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旁有棵老樹,很老很老的樹,佝僂著身子—一在外人看來仿佛殷殷切切的懇求。粗糙千枯的樹皮凹著斑駁的傷痕,樹疤如同一雙雙蒼老渾濁的眼睛,露出的神情無處安放。它很老了,時光在它的身上肆意橫行踐踏,像勝利者蹂躪被征服的土地。一到秋冬季節(jié),可憐的樹葉便失望地黃了,像泰戈爾所說,無歌可唱,嘆了口氣便落下了。
然而就是這棵老樹,路人不屑一顧的老樹,卻引得我駐足,每每經(jīng)過它,都要凝神細(xì)望。我望著它就像望著我遙遠(yuǎn)的遐想,仿佛我能透過它蜿蜒盤旋的枝丫瞥見它千百年來深藏的辛酸。如果沒有人在身旁,我想我是會對著它流淚的,讓淚水如同在每個不眠的夜里那樣洶涌而出,淹沒那些孤寂落寞的懷想。在我望著它時它也在望著我,在我對它流淚時它也在默默哭泣。我只不過宇宙中渺小孤立的一分子,無法為它做任何事,它卻以它看透世間冷暖的博大情懷來寬慰我,安撫我。
它卑微而不卑賤,失望而不絕望,通體佝僂又傲然而立,被人譏笑又蔑視世俗。即使被昨日憂事擾亂心緒也能將其化作轉(zhuǎn)瞬過往;即使身邊有姹紫嫣紅斗芳菲,即使身上的綠葉還不夠炎炎夏日的片刻陰涼,卻依然在百年風(fēng)雨中屹立不倒。我在鋼鐵森林中游走迷失方向,它卻永遠(yuǎn)用從容的姿態(tài)應(yīng)對后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空虛。經(jīng)歷多少次創(chuàng)痛,沒人知道。年華深處的傷痛不過一杯平淡無奇的水,它含笑飲下。
可是有一天,它倒下了,倒在帶電的屠刀面前,沒有向我交代一句話就這樣遠(yuǎn)去了,只留我一人獨(dú)自綿延出憂愁感傷的文字。就這些文字,春天的似錦繁花會懂,冬天的晶瑩飄雪會懂,夏天翱翔的飛鳥和秋天蕭瑟的落葉,都會懂。但它們都不如這棵老樹,不如它懂。然而它就這樣倒在了現(xiàn)代文明陰暗的一角里,沒有陽光與空氣,等待它的只有枯朽與糜爛。
倏地記起,我曾問老樹,滾滾塵世,究竟什么可以永恒?老樹不言不語,而今我才慢慢領(lǐng)悟,原來這不語,就好似佛的拈花一笑,日,不可說。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于是我明白了,沉默的老樹,堅忍的老樹,即使面對死亡也會淡定從容。身體倒下,靈魂揚(yáng)起。時光的踐踏不能把它征服,人類的電鋸不能把它征服,什么也不能。而我,卻無法做到。我卑微地審視自己的靈魂,看看自己的劣根性——易怒、多疑、敏感、善妒……那么,又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呢?又有多少人能如我一般看見老樹的靈魂,然后感觸到心靈應(yīng)有的顫抖呢?畢竟,我們所謂的疼痛,之于老樹,不過是它風(fēng)雨一生中的冰山一角。
讀后:
年華的消散,悄無聲息。大樹砍倒,秋千拆去,無處筑巢的小鳥到處哀鳴。老樹還佇立人間時,它靜觀樹梢上無邊盡的天空沉思:年輕時我努力生長,枝葉繁茂,可我窮盡這一生也沒能觸及天空。但它俯瞰角落里的小草又感到自豪:我見證了那么多花兒盛開又凋謝、那么多小草成長又枯萎,可它們窮盡一生也沒能如我這般高大和長壽。想著想著,老樹就默默地一聲不響地離開這人間的世界了。博爾赫斯說:“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钡瓜碌睦蠘?,大概也只是消失在空氣中吧,輕似飛花,靜若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