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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東京女主角小茗,花燈如晝,妥妥排上……
柏茗:被擠到2015年了……終于有稿費過年可以買件新衣服了QAQ!
是的,在小茗無數次詢問“花燈真的還有希望嗎”、“花燈還活著嗎”之后,這個故事終于等來了排期的春天,從11期定稿,到如今,也是踏過了兩個季節(jié)??!不過……如此美好的故事,放在新年第一期也是棒棒的。
我記得當年去鳳凰旅游時,在沱江河邊,我也放過一盞蓮花燈,所謂心誠則靈,到現在,當時許下的愿望也已經實現……看完這個故事,你們也都去阿渚的店里買盞花燈,許下心愿吧。
一
小鎮(zhèn)名為月河。
在內城河東南拐角處有家年歲頗久的佛香店。佛香店老板曾是一對熱情和善的年輕夫妻,有一手了不得的扎花燈的技藝。
每逢陰歷七月十五,在花燈內置放燭火讓其漂流河中,以此寄托對逝者的哀思,這是月河鎮(zhèn)流傳已久的風俗。河上漂蕩著千萬盞橙紅的燭火,花燈瑩瑩如晝。
但前些年老板和老板娘雙雙因意外去世,留下家里一個半瞎老太和未成年的閨女。許老太年歲已高,制燈的活自然就交給許家小閨女阿渚。她有雙與父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巧手。除傳統(tǒng)的蓮花、小舟造型外,客人若有什么奇思妙想,描述一個大概的形狀出來,隔天阿渚便能在店鋪門口擺上成品。
七月十五夜里的月河是頂頂熱鬧的。
但她自己從不放燈。
扎過千萬盞花燈,卻沒有一盞落款為“阿渚”。
二
扎完當天最后一盞燈,阿渚照舊從佛香店后門的羊腸小道抄近路去吃夜宵。
她在那里見到了陸宸。
——準確地說,是“撿到”。
崎嶇小巷里黑漆漆的,借朦朧月光隱約能看到墻角蜷了個人。阿渚先是嚇了一跳,繼而驚訝地叫出聲來:“宸宸?”
分別十年有余,對方徹底變了模樣,阿渚卻不知自己哪來的靈光,一眼便認出了對方。男生很錯愕地抬起頭,一雙黑眸在暗巷里猶如流浪貓的眼般閃著幽光:“……許小豬?!?/p>
沒錯了,會這么叫她的只有陸宸。
重逢的喜悅先放一邊,阿渚倒抽了一口冷氣:“怎么搞得頭破血流的?”男生“嘖”地皺了下眉頭:“別大呼小叫的,頭暈?!比缓蠓鲋珘β榔鹕?,“剛才被幾個小鬼搶了錢包——他們帶了家伙?!?/p>
“多大的人了,竟然搞不過初中生?”阿渚忍不住咂了下嘴,“小時候不是挺能打的嗎?”
陸宸不作聲了。
意外撿到了童年玩伴,阿渚非常開心:“要是知道你回來了,思安和寧寧一定也很高興。”
月河鎮(zhèn)巴掌大的地方,陸宸是佛香店隔壁樂器行家的兒子,宋思安跟何以寧也住得不遠,年紀相仿的幾人整日玩在一起。后來,孀居的陸阿姨認識了一位城里來的大老板,帶著陸宸嫁出月河。又不久,阿渚因父母的事故而精神恍惚、考試失利。月河鎮(zhèn)上學校不多,兩所小學、兩所初中、兩所高中。她獨自去念次一等的那所初中,不得不與宋思安、何以寧分開。
開學前一晚,宋思安跑來擠進阿渚的被窩,哭得稀里嘩啦:“高中再考到一起哦!”——但怎么可能呢。阿渚知道自己不比思安聰明,要從差??嫉胶酶咧腥フ労稳菀?。拼了命努力一把,到最后只能訕訕地向思安說聲抱歉。
其實他們幾個的筵席,早在陸宸離開那刻就已經散場。
“你還跟他們有聯(lián)絡啊?”
“當……當然。”
“我還以為過家家的游戲早就結束了。”
陸宸這么不咸不淡的一聲,阿渚愣住了:“宸宸,你在說什么呢?”
她帶陸宸回家處理傷口。幸好只是擦破皮而已,涂點藥水消過毒就沒事了。陸宸疼得咧了下嘴角,口吻與臉色一樣漠然:“難不成你真以為我們幾個是什么情誼深厚的青梅竹馬?何以寧不過是因為長輩跟你家相熟,而宋思安因為喜歡何以寧才使勁黏著你。從頭到尾沉浸在好伙伴幻象里的只有你吧?!?/p>
說著陸宸的目光忽然一沉,有些兇巴巴地扯過阿渚:“我回來的事不許告訴他們倆!——不對,任何人都不許說,聽到沒!”
阿渚明白陸宸的顧慮。寡婦帶著兒子改嫁城里來的大老板,此舉當年在月河鎮(zhèn)引起了軒然大波,不少人指著陸阿姨的鼻子罵“攀權富貴”,甚至有更惡毒的去戳陸宸脊梁骨:“你媽媽只愛錢,不要你了?!?/p>
阿渚很想反駁陸宸的話,但想來他們四個的先來后到似乎確實如陸宸所言,一時間便無從辯駁。她隱約覺得長大后的陸宸變得很陌生。他從前就很寡言,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冷淡得每說一句話都好似帶著冰渣子。阿渚有些猶豫地問起陸宸回來的原因,男生聳聳肩膀:“高考完了,老媽讓我跟老爸匯報一聲。”
“阿姨怎么不陪你一起回來?”
“她最近正忙——我有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快要出生了?!?/p>
阿渚一下子明白過來,心口一揪。
然后臉頰就被左右鉗起向兩邊拉扯,陸宸的臉龐放大在眼前:“喂,我都沒哭,你哭什么?。俊?/p>
“誰、誰哭了!”
緊跟著抽了兩下鼻子。
“宸宸?!?/p>
“嗯?”
“那你呢?”
“什么?”陸宸一臉茫然。
“你說寧寧跟我玩是因為長輩相熟,思安跟我玩是因為喜歡寧寧——那你呢?你是因為什么而加入我們的?”
三
陸宸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樣子——狼狽地癱坐在墻角陰影里,半張臉糊得血淋淋的——她竟還能一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暌違多年,她倒是沒怎么變,圓圓臉、圓圓眼睛,亂糟糟的蘑菇頭。陸宸記得自己版權所有的外號:“……許小豬?!?/p>
小時候給阿渚起這個外號是帶點惡意逗弄的意思,她也總是不負所望地聽了便哇哇大哭,跑到何以寧那里告狀。經年不見,她沒從前那么愛哭了,反而笑彎了眼睛:“要是知道你回來了,思安和寧寧一定也很高興。”
宋思安,何以寧。
陸宸臉色沉了沉。
若非阿渚一門心思維持著四邊形的友誼,他甚至從未將那兩人當作青梅竹馬——與天真爛漫、百分百遺傳了父母熱心腸的阿渚相比,少年老成的何以寧與別具心機的宋思安都不免顯得面目可憎。
阿渚將他帶回了家。佛香店二樓,超過一百平方米的寬敞閣樓是阿渚的臥房。陸宸對小時候的據點仍熟門熟路,長腿一跨便三兩步上了樓。
——要說容身之所——
阿渚自己的床在閣樓正中。她鋪了個地鋪,然后在地鋪和床之間拉了道簾子:“先在這里睡吧?!遍w樓太大,橫梁上那顆小燈泡只夠映亮小小一方天地。僅僅如此,陸宸已覺得足夠了。
他下意識地不想暴露于人前,阿渚卻似乎誤會了他的出發(fā)點。陸宸沒多作解釋,未料阿渚接著問了句“那你呢”——
為什么唯獨親近阿渚。
為什么多年未見,仍不覺得陌生。
四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阿渚做了個真切到嚇人的夢。夢里依稀是十幾年前,某個七月十五的傍晚。父母都忙著扎花燈,她氣鼓鼓地偷了盞小荷花燈溜出門。金烏西墜,石橋口的老柳樹下蹲著個人。他無所事事地拿著根柳枝在沙地上隨意抹畫,不時抬頭瞅一眼佛香店隔壁過早落鎖的卷簾門。
阿渚認得他,樂器行陸阿姨的兒子,出名的小惡霸,動不動就跟巷里的大孩子們大打出手,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的同時也絕不肯讓對方好過。阿渚有點害怕,但看那樹根下小小的影子太過冷清,她神使鬼差地走上前,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放燈?”
小小的陸宸被小小的阿渚拽到河邊,筆墨攤子上的老爺爺笑呵呵地問:“想寫什么?”阿渚抓耳撓腮地把墨糊了一臉也想不出。最后還是陸宸把筆接了過去。
他好像寫了很簡短的幾個字。
是什么來著。
阿渚在夢里抓破頭皮也沒能記起。
夢境一下子跳轉到陸宸離開時的情景。陸宸誰也不曾告訴,所以大家沒能送行。她是去樂器行找陸宸看動畫卻撲了個空,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追到了長途車站。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阿渚在天色熹微時分便睜開了眼。
拉開簾子一看,陸宸已不見蹤影,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半晌,她嘆出一口莫名的氣,下樓開店。
傍晚,阿渚坐在門口趕制花燈。高考結束后就沒再見面的宋思安突然來串門子,擠著小板凳往她身邊一坐,一如既往的膩人——阿渚趕緊把刀子和竹片避開了些。
宋思安是來問她高考志愿的事的。
“我跟寧寧都選了P市的學校,說不定還能上到同一所大學呢!”宋思安貼近阿渚,“你也去P市嘛,我們三個又能一起了?!?/p>
口吻親昵,眼神卻傳達著截然相反的意愿。她以前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的——都怪陸宸說了奇怪的話!
“P市太遠了,我不能時?;貋碚湛茨棠??!?/p>
“你想留在月河?”
“也不是……唔,再看吧,總之不會去P市?!?/p>
宋思安扁著嘴,隨口又勸了幾句,然后不等阿渚接話便兀自換了話題:“那么你會幫我的吧?”
“什么?”
宋思安的眼神里帶點哀求,又因興奮而煥發(fā)出晶亮的神采:“我想要一盞最漂亮最特別的花燈,七月十五那天向寧寧告白。你會幫我的吧?”猶如確認著什么一般,又問了一遍。
手一顫,竹片的毛刺扎進指尖。
宋思安緊張起來:“難道你也喜歡寧寧?阿渚你最好了,你不會跟我搶的,對不?”阿渚垂下眼,忍著疼搖了搖頭。然后開始琢磨起花燈的樣式。宋思安猶豫不定,苦惱不已。阿渚說:“同心結……我?guī)湍愦騻€同心結吧。”
約定了七月十五前一定能得到最美麗的花燈,宋思安心滿意足地離去。天色暗了,阿渚起身想進屋,眼角余光瞥見橋那頭走來一人。她忽然有點頭痛:“思安前腳剛走?!?/p>
“我是來找你的。”
何以寧笑著遞過一個紙袋。袋子沉甸甸的,阿渚翻了翻,里頭是幾本填寫志愿的參考書。
阿渚抿住嘴唇,良久才說了聲謝謝。何以寧察覺到她的異樣:“心情不好?”阿渚直搖頭,何以寧便也沒多問:“周末有時間嗎?能不能陪我去買點東西?”
“?。俊?/p>
相識多年,這還是何以寧第一次單獨約她。阿渚剛發(fā)出羞窘的半個音節(jié),就聽何以寧接下去說:“思安沒輕沒重的,之前我過生日時她送了很昂貴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么還禮?!?/p>
原來如此。
阿渚僵硬的肩膀慢慢癱軟下去:“哦,好。”
與月河鎮(zhèn)人的習慣不同,思安愛過陽歷生日。而今年的七月十五恰巧就在那天。
天時地利人和的告白。
兩人卻都要拉住她橫插一腳。也不想想,她夾在中間,算什么呢。
真難受。
“你還喜歡何以寧?”
阿渚關了堂燈正打算上樓,被窗邊忽然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陸宸盤腿坐在窗臺上,烏漆眸子在昏暗屋里幽亮猶如貓眼。
“你、你在這兒多久了?!”
“不是很久。恰好見識到一個比小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私的宋思安,和一個心如明鏡卻佯裝糊涂的何以寧而已?!?/p>
“又說這種話!要不是你亂講,我今天看到思安和寧寧也不會感覺這么奇怪!”
“感覺奇怪,只是因為我亂講了嗎?”陸宸聳聳肩膀,“宋思安明知你喜歡何以寧,卻以友情為名要挾你退讓。至于何以寧嘛,他算是聰明人,不至于看不破女生的小心思,但他不戳破窗戶紙是因為兩個都不喜歡、顧及玩伴情面無法直言拒絕,又或在你和宋思安之間舉棋不定,我就不太清楚了?!?/p>
“你為什么要把人看得這么壞?把小時候善良又軟綿綿的宸宸還來啦!”
阿渚生氣地瞪大眼睛。
“我一直是這樣的??!”
從小時把背地里說媽媽壞話的渾小子們扁到張不了口開始,他就與“軟綿綿”之類的詞無緣了。
“話說回來,我反而很好奇你怎么會喜歡上何以寧呢?!?/p>
“你這家伙兇巴巴的,嘴巴又壞,相比之下當然是寧寧更可愛!”
阿渚吼完就噔噔噔跑上樓。
陸宸則愕然了:“我是參照物?許小豬你眼里的戀愛是在我與何以寧之間二選一?”
二樓房里不見阿渚人影。
陸宸仰躺在他的臨時鋪位上,睜眼到夜半時分,終于忍不住了,打開墻角某扇不起眼的破門爬上房頂。月色皎皎,阿渚盤腿坐在瓦上,一邊狠命搓竹片一邊咬牙切齒地低聲罵人。陸宸看了一會兒,奇道:“你真給宋思安做燈??!”
阿渚嚇得險些一骨碌掉下房檐,陸宸眼明手快地撈住她。
“你、你怎么上來的?”
陸宸奉送一個白眼:“你好像忘記我小時候也拿你家當秘密基地,架梯子爬房頂的主意還是我想出來的?!?/p>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阿渚別開臉繼續(xù)搓搓搓。
陸宸用力咳了一聲,別扭地擠出接下來的話:“如果你還喜歡何以寧,那就去追啊,為什么要顧忌宋思安?看何以寧那家伙的態(tài)度,你也未必沒有希望啦?!?/p>
說著忽然頓住,搶走竹片然后用力扯過阿渚的手:“生氣就生氣,你自虐個什么勁?”先前扎進毛刺的部位已經紅腫起來,陸宸對著月光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火大地將阿渚拽下樓,翻出一根繡花針來烤火消毒。
“可能有點疼?!?/p>
小小一顆燈泡映亮陸宸專注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影子。阿渚臉上忽然有點發(fā)燒,狼狽地別開眼。感覺指尖被什么東西輕蜇了一下,只見陸宸捻著那根作祟的毛刺長長松了一口氣,額際全是冷汗。
嘴上兇巴巴的,騙誰呢。
一點都不疼啊!
五
陸宸挑走一根刺,阿渚手上卻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傷口。
與骨架簡單的尋?;舨煌?,同心結要用去數倍竹片。與何以寧相約的日子在周六,阿渚戴了手套遮住傷痕累累的手,洗把臉就想出門。一腳卡在門檻處,被陸宸拎了回去:“平時愛穿汗衫褲衩我不管你,約會竟然也這么邋遢?!”說著迅速熨好箱底皺巴巴的唯一一條連衣裙,大力扔在她腦袋上。
但何以寧沒注意到她的變化——甚至連她酷暑天里莫名戴著的手套,他也沒多問。
“這個怎么樣?”
何以寧拿起一條牡丹、芍藥刺繡的絲巾,回頭征詢她的意見。
導購小姐連夸他好眼光,但看看阿渚,忍不住提議:“送給女朋友的嗎?我覺得素色更可愛更適合她……”拿了一條同款式雛菊刺繡的往阿渚身上比。阿渚愣了愣,登時有點尷尬。而何以寧沒直言,只是微微笑著拒絕導購小姐的好意:“不用了,這條就可以。”
何以寧喜歡宋思安嗎?
那兩人當然更般配——同樣的好容貌和好頭腦,還有宋思安超強的行動力——無論此番告白是否成功,他們一起到P市后都免不了又多年的糾葛。
可她一直避免思考這個問題。
這或許是最終的分岔路了。
被留在燈火深深處的,終究只有她一個。
“時間還早,要不要去打會兒電動?”商場對街有家電玩城,何以寧提議道。阿渚情緒低落,兩手傷口又實在疼痛,便搖搖頭:“得早點兒回去呢,還有好些花燈沒做完?!?/p>
“你有好幾年沒跟我們一起看燈了?!?/p>
“我們”,剔除離開月河的陸宸,再剔除忙于趕工的她,當然只剩下何以寧與宋思安。
阿渚埋著頭,攥緊了手心:“今、今年七月十五,我早些關店,一起去看燈吧……我、我有事想跟你說。”
“這是怎么了?思安也講一樣的話,有什么事不能現在就說嗎?”沒想到何以寧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思安過生日,已經約好要給她慶祝了。要不然,我晚些再去找你?”
沒有問是什么事。
何以寧一點也不好奇。
他對她郁結愁悶的小小心思一點也不好奇。
阿渚向后退了一小步:“沒關系……那就算了?!?/p>
無論她曾與何以寧多親昵,如今距離何以寧更近的都是宋思安——即便他們三人之間,宋思安才是后來者。
岔路甚至并不是從高中分別才開始的。
更早更早——小時候,他們四個,包括當時還未離開月河的陸宸,也曾一塊兒去看過燈。陸宸中途不知去了哪兒,剩下三人走到了偏僻無人的河道。小小男子漢何以寧在前面開路,她跟宋思安則慢悠悠地在后頭說笑。不記得當時是聊到什么了,她小力推搡了宋思安一把,就像平日玩鬧時一貫做的那樣。宋思安站在靠河的一側,似是沒站穩(wěn),被這么一推竟就尖叫著摔下了水去。周圍沒有大人,是何以寧當機立斷跳下河把宋思安救了上來,而她則徹底呆傻在了水邊。
她不是故意的。她沒有用力。
真的沒有。
何以寧嘴上沒說什么,但看向她的眼神是有點責怪的。
如今想想,似乎就是從那時起,以往靠她才得以維系的宋思安與何以寧忽然變得親近起來。
當時,陸宸是去了哪兒呢?
阿渚回到店里,從二樓拿下幾近完工的同心結。
陸宸正四仰八叉躺在他的小地鋪上,臉上蓋了本書。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和偶爾的小呼嚕,阿渚覺得挺有趣,低落情緒稍稍消散了一些。
偏偏有人要打破這份寧靜。
“大騙子!叛徒!”
宋思安尖叫著沖進店里,將阿渚堵在木梯中央。
月河鎮(zhèn)滿地熟人,宋思安會聽說自己與何以寧逛商場的事,阿渚一點也不奇怪。但她沒想到思安就這么直接上門來質問,心口一時有些刺刺的痛。宋思安的五官因憤怒而扭曲,嗓音也越發(fā)尖厲。阿渚連說了好幾次“不是你想的那樣”,都是剛張口就被打斷。
宋思安奪過阿渚手中幾近成型的同心結,阿渚卻以為她是要去二樓,電光石火間回憶起陸宸不讓告訴任何人他回到月河的叮囑,急急做出了攔阻的動作。這下更加激怒了宋思安,她高高揚起手臂,眼看著就要把同心結狠狠摜在地上。
阿渚耗費數個通宵心血、將十指磨得血淋淋才堪堪成型的同心結。
阿渚沒有制止,只是睜大了眼睛,牙齒咬住顫抖的嘴唇。
同心結卻沒能如宋思安所愿地支離破碎。
有只橫空伸來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手腕。宋思安掙了幾下,沒掙開:“你是誰???!”陸宸站在高兩級的樓梯上,冷冷瞪著她:“如果我現在松手,你打算怎么做?像當年掉下河一樣,咕嚕嚕滾下樓梯再向何以寧告上一狀?”
宋思安瞪圓了眼睛,從牙縫里擠出“陸宸”二字。
阿渚費力地擠進對峙著的兩人中間,掰開陸宸的五指,再將快要散架的同心結塞進宋思安懷里,自始至終都沒抬頭:“你、你走吧……就這樣吧。不、不要再來了。”
她所珍惜的東西,隨過往歲月永遠流逝而去了。
又或它們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
獨自支撐著店鋪與年邁祖母、如堅忍雜草般讓街坊嘖嘖稱奇的阿渚,在宋思安離開后崩潰地蹲下身號啕大哭。陸宸一言不發(fā),只是跟著坐在樓梯上,用力掰過阿渚的脖子,讓她淚濕得一塌糊涂的臉埋進自己頸窩。
暌違經年,歸來的這個已是陌生少年。
阿渚卻在熟悉的味道里想起許多許多事情。
比如宋思安佯裝掉下河的那天,陸宸其實是因自己走得腳疼而折回家拿拖鞋去了。
比如那天陸宸抓著拖鞋回來后,目睹自己可憐巴巴地跟在抽泣的宋思安和面色不愉的何以寧身后,當場沒說什么,隔天他與何以寧臉上卻都多了幾塊瘀青。
比如陸宸發(fā)現了她家二樓通往屋頂的秘密洞穴,兩人以可樂代酒在瓦上又唱又跳直到被憤怒的老爸一人一拖鞋抽下地來。
比如——
最初相遇的燈火繁華夜,小小的陸宸在花燈上寫下的那四個字。
只是兩個名字而已。
“陸宸”和“阿渚”。
六
宋思安再也沒有出現。
那盞殘破的同心結最后是否派上了用場,阿渚不知道。七月十五夜里,她忙完時照舊夜深了。許老太已經睡下,陸宸走到阿渚身后,叩叩柜臺玻璃:“要不要出去走走?”
又是一年花燈如晝。
兩人并肩走在火光熒熒的河畔。
沿途有不少叫賣的小販,陸宸被一家攤子上奇形怪狀的面具吸引去目光,阿渚來不及阻止,就見他拿下兩個小豬面具:“老板,結賬?!?/p>
“哪來的錢?”
阿渚愕然——她可沒忘記陸宸是被不良少年洗劫一空的極端貧困人士。
“你以為我白天都去哪兒了?總要做做工才能攢出回程車票啊!”
陸宸隨手把小豬面具扣到阿渚臉上,自己也戴上了。透過面具的眼部孔洞,阿渚捕捉到陸宸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
他笑了。
多久不見的開懷笑容。
她抗議了一句“不想要豬頭”,陸宸直接揉亂她的蘑菇發(fā)型:“我都陪你當許小豬二號了你還有什么意見?”阿渚“嘁”了一聲,忽然反應過來陸宸方才的話,急急抓住他衣袖:“你要回去了?”
兩人之間隔著面具,看不見彼此的表情。
“當然。畢竟月河……也已經不是‘家’了?!标戝氛f,“這里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不是嗎。”
不!
阿渚想要反駁。細碎模糊的千言萬語堵塞在喉間,她卻抓不住成形的一個來反駁陸宸。
聽聲音,陸宸似乎是笑了一下:“不過不是現在。我還有事情沒做完呢?!?/p>
他邁向前頭,阿渚趕忙跟上。
面具干擾了視野,人群又擁擠,阿渚跟得辛苦。走出兩個街口,她驀然停住腳步,才發(fā)現兩人早已走散了。
站在人來人往、火樹銀花的橋口,她一時間有些茫然。
數年來,事不關己地游蕩在歡樂人群中,幾近自虐地以他人的愉悅反襯自己的凄清寂寞,她早該習慣才是。
可為什么陸宸出現而又不見蹤影后,這份孤獨會突然變得格外難以忍受。
人們紛紛將目光投向橋頭這戴著丑陋面具的怪人,阿渚陡然感激起面具遮住了自己慌張的表情。靈光倏忽劃過腦海,她倒退幾步,轉身朝一個明確的目的地狂奔而去。
寺廟旁,破舊石橋頭的老柳樹下,熟悉的面具果然在那里。阿渚趕忙跑過去:“你這家伙——”一把揭下面具,她啞了聲。
不是陸宸。
何以寧以微微詫異的神色看著她:“你知道陸宸回來了?他說你有很要緊的事,突然把面具塞給我,讓我在這兒等你……”
不過不是現在——我還有事情沒做完呢。
阿渚恍然,繼而因某人該死的自作主張而咬緊牙關。
“想說的,是什么事?”何以寧看著阿渚問。
阿渚腦中一團糨糊,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講起。猶如逃避思考何以寧是否喜歡宋思安一般,她也數十年如一日地認定自己喜歡著何以寧,拒絕更新這個問題在自己心中的答案。
及至陸宸直白的一問,粉飾太平的假象才陡然碎裂。
“沒關系,其實我也有話想說……”何以寧伸出手,指尖卻只擦過阿渚的衣角。
何以寧要說什么,事到如今已經無關緊要了。
真正重要的那個人,他是個笨蛋,熱衷于自我犧牲。被最親密的人們疏離流放,便學會了戴上暴躁和壞脾氣的面具主動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其實他是個多么溫暖的家伙,我懂。
燈火深深處的身影一點也不孤單。
那里有一盞緊緊依偎著兩個名字的燈,我親手放下的唯一一盞燈。
陸宸。我要去陸宸那里。
終于聽到了心底真正的答案。
阿渚扯下面具,轉身朝佛香店狂奔而去。
七
那你呢?你為什么加入?
連聲追問猶如致命的咒語,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因為你是我的救贖。
流離失所的心,唯獨在你身邊時才能感到片刻安寧——早在我親眼見到母親將陌生男人領進家門、蹲在老柳樹下無望等待卻被你冒失撿到的那個十五夜,答案就深深鐫刻在了心口——猶如最初那天,我不假思索寫在花燈上的兩個名字。
那一刻,我看到了光。
月河依然是你的家,卻已不是我的。
陸宸走出佛香店——除一張離開月河的車票外,沒有行囊,孑然一身。店里一片漆黑死寂,他跨出門檻時,卻被人從身后叫住。
他親眼見到阿渚服侍許老太睡下了,可老太太此刻蜷坐在柜臺陰影里,一雙眼半瞇著似是在打盹兒。住進佛香店十余天,他并不曾與許老太打過照面,何況許老太是出了名的半瞎。
可就是這么個半瞎又睡糊涂了的老太太,在黑暗中顫巍巍問:“你……是陸家的宸宸嗎?”
陸宸眼睛一酸,回頭朝許老太深深鞠了一躬。
“您多保重身體?!?/p>
最后再看一眼他深愛的月河,曾經的家,從今以后的“故鄉(xiāng)”。
模糊的視野中……咦,怎么會有疑似萬馬奔騰造成的滾滾塵囂由遠及近?
“宸宸!你這該死的自作聰明的渾蛋你給我站??!”
阿渚狂奔而來,喘著粗氣用力攥緊他的衣袖。陸宸十分詫異:“何以寧呢?”阿渚目光兇狠,松開衣袖更用力地攥緊,還覺得不夠,索性一把勒緊他的脖子。
“月河滿城花燈盡出自我手,花燈的傳說由我說了算?!?/p>
用力抱住了陸宸。
“花燈可以用來緬懷親人,可以用來告白,可以用來寫俏皮話,最重要的是現在加上一條——名字落在同一盞花燈上的兩個人,會是彼此永遠的牽絆?!?/p>
阿渚扁著嘴,好像要笑又好像要哭,結果變成了一個很怪的表情。
“笨得要死。你到底還在找什么容身之所?”
陸宸的手僵在半空。
他從一個地方流離到另一個地方,憧憬著終有某天找到屬于他的棲身之地。他總以為那地方或許在遠方。
可也或許……近在眼前。
這一次,輪到陸宸將臉深深埋進阿渚的頸窩。
“宸宸你哭了?”
“閉、閉嘴!轉過臉去!”
“我不會嘲笑你的啦?!?/p>
“許小豬——你是不是想死一下看看?!不要跑——”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花燈如晝,人亦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