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鄰居們看到我,總會用憐憫的口氣說:“唉,苦命的娃!”
你卻說:“娃的命一點都不苦,娃的命金貴著哩,是爸的掌上明珠。”說著,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抱起了我,讓我穩(wěn)穩(wěn)地坐在你掌中。“看,這就是掌上明珠?!边呎f,還要興致勃勃地轉(zhuǎn)一個圈。
我該上幼兒園了。家離幼兒園有些遠,天氣越來越冷,你用自己的棉衣緊緊地包裹著我,嚴嚴實實的,我成了一只不露一粒米的粽子。
一天,一場重感冒襲擊了我。我半夜發(fā)著高燒,身子燙得像一只小火爐,還喃喃地說著胡話。你嚇壞了,一夜不曾合眼,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毛巾敷我的頭,一次又一次用舊棉花蘸白酒擦我的腋窩和腿彎處。
天光大亮。我一睜眼,被你的樣子嚇呆了:你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竟亂如雞窩,眼睛布滿血絲,胡子拉碴,好像一夜之間冒出來的。
“爸,你,你是不是遇到巫婆了?”我嘻嘻地笑。
“傻孩子,哪里有巫婆?”你嗔怪道。
“一定是巫婆把你變了個樣。”
多年之后,我才懂得,那個給你施魔法的巫婆名字叫父愛。
那場感冒好了之后,你又堅持送我上幼兒園。接我回家的時候,你卻走了另外一條路線。
“爸,咱們?nèi)ツ膬???/p>
“很快你就知道了?!蹦憬器锏匦Γ室赓u關(guān)子。
穿過一條窄窄的巷子,就到了一處低矮的平房。推開門,你得意地說:“明珠,看,這是咱的新家?!?/p>
啊,雪白的墻壁,白紙糊的雪白的頂棚,一墻花花綠綠的掛歷紙?!鞍?,你會變戲法啊?”我歡喜地拍手。
“當然了,你爸是魔術(shù)師?!蹦愦蛄艘粋€V字手勢。
我該上小學了,你又把家搬到學校附近;小學被另一所學校合并,你再次搬家;我上初中了,你把家搬到了鎮(zhèn)里;我讀高中,你又把家搬到了縣里。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就是照亮你生命的那顆璀璨的明珠,你完全沒有把自己裝到心里。你之所以甘愿像蓬草一樣,居無定所,漂泊浪跡,是因為我是那挾裹你的風,我到哪里,你便甘心被卷到哪里。
一天,同學來家里玩。她奇怪地問:“明珠,你媽呢?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媽媽?”
那一刻,我呆了,如被雷電擊中。我從沒有想過,媽媽呢?我的媽媽到哪里去了?
等你回來,我便急急地問。你裝作沒有聽見,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我跟了進去,等著你回答。你出出進進,就是不肯開口。我失去了耐性,一把扯住了你的衣襟:“媽媽哪里去了?”
“不許問這個問題,明珠,再問,哼!”你揚了揚扇子般的大手,眼睛瞪得像銅鈴??粗憧嗟纳聿?,結(jié)實的臂膀,我哇地哭出了聲。
我明白了,媽媽一定是被你打跑的。同學瑞華的媽媽就是被她爸爸打得離了婚。
從此,怨恨像一粒塵埃一樣,從遙遠的天際,飄落到心底,對你的誤解和怨恨讓我不再像跟屁蟲一樣黏著你,我不再亮著嗓門大聲喊你“爸爸”。
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只好拿一本書裝作在看,裝著,裝著,竟然真的看進去了。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迷上了讀書,學習成績開始突飛猛進。
看到我的進步,你總是喜滋滋的,笑容燦爛得像一朵怒放的菊花。可是,我心里卻涌動著厭惡。
由于我容貌清秀,加之成績又好,不少男孩子暗中喜歡我,有些還偷偷地給我寫過字條,但我毫不動心。我心里有個執(zhí)著的念頭:考大學掙錢,去找媽媽。
整個中學時代,我都和你疏離隔膜。我對你漠不關(guān)心,至于你做什么工作,我從來都不過問。
一個周末,我和同學去鐵路貨場玩??匆娔阍谝蝗夯颐擅傻哪腥酥?,肩上扛著大麻包,一步一趔趄,艱難地往前挪著。
那天晚上,你直喊身上疼。我第一次給你燒了洗腳水,熬了熱熱的小米粥,你竟高興得不得了,大聲地說:“明珠,你真是爸的小棉襖,多貼心啊!”
還有一次,我竟然在出殯的隊伍中看見了你!你披麻戴孝,一副孝子裝束。要知道那家人跟你一點親戚關(guān)系都沒有??!
看見你,我趕緊逃離,生怕被同行的伙伴發(fā)現(xiàn)。中午回到家,你喜氣洋洋地說:“明珠,爸今天賺了50元?!闭f著,把一張嶄新的50元鈔票掏了出來,遞給我。
我按捺不住,氣急敗壞地嚷:“爸,你個大男人,能不能找份合適的工作?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高考之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心儀的大學。我很高興,你卻有些傷感。也難怪,多少年來,我都是你生活的重心,你就像陀螺一樣圍著我轉(zhuǎn),現(xiàn)在重心不復(fù)存在,你的心里怎能不空落落呢?我有些同情你了。
臨走的前一晚上,吃過晚飯,你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要好好學習,交男朋友要慎重,把錢放在安全的地方……絮絮叨叨的,像一個碎嘴婆。
我胡亂答應(yīng)著,心里卻在嘀咕:一定要搞清楚,媽媽是誰?媽媽在哪兒?
趁你點煙的當兒,我說:“爸,我要去找媽媽,她在哪里?”
你沉默。大口大口地抽煙,眼睛死死地盯著墻角,好像那里有什么好風景吸引著你。
你不肯開口。我說:“爸,我長大了,有權(quán)知道。你隱瞞實情,對我不公平?!蔽业穆曇舨⒉桓?,但有著不容違逆的力量。
你跳下床,從柜子里翻出一塊舊棉布,展開,里面是一張小紙條。我仔細一看,紙條上赫然寫著幾個數(shù)字:1984、9、8,下午2:45出生。
我的心里升騰起大大的謎團。
“那時,爸在縣里機井隊當隊長。在一次打井時,清晨被嬰兒的哭聲驚醒了,爸把你抱回家,想讓奶奶照顧。家里人都反對,說什么一個未婚的小伙子帶個孩子算什么。可是爸實在舍不得送你走,硬是把你留了下來。外人都誤以為你是爸的私生女,誰還肯把女兒嫁給我。家里人不理解,外面的人更是對我指指點點。一氣之下爸帶著你離開了老家。由于要照顧你,機井隊的工作也丟了。你上學每天要按時按點地吃飯,爸只好打零工……”
天啊,真相原來是這樣!我原來不過是一個棄嬰,那個我思了這樣久、念了這樣久的媽媽,竟然從來不存在!怨了這樣久、恨了這樣久的惡人,竟然是個大愛無私的恩人。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了省城。一年后,我把你也接了過來。
我認真地說:“爸,你也該為自己打算了。男人四十多歲,正是最有魅力的時候,找個合適的人過日子吧?!?/p>
你笑:“明珠,你是不是嫌棄爸,還故意給我戴高帽。”
彼時,我正熱戀。男朋友是公務(wù)員,他爸在省直機關(guān)工作,他媽是劇團的演員。
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我把你帶到了男朋友父母面前。凡是涉及我的,你錙銖必較:“不行啊,明珠可是我的寶貝,我可不能讓女兒受丁點委屈?!狈彩巧婕澳愕臅r候,你總是雙手一攤,“隨便你們安排了,我是鄉(xiāng)下人?!?/p>
男朋友母親的高傲越來越不加掩飾,當她提出一個荒誕的要求,說你不必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時,你竟然毫無原則地答應(yīng)了。瞬間,憤怒像烈焰蒸騰,充滿了我整個胸腔。
“爸,何必這樣委屈自己。咱是草民,他家也不是什么皇親國戚?!闭f完,我拉起你,頭也不回地離開。
接下來,我四處拜托人幫忙給你介紹老伴。終于同學給我物色了一個退休了的護士。
我給你買了新衣服換上,可你的精神狀態(tài)并不好。我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明珠,你可不能小看爸,我的身體壯得像頭牛?。 ?/p>
坐在護士的面前,你頻頻咳嗽、吐痰。我不斷地給你遞上紙巾。
護士起身上衛(wèi)生間,示意我跟上。她悄聲說:“姑娘,你爸的情況不樂觀,趕緊帶他上醫(yī)院吧?!?/p>
等我們回來,你正慌亂地擦著嘴角的血跡?!鞍?,你不舒服為什么要瞞著我?”我又急又氣。
“爸沒有事的。只是不太舒服?!蹦闩D出笑容。那抹笑飄渺得像遠山的迷霧,轉(zhuǎn)瞬即逝。
住院之后,診斷書上的“肺癌晚期”4個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傷了我的眼,痛徹心扉。
“爸,無論是疾病,還是困苦,都無法讓我離開。以后,我一步都不會離開你了?!蔽也粮裳蹨I,俯下身子,給你一個深情的擁抱。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