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的《吵架》，沒有人物，沒有情節(jié)，只是帶著零度的眼光進行空間的描寫。按照作者本人所說，這是一篇娛己的小說，是標新立異的沒有一個人物出現(xiàn)的試驗作品。讀者初讀這篇文本，自然會陷入這樣一種揣測：這個家里發(fā)生過什么？這也是讀者在與人物、情節(jié)隔離狀態(tài)下的第一反應，仿佛每一個人都會不自覺地成為福爾摩斯，目睹杯盤狼藉、雜亂不堪的怒火灰燼場景，運用演繹方式，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地推理，試圖還原現(xiàn)場，從每一個細節(jié)窺探人物舉止動作的情節(jié)。這篇小說的敘述僅有環(huán)境場景的呈現(xiàn)，其特殊的表達方式喚起我們揣測猜想的欲望，這或許是作者的一種期待。

小說依然是有人物目光存在的，那就是小說的敘述者。零度敘事并不能完全掩蓋敘述者流露出的干預和暗示，讀者成為敘事者的同路人。

我們與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處在隔絕狀態(tài)，一方面是時間上的，我們處在吵架過后的敘述里；另一方面，我們和人物處在不同的空間里，唯獨結尾女人的留言條，作為文字，遺留在現(xiàn)場，與我們最為接近。

這里我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敘述者作為現(xiàn)場唯一的“目擊者”，他觀察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透過窗戶進入房內的光線和打破寂靜喧鬧的電話鈴聲。

對于光的敘述是在室內處于安靜的環(huán)境下展開的，說到光，是“乏力”的，在寧靜的現(xiàn)實下，包括最后的留言和這個吵架后的環(huán)境，一直都是頹唐的，即使有那么多高端的生活用品、名貴的家具、高檔次的裝飾、國際化的休閑文化娛樂……但這個環(huán)境依舊是空虛、乏力的，一切的一切都好似為了裝點了無生趣的迷茫。

在現(xiàn)代社會，即使是香港這樣處在中西方文明交匯、文化多元并包的邊緣都市，依舊解決不了或者說是適應不了“物”對“人”地位的取代。小說中唯有看到夫妻倆的照片，讀者才會“露齒而笑”。作為“物”的照片是特別的，因為它雖然是靜止的，但卻是在記錄人們感動、難忘的動態(tài)瞬間。這就說明了小說里為什么寧靜的敘述是一幅衰敗之感的內在原因，因為，即使是經歷了情感波折的男女，當初也有動情的過去。人本就高于“物”，應該是人為物本。小說通篇的物本主義，乃反其道而行之，似乎是一種有意為之，使人在思考中得出相反的結論。

打破平靜的電話鈴聲在原文中說得更值得玩味：突響的鈴聲固然可怕；寧靜則更恐怖。寧靜使得夢都無法進入。寧靜的光是“乏力的”，而電話鈴聲是生命的律動。

恐怖是因為寧靜，寧靜是因為人的缺失，人的缺失導致物的異化，就連桌上的麻將都可能使人成為它的奴隸，所以這份現(xiàn)代化的恐怖遠遠超過了鈴聲所代表的人對交流的向往和緩解。雖然人類一直如同小說中夫妻倆那樣，即使曾經相親相愛，某天也可能會有沖突，有紛爭，但也正是人類這種不確定性，才成就了今天的文明。我們所看到的現(xiàn)代化成果不是物的積累，而是人的創(chuàng)造。兩相比較，哪個更加恐怖呢？

筆者認為，如果說非要給現(xiàn)代主義的形式賦予一個主題的話，其實它和現(xiàn)實主義并無二致。兩者的差別在于現(xiàn)代主義奇幻的表達方式與現(xiàn)代性的關注取代了現(xiàn)實主義用理性構建世界和刻意真實描繪世界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文學的形式立場來看，劉以鬯的《吵架》這篇小說確實應屬于現(xiàn)代主義，其運用了物本主義的敘述以及零度寫作和沒有人物與情節(jié)的反傳統(tǒng)方式，作者區(qū)別于其他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是他作為中國作家的民族化特點，即真實地描繪世界的“史書”情結和中國古典小說的描寫手法。

小說中多次運用比照，如東西文化沖擊的比照、男女前后幸福與仇讎的比照、環(huán)境的寧靜與喧鬧的比照等等，其實這一切都是相喻的，是敘述者的一種安排和干預。敘述者才是這篇小說唯一的主人公。

一方面敘述者運用零度寫作，隱藏于文字背后與讀者隔絕，另一方面把瓷器和玻璃一起打碎，把佛龕和十字架放在一起敘述，把米開朗琪羅與山水畫放在一起描寫，然后裝作古墳前的石頭人一般的兩幅畫，這些描寫都是屋主人故意的安排。

敘述者利用了讀者的窺私心理，成功地將可能已經發(fā)生的事情，運用草蛇灰線的筆法藏在環(huán)境描寫之中，由細末到重大，逐漸引領讀者去還原事件本身。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敘述者在這篇小說中的意義和沒有人物與情節(jié)的形式同樣重要，甚至可以說，敘述者取代了小說的人物，敘事過程取代了情節(jié)和人物的出現(xiàn)。

小說的主題在于吵架這一常見行為所包含的人與人交流不暢而導致沖突的可能性，這種沖突可進一步擴展到社會文明層面的交流與沖突。結尾的留言和小說中隱含的敘述干預則說明了人的交往雖然伴隨著崎嶇坎坷，但是沒有人的世界更加可怕。這正是邁進現(xiàn)代的香港社會所存在的社會問題。

小說精妙的安排和獨特的敘述方式，引領讀者思考和感悟，因而這篇小說似乎不是用來分析與解構的，而更需要讀者偏重于感受和體會。

作 者：王梓敬，哈爾濱師范大學教師學院2011級行知班中文專業(yè)本科生。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