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有幸得滬上作家樓耀福先生賜新作《吃茶筆記》,欣喜之余,一讀為快。
燈下展卷,80余篇散淡溫馨的隨筆,讀來如與樓先生把盞清飲,閑話家常。但是,細細咀嚼,就會發(fā)現(xiàn),在他的字里行間,總有著似曾相識之感。
這樣熟悉的感覺來自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從書名,就可窺見一斑。
筆記,有“隨筆記錄”之意,屬稗官野史的文學體裁。它源于魏晉,歷唐宋的充實發(fā)展,在明清達到了一個無限風光的頂峰。也恰恰亦是在明清,小品與小說,成為兩條齊頭并進的文學主線。
“小品”,原是佛教術語,指佛經(jīng)的節(jié)本。相對于“大品”而言,僅僅是篇幅上的“小”。當它運用于文學領域,就被賦予了“真情至性”的精神底色。
盡管脫胎于散文,但與“文以載道”、敘事宏大的散文相比,小品更像是一碟精致美味的文學“點心”。它短小精悍,語言“旁行邪出”(俞平伯語),多是“直抒胸臆,信手寫出”之作,是明清文人們獨抒性靈的“專屬領地”。此類文章,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輕閱讀”。
這一時代,制茶技術的革命,推動了六大茶類格局的最終形成,而名茶的紛現(xiàn)與泡飲法的盛行,為小品注入了一股清新淡雅的茶韻詩情。
文人們用細致敏銳的文學觸角,品味茶,感知茶,或閑居養(yǎng)靜啜茶恰情,或以茶會友交游往來,或藉由一盞茶表達對人生、對世事的感悟。
在他們輕松活潑、真實靈動的文字里,洋溢著溫暖茶香,流淌著閑情逸趣,且耐人尋味,如陳繼儒、張岱、袁宏道、李漁、張潮、鄭板橋、袁枚等文人雅土,皆有佳篇傳世。
承明清之余響,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等民國文人更揚其波,把茶喝成了生活的藝術。
因此,遠師陳(繼儒)、張(岱)、鄭(板橋),近承周、林、梁,便是《吃茶筆記》所秉持的“家風”,先生在書中也都將他們引為“茗中知己”。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每每提及為茶留文的古代文人時,先生總是會流露出自豪之情?!凹味ㄈ岁懲N……每讀《續(xù)茶經(jīng)》,我常為自己能在陸廷燦生活過的這塊土地上品茶聞香,萌生一種異樣的激動。”(《梅影橫窗寫茶話》)
對于曾受魯迅詬病的林語堂,他為其大鳴不平:“我倒是覺得在有些年月,這倒不失為明智之舉。‘識好茶,有秋思’,尋一塊清靜之地做做學問,總比‘含淚勸告’以寫‘鬼詩’而討賞錢者高尚和干凈吧?!保ā蹲x魯迅(喝茶)有感》)
也正是這位倡導“幽默思想,性靈文章”的文化大師曾說:“只要有一壺茶,中國人到哪都是快樂的?!?/p>
于是,吃茶的快樂,在《吃茶筆記》中俯拾皆是。
《茶山擷翠》是全書篇什最多的章節(jié)。先生自稱“愛茶的夫子”,而在早些年出版的一本書中,又自稱為“上海閑人”。茶與閑,一具象,一抽象,都完整地統(tǒng)一到他身上。
他以茶消閑,又以閑吃茶。短短幾年時間里,他的足跡基本覆蓋了中國的主要茶產(chǎn)區(qū),嘗遍了好茶。他每到一地,都是“踏茶山,覓茶盞,訪茶友”,悠游自在。其實,書中雖篇篇說茶論茶,但心路歷程最終還是在“人生”這一永恒的主題上抵達,也就是他所說的“知茶味,更知人生味”。
他感嘆:“茶,只是世間萬物之一,讓人類千百年來探究不盡,詠嘆不盡。面對更為無邊無際的自然界,人類的感知似更不可企及。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偶讀康德哲學,還笑話其‘不可知論’,如今回首往事,覺可笑的應是自己?;盍舜蟀胼呑?,對人間事天地物我能知多少?連淺淺一杯茶水,都說不明道不白?!保ā蹲x魯迅(喝茶)有感》)
言語中,頗有幾分蔣捷“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羅昏帳……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矣”的恫悵。
先生還癡迷于收藏,他因愛茶而“愛屋及烏”地愛上了與茶息息相關的茶器,并且總是有著溫情的解讀。譬如,談到茶桌,他說:“茶與老家具,像兩條清泓的溪水在我生活中流淌,茶桌是它們相聚之處。茶桌承載茶葉、茶水、茶具,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器物。”詩意的書寫,閃爍著性靈的思想光芒。
當覓到一件心儀的茶器并擁有時,他“撫盞捧瓷喜欲狂”,鐘愛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如兒童般天真無邪,讓人可以輕而易舉地透過充滿感染力的文字捕捉到當時的表情,觸摸到當時的情感溫度。
他,就是這樣一個愛吃茶會吃茶的閑人,悠閑而不等閑。
茶熟卷開,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