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數(shù)字為一個村莊命名,并且這個數(shù)字是不多不少的九十,大約只有天全人才干得出這樣的事情。究其緣由,有兩個不同版本的說法。一說是這個地處川藏茶馬古道旁的小村落曾經(jīng)有過繁華的過往。在茶馬互市興盛時期,大大小小的鋪面開滿了整個村子,買賣茶葉的、食宿的、販賣日用雜貨的,一家接著一家。總之,那時的九十就是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集市,有心的人粗略統(tǒng)計過集市上鋪面的數(shù)目,恰好是不多不少的九十家。村子于是被叫作九十鋪。一說是由村子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導(dǎo)致的。村子的所在是一個延綿山坡的半山腰,存在久遠的川藏茶馬古道翻山越嶺而來,經(jīng)過村子之后,又翻山越嶺逶迤而去,后來修筑的川藏公路也差不多是其擴大版,單單在經(jīng)過此地時改行到了谷底,成了河流的同行者。南來北往的人們打天全路過,幾乎注意不到這個無名村莊的存在。村人不甘心自己的村子總是被忽略,像無人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一樣被遺棄。于是有人帶頭發(fā)動全村子的人,砍除了野樹和荒草,鑿開巖石,扒開泥土,搬來寬闊的條石,筑起了自谷底到村口的石梯路。石梯路筑成以后,人們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石梯的臺階竟是不多不少的九十步。據(jù)此,村人便理所當(dāng)然地把自己的村莊叫作了九十步。但到底是九十鋪還是九十步,一直沒有準確的定論。我把厚如磚塊的縣志翻看了若干遍,竟也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九十的只言片語,僅僅是在一張手繪的行政區(qū)域圖上,看到一個針頭大小的黑點,旁邊標注著三個小如蟲蟻的漢字:九十村。
2000年以后,我有幾次深入到九十的腹地去,親眼看了看這個被忽略乃至被遺忘在時間之外的村子。巧合的是,每一次去,竟不約而同地選擇在了陽光明媚的夏季??催^之后,腦海中便有了基本清晰的九十。它濃烈的色彩,尤其讓我印象深刻。
陽光明媚的夏季,萬物豐茂,綠是當(dāng)然的主題。房屋間見縫插針地墾出的菜地里掛滿露珠的菜蔬、山地里東一小片西一小塊已然掛須的玉米、村子旁大片的紅心果林、村子四周肆意生長的竹林、亂石溝壑間自生自滅的雜草樹木……構(gòu)成了一個不同層次、深淺不一卻又渾然一體的綠色世界。遠地里看去,活像一張凹凸有致的綠色地毯,或者一幅綠瑩瑩的水墨;但請放心,當(dāng)你走進村子,與白菜、玉米、竹子、紅心果樹、甚或雜草樹木站在一起時,你就會深切地感受到,九十的綠是多線譜的,具體、實在,卻不單一:竹枝間一年四季高擎著的翠綠,剛剛掛果的紅心果樹任性綻放的濃綠,菜地里的菜蔬們羞澀地呈現(xiàn)的淺綠,即將轉(zhuǎn)黃的玉米葉上殘存的淡綠……你會不由得想著,不遠的秋天,綠樹葉變黃而后飄落、菜地翻新、玉米成熟,那時的九十,又該是怎一番景象?!但在陽光明媚的夏日,汗涔涔地行走在九十的山野溝壑間,隨便在哪一片綠樹下站立,就都彷如站到了天然的空調(diào)房里,渾身的燥熱即刻如煙般消散開去。
平平展展的水泥路自山腳蜿蜒而上,像一個大開的“八”字,穿村子而過之后,急速地向另一側(cè)的山腳沉落而去。村子里的房屋毫無章法地散落著,難得有三五戶聚集在一起的,起先也都是一家人,后來人丁壯大了,分成了若干戶,分出來的人都不舍得離開世代居住的老地基,依著老房子搭建起新房子。房子大多是老式的木架子、木板壁,蓋著青色的屋瓦。新建的房子大都圍著老屋,前后左右,因勢而建,依勢而立。通行的建筑美學(xué)在這里行不通,中國南方民居常見的四合院在這里毫無立足之地。如果走水泥路一晃而過,你便只會看到路邊聳立著的樓房,樓房都不高,三層或者四層,樓房的外墻約好了似的貼著清一色的白瓷磚,沒貼瓷磚的也抹上了白色涂料。如此統(tǒng)一的模子,倒是一點也不落于外面世界的步調(diào)。但這只是靜態(tài)的白。在九十,我還看到過動態(tài)的白——一群人頂著白色的孝布,抬著沉甸甸的棺材,伴著嚎啕的哭聲行進在崎嶇的山道上,白色的紙錢雪片般紛紛揚起,又緩緩落下。不久之后,村旁寂靜的山岡上便立起了一座新墳,墳前燃著逝者用過的衣物和大堆的紙錢,濃重的白煙慢慢散盡之后,留下一堆白色的灰燼,迎著風(fēng),紛紛揚揚地滿世界飄蕩。
村莊寂靜,村莊旁茂密的竹林更靜。村莊的靜是因為越來越多的村人選擇了背井離鄉(xiāng),村子里只剩下不多的老人和孩子,房屋空了,田地里空了,道路空了……整個九十,差不多就是座空了的村子。而竹林間的靜則是因為荒蕪,因為人跡罕至,因此當(dāng)我們撥開竹枝,踏著厚如棉被的金黃落葉走向竹林深處時,心底便油然生出一種時光隔世的恍惚,腳下的步伐于是愈加的蹣跚而遲疑,仿佛是在進行一場前路未知的探險。事實上,當(dāng)我們真正置身于林間時,才恍然明白,我們其實是在尋訪——擺在我們面前的,竟就是早已湮滅在歷史煙塵中的一闕古道。確切地說,是川藏茶馬古道的一部分。條石路基上,密密麻麻地印著錐杯狀的深痕——那是背夫們歇腳時,手里的丁字拐千百次杵擊過后留下的拐子窩。三五步之間,還可見著狀如足底的凹槽,抬腳踩上去,恰好可以放下一只腳——那是背夫們沉重的雙腳千百次踩踏后留下的鞋印。讓我們確信自己是在尋訪的,還有路邊聳立的一塊石碑,碑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漢字,長時間的日曬雨淋過后,碑身上趴滿了綠油油的青苔,字跡已模糊到無法辨認。不久前,有關(guān)部門曾經(jīng)組織了縣內(nèi)書法、文化方面的眾多專家前來研究,經(jīng)過專家們反復(fù)仔細的推敲和討論,這才大體上弄明白,石碑是明朝年間豎起來的,碑文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寡婦劉范氏組織村人修筑道路的事跡,但劉范氏領(lǐng)人所修的,是否就是我們此刻所在的這闕古道,碑文卻語焉不詳。石碑和條石路面上長滿了青苔。想象著先人背著茶包艱難前行的模樣,小心翼翼地走著,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腳,向著路基上的鞋印踩去。因為不習(xí)慣單腳獨立,一個個紛紛跌倒在地,身上沾滿了泥土和青苔。日后想起,那青苔和臀部很長時間才及消散的淤青,便成了我們曾經(jīng)到此一游的一個有力證據(jù)。
信步在村子里走著,冷不丁會聽見一陣長長的雞鳴,循聲而去,便看見四處游走的雞群,為首的通常是一只健碩的大公雞,頂著大紅的冠子,大搖大擺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你站定,它也便帶著隊伍停在那里,張著大紅冠子,扭動脖頸,警惕地望著你,不知道,是否把你當(dāng)成了可能隨時置它于死地的怪物?你再移動腳步,它便首先撲閃開雙翅,咯咯咯地吆喝著同伴,逃離到你夠不著的地方去,繼續(xù)張著大紅冠子,警惕地望著你,不知道,是否在思考著如何應(yīng)對你隨時可能伸向它的魔爪?
在九十,我還看到過身著大紅襖、頭戴大紅花的新娘。也許是因為羞澀,也可能是因為大紅襖的映襯,新娘滿臉通紅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在新郎的介紹下,不停地招呼著前來道喜的親朋。新娘的腳下,滿地是鞭炮響過之后的紅紙屑。新家的龍門口邊,早些時候,曾有幾個彪形大漢將一頭肥碩的毛豬按倒在長而寬的條木板凳上,同樣彪悍的屠夫舉著明晃晃的屠刀,準確無誤地刺進肥豬的脖頸,來自頸動脈的血液,以噴射的方式,迅速從肥豬的身體里溢出,大部分流進了條木板凳下事先準備的大鐵盆子,少部分不可避免地飛濺到了水泥地上。現(xiàn)在,宰殺用過的條木板凳已經(jīng)搬離了現(xiàn)場,肥美的豬肉也早已變成美食擺上了宴席,龍門口邊,還留著亮汪汪的血水。
但是,在夏天里去九十,并不是每次都可以看到大紅公雞和頭戴大紅花身著大紅襖子的新娘,立在村部的那桿紅旗卻是必能見到的。村部就在水泥路的一個拐角上,門前有個小院壩。但凡去九十的人,看著路邊白色外墻的房子,腳步不覺間就會步入村部的小院壩里,立在院壩邊上的那桿紅旗隨即便會映入眼簾。旗桿是就地取自山野間的老斑竹,看上去卻和普通的旗桿沒有兩樣,也絲毫不影響把旗幟高高擎起。有一次,我在村部的小院壩里遇見一個小男孩兒,他指著獵獵飄飛的旗幟,怯生生地告訴我:“看,天安門!”小男孩兒拖著長長的鼻涕,看上去不過五六歲,或者更小,恍若兒時的某個伙伴。在他眼中,有紅旗飄揚的地方就是天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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