾!再他媽鬧事就打折你的腿!”

        胖子抬起頭,臉上不怒反笑,“我靠,在這兒還有敢跟我叫囂的?你誰???”

        肖望看看雙方,暗自冷笑。胖子是王革的弟弟王寶,另一伙應該是梁四海的人,為首的正是梁澤昊。

        這酒吧在陳慶剛的地盤上,梁澤昊肯定會吃虧。

        正想著,梁澤昊已經帶著幾個人走到王寶面前,陰著臉說道:“要么滾,要么挨打,你選吧?!?/p>

        王寶蹺著二郎腿,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支煙,斜著眼睛看看梁澤昊。

        “要是我都不選呢?”

        話音未落,酒吧里已經站起二十幾人,迅速圍攏過來。

        梁澤昊看看對方超過自己近三倍的人數,臉色有些發(fā)白,嘴上也軟了許多。

        “你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孩子,太沒風度了吧?”

        “哈哈,我就欺負了,怎么著?你不認識我吧,我是王革的親弟弟——王寶!”王寶笑起來,扭頭看看舞臺上手足無措的裴嵐,“那是你馬子?”

        聽到這個名字,梁澤昊的臉色更白了。他舔了舔嘴唇,說道:“王寶,咱們出去談,別妨礙人家做生意。”

        “哈哈哈!”王寶笑得更歡了,“這是陳哥的地盤,我想怎樣,就怎樣?!?/p>

        王寶扔掉煙頭,站起身來,指指梁澤昊:“把他們幾個給我?guī)Щ厝??!闭f罷,他又朝舞臺方向揮揮手,“還有那個女的。今天寶爺要來個雙打——打人加打炮!”

        梁澤昊幾人只反抗了幾下,就被王寶的手下牢牢按住,陸續(xù)拖了出去。另外幾個人沖上舞臺去拽裴嵐。裴嵐一邊掙扎,一邊呼救。然而,無論是服務員還是顧客,都無動于衷地看著她,更沒人上前伸出援手。撕扯間,裴嵐望向那個一直來聽她唱歌的男子。讓她感到絕望的是,那張桌子前已經空無一人。

        大魚酒吧外。王寶一臉驕橫地走在前面,身后是被手下牢牢鉗制、還在不斷掙扎叫罵的梁澤昊等人。披頭散發(fā)、不住地哀求哭泣的裴嵐走在最后。

        一行人走向路邊停放的幾輛商務車,完全沒注意到,在他們身后,肖望正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制購物袋快步跑來。

        一個穿著藍色襯衫的胖大男子一手拽著裴嵐,另一只手去拉車門。剛拉開一半,就聽見頭頂傳來一陣風聲。緊接著,劇烈的痛感從頭上傳來,還伴隨著清脆的玻璃碎響。

        胖大男子慘叫一聲撲在汽車上,本能地護頭躲避。肖望又甩起布袋,狠狠地砸向另一個抓住裴嵐的男子。

        布袋里的啤酒瓶已經碎裂,鋒利的茬口刺穿布袋,宛若一個微型的狼牙棒。男子伸手去擋,頓時血花四濺。

        正被推搡上車的梁澤昊等人一見局勢有變,也開始趁亂反擊。一時間,幾十個人在街頭混戰(zhàn)起來。

        肖望揮舞著布袋,接連打倒了幾個人。其他人知道碎啤酒瓶的厲害,一時也不敢上前。然而,布袋耐不住摔打和切割,很快就四分五裂。見他手里沒了武器,幾個人又一擁而上,掄起砍刀和鐵管,劈頭蓋臉地向肖望打來。

        肖望的頭上見了血,后背也挨了一刀。他紅著眼,咬著牙,忍受著雨點般的歐擊,揪住一個瘦子猛打,很快搶到了一根鐵管,在身前胡亂揮舞著。轉眼間,又有兩個人倒地。

        此時,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不遠處,幾輛警車正閃耀著藍紅相間的警燈,疾駛而來。

        肖望急忙四處張望,看見裴嵐背靠在墻壁上,已經被眼前的惡斗嚇得幾近癱軟。

        肖望沖她吼道:“跑??!”

        話音未落,滿頭是血的梁澤昊就沖過來,拽起裴嵐就跑。

        肖望心里一松,頓時覺得身上沒了力氣。又挨了幾下重擊之后,肖望忽然覺得四周的人影驟然密集起來,還伴隨著“不許動”、“把刀放下”之類的呵斥。

        來不及多想,肖望就被反剪雙手,臉朝下按在了冰冷的路面上。

        入夜。C市公安局訊問室。

        肖望的雙手被銬在暖氣管子上,整個人半躺在墻角,滿臉都是血痕,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

        突然,一杯冷水潑在他的臉上。肖望打了個激靈,隨即就開始像一條瀕死的魚一樣扭動著身體,大口呼吸著,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大量血沫混合著痰液噴射在地上。

        鄭霖蹲在他的身邊,襯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領扣已經打開了兩個。他揪起肖望的頭發(fā),看著那張完全濕透、一片慘白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道:“狗雜種,我再問你一遍,誰讓你去干王寶的?”

        肖望無力地仰著頭,雙眼因為頭發(fā)被拽而泛起大片眼白。他喘息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沒人……我自己愿意……”

        鄭霖的臉頰鼓起來,死死地盯著肖望的眼睛,手向后伸,默立在一旁的同事遞過一張濕透的牛皮紙信封。

        鄭霖把信封拆開,又扳過肖望的臉,把信封死死地貼在肖望的口鼻處。肖望恐懼地睜大眼睛,拼命扭動起來。鄭霖站起身,一腳踏在他的肚子上。肖望痛苦地蜷起身子,雖然下身受制,但越來越強烈的窒息感迫使他依舊掙扎著。他死命地扭動著脖子,試圖讓肩膀把那張信封蹭掉,哪怕只是掀起一個小小的縫隙!

        鄭霖再次揪住他的頭發(fā),把肖望的頭牢牢地按死在水泥地面上。

        突然,訊問室的門打開了,邢至森探進半個身子,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在肖望臉上。

        肖望的眼睛瞪大了,掙扎得更加猛烈,嘴里嗚嗚地叫著,眼神中露出憤怒和祈求。

        邢至森的臉上沒有表情,視線只在肖望臉上停留了幾秒鐘就迅速離開。

        “小聲點!”

        說罷,邢至森就關上門,轉身離去。

        肖望突然不再掙扎,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扇關閉的門,臉色漲紅,雙眼圓睜。

        第二天下午,鑒于雙方都未造成嚴重后果,且都同意協(xié)商解決,肖望和王寶等人先后離開了公安局。

        肖望離開的時候,只能扶著墻勉強走動。滿身的傷讓他舉步維艱。好不容易走出公安局的院子,肖望遠遠地看見趙浩青的車停在路邊。趙浩青戴著墨鏡,臉色鐵青,沖他揮揮手。

        肖望弓著腰,慢慢地走過去。剛邁出幾步,就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肖望回頭一看,居然是梁四海。

        梁四海沖他笑笑,抬頭對已經拉開車門下來的趙浩青喊道:“浩青哥,我不是來找事的,跟肖望聊幾句就走?!?/p>

        趙浩青看看肖望,又看看他,點點頭,靠在車門上吸煙,他帶來的人都坐在車上,警惕地向這邊看著。

        梁四海扶住肖望,抽出一支煙遞給他,又幫肖望點燃。

        “兄弟,澤昊昨晚跟我說了這件事?!绷核暮L统鲆粋€信封遞給肖望,“就不說謝謝了。一點小意思,回去好好養(yǎng)傷。”

        肖望垂下眼皮,把信封推了回去,“我不要。你也別多心,我不是為了你兒子才動手的?!?/p>

        梁四海怔了一下,隨即笑笑,“為了誰都不要緊。如果不是你,澤昊不可能手腳完整地回來。”

        “四海哥,我知道你做事講義氣。”肖望的態(tài)度堅決,“但我是闖哥的人,你的錢我不能要?!?/p>

        “也好?!绷核暮5挂膊患m纏,把信封揣進懷里,“用得到我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呵呵,咱們別再打起來就好?!毙ね肓讼耄吐曊f道:“最近不太平,別讓你兒子出去惹事?!?/p>

        “嗯。我知道?!绷核暮5谋砬樽兊媚兀昧Φ匕戳税葱ね募绨?。

        “還有……”肖望猶豫了一下,臉色微紅,“昨天那女孩……怎樣了?”

        “嗯?”梁四海似乎有些意外,隨即就答道:“你說那個藝校的女孩是吧?她嚇壞了,澤昊在陪她?!?/p>

        “哦。”肖望點點頭,笑了笑,扔掉煙頭,“那我走了,四海哥?!?/p>

        說罷,肖望和梁四海握握手,轉身向趙浩青的車走去。

        趙浩青一直在盯著梁四海,待肖望走近,才把視線集中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冷冷地問道:“沒事吧?”

        “沒事?!毙ね銖姅D出一個笑容,“謝謝浩青哥。”

        趙浩青面無表情地轉身上車,“走吧,闖哥要見你?!?/p>

        儷宮娛樂城的地下室里,燈光昏暗,粗糙的水泥墻壁無法反射任何光線,因此,謝闖頭頂的那盞燈只能照亮他身前的一小塊地面。

        謝闖坐在光柱中,自上而下的光讓他的眼睛和嘴巴都隱藏在陰影中,看上去,只是三個黑黑的窟窿。在他身前的黑暗中,肖望跪在地上,雙臂被人牢牢抓住,頭發(fā)被揪起,臉部上揚。趙浩青拿著一個竹片,用力地抽打著肖望的臉。

        肖望的嘴角淌著血,臉已經完全腫起來,像一個紅色的氣球,雙眼只剩下兩道縫隙。

        趙浩青打幾下,就要停下來,活動一下脖子,擦擦汗水,稍微平復一下呼吸后,揮手再打。終于,他也累了,搖晃著靠在墻邊,一邊用竹片扇風,一邊喘著粗氣。

        當趙浩青重新站在肖望面前,調整姿勢,揚起竹片的時候,謝闖開口了。

        “行了?!?/p>

        趙浩青轉過身,沖謝闖點點頭,扔下了手里的竹片。

        肖望垂著頭,無力地跪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臂,肖望肯定會癱軟下來。血混合著涎水從腫脹的嘴里流下來,長長地拖掛著,仿佛一條紅絲帶般垂在他的嘴角。

        “在這段時間,都給我老老實實的?!敝x闖環(huán)視著手下,“在合并之前,如果再有人去找其余‘三大家族’的麻煩,他就是榜樣。”

        謝闖指指還跪在地上的肖望,“把他帶下去!”

        兩天后。大魚酒吧。

        肖望戴著墨鏡和棒球帽,坐在一個角落里,默默地注視著舞臺上那個穿著吊帶背心和短裙的女人。后者正應客人的要求,甜聲膩氣地唱著一首《求佛》。

        肖望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起身離去。

        深夜。C市師范大學田徑場。

        肖望坐在水泥臺階上,邊吸煙邊凝視著面前的操場。沒有光。這漆黑一片的場地顯得空曠無比。偶爾有夜跑的學生經過跑道,只聽見球鞋踩在地上的沙沙聲。

        肖望的腳邊已經丟了幾個煙頭。他不想動,也不想思考,只是看著眼前漫無邊際的黑暗,忽然有一種投身進去的沖動。

        突然,肖望的余光中出現(xiàn)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向他身邊走來。肖望沒有回頭,因為他不危險,雖然肖望此時并不想看到他。

        邢至森挨著肖望坐下來,并沒有急于開口,而是打量著棒球帽下的那張臉。

        “沒事吧?”

        肖望扔掉煙頭,用腳踩滅,又點上一支煙,低聲說:“沒事?!?/p>

        邢至森拍拍他的肩膀,“老鄭不知道你的身份,別往心里去。”

        肖望笑笑,“不光是老鄭打的,還有謝闖?!?/p>

        “哦?”邢至森挑起眉毛,“為什么?”

        “我打了王寶。”肖望低下頭,“所以謝闖要懲罰我。”

        “這么說,謝闖還真打算合并‘四大家族’?!毙现辽掳?,“而且他還挺重視這件事?!?/p>

        “看起來是?!毙ね纯雌岷谝黄奶炷?,“他囑咐我們,最近不要去找另外三伙人的麻煩?!?/p>

        邢至森點燃一支煙,沉思了一會,突然笑了笑,“這是好事。他越重視,我們就越有機會?!?/p>

        “接下來怎么辦?”肖望轉頭看看邢至森,“趙浩青已經在查那批槍的事兒。”

        “問題不大。你不是老衣的人,查不到你頭上?!毙现辽肓讼?,慢慢地說道:“那天他們討論運貨路線的時候,你不是沒露面么?”

        “沒有?!毙ね芸旎卮穑拔以诟舯诎g?!?/p>

        “嗯?!毙现辽c點頭,“你繼續(xù)潛伏,如果有情報,馬上聯(lián)系我?!?/p>

        肖望沒作聲,沉默了一會之后,開口問道:“你為什么只劫了貨,沒抓人?”

        邢至森沒有回答,而是從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肖望。

        “一點補償?!?/p>

        肖望沒有接信封,而是定定地看著邢至森,繼續(xù)問道:“你到底有什么計劃?”

        “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毙现辽瓘街卑研欧馊M肖望的衣袋,“我先走,你半小時后再離開。”

        “我總得知道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肖望提高了聲音,“總不能讓我像個傻子一樣吧?”

        “該干的,不該干的,你都沒少干?!毙现辽吐曊f道:“這次如果不是我們施壓,你以為王寶會輕易放過你?”

        “這怪我么?”肖望站了起來,“你讓我去做黑社會啊,大哥!不是他媽的教書匠!”

        “你他媽是警察!”邢至森板起臉,“為了一個女人就去搞事——你給我坐下!”

        肖望一下子松懈下來,沉默片刻,他低聲說:“你別把裴嵐扯進來。”

        “那不是我能決定的?!毙现辽淅涞卣f道:“她已經跟了梁澤昊了?!?/p>

        肖望瞪大了眼睛,“誰說的?”

        “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邢至森的表情很不耐煩,“聽說你被抓進來我就覺得奇怪——沒想到是為了一個女人!”

        “不可能!”肖望似乎完全沒在意邢至森的指責,“她不可能喜歡梁澤昊這種人!”

        “有什么不可能,她去賣唱為了什么?不就是錢!”邢至森冷笑一下,“梁澤昊有錢、有人、有勢力。你有什么?一個打手、嘍啰、小混混——你能給她什么?”

        肖望不說話了,只是原地站著,狠狠地咬著牙。

        “往好處想吧,那姑娘也不適合你?!毙现辽挠牡卣f道:“等你恢復了身份,什么樣的好女人找不到……”

        “我先走了?!毙ね蝗淮驍嗨?,“有事再找我吧?!?/p>

        說罷,肖望就頭也不回地走下臺階,沿著跑道走出了田徑場。

        邢至森不動聲色地看著肖望消失在黑暗中,微嘆口氣,又點燃一支煙。

        吸了半支煙,邢至森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肖望和梁四海在公安局門口握手的畫面。

        他的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時至午夜,空無一人的校園里,只有路燈寂寥地站在路邊,默默地把昏黃的光投射在路面上。風起。月暗。大片枯黃的葉子從樹上飄落,踩上去有輕微的咔嚓聲。

        肖望表情僵硬,目不斜視地走在路上,雙拳握得咯吱作響。

        突然,他加快了腳步,最后,飛跑起來。

        空蕩蕩的校園里傳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吼聲,驚起一群晚歸的烏鴉。

        浴池中水霧蒸騰,乳白色的池水中,一個木制托盤靜靜地漂浮著。謝闖坐在水中,雙目半閉,皮膚因熱水的浸泡而微微泛紅,胸口處紋刺的一只猛虎顯得越加兇惡。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子依偎在他的身邊,從托盤里拈起一顆葡萄,塞進謝闖的嘴里。

        謝闖閉目咀嚼,突然感到有人進來。他睜開眼睛,看見趙浩青站在浴池邊上,沖他微微頷首。

        謝闖拍拍身邊的女人。女人識趣地站起來,濕漉漉地從浴池中爬出,走出門去。

        “怎么樣?”謝闖依舊半靠在池壁上,懶洋洋地問道。

        “那貨車司機沒什么問題。”趙浩青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告密的應該另有其人。不過,最近梁四海那邊動靜挺大,連吃了兩次虧,最近急著招兵買馬。有人說,他手里有真家伙。”

        謝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只是點頭“嗯”了一聲。趙浩青看看他,說道:“那我先走了,闖哥?!?/p>

        謝闖閉上眼睛,似乎就快要睡著的樣子。趙浩青轉身欲走,剛邁出兩步,謝闖又開口了。

        “浩青,肖望跟你多久了?”

        “三年多?!壁w浩青想了想,“怎么?”

        “沒事。”謝闖揮揮手,“你去吧?!?/p>

        S市,聚源鋼廠。

        幾輛黑色轎車停在鋼廠的伸縮門前,連按了幾聲喇叭。一個保安模樣的男子走出來,看看車牌,然后按動遙控器,打開大門。

        同時,肖望從保安室里走出來,引導這幾輛黑色轎車向廠區(qū)里面開去,自己則一路小跑跟在車邊。

        在一間廠房門口,幾輛轎車依次停好。王革從車里下來,伸了一個懶腰,見肖望一路跑過來,劈頭問道:“闖王搞什么鬼?大老遠地把我們叫到這個鬼地方。”

        肖望有些微微氣喘,賠著笑說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哥,這邊請。”

        王寶隨即下車,皺起眉頭上下打量著肖望。肖望只是點頭致意,對王寶臉上的敵意視而不見。

        幾個人走進廠房。一進車間,跟在王革身后的王寶就大叫受不了。的確,廠房外還有些秋季的涼意,而車間里則是足有四十幾度的高溫。特別是軌道上停放的一個鋼包,里面是滿滿的一爐鋼水,還在散發(fā)著令人生畏的熱氣。

        王革皺起眉頭,還沒等他發(fā)問,頭頂就傳來謝闖的聲音。

        “王革,上來。”

        王革循聲望去,只見謝闖站在二樓控制室的窗口前,沖自己揮著手。

        進入控制室,王革不由得一愣。狹小的房間里擠滿了人,除了謝闖,還有陳慶剛和衣洪達。另外一個倒是陌生人,不過,也是讓王革感到更加意外的人。

        這是個男子,雙手被幾條長長的繩索縛在身前,抖抖索索地坐在控制室的窗口。從臉上和身上的傷痕來看,他曾經被打得不輕。

        “闖王,這是演的哪一出啊?”王革感到控制室里悶熱難當,額頭上立刻沁出細密的汗珠。

        “沒什么?!敝x闖慢條斯理地擦著汗,身上的襯衫已經幾乎濕透,“請你看場好戲?!?/p>

        王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扭頭看看陳慶剛。后者聳聳肩膀,也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樣子。王革又把視線投向衣洪達,衣洪達卻并不看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被縛的男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謝闖笑笑,沖男子努努嘴巴,對王革說道:“這是老衣的人,上次運貨的司機——就是他吞了那批貨。”

        貨車司機聽到謝闖的話,抖得更加厲害。他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帶著哭腔說道:“衣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衣洪達跳起來,一把揪住貨車司機的頭發(fā),吼道:“我的貨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貨車司機一臉絕望,“我沒那個膽子……衣哥……”

        “老衣,你的人嘴夠硬的?!敝x闖笑笑,從身后的椅子上拿起一個黑色塑膠袋,扔在衣洪達腳下,“不過,我在他家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

        黑色塑膠袋的袋口松開,露出幾捆百元大鈔。

        “那不是我的……”貨車司機又恐懼地分辯道:“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

        “我的貨呢!”衣洪達看到塑膠袋里的錢,表情扭曲起來,揪住火車司機的頭發(fā)連連搖動,“你賣給誰了?快說!!”

        謝闖拉開衣洪達,“老衣,別費勁了,他不會說的。”衣洪達不依不饒地抬腳又踹,嘴里還罵著:“媽的,吞了你也得給我吐出來!”

        “我知道你的貨在哪里?!敝x闖看著瞪大眼睛的衣洪達,“回頭我會告訴你?!?/p>

        衣洪達盯著謝闖看了幾秒鐘,問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自有我的辦法?!敝x闖回頭看看不停哀號、哭泣的貨車司機,“不過,有件事必須要做——否則以后人人都敢劫我們的貨?!?/p>

        說罷,謝闖上前一步,猛推了貨車司機一把。后者驚叫一聲,從窗口跌了出去。

        眾人皆受驚不小,此時,控制室的窗框發(fā)出難聽的吱呀聲。四根細繩拴在窗框上,另一端筆直地掛在窗外。

        陳慶剛趴在窗口向下看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貨車司機被懸吊在窗口下,四根細繩的另一端綁在他的雙手腕上。在他的下方,就是那個盛滿鋼水的鋼包。

        見陳慶剛神色異常,其余三人也趴到窗口,一瞥之下,每個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

        謝闖倒是一副淡定的樣子,搬過一把椅子坐在窗邊。然后,他從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看似漫不經心地在那四根繃得緊緊的細繩上刮著。

        “上次我跟大家談的那件事,不知道你們考慮的怎么樣?!敝x闖并不看其余四人,“大家有顧慮,我能理解。你們一定覺得,我想一家獨大,吞了你們三個。”

        王革和衣洪達彼此看看,沒有說話。陳慶剛則一直盯著謝闖手里的刀子。

        “但是你們想過沒有,我吞了你們,對我有什么好處呢?”謝闖慢慢地說道:“如果打你們,我不可能毫發(fā)無損。拼到最后,就算我贏了,‘四大家族’變成我一個光桿司令,隨便一個什么小幫派就能滅了我?!?/p>

        說罷,謝闖笑笑,手上猛然發(fā)力,一根細繩被挑斷。

        吊在空中的貨車司機猛地搖晃了一下。他似乎感到那四根救命的繩子已經少了一根,分辯和求饒變成了恐懼的號叫。

        肖望站在車間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吊在鋼包上的貨車司機??粗_上已經開始融化的皮鞋和躥起火苗的褲腳。

        控制室里,謝闖依舊在慢條斯理地講著:

        “在我們之中,王革手下的洗浴和娛樂場所最多;慶剛最年輕,腦子最靈活;老衣和俄羅斯那邊聯(lián)系最密切——如果我沒猜錯,那批貨就是從俄羅斯弄進來的?!敝x闖的視線一一掃過眾人,“至于我,我的地盤最大,人最多,所以,你們辦不到的事情,也許我能辦到,對吧,老衣?”

        衣洪達勉強笑笑,“謝了,闖王?!?/p>

        “我吞了你們,這些優(yōu)勢我統(tǒng)統(tǒng)都得不到,還拼了個兩敗俱傷,何苦呢?”謝闖又用刀子挑起一根細繩,“相反,如果我們大家能合并到一起,我有你的優(yōu)勢,你分享我的資源,那會是什么局面?”

        話音未落,那根細繩又被挑斷。

        貨車司機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不可逆轉,一邊號哭,一邊大罵起來:“謝闖!我干你娘!衣洪達,你他媽瞎了眼!干你娘……”

        謝闖對窗外的罵聲充耳不聞,依舊意味深長地看著其余四人。

        “我們是黑社會,沒錯,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們自己都清楚,警方最喜歡看到的局面,就是我們各自為戰(zhàn),彼此牽制。因為他們想收拾我們的時候,可以各個擊破?!敝x闖朝窗外努努嘴巴,“說穿了,我們和他一樣,有四根繩子吊著,也許還能保一條命。如果這些繩子一根根斷掉……”

        謝闖拿起刀子,鋒利的刀刃緩緩伸向第三根繩子。

        “你們猜會怎么樣?”

        話音未落,第三根繩子齊刷刷地斷開。

        第四根繩子瞬間繃直,只堅持了一下,就再也承受不住貨車司機的體重,拉斷了。

        窗外傳來一聲絕望的慘呼,瞬間,又消失了。

        肖望眼睜睜地看著貨車司機在空中絕望地揮舞著手腳,轉眼間就落入鋼包中。沸騰的鋼水飛濺出來,落在地上冒起青煙。

        車間里陷入一片死寂。片刻,肖望聽到一聲輕微的打火機按動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去。趙浩青倚在門旁,若有所思地看著鋼包,緩緩地吐出一口煙。

        控制室里。同樣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幾根斷裂的繩子上。謝闖收好刀子,平靜地說道:“要想活命,繩子,不能斷。要想保住地位和身家,我們幾個,必須牢牢地捏在一起?!?/p>

        依舊是沉默。良久,衣洪達突然站起來,走到控制室中央,環(huán)視眾人之后,伸出一只手。王革猶豫了一下,也走過去,伸出手壓在衣洪達的手上。謝闖笑笑,上前握住兩人的手,同時把目光投向陳慶剛。

        陳慶剛聳聳肩膀,“既然大家都表態(tài)了——算我一個?!?/p>

        四只手搭在一起。每個人都意識到,C市的黑道格局,將就此改變。

        “很好?!敝x闖顯得非常滿意,“至于合作的細節(jié),下周我們開會討論。”

        說罷,謝闖突然向衣洪達擠擠眼睛,“老衣,你的那批貨,下家是梁四海?!?/p>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王寶突然抬起頭來。

        深夜。一輛箱式貨車在公路上飛馳。此刻秋風漸起,公路兩旁的樹木隨風搖擺著,枯黃的樹葉不停地飄落在路面上,而后,被疾馳而過的車輪卷起、粉碎。

        貨車的駕駛室里,肖望沉默地坐著。鼻子里漸漸嗅到咸腥的氣息。他向右側望去,在交替掩映的樹影中,一條灰白色的長橋若隱若現(xiàn)。

        很快,貨車駛到橋面上。開到橋中段的時候,貨車開始減速,最后,慢慢地停了下來。

        肖望跳下貨車,站在空無一人的橋上,向左右望望。視線所及之處,都是一片黑暗。肖望敲敲車門。

        貨車又發(fā)動起來,在橋面上轉過方向,調整位置,最后,車尾頂在長橋的欄桿上。

        深夜的大海不像白天那樣沉靜,幽藍的海水此刻變得漆黑一團,不懷好意地翻涌著。在看不到邊際的黑暗中,肖望的頭發(fā)被海風吹起。耳邊是唰唰的聲音,那是海浪在貪婪地舔舐著橋墩。這片海,仿佛是一只碩大無朋的巨獸。

        車廂的后門打開,一塊木板伸出,搭在橋欄上。很快,車廂里有了動靜。某個沉重的東西正在里面緩緩滾出,最后落在木板上,越過橋欄,撲通一聲掉進了黑色大海中。

        肖望向橋下望去,看見幾團白色的浪花正重新融入那濃黑如墨的海水中。沒有想象中的波瀾,剛剛吞噬了那么一大坨鋼錠的大海依舊不動聲色,冷冷的仰視著這座橋,這輛車,這些人。

        肖望離開橋欄,向正在緩緩掉頭的貨車走去,剛邁出幾步,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

        “豐羽茶室”312包間里,梁四海定定地看著玻璃茶壺里上下翻轉的龍井茶葉,不停地吸著煙。

        謝闖昨天打電話來,卻只字未提上次動手的事情,而是詢問他是否有興趣帶著人過來。其實,連吃了兩次虧之后,梁四海元氣大損。自己的地盤,也被“四大家族”陸續(xù)蠶食得差不多了。梁四海甚至動了轉入正行的念頭。謝闖的電話讓他的心思有些活動——也許,背靠謝闖這棵大樹,還有一絲轉機?

        正想著,包間的門被推開了。梁四海下意識地站起來,臉上剛露出笑容,就變成了驚訝的表情。

        走進來的,是肖望。

        “兄弟,”梁四海一邊伸出手去,一邊向肖望身后看去,“怎么……是你來了?”

        “是啊。”肖望看到包間里只有梁四海一個人,也很奇怪,“浩青哥還沒到么?”

        “呵呵,沒事?!绷核暮U泻粜ね?,“你來也挺好。跟你更熟一些,談起來更方便?!?/p>

        說罷,梁四海起身給肖望倒了一杯茶。肖望一邊謙讓,一邊摸出手機撥通了趙浩青的號碼。片刻,聽筒里傳來冷冰冰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肖望掛斷電話,皺起了眉頭。梁四海注意到他的表情,問道:“浩青哥怎么說?”

        “沒事。”肖望聳聳肩膀,“也許他就快到了。”

        “肖望,咱們也算熟人了,我不妨開門見山。”梁四海的表情懇切,“謝闖提出要我?guī)诉^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最近聽說,‘四大家族’要合并?”

        “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毙ね猿烈髁艘幌?,“不過,看起來是有這個趨勢?!?/p>

        “嗯,我感覺得到?!绷核暮|c點頭,“謝闖約我出來談,卻安排在陳慶剛的地盤上,估計他們倆已經合作了?!?/p>

        時至下午四點,“豐羽茶室”的大門卻已經悄然關閉。一個服務員在門外豎起“閉店”的牌子,回身鎖死了大門。

        路邊停著一輛商務車。茶色玻璃后面,一架望遠鏡正對著茶室所在的三層小樓。霓虹招牌已經熄滅,幾個服務員正忙著關閉窗戶,"拉緊窗簾。

        望遠鏡放下,在它后面,是邢至森鐵青的臉。

        包間內。梁四海起身給肖望的茶杯里續(xù)水。

        “我想問問,合并之后,我是把現(xiàn)有的地盤交給謝闖,然后重新分配,”梁四??粗ね?,“還是保留現(xiàn)有的地盤,按月給謝闖交錢?”

        “這個我不清楚,也不是我這個層次該知道的?!毙ね麚u搖頭,“還是等浩青哥來了……”

        忽然,肖望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一眼,立刻接聽。

        “喂,闖哥?!?/p>

        “你到了么?”

        “到了,我和梁四海在一起。”

        “他一個人?”

        “對?!?/p>

        “桌面下用膠布粘著一把槍,干掉他?!?/p>

        “嗯?”肖望睜大了眼睛,“闖哥?”

        “馬上?!?/p>

        說罷,謝闖就掛斷了電話。

        肖望愣了幾秒鐘,把手機揣回衣袋,重新坐到桌子旁。梁四??纯此?,問道:“怎么了?闖哥怎么說?”

        “哦,沒事。”肖望勉強笑笑,“浩青哥那邊有點事,稍晚點到?!?/p>

        “嗯,那就等等吧。”梁四海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餓不餓?要不先叫點東西吃?”

        “不用了。”肖望拿出煙,剛抽出一支,突然手一松,煙掉在了地上。肖望俯身去撿煙,迅速看了一眼桌底。

        一支手槍被膠布粘在桌底。

        肖望咬了咬牙,剛剛抬起頭,就感到脖子上傳來一陣冰涼,隨即,就是一陣刺痛。

        面前多了兩條腿,肖望慢慢地抬起頭,看見梁四海已是一臉兇相,手里的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謝闖想干掉我,對吧?”梁四海揪住肖望的衣領,手上稍稍用力,“為什么?我又沒礙他的事兒!”

        “對?!毙ね械揭呀浻醒樦弊犹氏聛?,“我不知道為什么!”

        “給謝闖打電話!”梁四海的表情越加兇狠,“馬上!快點!”

        肖望還來不及回話,就聽到包間門的玻璃窗嘩啦一聲碎掉,緊接著,一支烏黑發(fā)亮的霰彈槍口伸了進來。

        “操!”梁四海怒罵一聲,推開肖望,一把掀翻桌子,矮身躲在桌面后。肖望無處可躲,情急之下,也擠了過去。

        幾乎是同時,槍聲響起。

        幾十顆彈丸打進室內。一時間,木質桌面上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彈洞,木屑四濺,杯盤粉碎,沙發(fā)上的羽絨靠墊被打裂,室內一片狼藉。

        連放數槍后,走廊里暫時恢復了平靜。

        彈雨之下,兩人只能緊緊地靠在一起。聽到槍聲停止,一直雙手抱頭的肖望放下手臂,立刻發(fā)現(xiàn)那支手槍就在眼前。剛伸出手去,就被梁四海伸過來的匕首逼退。梁四海撕下膠帶,把槍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仍然用匕首抵住肖望,從桌面后探出頭去。剛露出半個腦袋,槍聲又起,十幾顆彈丸打在他身后的墻壁上。

        梁四??s回腦袋,不停地喘著粗氣。

        “我靠,還沒死?”王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們倆的命還挺大啊。”

        “王寶?”梁四海的眼睛瞪大了,“你他媽講不講信用?我賠了錢,也道了歉,你他媽還想怎么樣?”

        “哈哈,梁四海,不是我要干你?!蓖鯇毜靡獾匦χ?,“是老衣——吞了他的貨,你以為‘四大家族’是好惹的?”

        “貨?什么貨?”梁四海又驚又怒,“我沒有!”

        肖望的腦子一片混亂。那批貨并不是被梁四海劫走,謝闖栽贓給梁四海,并出手殺他,顯然是為了拉攏衣洪達。

        可是,王寶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而且,從王寶剛才的舉動來看,他的目標顯然不只是梁四海一個人!

        正想著,梁四海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提了起來。

        “王寶,謝闖的人在我手里,你別亂來!”梁四海把槍頂在肖望的頭上,“這里面肯定有誤會,我要當面向謝闖問個清楚!”

        走廊里傳來踩踏碎玻璃的聲音,王寶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拎著一支霰彈槍,身后是兩個提著手槍的男子。

        “開槍吧,還省得我動手了?!蓖鯇毜鹬鵁煟樕系募∪庖蚺d奮而抽搐著,“反正你們兩個我都要弄死?!?/p>

        “寶爺,我們的恩怨可以再說?!毙ね浪赖囟⒅鯇毷掷锏啮睆棙?,“我是闖哥的人,你殺了我……”

        “少他媽演戲了,你他媽跟梁四海是一伙的?!蓖鯇毬饦尶冢瓣J王告訴我,一分鐘內聽不到槍響就進來把你們都干死?!?/p>

        肖望還要分辯,就聽見梁四海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窗戶?!?/p>

        幾乎是同時,肖望感到自己頭發(fā)上的力道一松。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彎腰撿起手邊的一把椅子,朝窗戶扔了過去。

        隨著嘩啦啦一陣脆響,木質雕花玻璃窗被砸開。

        梁四海手里的槍隨即對準王寶。槍響??諅}掛機。

        只有一顆子彈!

        王寶本能地一躲,手里的霰彈槍失去了準頭,十幾顆彈丸都打在墻上。

        梁四海還在徒勞地扣動著扳機,肖望已經撈起地上的破茶壺扔了過去,而后,拉了梁四海一把,轉身向窗口撲去。

        轉眼間,兩個人已經先后從破裂的窗戶中跳了出去。

        王寶罵了一聲,沖到窗口向下望去。樓下是一個自行車棚,棚頂已經被砸出一個大洞,灰塵彌漫,看不到跳下去的人是死是活。

        王寶拉動霰彈槍的護木,向那個大洞里連連射擊,另外兩個手下也把槍里的子彈一股腦地打過去。這時,路邊的一輛商務車突然拉開,幾個人從車里沖出,邊向茶樓跑來,邊從腰里摸槍。

        “媽的!有警察?!蓖鯇毤泵κ栈貥?,“快,從后門撤!”

        墻壁上懸掛的巨大的液晶電視里正在播放足球賽。謝闖半躺在沙發(fā)上,手捧著一杯香檳酒,漫不經心地觀看著。

        趙浩青匆匆地走進來,彎腰附在謝闖耳邊說道:“事情辦完了。可是……”

        “可是什么?”謝闖抬起頭來,皺起眉頭看著趙浩青。

        “辦得不利索,后來把警察引來了?!壁w浩青低聲說道:“不過,我打探到的消息是:兩個都死了。”

        “王寶呢?”

        “我盡快安排他出去躲躲。”趙浩青猶豫了一下,“闖哥,肖望……真的是內鬼么?”

        “他是不是內鬼不重要?!敝x闖仰頭喝干杯子里的酒,“只有讓老衣相信我?guī)退隽诉@口氣,他才會死心塌地跟我合作。”

        他看看趙浩青,“怎么,你心里不痛快?”

        “沒有?!壁w浩青急忙說道:“如果肖望出了問題,我也有監(jiān)管不力的責任?!?/p>

        “跟你沒關系?!敝x闖拍拍趙浩青的手臂,“通知他們,過幾天開會?!?/p>

        師大體育場。深夜。

        邢至森獨自坐在看臺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不停地向四周張望著。突然,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喂。北郊……楊二堡村……蘋果樹……十一點半……知道了。”

        邢至森掛斷電話,又收好記事本,扭頭看看仍然空無一人的操場。最后,他咬咬牙,扔掉煙頭,起身離開。

        走出體育場,邢至森穿過一排單杠和秋千,來到停放在路邊的一輛黑色捷達車旁。上車,發(fā)動,邢至森卻沒有踩下油門,而是點燃了一支煙,說道:“出來吧?!?/p>

        后座上突然坐起一個人。

        邢至森吸了一口煙,從后視鏡看著他。

        “梁四海在哪里?”

        “邢局,”戴著棒球帽的肖望慢慢地抬頭,露出滿臉傷痕,“你是不是應該先問問我怎么樣了?”

        看到他的樣子,邢至森一怔,隨即垂下眼皮,吸了半支煙之后,低聲說道:“辛苦了。”

        “你知道我當時在茶樓,對吧?”

        邢至森呼出一口氣,“對?!?/p>

        “那你為什么不上來救我?”肖望激動起來,“我差點就死在那里!”

        “我不知道王寶要殺你!”邢至森低聲吼道:“我以為他只是要干掉梁四海!”

        “操!”肖望罵了一句,重重地靠向后座,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我也很擔心你,一直在找你。”

        肖望哼了一聲,沒回話。

        邢至森看看他,抿抿嘴,又問道:“梁四海呢?”

        “不知道?!绷季?,肖望才有所回應,“當時分頭跑了?!?/p>

        “你為什么不跟著他?”

        “當時差點連命都丟了,領導!”肖望瞪起眼睛吼道:“你當我是什么,蘭博?”

        “你是警察,要隨時做好犧牲的準備!”邢至森板起臉,“入警的時候沒學過?”

        “死可以!但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死!”肖望撲到前座,“你必須告訴我,謝闖為什么要殺梁四海,為什么要殺我!”

        “不該知道的,就別問!”邢至森目視前方,“你暫時別出來,我給你安排個地方?!?/p>

        “你不說我也知道?!毙ね氐胶笞?,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的校園,慢慢說道:“你劫了老衣的貨,然后放出消息說是梁四海干的。但你的目標應該不是梁四海那么小的幫派,對吧?”

        邢至森沉默良久,最后吐出一個字:“對。”

        “謝闖干掉梁四海是為了拉攏老衣,”肖望回過頭來,“那他為什么要干掉我?”

        “因為你自己。”邢至森冷冷地說道:“如果你不幫梁澤昊打王寶,謝闖不會認為你是梁四海的人?!?/p>

        “這對你來講是機會吧?”肖望若有所思地看著后視鏡里的邢至森,“王寶和梁四海有了過節(jié),干他的時候,王寶肯定很主動——你那天是想去抓王寶,對吧?”

        “對。”邢至森輕嘆口氣,“現(xiàn)行犯。拿下他,王革那邊就問題不大。但是我真的沒想到他也想殺你?!?/p>

        肖望沒有在意這個,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除了我……你還有別的臥底,對吧?否則你不可能知道這么多?!?/p>

        “這個你用不著知道!”邢至森打斷他,“我們準備抓王寶,如果你有梁四海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他是重要的證人?!?/p>

        肖望沉默了一會,低聲問道:“梁四海的人呢?謝闖不可能只對他本人下手?!?/p>

        “梁四海去茶樓那天,‘四大家族’突襲了他的地盤,梁四海的手下基本被打散了?!毙现辽财沧欤拔抑滥阆雴柺裁础簼申粠е釐谷ロn國玩了,恰好躲過一劫?!?/p>

        肖望沒說話,扭頭看著窗外。

        “我給你找個地方躲一躲。”邢至森拿出一個信封,甩到后座上,“盡量別露面?!?/p>

        “躲到什么時候?”

        “恐怕得一段時間?!毙现辽吐曊f,“扳倒謝闖和老衣,你就能恢復身份了?!?/p>

        “要多久?”肖望追問道。

        “這個我也不能確定?!毙现辽烈髁艘幌?,“總之你自己小心……”

        “那我就像老鼠一樣躲著?”肖望終于按捺不住,“等到猴年馬月?”

        “不管你的身份有沒有暴露,你現(xiàn)在都不能出來!”邢至森的語氣堅決,“你不能再回謝闖那邊,和暴露也他媽沒什么分別了!”

        “所以我沒有利用價值了是吧?”肖望摘下帽子摔在座位上,“可以一腳踢開了是吧?”

        邢至森在后視鏡里盯著肖望看了幾秒鐘,突然鎖上車門,踩下油門。

        “戴上帽子,坐低點!”邢至森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這件事了結之前,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呆著!”

        肖望乖乖地照做。此刻,他不想爭辯。

        因為他已經知道邢至森要做什么了。

        郊區(qū)一棟尚未竣工的樓房里,幾個人圍坐在十一樓的一個房間里,沉默地吃著盒飯。梁四海坐在角落里吸煙,面前的盒飯已經涼透,卻絲毫未動。

        夜色漸深,寒風又起。梁四??纯瓷磉叺膸讉€人,個個抱著肩膀,凍得哆哆嗦嗦。他扔掉煙頭,揮手叫來一個手下。

        “去找點樹枝什么的,生堆火,大家暖和暖和。”

        那個手下的臉上還帶著尚未消褪的淤痕,點點頭,瘸著腿離去。

        梁四海翻出手機,再次撥打梁澤昊的號碼,還是關機。他想了想,編寫了一條短信發(fā)送過去。

        C市有變,不要出機場,立刻離開。隨后聯(lián)系。

        梁四海合上手機,心中暗暗祈禱梁澤昊能在從韓國回來后馬上打開手機。

        他站起身,看看其他幾棟同樣一片漆黑的樓房。再往遠看,就是C市的市區(qū)。此刻,市區(qū)里依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梁四海默默地注視著那一片燈火,似乎在分辨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

        現(xiàn)在的局勢已經很明朗,翻身再無可能,唯一的活路就是離開這里,越遠越好。身上的銀行卡里還有十幾萬塊錢,自己留一點,其余分給這幾個不離不棄的兄弟做遣散費。然后,帶著兒子離開C市,至于以后……慢慢再打算吧。

        只是……

        梁四海突然暴起,一拳打在粗糙的水泥墻壁上。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混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盤,就這樣因為一批莫名其妙的貨,統(tǒng)統(tǒng)都丟掉了。昨天還是威風八面的大哥,一夜之間就變成東躲西藏的倒霉蛋。

        只是,不甘心又怎樣?

        梁四海看看已經流血的拳頭,只感到那股惡氣在胸中翻涌,幾乎要鼓破胸腔了。

        一間街邊隨處可見的小旅店里,水泥走廊坑坑洼洼。年輕人不知道那沙沙聲是來自手里的塑料袋,還是腳底的沙粒。走到盡頭,他看見上午送來的盒飯還在門口。年輕人皺皺眉頭,抬手輕敲房門。門上的貓眼暗了一下之后,房門拉開一道縫,隨即,一股濃重的煙霧涌了出來。

        年輕人看看門上掛著的防盜鏈,簡單地說了句“吃飯”"。

        “放那兒吧?!笔覂鹊娜硕阍陂T后,“煙?!?/p>

        年輕人一愣,隨即掏出衣袋里的煙盒塞了進去。一只手迅速伸出,拿過煙盒后就砰地一聲關死了房門。

        年輕人搖搖頭,拎起那盒冷飯,轉身離去。

        肖望坐在那張咯吱作響的單人床前,面向窗戶,點燃了一支煙。

        他已經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在不停地吸煙。他不知道現(xiàn)在外界的情況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這里躲多久。唯一肯定的就是,只要“四大家族”不垮臺,自己就得一直在這里躲下去。

        他多想沖出去,面對謝闖或者王寶,痛痛快快地干一場!

        然而,每當他奔到門口,抬手去拉防盜鏈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就會在心底響起:

        你,現(xiàn)在是一只老鼠。

        一只既不能公開身份,又被黑幫當作內鬼的老鼠。

        這聲音讓他瞬間委頓下來。

        當肖望又一次頹然坐在床邊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窗外,各色燈火依次亮起。忙碌了一天的城市開始呈現(xiàn)出平靜又溫馨的景象。還殘留著一絲深藍的天邊,一架通體閃爍的飛機正緩緩掠過。

        她在干什么?

        肖望被這個突然閃現(xiàn)在腦海中的問題嚇了一跳。隨即他就意識到,當梁澤昊和裴嵐走出機場,迎接他們的,不是早已熟悉的江湖秩序,而是斬草除根的殺戮。

        他坐不住了。

        從肖望洞悉邢至森的全盤計劃的那一刻起,他就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只是這盤棋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

        臥底數年,肖望所提供的情報,僅僅是一些旁枝脈絡而已。所謂小卒,就是該挺進的時候義無反顧,該犧牲的時候毫不留情。

        難道那些提心吊膽、夜不能寐的代價,就是做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么?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肖望一驚,隨手操起桌上的煙灰缸,迅速閃到門旁,湊近貓眼向外望去。

        光線昏暗的走廊里,半個人影都沒有。

        肖望心下疑惑,可是,那聲音分明還在。

        他想了想,輕輕地扭開門鎖,把房門打開一條縫,向外望去。

        一瞥之下,肖望不由得失笑。

        一只碩大的老鼠正趴在門口的飯盒上,從一個撕開的小口里,埋頭扒食里面的飯菜。

        肖望不心疼那盒飯,只是覺得那聲音令人生厭,就抬腳去驅趕它。

        老鼠卻不怕,依舊趴在飯盒上,沖他露出滿是油膩的尖牙。

        肖望有些哭笑不得,媽的,什么世道,老鼠都不怕人了!

        突然,肖望臉上的笑容開始收斂。他靜靜地看著這只老鼠,看它旁若無人地享用著晚餐。

        是啊,誰說老鼠就得東躲西藏?誰說老鼠就不能反咬一口呢?

        肖望關好房門,轉身走到窗前,摸出手機,按下一串號碼。

        電話很久才接通,對方卻不說話,沉默了幾秒鐘之后,才傳來梁四海猶疑的聲音。

        “肖望?”

        “梁四海,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毙ね钗艘豢跉猓拔沂蔷??!?/p>

        夜半時分,楊二堡村的村口悄然集結了幾輛警車。凌晨一點二十八分,在村主任的帶領下,十幾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沿著村中的小路,悄悄地圍向村西側的一個小院。

        鄭霖身著防彈衣,提著手槍,拿起對講機低聲說道:“邢局,抓捕行動已經準備就緒。”

        “行動,要生擒王寶。”

        鄭霖揮揮手,一名特警上前剪斷院門上的鐵鎖。隨即,特警們悄無聲息地沖進院子,繞過院子中央的一棵蘋果樹,聚攏在一間瓦房前。兩名特警將七九微型沖鋒槍對準漆黑一片的窗戶。兩名特警靠在門的兩側,另外一名特警手持破門錘,對準門鎖的位置,先嘗試著推了一下房門……

        門居然開了!

        鄭霖一愣,隨即回過神來,揮手喝道:“行動!”

        守在門兩側的特警立刻突入,穿過門廳,直撲里間。身后的特警們隨之魚貫而入,隨著一聲聲“安全”,現(xiàn)場已經被完全控制。

        鄭霖快步走進里間,才發(fā)現(xiàn)這現(xiàn)場壓根就不用控制。

        在狹窄的里間,床上除了凌亂的被褥外,空空如也。

        五分鐘后,正在市局布置訊問任務的邢至森接到了鄭霖的電話。對方剛剛開口,邢至森就失聲叫道:“什么?!”

        “確實沒有人,房前屋后我都搜遍了?!编嵙氐穆曇艉芗鼻?,“不過,在現(xiàn)場有打斗痕跡,血跡還沒干。”

        “你馬上在村子附近搜一搜?!毙现辽哪樕茈y看,“有情況立刻向我匯報?!?/p>

        翌日,儷宮娛樂城門口掛起了停業(yè)裝修的牌子。不過,門前卻停著幾輛豪車,兩個黑衣黑褲的男子把守在門前,一副高度戒備的樣子。

        一輛冷柜車開過來,緩緩停在門前。車廂門打開,幾個穿著工作服的工人跳下來,扛著白色冷藏箱向娛樂城的門里走去。

        門口的男子攔住走在前面的工人,問道:“是什么?”

        “龍蝦、鮑魚,”工人扛著冷藏箱,“還有帝王蟹——昨天訂的?!?/p>

        男子揮揮手放行。工人們從門口魚貫而入,被服務員引向后廚。走到一個拐角的時候,隊尾的兩個工人突然一轉身,鉆進了衛(wèi)生間。

        肖望和梁四海七手八腳地脫下身上的工作服,露出里面的黑色西裝。隨即,梁四海把衣服塞進垃圾桶,肖望則打開一個白色冷藏箱,從中取出兩支手槍。一支遞給梁四海,另一支掖進了自己的腰間。

        整理停當,肖望抱起另一只冷藏箱,起身向門口走去,剛要拉門,就聽到梁四海在身后說道:“肖望。”

        “嗯?”肖望下意識地回頭,看見梁四海一臉凝重地看著自己。

        “待會打起來……”梁四海看上去有些緊張,“自己小心點?!?/p>

        “知道了?!毙ね瓜卵燮ぃ焓秩ダT。

        他把頭探出去,想看看走廊里是否有人。然而,剛剛轉動一下脖子,肖望的身體就僵住了。

        在他的眼前,是一只黑洞洞的槍口。

        會議室里,謝闖、陳慶剛、衣洪達和王革圍坐在一張長條桌前。謝闖正在念著手里的一份協(xié)議。

        “……如任何一方的首腦亡故,或者因故不宜再承擔首腦職責,比方說,被抓或者跑路,”謝闖看看其他三人,“則由本方推舉繼位人,本協(xié)議繼續(xù)有效……”

        “操!”衣洪達罵了一句,向后靠坐在沙發(fā)上。

        “怎么,老衣?”謝闖看看衣洪達,“你對這一條有想法?”

        “想法倒是沒有。”衣洪達撇撇嘴,“就是聽著晦氣?!?/p>

        “既然要長期合作,自然要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我覺得還可以。”陳慶剛剝了顆松子扔進嘴里,“闖王你繼續(xù)念?!?/p>

        二十分鐘后,這份長長的合作協(xié)議終于念完。口干舌燥的謝闖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然后,邊抹嘴邊詢問其他三人:“怎么樣,各位兄弟,有什么想法?”

        王革想了想,開口說道:“既然是深度合作,我覺得應該加上一條:守望相助——任何一方出事,不管是不是官非,其余三方都得伸把手?!?/p>

        “我同意。”衣洪達也開口了,“再有,總首腦一當就是五年,有點太長了,三年吧?!?/p>

        “組織上合作是一方面,”陳慶剛看看其余三人,“生意上,大家應該互相讓讓步,別老是把著自己那一塊不放?!?/p>

        “哈哈,我知道。慶剛,你一直想搞地產吧?”謝闖笑起來,“這都好商量?!?/p>

        他上身前傾,把手掌按在協(xié)議書上。

        “只要我們能合作在一起,”謝闖掃視著其余三人,目光炯炯,“C市就是我們的!”

        “他媽的,簡直是胡來!”邢至森一手舉著電話,另一只手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稍稍平靜一下之后,邢至森仔細聆聽著對方的話,猶豫了幾秒鐘,最后點頭:“按你說的辦吧?!本o接著,他又加了一句:“如果局勢不利,你馬上撤——盡量把那小子帶出來。”

        剛剛掛斷電話,鄭霖就推門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粉碎的茶杯。

        “我聽到聲音……”鄭霖看看邢至森,“你這是怎么了?”

        “馬上讓特警支隊集合,十五分鐘后出發(fā)。”邢至森頓了一下,“叫救護車?!?/p>

        大哥們在開會,各自帶來的手下就聚在大廳里打牌。吆五喝六的,十分熱鬧。雖說大哥們在談合作,底下的小弟們卻一時習慣不了,一張牌桌前基本都是自己人。

        衣洪達帶來的人最多,占了好幾張牌桌,也最熱鬧。一個身穿灰西裝的男子懊惱地推開眼前的麻將牌,伸手去衣袋里拿錢。

        “小武,贏了多少?”

        “贏個屁啊?!苯行∥涞哪凶踊仡^,見是趙浩青,慌忙站起來,“浩青哥……”

        “繼續(xù)繼續(xù)。”趙浩青拎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箱子,笑容可掬地拍拍小武的肩膀,“兄弟們先玩著,馬上就開飯。有澳洲龍蝦和帝王蟹——敞開了吃!”

        小武樂了,見趙浩青還站著,忙不迭地去接趙浩青手里的箱子,“浩青哥,這是啥啊?”

        “酒?!壁w浩青一閃,把箱子藏在身后,“你繼續(xù)玩吧。”

        “我?guī)湍懔??!毙∥浼庇谟懞泌w浩青,又伸手去拎箱子,“送到后廚么?”

        “不用不用?!壁w浩青連連躲閃。正撕扯間,箱子嘩啦一聲打開了。

        十幾只用油紙包好的手槍掉了出來。

        桌前的人噌地一下都站起來。

        剎那間,大廳里鴉雀無聲。

        會議室內,一場討論剛剛結束。謝闖看上去很滿意。他低頭看看手表,笑著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既然大家對協(xié)議基本同意,細節(jié)問題再慢慢落實吧。”

        說罷,謝闖環(huán)視其余三人,表情漸漸嚴肅起來,“那么,咱們就來選舉第一任總首腦吧?!?/p>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最后,陳慶剛開口了。

        “我看也甭選了?!标悜c剛扭頭望向謝闖,“這里闖王實力最強,也是你提出合作的——你來當吧?!?/p>

        “那不好吧?!敝x闖嘴上推脫,卻把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衣洪達和王革,“還是投票吧?!?/p>

        “我沒什么意見?!蓖醺飸醒笱蟮乜吭谏嘲l(fā)背上,“反正大家輪流坐莊,早晚會輪到我頭上。”

        于是,所有人都把視線集中在衣洪達身上。

        衣洪達撇撇嘴,剛要開口,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接通了電話。

        “喂,小武?”

        “大哥,你說話方便嗎?”小武的聲音很急。

        “方便?!币潞檫_有些莫名其妙,“你說吧,什么事?”

        “大哥,趙浩青手里有一批槍。”小武的聲音驟然降低,似乎在躲避什么,“我覺得是咱們上次被劫走的貨?!?/p>

        “哦?”衣洪達皺起眉頭,坐直了身體,“你沒看錯?”

        “我也說不準?!毙∥渫nD了一下,低聲說:“不過,肯定是老毛子的馬卡洛夫手槍?!?/p>

        “我知道了?!币潞檫_的眼球迅速轉動著,“去看看,別輕舉妄動。”

        見衣洪達掛斷電話,陳慶剛有些不耐煩地說道:“老衣,等你的意見呢——就讓闖王當了,行不行?”

        衣洪達沒回話,而是低著頭思考著什么。片刻,他抬起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闖王,你說是梁四海劫了我的貨……”衣洪達盯著謝闖,“那我的貨呢?”

        謝闖一怔,隨即就恢復了常態(tài),“還沒找到,怎么了?”

        “如果梁四海劫了我的貨,”衣洪達的語速很慢,卻字字透著寒意,“我們掃他的地盤的時候,怎么沒見他的人拿槍反抗?”

        “老衣!”陳慶剛皺起眉頭,“你怎么想起問這個了?”

        “你閉嘴!”衣洪達猛地伸出一只手,直指陳慶剛,“我沒問你!”

        陳慶剛正要發(fā)作,謝闖揮手阻止了他,轉頭望著衣洪達。

        “錢已經追回來了,貨找不找回來,有什么要緊?”謝闖的臉色很不好看,“也許梁四海把貨轉手賣掉了?!?/p>

        “有槍就有錢!”衣洪達的聲音高起來,“梁四海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老衣你到底想干什么?”謝闖不耐煩了,“你不同意我當大哥就直說!”

        “我現(xiàn)在不關心這個!”衣洪達突然嘿嘿地笑了笑,“我的人發(fā)現(xiàn)那批貨在你手里。”

        剎那間,會議室里一片死寂。

        謝闖怔怔地看著衣洪達,片刻,他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反問道:“老衣,你他媽說什么呢?”

        不等衣洪達說話,王革慢悠悠地開口了,“闖王,老衣說的是真的?”

        “什么他媽真的假的!”謝闖徹底火了,“誰看見的?讓他上來對質!”

        話音未落,會議室的門就被推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

        看到他們,室內四人統(tǒng)統(tǒng)瞪大了眼睛。

        因為這是絕無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肖望和梁四海一前一后,徑直走向謝闖,把一個白色保溫箱放在茶幾上。隨即,梁四海向謝闖微微頷首。

        “大哥,你交待的事情已經辦妥了?!?/p>

        說罷,兩人就并肩站在謝闖旁邊,盯著其余三人。

        謝闖看著他們,腦海中一片混亂。

        他們?yōu)槭裁唇形掖蟾纾渴裁词虑檗k妥了?白色保溫箱里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是已經死了嗎?

        好幾個問號接連涌入謝闖的腦海中,讓他一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衣洪達已經拿起了那個保溫箱。

        不祥的預感瞬間就涌上他的心頭,謝闖本能地去拉衣洪達,卻被他搶先一步掀開了保溫箱的盒蓋。

        衣洪達的眼睛瞬間就瞪大了,隨即就驚叫一聲,把保溫箱扔在了茶幾上。

        一顆人頭從保溫箱里滾出來,在茶幾上打了個轉,恰好停在王革面前。

        王革也受驚不小,急忙向后靠去。然而,這個動作他只做了一半,目光就再也無法離開那張腫脹不堪的臉。

        “王寶?!”

        一瞬間,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散發(fā)著惡臭、已經開始腐爛的恐怖球體,正是王寶的人頭。

        王革的視線隨即投向目瞪口呆的謝闖。

        “謝闖!”王革騰地一下站起來,從腰里拔出一把手槍,直指謝闖的額頭,“我干你娘!”

        “有事好商量!”陳慶剛急忙打圓場,“這里面肯定有誤會!”

        “誤你媽個會!”王革已經徹底失去理智,又把槍口指向陳慶剛,“王寶兩次出事,都是在你的地盤!”

        王革話音未落,衣洪達也拔出槍來,直指謝闖。

        “你他媽口口聲聲說要合作,其實是想吞了我們!”衣洪達目呲俱裂,又轉向陳慶剛,“怪不得你那么支持謝闖——你們他媽是一伙的!”

        “不管我的事!”陳慶剛的手已經摸向腰間,“你們他媽的都瘋了!”

        一時間,會議室內的氣氛緊張到極致!

        “都冷靜點!”謝闖大吼一聲,猛地轉頭面向肖望和梁四海。

        “你們……你們……”謝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雙眼爆射出狂怒的光芒。突然,他跳起來,伸手去抓梁四海的衣領。

        就在此時,樓下突然傳來一聲槍響,緊接著,乒乒乓乓的槍聲就在儷宮娛樂城里響起。

        突然起來的槍聲讓王革全身一震,他罵了一句“我操”,就對謝闖扣動了扳機。

        謝闖被擊倒在沙發(fā)上,掙扎著拔槍還擊。衣洪達同時開槍,陳慶剛肩部中彈,也拔出槍來向衣洪達和王革亂射。

        槍聲大作。

        混戰(zhàn)只持續(xù)了幾秒鐘,之后,會議室里硝煙彌漫,一片死寂。

        肖望和梁四海抱頭蹲在沙發(fā)后面,等槍聲停止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王革仰面躺在對面的沙發(fā)上,胸前的幾個彈孔里還在汩汩地流著鮮血。衣洪達躺在他的身邊,也已經氣絕身亡。

        陳慶剛的頭部中彈,整個腦袋像被打碎的西瓜。他俯臥在地板上,左腿還在微微地抽搐著。

        梁四海慢慢地站起身來,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等他回過神來,急忙在身上瘋狂地摸索著。當他意識到自己安然無恙的時候,雙腿一下子就軟了。

        肖望也是滿頭冷汗,臉色慘白。他拉起梁四海,急切地說道:“走,快走!”

        剛邁出一步,肖望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死死地拽住。他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扭頭看去,只見仰躺在沙發(fā)上的謝闖雙眼圓睜,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你們……”謝闖歪著頭,剛一開口,就有大股鮮血從嘴里涌出。緊接著,謝闖的身體就劇烈地抽搐起來。隨即,他眼中的光芒驟然黯淡,抓住肖望的右手頹然滑落。

        肖望咬咬牙,拽著梁四海疾步走出會議室。

        樓下大廳內已經是人間地獄。

        到處是撞翻的桌椅、打碎的水杯、打空的手槍和彈殼。二十幾個人躺臥在地面上,大多數已經悄無聲息,只有幾個垂死的男子還在痛苦地呻吟著。

        血。到處是血。就連空氣中也彌漫著濃重的甜腥味。

        肖望和梁四海對視了一下,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極大的恐懼。他們扶著欄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下樓梯。剛下了幾階,就看到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子俯臥在臺階上。

        肖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甩開梁四海,幾步跳過去,把男子翻轉過來。

        趙浩青的雙眼微閉,白襯衫的胸前已經被血浸透,幾個還在冒血的彈孔觸目驚心。

        肖望連連搖晃著他的身體,“浩青哥!趙浩青!”

        趙浩青突然咳嗽了幾聲,口中噴出幾滴鮮血,眼睛慢慢睜開。他的視線茫然地在肖望臉上來回游移,最后聚焦于肖望的雙眼。

        “謝……謝闖……”

        肖望知道他想問什么。

        “死了?!毙ね曋菑堅絹碓缴n白的臉,“四個人,都死了?!?/p>

        趙浩青艱難地笑了笑,目光散漫開來。

        “沒想到……‘四大家族’,就這樣……”

        突然,一只手伸過來,緊緊地卡在趙浩青的脖子上。肖望一驚,抬頭看到了梁四海鐵青的臉。

        “你干什么?”肖望急了,伸手去掰梁四海的手。

        “他必須死?!绷核暮5氖志谷玷F鉗一般無法撼動,“這樣,就沒有人知道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p>

        梁四海轉過頭,死死地盯著肖望,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和我,都能做回原來的自己!”

        肖望怔怔地看著梁四海,突然松開了自己的手。

        趙浩青的臉抽搐著,已經變成了青紫色,隨著梁四海越來越用力的卡壓,他的雙眼慢慢閉合,嘴邊不時有大股的血沫涌出。最后一絲求生的意志讓他抬起手,軟綿綿地在梁四海身上抓撓著。

        終于,那只手無力地垂下。趙浩青歪過頭,再無氣息。

        肖望呆呆地看著趙浩青,腦海中似乎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等他聽到由遠及近的警笛聲時,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梁四海已經不見蹤影。

        三天后,C市公安局宣布,經過詳細調查及周密部署,警方一舉打掉了長期盤踞于C市的謝闖、陳慶剛、衣洪達及王革四個犯罪團伙,共抓捕涉黑成員上百人。一夜之間,“四大家族”全部覆滅。C市市民無不歡欣鼓舞,彈冠相慶。

        C市公安局。

        肖望靜靜地坐在走廊里的長椅上,盯著墻角出神。忽然,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肖望扭過頭,看見鄭霖正大步走過來。

        “兄弟,辛苦了?!编嵙卦谒磉呑?,遞過一根煙,臉上是充滿歉意的笑容,“當時我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所以……”

        “沒關系,鄭支隊。”肖望接過煙,沖他笑笑,“我沒怪過你?!?/p>

        鄭霖幫他把煙點上,“有什么打算?去我那里吧,我需要幾個能干的伙計。”

        “聽組織安排吧?!毙ね艘豢跓煟拔曳姆峙??!?/p>

        此時,對面的辦公室里走出一個中年人。

        鄭霖和肖望同時站起,“邢局?!?/p>

        邢至森點了點頭,把視線投向肖望。鄭霖識趣地說了句“你們聊”,就快步離開了。

        邢至森看了肖望幾秒鐘,把手里的一個文件袋遞過去。

        “手續(xù)都辦好了?!毙现辽卣f道:“你先去S市分局。謝闖還有幾個手下沒到案,怕他們報復你——將來有機會再把你調回來?!?/p>

        “行。”肖望丟掉煙頭,“我盡快去報到。”說罷,他向邢至森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剛邁出幾步,邢至森突然叫住他。

        “肖望?!?/p>

        “是?!毙ね蚝筠D,面無表情地看著邢至森,“您還有什么指示?”

        邢至森盯著他,神色復雜。

        “你應該知道,我有很多話想問你。”

        “您說?!?/p>

        “但是,你未必會對我說實話?!毙现辽[起眼睛,“對么?”

        “邢局,我曾經是一個臥底,說謊是一個臥底的基本素質?!毙ね鋈恍πΓ拔疫€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p>

        肖望頓了頓,又說道:“案子已經結了,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邢至森默默地看著他,良久,吐出幾個字:“你好自為之?!?/p>

        “我會的。我是一個警察?!毙ね蝗涣⒄?,向邢至森敬禮,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一個好警察。”

        豐羽茶室。

        梁四海穩(wěn)穩(wěn)地坐在店堂中央的一把椅子上,神色淡定。在他身邊,是昂首挺胸的梁澤昊。

        梁四海端起一杯茶,吹開茶葉,小口呷著茶水。在他面前,是黑壓壓的一大群平頭男子。梁四海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視著,發(fā)現(xiàn)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曾經是“四大家族”的手下。

        隨著梁澤昊一聲令下,平頭男子們齊刷刷地向梁四海鞠躬。梁四海紋絲不動地坐著,表情從容。

        你死,我活。你垮臺,我上位。游戲規(guī)則就這么簡單。

        其實,這個世界是公平的。

        深夜。C市公安局。邢至森辦公室。

        昏暗的室內,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臺燈。邢至森靠在椅子上,默默地吸煙。在被光線分割的陰影中,邢至森的臉半明半暗,仿佛是兩張面孔。

        吸完最后一支煙,邢至森打開抽屜,取出一個文件夾。

        他把文件夾放在桌面上,無聲地看著那棕黃色的封面。良久,他仿佛鼓足了勇氣一般,翻開第一頁。

        那是一份加蓋著“絕密”印章的個人簡歷,右上角貼著一張半身彩色照片。趙浩青身著警服,略帶靦腆地沖他笑著。

        邢至森久久地凝視著那張不變的笑臉,忽然,他捂住眼睛,嗚嗚地哭起來。

        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時刻,邢至森認為自己有理由悲傷,有理由懷念。他知道這個職業(yè)就意味著危機,他知道勝利終將付出代價。他知道這次別離不是終點,他知道一切都遠沒有結束。

        邢至森不知道的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個對手,已經在黑暗中露出森森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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