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杰,1951年出生于臺灣屏東,演員、劇作家、導演。從1986年起,飾演話劇《暗戀桃花源》的男主角江濱柳長達20年。參演電影《師父》《繡春刀》《一代宗師》《白銀帝國》等。
金士杰回答每個問題前都要沉默兩三秒,這冷靜的間隔讓《環(huán)球人物》記者心里凜凜生風,不禁想起他演過的那些奸詐師爺和佞臣——《白銀帝國》里的劉掌柜、《一代宗師》里的五爺,《繡春刀》里的魏忠賢。過去20年中,他時常會在觀眾不經(jīng)意間,在某部電影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閃出一張冷峻瘦削的臉,笑與不笑都讓觀眾想穿上件衣服或者縮進座椅。他說話的語調(diào)似乎在對所有湊近他窺探的人說:保持距離。
但也有人愿意把《千禧夜,我們說相聲》里的小人物皮不笑看成他自己的化身;另一些人更愿意把他想象成《暗戀桃花源》里癡情而造化弄人的江濱柳,為某種執(zhí)念等到垂垂老矣。當時與他搭檔的林青霞已經(jīng)退出演藝圈20年,舞臺上的云之凡成了江湖傳說,現(xiàn)實中的江濱柳還是神采奕奕。金士杰在最近上映的電影《師父》中扮演津門武行領(lǐng)袖,近40年藝術(shù)生涯中第一次拍武打戲。這主要歸功于導演徐皓峰的個人魅力,很多惺惺相惜不必解釋,懂得的人早已懂得,不懂的人永遠不懂。
對于練武這件事,有一種表述,大意是說:當你剛?cè)腴T的時候,別想著玩創(chuàng)新,踏踏實實按照規(guī)矩來,一步一步學;當你達到一定境界后,就不再拘泥于固有招式,自然會打破規(guī)矩,隨心所欲皆成文章。
所以當金士杰說他在塑造角色時“有一半是蒙的”,你可以理解為一種自謙,但《環(huán)球人物》記者相信那就是事實。在表演這一行里,金士杰站的位置已經(jīng)能俯視大多數(shù)規(guī)矩。
他是最早被稱為“金老師”的人。上世紀70年代末,在臺灣話劇還是一片荒漠的時代,金士杰就以一種理想主義者的姿態(tài)投身舞臺。他和賴聲川的合作影響至今,臺灣話劇史的記錄者稱他是“臺灣現(xiàn)代劇場的開拓者和代表人物”。能寫、能演、能導、能教,就連在黑幫電影里客串時,金士杰的名字都是“金老師”。40年劇場生涯,讓他成為臺灣文藝的一個代名詞。
其實他最初是學獸醫(yī)的,因為想逃避聯(lián)考。“我不想讀工,也不想讀商,那些技術(shù)工種我不喜歡。農(nóng)業(yè)好像還合乎我的興趣,雖然也不是我這輩子最想追求的東西。當我用手摸著那些動物和農(nóng)作物時,覺得跟我的調(diào)調(diào)還蠻合的,所以當時就這么選擇了?!苯鹗拷軐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這是權(quán)宜之計,事實上他根本不會去當獸醫(yī),“因為我知道在一個階段完成之后,我將回到我文藝青年的本位,去做我該做的事”。
他“該做的事”,就是演戲。
《環(huán)球人物》:在《師父》里您演一位武行領(lǐng)袖,當初為什么接下這個角色?
金士杰:是導演徐皓峰找上我的。他來看我們的話劇,之后一起吃飯、聊天。我看他談吐不俗,這個不俗讓我有一點向往。那時還沒有看過他的小說,他就送了我一些,讀后對他的文字非常喜歡。我確定,跟這個導演合作應該是很開心的事。然后又看到劇本,覺得他的寫作方式確實與眾不同,描寫這么一個人物、這么一個時代,時間無情地過去,小人物在掙扎中生存,我就答應跟他合作了。之前我從來沒有演過這種武打戲,但對他我是另眼相看的,他是江湖中少見的異類,我很欣賞他。
《環(huán)球人物》:拍攝過程中,徐皓峰導演有什么特殊要求嗎?在人物塑造上您如何把握角色特點?
金士杰:我照著自己的直覺把握。我演的這個武行老大是江湖上的一個霸主,事業(yè)到了該交棒的時候,遇見了一個自己欣賞的小伙子,給對方提出一些難題,也開出一些方便條件。這么一號人有他的悲哀、幽默、豪情。徐皓峰有時會給我一些指點,比如我微笑的時候嘴巴沒有閉起來,半張半抿,他就告訴我,學武的人嘴巴不輕易張(笑)。剛開始我心里還有點疑惑,真要這樣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的嗎?但我還是接受他的意見,并從中尋找對角色的感覺。更不用說動作上的指點了,我那些招式都是徐皓峰一筆一畫教出來的。他覺得這個人物一坐一行、一喜一怒都有講究,他說他見過很多這類人,我就照著他心目中的畫面去完成。當然,他沒有完全強求,但某些地方會提醒我,可以更內(nèi)化一點、更不形于色,于是就創(chuàng)造出一個跟我原來想的有點不同的人物。
《環(huán)球人物》:近年您和大陸文藝圈合作頻繁,大陸的演員、導演給您印象如何?
金士杰:市場繁榮帶來更多的工作機會,有更多的人才出山、露臉,在這種環(huán)境里會有許多不期而遇的人。徐皓峰就是令我非常驚訝的一個,哪怕他不是導演,只是一個朋友,我都覺得很有樂趣、很幸運。大陸這么大,應該有許多這樣的人吧,但他們又都蠻不一樣的。我覺得這種不一樣是這個市場最大的潛力,能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在這方面大陸比臺灣有更大的人才保障。
《環(huán)球人物》:您被稱為“戲骨”多年,您認為演技是磨煉出來的還是天賦使然?
金士杰:先天和后天我覺得各占一半,都很重要。基因帶來的某種東西是很強大的,但我們永遠鼓勵后天的努力,永遠不嫌多。在片場少聊一點天,多想想臺詞、角色的關(guān)系,那樣花費的時間是很有意義的;如果是胡侃、玩、磨時間,我不能說完全沒價值,但總歸還是努力一點好。
《環(huán)球人物》:最早看到您的戲是話劇《暗戀桃花源》和《千禧夜,我們說相聲》,后來在很多電影里看過您演的師爺、謀士,您自己更偏愛哪一類角色?
金士杰:我對老謀深算的人很有興趣啊,(接戲時)有這個追求和傾向。我覺得工于心計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講也需要。比如我寫文章,字句怎么造、怎么設(shè)埋伏、控制結(jié)構(gòu),就有許許多多講究。謀士和師爺都具備這一類特質(zhì),我還蠻喜歡的。當然,每一個師爺都不一樣,但他們都會字字句句推敲,眼神背后老藏著一些不讓你完全明白的東西,這很有趣。
《環(huán)球人物》:很多演員都會因外表而限制戲路,您有過這方面的煩惱嗎?
金士杰:多多少少有一些吧。長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扮演角色的時候多少都會有難以完全到位的東西,需要自己拼拼湊湊去摸索、尋找。我也不敢說自己每一次都完全找得到,只能說找到一些,其余的部分不少是靠“蒙”的,用自己的一些人生體會傳達出來。我想每個演員都會受到外形上的限制,但想象力萬歲,可以幫我們做許多事情。
《環(huán)球人物》:您成名多年,但在影視劇里演的大多是配角,為什么?
金士杰:自己時間有限。我要養(yǎng)家糊口,回家還要照顧兩個小孩,演配角占的時間不多。我自己也很喜歡演配角,雖然戲份不夠多,但在有限的空間中反而能夠一筆一畫、小心翼翼地去經(jīng)營許多事,樂趣蠻高。我在家里排行老二,我一直喜歡當老二,當老三老四也不錯,所以一直挺喜歡當配角的。
《環(huán)球人物》:您的臺詞給人印象很深,那種字正腔圓和抑揚頓挫是如何練就的?
金士杰:多年演話劇可能有些幫助,我從小生活在眷村那樣的環(huán)境里,也是有幫助的。左鄰右舍南腔北調(diào),各地方言在耳朵里都留下一些印象。還有重要的一點,我對語言是喜歡的。在表達這些臺詞的時候,我想努力做到一件事情,就是使它生活化。我覺得哪怕是莎士比亞的詩句,也應當有這樣的任務,就是完全變成生活語言。
這種功課做起來不容易。要熟讀,在句子中尋找生活畫面,使那些臺詞能不著痕跡地用生活中的嘴說出來,讓人聽起來不像臺詞。我記得在《剩者為王》中,臺詞我讀了許多許多遍,有些還不是一下就解決得掉的,過了好多天突然開個竅,啊對對對,可以這樣讀、可以那樣讀,臺詞就活了。我盡量抱著不改臺詞的宗旨,因為我自己也是下筆的人,知道每一字每一句的可貴,演員盡量不要瞎改。我覺得就是一直讀,不斷地去摸索,下苦功是必須的。
《環(huán)球人物》:話劇一直被認為是“高雅而窮”的藝術(shù),您的物質(zhì)欲望是不是很低?
金士杰:(果斷地)很低。沒有別的,就是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