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楊簡的《楊氏易傳》是心學(xué)家解《易》的代表作,它在闡發(fā)易學(xué)和心學(xué)觀點時,大量、頻繁地引錄或化用儒家經(jīng)典中的圣人言行作為佐證,以求對其獨樹一幟的學(xué)說形成支撐。楊氏借先圣之口向人們傳達(dá)出他“易理歸一”“何思何慮”的學(xué)術(shù)觀念。
關(guān)鍵詞:《楊氏易傳》 往圣言行 易理歸一 何思何慮
楊簡(1141—1226)是南宋著名心學(xué)家,也是陸九淵心學(xué)思想的主要繼承者?!稐钍弦讉鳌罚ㄒ韵禄蚝喎Q《楊傳》)是楊簡闡釋自己易學(xué)和心學(xué)思想的一部重要作品,其在論證過程中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廣泛引用《論語》《尚書》《禮記》《孟子》等先秦典籍,用自身的學(xué)術(shù)視角對其中的內(nèi)容進行別開生面的解讀。尤其是一些較利于闡述發(fā)揮楊氏心學(xué)主張的往圣言行,在該書中被頻繁引用,反復(fù)申明?!稐顐鳌分薪枞寮医?jīng)典所發(fā)揮的心學(xué)觀點主要包括“易理歸一”和“何思何慮”兩個方面。下面本文將通過這兩個方面對《楊氏易傳》的此種論證特點進行梳理和解析。
一、易理歸一
《楊氏易傳》(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以下所論皆據(jù)此本)在卷一開篇便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他的易學(xué)觀:
易者,一也;一者,易之一也。其純一者,名之曰乾;其純一者,名之曰坤。其一一雜者,名之曰震、坎、艮、巽、離、兌。其實皆易之異名,初無本末、精粗、大小之殊也,故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子思亦曰:“天地之道,其為物不二?!薄蝗?,則孔子何以曰‘予一以貫之’,《中庸》何以曰“天地之道,其為物不二”?
此處同時引用了孔子和子思的話。通觀全書,“吾道一以貫之” 在卷一中被引用2次,在卷十一中被引用1次。而“予一以貫之”共被引用4次,分別見于卷一、卷七、卷十和卷十六。這兩句話都出自《論語》,意思是基本一致的?!拔岬酪灰载炛背鲎浴墩撜Z·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ā!映觯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薄坝枰灰载炛眲t出自《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痹捴泻x是不難看出的,孔子想說明自己的學(xué)術(shù)體系有一個貫穿終始的主題——忠恕之道,孔子把“忠恕”作為為學(xué)和修身的根本而堅守不移;理解了“忠恕”,也就理解了夫子學(xué)說的核心和精髓??鬃涌谥械摹耙弧币私庾鳌耙粋€理念貫穿終始”,抑或“一個理念足以代表(整體的學(xué)術(shù)特色)”。而楊簡將孔子的“一”解釋為易理乃至萬物的“同一”,否認(rèn)了其本質(zhì)上的差別性,在內(nèi)涵和用意上的改造不可謂不明顯。
子思所謂“天地之道,其為物不二”出自《中庸》:“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斓刂溃梢谎远M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睆恼挝淖謥砜?,子思敘述的重心在一個“誠”字,“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和“其為物不二”都是對此而言。鄭玄注曰:“言其德化與天地相似,可一言而盡,要在至誠?!灾琳\無二,乃能生萬物,多無數(shù)也?!笨追f達(dá)解釋得更為詳盡:“‘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者,言圣人之德能同于天地之道,欲尋求所由,可一句之言而能盡其事理,正由于‘至誠’是一言而盡也?!錇槲锊欢瑒t其生物不測’者,言圣人行至誠,接待于物,不有差二,以此之故,能生殖眾物,不可測量?!弊铀颊J(rèn)為君子貴在“誠”,“誠者自成”,既成就自身,亦成就外物。天地之道和圣人之道實際上是同一種規(guī)律,簡而言之,就是“至誠”。圣人以至誠之心對待萬物,所以萬物得以生衍,以至于無窮。楊簡在處理這句話時,是拋開“至誠”不談的。同時,他將“其為物不二”與“一以貫之”結(jié)合起來,也就更加“確鑿”地論證出“易理本一,萬物本一”原本就是先圣之道。
在楊簡看來,《周易》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雖形式變化萬端,但本質(zhì)是相同的。“一”是楊簡對《周易》最核心的認(rèn)知感受,也是楊簡解《易》的主要門徑。如果說“夫道一而已矣。三才一,萬物一,萬事一,萬理一”(《楊傳》卷一《乾》)是一個理論總綱,那么“于以明乾、坤之實未始不一”(卷一《乾》)、“非止一二事,比同而已。三才萬狀,自未始不一,而蔽者自紛紛也”(卷七《豫》)、“今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其間情偽兇盜、邪僻過咎不知其幾,而無非易之道”(卷十《大過》)等這些對卦爻辭的解說,便是利用這個理論總綱來解讀《周易》的具體實踐。楊簡通過對孔子“一以貫之”和子思“為物不二”的反復(fù)化用,無疑為自己“易理歸一”的理論尋找到了權(quán)威性的文獻依據(jù)和學(xué)術(shù)源流。
二、何思何慮
“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是楊簡最為推崇的精神狀態(tài)(見《楊傳·原序》),《楊傳》卷一《乾》中說道:
孔子發(fā)憤忘食、學(xué)而不厭,孔子非取之外也,發(fā)憤乃孔子自發(fā)憤,學(xué)乃孔子自學(xué),“忘食”、“不厭”即孔子之“自強不息”。此不可以言語解也,不可以思慮得也,故孔子曰:“天下何思何慮?!薄睹献印芬嘣唬骸叭酥粚W(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者?!?/p>
孔子“何思何慮”和孟子“良知良能”是支撐楊氏易學(xué)觀乃至經(jīng)學(xué)觀的重要支柱。尤其是前者,據(jù)統(tǒng)計,“天下何思何慮”在全書各卷中被引用的情況是:卷一2次,卷三1次,卷七1次,卷十二2次,卷十三2次,卷十六1次,卷二十1次,足見頻率之高。此語出自《系辭下傳》:“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系辭》認(rèn)為,萬物交相感應(yīng)、殊途同歸,其中蘊含著非人為的規(guī)律性,這與楊氏發(fā)揮“無思無為”的意圖不謀而合?!断缔o》指出過分的思維活動是畫蛇添足,《楊傳》則更進一步,干脆主張有意為之的思維活動最終只會徒勞無功。楊氏還幾次征引《論語·子罕》中孔子的“毋意”(見卷一,卷九,卷十二)和《列子·仲尼》“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之語(見卷一,卷五,卷七,卷十一,卷十三,卷十五,卷二十),其目的都不外乎此。
在有些地方楊簡甚至認(rèn)為思慮是一切混亂流弊的源頭:
念慮未動之始其元乎?故曰“天下何思何慮”,孔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文王{1}“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人惟因物有遷而動于思慮,動于思慮而后流而不交,昏而亂,則蠱益蠱,壞益壞矣,何能有所亨?何能致天下之治?(卷八《蠱》)
從推崇“毋意”{2}和“不識不知,順帝之則”{3}亦可看出,楊簡所主張的“思慮不作”更多是指私心雜念不作,或者說是消除躁動不安的虛妄念想,只有將此類思慮擯斥到精神世界之外,才有可能觸及澄明的精神本體。正如其所言:
是塊然者,與物為伍,既已與物為伍矣,則安得不動?無以順適吾意則動,有以拂亂吾意則動,恐懾疑惑,膠擾阻郁,千態(tài)萬狀,且將為物所載矣,尚安得而載物乎?(卷二《坤》)
孔子曰“天下何思何慮”,箕子曰“無有作好”,“無有作惡”,好惡思慮不作,而本心無體,清明在躬。(卷十二《家人》)
“良知良能”出自《孟子·盡心上》,《楊傳》分別于卷一和卷二十中加以稱引。孟子所謂“不學(xué)而能”“不慮而知”在直觀意義上傳達(dá)的是一種先驗主義,但實際上也不過是肯定了人在踐行仁、義、禮、智時無差別的絕對可能性,它和“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類似,都是性善說的延伸,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告子下》)的先天基礎(chǔ)。如果說孟子率先向世人展示了“人皆可以為堯舜”的可能性,那么楊簡則又將這種可能性向前大大推進了一步,孟子的“能”和“知”,在楊簡這里已經(jīng)被升格為“神”和“明”:
明乎此,心未始不善,未始不神,或始或息,則乾道在我矣。(卷一《乾》)
人心自善,人心自靈,人心自明,人心自神,人心自備眾德萬善,自與天地?zé)o二,自有變化隨時中節(jié)之妙,特圣人不失其全。(卷六《大有》)
圣和俗的差別在孟子處還相對分明,在楊簡處就已顯得模糊,圣人較之庶眾,也只是“不失其全”而已。但楊氏從“良知良能”里繼承而來的學(xué)說的骨架依然保留得十分清晰。
楊簡年少時即從《易大傳》中受到啟蒙,進而收獲了對“心”和“道”原始而美妙的認(rèn)知體驗(見《楊氏易傳·原序》)。隨后在他學(xué)術(shù)觀點趨向成熟的過程里,他一方面從儒家經(jīng)典中獲得源源不斷的教益,另一方面也在對這些經(jīng)典進行著大膽的獨創(chuàng)性的改造。因而在《楊氏易傳》引用經(jīng)典時,我們既能看到對往圣的信奉和傳承,也能察覺出雕琢研磨、為我所用的痕跡。
{1} 當(dāng)為堯。原文出自《列子·仲尼》:“堯乃微服游于于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2} 出自《論語·子罕》:“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睏畈壬墩撜Z譯注》將“毋意”解釋為“不懸空揣測”,今從之。
{3} 《列子集釋》引晉張湛注:“夫能使萬物咸得其極者,不犯其自然之性也。若以識知制物之性,豈順天之道哉?”張氏將“不識不知”釋作“不犯其自然之性”。此說是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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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劉洋,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文獻學(xué)和宋代經(jīng)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