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時節(jié),在美國定居多年的弟弟,帶著他的兒子回成都探親,并到父母墳前掃墓。為此,我特意休假回了趟老家。
掃完墓,在回家的路上,弟弟隨口問道,別人家的父母去世后都是合葬,媽不和爸葬在一起也就算了,還和爸的墓地正好是兩個方向,她為什么要買這里?
我告訴他,媽在去世前兩年看了好多處墓地,最終決定買下來后,在電話里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一個多小時。說是因為這里花木茂盛,環(huán)境優(yōu)雅,她的墓旁就有一株桂花樹;并且,旁邊建有一座寺廟,以后葬在這里每天可聽到廟里敲鐘誦經(jīng)。她在講述時情緒激動得都有些不正常了。
弟弟說,媽不正常的事多了,這有什么奇怪的。包括她那脾氣,前一分鐘還風(fēng)平浪靜的,后一分鐘就電閃雷鳴,讓人摸不透。
小妹說,是啊,就拿她最后一次的故鄉(xiāng)之行來說,多讓人擔(dān)心啊。她的心臟那么不好,卻鬧著要回鄉(xiāng)。按說外公外婆包括小外婆都已去世,她回老家還有啥意義?雖說還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但不是一個媽生的,又沒有在一起生活,有多少感情?可媽后來說,多虧這次下決心回去,辦了件非常得意的事。
我媽說的非常得意的事,就是幫她的云青弟弟買了房,這件事她也在電話里跟我講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她的這個弟弟是靠收廢品為生,在這之前租了一間破房子勉強(qiáng)度日。媽回去后聽說一位本家姐姐蓋了新房要賣舊房,賣價兩萬元,那可是三間大瓦房,還有一個小院。媽心一動,馬上讓她的一個侄子帶她去到那家。進(jìn)門說起買房的事,那位姐姐一個勁兒地說:“賣什么賣,妹妹看得上,直接住就行了,不過就是太委屈你了?!蔽覌屨f明來意,是想買來送給她的弟弟。老太太和他兒子對視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說:“其實真的是不想賣,可丁大姑開了口也是天大的面子。這樣吧,價錢減一半,算是半賣半送吧!這樣妹妹好歹也算是對得起娘家了?!?/p>
我說,世上很多事情都解釋不清楚,也許是一種緣分吧?媽回去也就半個月,竟能辦成這樣的好事,你們說巧不巧?而且舅舅自搬家后,風(fēng)水一下就轉(zhuǎn)換了,他兒子那年高考,十分順利地考入名校。而舅媽開始做土特產(chǎn)批發(fā)生意,也順風(fēng)順?biāo)?,一家人在?jīng)濟(jì)上翻了身。
小妹說,也許是媽信佛,求了菩薩保佑的緣故?媽回來時,我在武漢機(jī)場旁邊的酒店訂好房間,接媽一道回家。但媽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兩個小時才到,是媽一個叔伯兄弟開車把她送到武漢。說是出門后我媽又提出要去林泉寺燒香還愿,所以耽誤了兩個時辰。
我妹也是很隨意地說到這個細(xì)節(jié),我聽到這里,截住她的話頭問道:“你知道媽是什么時候許的愿?又是許的什么愿嗎?”小妹搖了搖頭說,媽沒提過,所以她也不知道。
這時,弟弟又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聽說我們家不止云青這一個舅舅,還有個大舅舅是被我爸媽帶到成都的,后來被弄丟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問是聽誰說的?弟弟說是小時候聽爺爺奶奶聊天時說的,他從沒見過什么舅舅,所以沒在意。
小妹問,你是不是聽錯了?
我想說,他沒有聽錯。但這話我沒說出口。
二
回北京不久,就接到小妹的電話,說是云青的兒子要來北京一所大學(xué)讀社會學(xué)博士。他來北京后會找我,讓我好好接待,畢竟這是母親娘家唯一來找我們的親戚。
過了一個多月,一位單薄瘦弱的年輕人來到我家,說他叫重光。我一聽就笑了,說看名字就知道你父親對你寄予多大的期望,不過你也很爭氣,沒讓你父親失望。
重光說是啊,他爸35歲才成家,36歲才有了他,況且就這么一個兒子,能不看重嗎?不僅他爸,整個丁家灣的長輩們都看好他。這不,他來上學(xué)前還交給了他一個任務(wù),就是修好家譜。經(jīng)過幾十年的社會巨變,以前聚族而居的情況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很多人離開家鄉(xiāng)后便杳無音信,要完成這個任務(wù)并不簡單呢。
我說,你學(xué)業(yè)那么重,為啥非要去做這件事,有什么意義呢?
重光說不能這樣看。他在家待了那么久,又是家族中學(xué)歷最高的,可好多事他都不清楚,這就更說明修家譜的重要。就拿自己家來說,他的大伯,也就是他父親的親哥哥,被我媽帶走后就沒了音信。近兩年常聽他爸提起他有個哥哥,這次臨行前又在念叨這件事。以前我媽在世時大家都不敢提起,現(xiàn)在終于可以問問情況了,因為要把他列入家譜。
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怎么三個月內(nèi)就有兩個人提起這個舅舅?于是我說,這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況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都是上輩人的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整理它做什么?毫無意義。
重光瞪大眼看著我說,怎么沒意義?你知道老家人怎么說你母親的嗎?
我問,他們怎么說?總不能說我媽忘恩負(fù)義、圖財害命吧?
重光表情嚴(yán)肅地告訴我,話雖不是這樣說的,但意思跟這差不多。說你外公給你媽一大筆錢,是想讓你媽把他的長子培養(yǎng)成人??墒牵銒尰ü饬隋X,還把你舅舅弄丟了。就算不是一個媽生的,也不用這樣呀!并且,解放后你外公被送去勞改,你媽還跟家里斷了聯(lián)系,這一斷就是十幾年。莫說給家里寄錢,連封信也沒有。
天啊!我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怎么會這樣?他們憑什么這么說?這不是天大的冤枉嗎?
重光接著說,你想想就會明白,你媽在世時你的親外婆為什么不來跟你媽?盡管你媽接過她好多次,她就是不肯,非要留在老家照看我爺爺。還有,你媽為什么從不帶你們回去?你們兄弟姊妹哪個踏進(jìn)過丁家灣半步?
我反駁道,你出生晚,好多事情你也不清楚。我是知道的,后來我媽跟老家有了聯(lián)系,還不時給老家寄點錢。
重光哈哈大笑道,可家里的人都說,你媽寄的那點錢相對于我爺爺給你媽的,不過是九牛一毛。
我說,別忘了,你家的房子還是我媽給買的。
重光說,怎么會忘了,不這樣你媽會心安嗎?
我氣憤地說,你們怎么會這樣想?我媽盡其所能地幫著娘家,你們不領(lǐng)情不說,還覺得是應(yīng)該的。我媽又不欠你們的。
重光說,所以要撥開歲月的迷霧,還事實以真相,才能還你媽的清白。
1949年年初,湖北孝城花園鎮(zhèn)的兩個大戶人家辦起了喜事。新郎家姓安,新娘家姓丁,都是當(dāng)?shù)氐耐?。兩家都是依水而居,一為安家河,一為丁家灣。安家世代耕讀,丁家戶戶經(jīng)商。孝城緊鄰武漢,是湖北著名的水陸碼頭,加上是魚米之鄉(xiāng),所以十分富庶。安、丁兩家通婚已久,兩姓人家論起來都沾親帶故,這次婚嫁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新郎是漢口平湖中學(xué)校長兼英文教師德華公的獨子,新娘則是孝城米行、布行、油行、藥行等八大行行會會長、當(dāng)?shù)乜偠姘训那Ы鸲〈蠊?。那年,我?9歲,我爸23歲。
我媽和我爸的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一點不同的是,她和我爸在定親之前見過一面。當(dāng)時給我爸做媒的人坐了兩桌,我奶奶從中挑出年齡、家世相當(dāng)?shù)乃膽羧思业呐畠海盐野纸谢貋硐嘤H。我媽是我爸見的第二個,見過之后就說后面的不需見了,可說是對我媽一見傾心。我曾問過我爸,你讀過書,后來在大城市的銀行當(dāng)職員,怎么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也見過世面,怎么會由家長包辦婚姻?怎么會找我媽這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別說什么情趣、修養(yǎng)了,就說性格,我媽也跟母夜叉差不了多少,完全承襲了她那惡霸父親的基因。我爸嘆口氣說:“我們那個年代,人都老實,哪像你們趕上好時代?!蔽矣X得我爸沒說實話。因為我媽當(dāng)時有個外號叫“賽花園”,也就是說是花園鎮(zhèn)的第一美女,我爸肯定是一見到我媽就被鎮(zhèn)住了。我媽從沒有談過戀愛,第一次見陌生男人,羞羞答答的。加之身材嬌小,個頭不到一米六,所以我媽給我爸留下的印象除了美貌,更有一種小鳥依人的感覺。
而我媽說,當(dāng)時給她做媒的人也不少于兩桌,雖是包辦婚姻,但她暗自拿定主意,一定要找個識字的人,一定要找個在城里工作的人,遠(yuǎn)離自己的家。外公納妾,讓她認(rèn)為自己和母親遭到了拋棄。按理說,依我外公那樣的身家,到了我媽都12歲了,而且我外婆再也沒有生過一男半女的情況下才納妾,應(yīng)該說對我外婆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并且孩子生下來一律稱我外婆為“媽”,稱他們的親生母親為“姨”,可見外公嚴(yán)守了舊時的傳統(tǒng)。只是我媽對她父親納妾之事恨得咬牙切齒。所以,這門親事一拍即合,不僅兩家大人滿意,兩個年輕人也滿意。我曾看過我媽和我爸的結(jié)婚照,他們在老家舉行的竟是西洋式的婚禮,我媽披著潔白的婚紗,彎彎的柳眉下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我爸穿一身黑色的西服,系著領(lǐng)結(jié),用年輕帥氣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他和我媽在一起,真像是一對金童玉女。
我媽和我爸雖然早就由兩家家長定了親,但我外公打算讓我媽20歲時再出嫁?;槎Y倉促舉行,是因為當(dāng)時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到處兵荒馬亂的,眼看共產(chǎn)黨就要打到湖北,外公和我爺爺商議還是早點把婚事辦了為好,結(jié)了婚就讓我爸把我媽帶到四川,我爸那時已在成都的一家川資銀行做了半年的練習(xí)生。
四川作為天府之國,依據(jù)秦嶺、大巴山作屏障,歷朝歷代少有兵事,連八年抗戰(zhàn)都能偏安一隅。我媽和我爸在老家舉行婚禮后到武漢住了幾天,便沿長江溯流而上,先到重慶,然后到成都。我媽臨行前,我外公在她身上捆上了一圈圈的銀元,還有一大包金銀首飾和兩千元的銀票,恨不得把全部家產(chǎn)都讓她帶走,這當(dāng)然不現(xiàn)實。外公對我媽說,到了四川安定下來就給家里發(fā)電報,他將陸續(xù)給我媽寄錢。
應(yīng)該說我外公是個很有預(yù)見的人,但是他沒有預(yù)見到國民黨垮臺會那么快。隨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主力南下,國民黨軍節(jié)節(jié)敗退,1949年5月20日,中共湖北省委、湖北省人民政府和湖北軍區(qū)就在花園鎮(zhèn)宣告成立。那時我爸媽在成都,收到我外公寄給我媽的三百大洋,這是我外公第一次寄錢給我媽,也是最后一次。
當(dāng)然,我媽和我爸離開湖北時并不是兩個人,他們身后跟了個小尾巴,他應(yīng)該就是我的大舅舅。其實我媽很不愿意帶上這個舅舅,為此與她的父親大吵了一架。她痛恨父親娶妾,現(xiàn)在居然還要讓她帶上這個女人生的孩子,負(fù)責(zé)將他培養(yǎng)成人,實在是難以接受。她倒是希望帶上自己的母親,自己千里迢迢的在外面也好有個照應(yīng)。但她父親無論是在外還是在家,都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我媽一個小女子哪能抗?fàn)幍眠^,只能按照父親的安排行事。
母親在她晚年經(jīng)常回憶過去的事,講她的父親,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外公;講我的外婆,一個裹著小腳的瘦小女人,她在我家待了不到一年,最后在我家去世;還有就是小外婆,我外公的小妾,這個沒享幾天福卻一輩子都在受罪的女人。但母親卻從不談起這個舅舅。
三
我的這個舅舅叫什么,我一時也沒想起來,根據(jù)現(xiàn)在老家唯一幸存的舅舅叫云青,他也應(yīng)該叫個什么“青”。一天,靈光乍現(xiàn),這個名字一下跳到我的腦海。是的,他叫木青,多年沒人提起這個舅舅,以至于連我都將他遺忘了。
想起了名字,我腦子就出現(xiàn)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他個頭不高,圓圓臉,嘴唇有點厚,穿一身黑布棉襖棉褲,看起來有些呆頭呆腦,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
其實,我還見過他的照片。在我家的相冊上有幾張發(fā)黃的舊照,其中一張是舅舅和我爸媽的合影。我爸媽含著微笑,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而我舅舅站在我媽旁邊,雙眼迷茫地直視著前方,微皺的眉頭跟他小小的年紀(jì)很不相稱,好像憂心忡忡的樣子。只可惜,這些照片和我爸媽當(dāng)年的結(jié)婚照、大紅婚書等,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
不過,就算我外公再有預(yù)見,但他忽略了一個問題,他把自己的長子,托付給的,一個是剛出學(xué)校門不久的少爺,一個是從未出過家門的小姐,加之時代巨變,舅舅的命運(yùn)如何,很難預(yù)料。但危急關(guān)頭,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想當(dāng)年我媽離開家,從一個安靜的小鎮(zhèn)突然來到繁華陌生的城市,身邊都是陌生的人,有多少不適應(yīng)?我媽跟我講起初到重慶的一件事。說我爸帶她去逛商場,她看見一個小匣子里面有人說話、唱歌、唱戲,可就見不到人。她弄不明白,眼癡癡地在那里看著。我爸拉她不走,問她怎么回事,她說想看看里面的人出來。我爸差點笑岔了氣,給她講這是收音機(jī),講了廣播電臺的事,我媽才似懂非懂地離開。還有一件事是到了成都后,我爸的同事請他倆吃飯。吃完飯后,這位同事沒付現(xiàn)金,而是掏出一個小本子,撕下一張來簽了自己的姓名,交給服務(wù)生結(jié)了賬。我媽十分驚訝,銀行的人真是太有本事了,吃飯都不用付錢,在一張紙上簽個字就行了。我爸告訴她,這叫“本票”,是一種票據(jù)。擁有本票的人在銀行的賬戶里存有一定的現(xiàn)金,商家可以憑這張本票在銀行里結(jié)算,這比使用現(xiàn)金更方便安全。我媽還是搞不懂,反正她認(rèn)定銀行里的人這輩子不缺錢花。等到后來她過著每天為柴米油鹽發(fā)愁的窘迫日子,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四
我決定帶重光去拜訪一個人,這個人是我爸的堂弟,叫子友,我叫他友叔。當(dāng)年我爸媽去成都時在五老爹家住過近兩年的時間,五老爹在一家老牌銀行任經(jīng)理,友叔和他妹文秀也住在那里,由五老爹供他倆讀書。
友叔早已退休,我還是在前幾年他搬新家時去過,那是一個公務(wù)員小區(qū),在北四環(huán)邊上。我和重光約好在地鐵站出口等,會齊后便帶著他進(jìn)到一所大院里。小區(qū)里綠樹成蔭,很是幽靜。穿過一條小徑,繞過一個花壇,乘電梯上了高樓,是胖胖的嬸子開的門。友叔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長幾上已放好了水果、花生、瓜子。我說我今天還帶了一個家鄉(xiāng)人來,轉(zhuǎn)身介紹了重光。友叔笑得滿臉開花,一個勁兒地說,伢子,快坐下,快跟我講講老家的事。
友叔在那里問起一些人的情況,這些名字我都很陌生,搞不清楚是些什么人??芍毓鈪s一一說了起來,當(dāng)然說的也是后人的情況,不過友叔聽得津津有味。我轉(zhuǎn)身去廚房幫嬸子包餃子,嬸子說,你叔1950年就來北京讀書了,但至今鄉(xiāng)音未改,只要老家來了人就那么高興。人啊,怎么就那么戀舊。
飯罷,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話題漸漸引向我的舅舅,我問他是否見過?沒想到友叔反問道:“你媽還帶有一個弟弟么?我咋沒聽說呢?你爸媽做么事也不跟五老爹說?”
湖北人把“爺”稱為“爹”,五老爹就是我爺爺那輩排行第五的兄弟。友叔和文秀姑是二房的兒女,由于父親去世得早,家道貧寒。他和文秀在我爺爺辦的學(xué)校讀完中學(xué)后,五老爹就把他們兄妹二人接到身邊來,供他們上學(xué)。他后來讀了財經(jīng)專業(yè),文秀讀的是建筑專業(yè)。
我曾聽我媽講過這段經(jīng)歷。五老爹一早就出門,家里有專門的車夫拉他去上班。幾個讀書的都去上了學(xué),家里就只剩五老太和我媽,還有幾個傭人和一個廚子。五老太的規(guī)矩很多,比如到點就開飯,回來晚了的人就不能再上桌了。每次在擺桌子時我媽就著急,一邊幫忙一邊扭頭朝門外張望,生怕我爸回家晚了會餓肚子。結(jié)果總是在擺好桌子時我爸跨進(jìn)了餐廳。我媽說,我那時不知道有鐘表這回事,所以在那里瞎著急。你爸也不告訴我,存心作弄我。
友叔問我,你曉不曉得,你爸媽投奔五老爹的時候,五老太是很不愿意的。
我說,當(dāng)然知道了,我爸講過這件事。我奶奶借了五老爹的錢,說好了回老家之后還,可沒還給人家。
抗戰(zhàn)爆發(fā),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打了好幾個月,最終敵不過日軍的狂轟濫炸,我家龜山下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炸了,還好學(xué)校沒被炸掉,爺爺收拾了學(xué)校的兩間平房住了下來。那時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我奶奶也想避難四川。而我爺爺是打死也不走,他說他走了學(xué)校怎么辦?學(xué)生怎么辦?我奶奶只好一人帶著我爸逃難到成都。到成都后先未找著工作,吃住都在五老爹家。這還不算,還時常向五老爹借錢。五老太看不過去了,就在五老爹身邊絮叨,供吃供住難道還要供零花?我奶奶是個很注重生活品質(zhì)的人,盡管是戰(zhàn)爭年代,但幾千年來成都人已習(xí)慣了舒適安逸的生活,我奶奶也總是精心打扮自己。我曾在五老爹家中看到一張放大后掛在墻上的五老太的照片,穿著一件高領(lǐng)素花旗袍,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髻,氣質(zhì)端莊高雅。我也翻看過我奶奶的相冊,見到她當(dāng)年的照片,雖也是穿著旗袍,但領(lǐng)口上別著一只大大的胸針,耳朵上綴著耳環(huán),唇上抹著口紅,還燙著一頭卷發(fā),跟那個時代的電影明星打扮得差不多。后來奶奶找到一個小學(xué)教師的工作,才搬離了五老爹家。臨走前對五老太說,我借的錢等回老家后一并會還的,家里不管怎樣也有300畝地呀。
抗戰(zhàn)結(jié)束,奶奶回到武漢,八年生死離別,夫妻終于聚首,爺爺奶奶悲喜交集,抱頭痛哭。安定下來,奶奶對爺爺講述了八年只身一人帶著孩子寄人籬下的生活,還有如何東奔西走找工作、每日為三餐飯辛勞的困頓,最后說到不得已借了五老爹的錢以渡難關(guān)的事。爺爺一聽借錢之事嚇了一跳,一輩子沒有借過錢的他說,這下拿什么來還?奶奶說出打算,賣掉家里的地,除了還五老爹的錢以外,剩下的錢在武漢購置一套寓所。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該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
爺爺聽罷大怒,說,這不是讓我當(dāng)敗家子嗎?那些地一塊也不能賣,賣了我的學(xué)校怎么辦?我們安家的子弟到哪里上學(xué)?奶奶說,那借的錢怎么辦?爺爺說,誰讓你借錢了?你自己借的錢自己解決。
奶奶一賭氣,便又出去當(dāng)教師,說,我自己掙錢還債總行了吧?可小學(xué)教師的薪水低,她又大手大腳慣了,錢沒存幾個,又趕上要給我爸提前辦婚禮,到最后這筆債也沒還上。
難怪五老太有怨言,這事是我奶奶不對。
友叔說,是不是因為這樣,你爸媽沒說你舅舅的事?不過這事可以問問文秀。我跟你爸媽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之后就來北京讀書了。文秀那時讀高中,后來又是在成都上的大學(xué),工作了很久,跟你們家來往也多,說不定她知道些情況。
我說,文秀姑多年前就隨她所在的建筑公司去了上海,我還是前幾年出差時見過她,也不知她最近可好?
友叔笑道,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她的小女兒、你的那個錦表妹還記得嗎?她后來去澳大利亞留學(xué),便留在了那里。最近將她父母接過去玩,過幾天就要回來。你姑也很多年沒見我了,就說先來北京住段日子,到時候你不就見到了?正好重光也來了,可以跟她講講老家的事,她肯定很高興。
五
過了十來天,友叔打來電話,說你文秀姑來了。我忙說,請你們幾位長輩去亞運(yùn)村附近的眉州東坡酒樓吃飯,既合大家的口味,離您家又近。
文秀姑剪一頭短發(fā),面色紅潤,樣子很精神。再看施姑爹,胖胖的身子,還是那樣和藹可親。文秀姑見到我正在讀大學(xué)的兒子,一把攬進(jìn)她的懷里,高興地說:“長得真好,像我們家的人?!笔┕玫f:“你看看你這姑媽,這么多年還是這脾氣,見到親戚家的孩子,只要長得好的就說像她家的人,長得差的就說像別人家的。”重光湊過去笑嘻嘻地問道:“表姑,您看看我長得像不像自己家人?”文秀姑看他一眼說:“你當(dāng)然不像我們家的,我們家的人最起碼個頭會高一些。”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一邊吃飯,一邊聊起家常。果然文秀姑說她知道這個舅舅,只是沒見過。
她說,你爸媽住在五老爹家時,星期天常出去。開始我以為你爸媽新婚不久,是趁星期天兩人一起出去玩玩。五老太規(guī)矩多,平時我們在家都不敢大聲說話,更別提說說笑笑了。我們還好,白天在學(xué)??筛瑢W(xué)們打打鬧鬧,可你媽就不一樣了,成天待在家里還不悶得慌。我背地里便取笑你爸,是不是星期天和嫂子去談戀愛了?是去看電影還是看戲去了?再不然就是去逛公園了?你爸紅著臉說不是這樣的,我也不好意思追問下去。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你媽讓我?guī)鲩T,說要買點東西。你媽初到成都時不敢一個人出門,她口音重,又不認(rèn)識字,人生地不熟,所以每次出門必得有人陪著。我陪她出去,以為是想買些女人的用品,結(jié)果買了這些東西后,她又讓我?guī)ノ木叩?,買了些文具和學(xué)生用品,我這才知道她將她的弟弟帶出來了。
我插了一句,他們?yōu)槭裁床话盐揖司艘矌习??五老爹家大業(yè)大,也不在乎多張嘴吃飯,何況還是個孩子?
文秀嘆口氣說,這你就不知道了,你舅舅姓啥?他不是姓丁嗎?我們安家有什么義務(wù)要養(yǎng)姓丁的孩子?更何況五老太對你奶奶有怨言不說,對你外公也沒好感。五老太娘家也在丁家灣,是外姓人,小門小戶的,還不受你外公欺負(fù)?我還聽見五老爹勸五老太要對你媽好一點,得罪了丁大姑等于是不給你外公面子,將來怎么回老家?還想不想過安生日子?五老太想到你外公是當(dāng)?shù)匾话?,只好咽下這口氣。所以,這種情況下,你媽哪敢提你舅舅?
我們小時候的文藝生活就是八個樣板戲,大大小小的業(yè)余文藝宣傳隊都在排演《沙家浜》《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等,女孩們尤其喜歡《紅色娘子軍》中的吳清華,我的一位女友跟著專業(yè)舞蹈演員在練芭蕾,經(jīng)常登臺演出。我妹便拜她為師,也常在家里練芭蕾,踮著腳尖模仿吳清華的動作。每每看到《紅色娘子軍》,我媽都要說一句,作孽多了,終有這么一天。我們以為她是在罵南霸天,沒想到她是在罵自己的父親。
我媽后來給我們講她家的故事時說,你外公也是一南霸天。在我媽的講述中,外公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比如家財萬貫可就是不讓她上學(xué)讀書,家有賢妻卻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娶妾,等等等等,就像是在開外公的批判會。她稱外公為“老東西”,完全不像一個女兒回憶父親時充滿感情。我們總是好奇地問,那他怎么沒有被槍斃?按照我們在課本上學(xué)到的中國革命史,共產(chǎn)黨每解放一個地方,做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土改,并且鎮(zhèn)壓一批惡霸地主。我媽說,你外公這人欺行霸市、敲詐勒索,的確做了不少壞事,但在抗戰(zhàn)時又保護(hù)了好些共產(chǎn)黨員,還利用自己的身份給游擊隊提供了很多幫助。當(dāng)然,不是他的覺悟有多高,主要因為他這個人講所謂的江湖義氣,找他幫忙的說起來也都沾親帶故,不是姑表兄弟就是本家侄兒,找上門來豈能不管?再說不管怎樣是個中國人吧,他也不懂國共合作,只要是打小日本他都支持。接著我媽會回憶她小時候“跑日本”的事,湖北話把“日”讀作“兒”,所謂“跑日本”就是湖北淪陷后我媽他們逃到鄉(xiāng)下避難,這段經(jīng)歷估計在我媽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極其恐怖的印象,所以她經(jīng)常講“跑日本”的事。湖北解放后,一幫做地下黨的子侄們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如何處置我外公讓他們頗費思量。當(dāng)時對待這類人的處理有三種——關(guān)、管、殺。罪大惡極的是“殺”,“關(guān)”也就是勞改,罪輕一點的是交群眾“管制”。外公雖作惡多端,但沒拉命債,還曾幫過共產(chǎn)黨,于是判為“關(guān)”,送去勞改算是保住了一條命。
我外公被勞改后,有關(guān)部門曾派人來做我外婆和小外婆的工作,說是新中國了,她們可選擇與外公離婚??晌彝馄耪f她是三媒六證娶回家的,怎么能離婚?小外婆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豈能外公落難了就將他拋棄,做人不能沒有良心。結(jié)果這兩個傻女人都選擇等待外公回來。她們到工地上砸石頭,到火車站拾煤渣,到碼頭撿菜皮菜葉,甚至到街頭乞討,一家人就這樣艱難度日。
那么,我媽把我舅舅放哪兒了?舅舅當(dāng)時六七歲了,應(yīng)該上學(xué)了。他在哪兒上學(xué)?由誰照看?這些都從沒有聽我媽說過。
面對我的疑問,文秀姑說:“你還記得你有個四姨婆嗎?”
我大叫了起來:“怎么不記得?我這輩子忘了誰都不會忘記這位老人家,自從她來過我家,我媽和我奶奶就吵個不停,直到我奶奶搬走。”
文秀姑說:“你想啊,她們做么事吵?”
我疑惑地問道:“你的意思是她與我這個舅舅有關(guān)?”
文秀姑點點頭說:“你再想想,你爸媽在成都除了五老爹,再無任何親戚。而四姨婆是你奶奶的親妹妹,你爸媽不把你舅舅放在那里還能放在哪兒?
我頓時無語,我家的事說起來還真是復(fù)雜。
六
1966年的夏天到來了,這是一個讓許多人永生難忘的夏天。這個夏天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情,對于我家來說,是爺爺奶奶來了。
這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也是我最后一次過兒童節(jié),我們馬上就要小學(xué)畢業(yè)升入初中。上午學(xué)校搞活動、演節(jié)目,我還上臺領(lǐng)了個“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我興沖沖地回家,進(jìn)家門就看見爺爺奶奶坐在床沿上。我曾被他們接到武漢一起生活了兩年,幾年沒見,他們的白發(fā)更多了。我站在門口叫了他們一聲,奶奶說:“你怎么害羞起來了?還不趕緊過來讓我們看看?!蔽易哌^去,爺爺奶奶拉著我的手,端詳著我說:“一下子就長這么高了,可還是那么瘦?!?/p>
我媽早就做好了飯,這是我們家吃的第一頓團(tuán)圓飯,我剛端起碗,奶奶卻哭了,她說:“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飯,多好??!可這一天我等了多少年?。 ?/p>
早在半年前,爸爸就在念叨爺爺奶奶來成都的事。吃飯的時候,爸爸端起碗就會說:“唉,看看我們吃的是什么飯菜,你奶奶做飯可香了,尤其是她做的櫻桃肉,滿屋飄香,饞得人直流口水?!笨吹轿以趯懽鳂I(yè),爸爸過來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欣喜地說:“你奶奶來了就好了,就有人輔導(dǎo)你的作業(yè)了。她可是特級教師啊?!?/p>
這是一個極其悶熱而動蕩的夏天,原來定好的初中升學(xué)考試在前一天貼出通知取消了,什么時候考也沒說,人整個閑了下來。
這天上午,家里來了位客人,穿一件碎花襯衫,打扮得素凈清爽。奶奶一見她,就撲了過去,兩人抱頭痛哭。奶奶說:“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p>
那位老太太說:“接到你的信,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幾十年了,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笨蘖撕靡魂?,她倆才收了淚。我看那老太太的模樣、神情都很像奶奶,只是她比奶奶清秀些,好像是小一號的奶奶。果然,奶奶讓我們叫她“四姨婆”,原來,她是奶奶的親妹妹!
我覺得我們家真的是很奇怪,既然奶奶的娘家就在此,我們在成都不管怎樣也住了十多年了,從我記事起,怎么就從沒有聽說過這位姨婆,更沒有見過。親戚之間怎么會沒有走動呢?而且從不提起呢?
中午時分,爸媽回家吃午飯。我媽剛進(jìn)屋,四姨婆就站了起來,臉上帶著笑,招呼了一聲“丁大姑”。我媽卻一下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也不打招呼。兩人就這樣對視了大約半分鐘。然后我媽轉(zhuǎn)身就走,奶奶在一旁喊道:“怎么就不能坐下把飯吃了再走?”我媽理都沒理,頭也不回地走了。
場面頓時尷尬起來,我爸端起一碗飯,什么也沒說,低頭飛快地扒完飯,把碗一推,也走了。四姨婆沒說話,手里拿著筷子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對桌上的菜肴根本就不看一眼。我們幾個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像心照不宣似的,開始往自己碗里夾菜。自從奶奶來后,規(guī)定我們只能夾自己面前的菜,其他的菜她會給我們夾。四姨婆來我家吃的第一頓飯,菜是那樣豐盛,而大人們卻好像都沒有心思吃飯。于是我們肆無忌憚地拼命往自己碗里夾愛吃的菜,而奶奶卻好像沒看見似的,一句話也不說。
晚上我媽回來,冷冷地對我奶奶說:“你跟那女人說,不要再上我們家來了,我不想見她?!蹦棠陶f:“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她行不行?事情已過去那么多年了,你還記恨她?”我媽說:“原諒她,我這輩子就是死也不會原諒她。不是她,我會受這么多的苦?”爸爸從里屋閃出來,把媽拉到一邊,低聲說:“你不要發(fā)火,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吧?!蔽覌尠盐野置偷匾煌疲野瞩咱劻藥撞?,差點摔倒。奶奶生氣地說:“我和我的妹妹分別了幾十年,我娘家也只剩下這一個親人了,難道我們不能見面嗎?還要你的同意嗎?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媽冷笑了一下說:“我就是不準(zhǔn)你們娘家的人踏進(jìn)我家半步,她若敢再來,我就不客氣了?!?/p>
事情還真是這樣,此后四姨婆又來了幾次,每次來我媽都會跟我奶奶吵架,奶奶總是哭著說:“能不能把幾十年的恩怨都了結(jié)了?”而我媽也在抽泣:“說得那樣容易,就你一句話了結(jié)了?拿什么來了結(jié)?怎么了結(jié)?”
望著兩個哭泣的女人,我都呆了。我家從來沒有這樣吵過架,我媽也從來沒有這樣發(fā)過火。我也奇怪,媽和四姨婆到底有什么不能了結(jié)的恩怨?竟然不準(zhǔn)她踏進(jìn)我家的門?
七
我想起四姨婆每次來我家,都是她的兒子陪著,我們叫他昆表叔,他在我們市里的茶廠上班,當(dāng)時才20多歲,還沒成家。
第二天我就給小妹打電話,讓她想辦法去茶廠找一下四姨婆的兒子。我妹一聽便說:“你是不是瘋了,咋個想到要去找她的兒子?想去翻那些陳年往事?”我只好將事情的起因告訴她,說重光要修家譜,想了解一下我們大舅舅的情況。而這個舅舅很可能與四姨婆家有關(guān)系,昆表叔跟他的年齡差不多大,跟他一起生活過。我妹一聽大驚,說我們家還真有個大舅舅,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說,你找到昆表叔一問就會知道了。小妹說,這位表叔若還在人世也是個60多歲的老人了,幾十年人事變遷,還不知能不能找到?我說那家廠子不是跟你們銀行有業(yè)務(wù)嗎,不是正好歸你管嗎?你去查查吧。
我媽去世后,本以為我們與老家切斷了一切聯(lián)系。結(jié)果不是這樣,反而是聯(lián)系得比以前多了。開始時是我妹接了一個電話,聲音比較蒼老,說他是我們的六叔,最近要和幾個親戚來成都玩,到時會來家看看。
后來六叔與三個爺叔輩的老人真的來了趟成都,他的兒子作陪。我妹開車?yán)麄內(nèi)チ硕冀摺⒍鸥Σ萏?、武侯祠等,離開前一天請他們吃了飯,最后拉到家里坐了坐。六叔說要我弟弟和他兒子的材料,回去后好寫上家譜,這下我們這房人的情況算是續(xù)上了。還讓我們抽時間回安家河看看,看看我家的老宅子。
想不到又來了一位修家譜的人。我跟重光聊起這個話題,說這幾年國內(nèi)不知怎么了,興起一股修家譜的風(fēng),這股風(fēng)連海外都攪動了,因為一修家譜,勢必會驚動那些旅居海外的人。而那些多年在外的人居然也會對此很感興趣,不僅投寄資料,還攜家小飛回老家掃墓省親,我那位弟弟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平時連電話都沒有一個,因為我妹受長輩之托,跟他聯(lián)系修家譜一事,他不僅發(fā)來詳細(xì)資料,甚至帶兒子回了趟家,還說以后安排好時間還會帶兒子回安家河去看看。
重光說,隨著時光的流逝,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會越來越思鄉(xiāng),不然怎么會有“葉落歸根”這一說。長期以來,宗族制度都受到批判,說這是封建制度,是害人的制度。您想想,這個制度難道只有害人的一面嗎?它為什么能存在那么久,當(dāng)然跟中國這個農(nóng)耕社會有關(guān)??萍己蜕a(chǎn)力的低下,面對天災(zāi)人禍,大家只有擰起一股勁兒才能渡過難關(guān),宗族在這里起到極大的凝聚力,所以它也有關(guān)愛互助、同舟共濟(jì)的一面。要不是如此,友叔和文秀姑能在你爺爺開辦的學(xué)校讀書?五老爹會將他們兄妹接到身邊來供他們上學(xué)?你爸媽能在困難時有個庇護(hù)所?而現(xiàn)在,親情都日漸淡薄,何況親戚乎?所以修家譜便如一條紅線,穿起各家這顆珠子,也連接起一股親情。說穿了,修家譜不過是個形式,宗族的凝聚力才是內(nèi)涵。進(jìn)而推廣之,中華民族的凝聚力也因此加強(qiáng)。
我笑言,如果不是這個凝聚力,你我也不會坐在一起了。
重光也笑了,接著說道,家譜是中國五千年文化的結(jié)晶,也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史學(xué)家都把家譜與國史、方志相提并論,足見家譜的重要。它對研究歷史更迭、地理變遷、人口遷徙、經(jīng)濟(jì)發(fā)展、民俗民風(fēng)等具有珍貴的文獻(xiàn)價值……
我趕緊打斷他說,還是你厲害,把一個普通百姓家修家譜的事,上升到如此的高度,讓我不支持你都不行。
八
正如我說的那樣,世上很多事情也許靠的是一種緣分。小妹來電話了,說到茶廠打聽,辦公室的人都說沒見過這個人。也是,人世滄桑,工廠都改成集團(tuán)了,從領(lǐng)導(dǎo)到普通工人也換了好幾撥,誰認(rèn)得一個退休在家的老人?哪知新上任的總經(jīng)理說,眼看中秋快到了,組織一下老職工聚餐,一人發(fā)盒月餅?,F(xiàn)在公司效益那么好,不能忘了這些辛辛苦苦為茶廠作出貢獻(xiàn)的老同志,以后逢年過節(jié)都要去看望老職工,尤其是困難職工。領(lǐng)導(dǎo)一句話,大家積極行動起來,人事處把職工檔案翻了個底朝天,列出名單一一打電話通知,名單中就有我們要找的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妹忙把電話打過去,結(jié)果碰了個釘子,昆表叔說,我不認(rèn)識你,別來電話了。小妹說:“看來人家不想見我,咋辦?”
我說,人家說不定跟我們一樣,不想去翻那些陳年往事。于是給重光打電話,說這事到此為止吧。重光說,人家越不想見你,就越說明這里邊有事。國慶節(jié)就快要到了,不如我們?nèi)ヒ娨娺@位表叔,畢竟你是見過他的人,說不定能問出點什么東西來。
我一聽有道理,便趕緊去訂了兩張機(jī)票,和重光一起飛回成都。
小妹在機(jī)場接我們回家,說,你們也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就來了,萬一那個表叔就是不見我們怎么辦?我說,我有辦法,到時候你們照我說的做就行。
第二天一早,小妹開著車帶我們?nèi)ケ硎寮?。那是一個老小區(qū),十幾棟灰色的六層樓房密密地擠在一起。好在表叔家住的那棟樓前有一個花壇,種著些月季,旁邊有幾張石凳。我說我們就坐在這里“守株待兔”吧!
我們坐在花壇邊上,一邊聊天一邊注視著從單元門進(jìn)出的人。一會兒,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走了出來,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是表叔,只不過身體發(fā)了福。小妹也趕緊查看了一下她的手機(jī),里面有她讓廠里發(fā)來的表叔參加聚餐時的照片。她點頭說:“是的,是他?!?/p>
我讓重光先上前問話,果然,表叔問重光找他有什么事?彼此又不認(rèn)識。
我上前說道:“你不認(rèn)識他,但應(yīng)該認(rèn)識我?!?/p>
他轉(zhuǎn)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你們是怎么找來的?我不想見你們!”
“昆表叔!”我大叫一聲,這聲呼喚讓他停下了腳步。我對他大聲說道:“我們就是想了解一下我舅舅的事,不然,也不敢來打擾你?!?/p>
他也叫了起來:“這個禍害,不提他算了,提起來就傷心!”
早春二月,成都乍暖還寒。我媽和我爸一路舟車勞頓,到了成都就找到四姨家。因為欠債未還,我奶奶不敢讓我爸媽去五老爹那里,讓他們到成都后去找她的親妹妹四姨,還叮囑我爸,一切都要聽四姨的。
四姨一家擠在一座大雜院里,里外兩間房住了四姨夫婦加三個孩子,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爸媽只好先去旅館落腳。我媽把隨身攜帶的錢財都交給了四姨保管,并托付四姨用這筆錢買個小院。她人生的第一個計劃實現(xiàn)了,借婚姻逃離了自己的家。下一個計劃就是把她母親接到身邊來,她不想讓母親生活在她父親和小妾之間。
我爸媽的到來,讓一個人暗自高興,這就是四姨父。他是個浮浪弟子,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把一個家業(yè)敗光了不說,自己的身子也掏空了,整天沒個正經(jīng)事干,全靠四姨在卷煙廠做會計維持全家的生活。他趁四姨去上班時偷拿了銀票,先過足了煙癮,然后下到賭場,輸?shù)脗€一干二凈。幸好四姨發(fā)現(xiàn)得早,將余下的錢在附近給我爸媽租了一間房,交了訂金和三個月的房租,讓我爸媽搬過去。她求我爸媽原諒姨父,說這筆錢就算是借給她的,等緩過這一陣子她再想辦法還我媽。
初來乍到就遇到這樣的事,我爸媽一下傻了眼,但也沒有任何辦法,我爸趕緊給我奶奶寫信說了這件事,我媽也給外公發(fā)了電報,外公給我媽寄來三百大洋。
可就在這時,我爸所在的銀行關(guān)了門。隨著國民黨的節(jié)節(jié)敗退,物價飛漲,錢不值錢,金融市場大亂,所有人都在想方設(shè)法用紙幣換硬通貨,也就是銀元或是黃金,因為大家都怕國民黨一倒,手上的紙幣變成了手紙。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中小銀行垮了。我爸一看,再這樣下去不僅交不起房租,連吃飯都成問題,只好帶著我媽投奔到五老爹家。
1949年12月,成都宣告和平解放。緊接著,所有銀行收為國有,舊職員進(jìn)行登記,舊鈔換人民幣,同時開始招聘新的工作人員。因為有專業(yè)文憑,又有工作經(jīng)歷,我爸很順利地被銀行錄用,還到新成立的革命大學(xué)學(xué)習(xí)了三個月。又過了一年,我爸的試用期滿了,銀行的宿舍也分下來了,爸媽才終于有了自己的家。
果然如文秀姑所料,我爸媽去五老爹家時,把舅舅留在了四姨家。為此,我媽把外公匯來的錢和身上的金銀首飾一并都給了四姨,作為我舅舅的生活費。
表叔說,你舅舅是個很孤僻的人,很少跟人說話,也不好好讀書,好像心安定不下來。你媽來看他時,他總?cè)氯乱乩霞?。你媽為這事沒少罵他,甚至打他,但解決不了問題。有時候他一個人偷偷流淚,看著也很可憐。
我很奇怪,爸媽既然安定了下來,怎不將我舅舅接回家呢?
表叔說,你爸的工作剛穩(wěn)定下來,你媽這時懷了孕。你媽從沒有干過家務(wù),身邊又沒有人幫忙,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還是我媽主動提出多照看你舅舅一段時間。況且,在你一歲多的時候家里還出了件大事,你媽差點進(jìn)了瘋?cè)嗽骸?/p>
重光驚叫道:“居然還有這樣的事?”
這事我們兄弟姊妹都知道,我媽跟我們說過多次,我上面有個哥哥,三歲多的時候患急性肺炎夭折了。這事對我媽的打擊太大了,我媽每次說起都掉淚,說當(dāng)時她和我爸都太年輕,不知道怎么照看孩子,結(jié)果我哥發(fā)燒燒成了肺炎,送到醫(yī)院也沒搶救過來。出了這樣的大事,我媽整日神情恍惚,以淚洗面,坐在家里,老感覺我哥還在她面前跑來跑去。我爸覺得再這樣下去,我媽非出問題不可,于是跑到銀行總務(wù)科要求換房,這樣我家搬到了前院。因為換了環(huán)境,一年多后又生了弟弟,我媽這才好了起來。
表叔說,你舅舅這時候正好小學(xué)畢業(yè)了,你媽想把他接回去上中學(xué),可正在這時,你舅舅卻出事了。
我們忙問,出了什么事?
表叔吞吞吐吐地說:“因為偷竊,他被送進(jìn)了少管所!”
原來舅舅偷了四姨收的全院住戶的房費和電費,那時居民大院的房費和電費都是每月由各家輪流收后再交到房管所。四姨那天想去繳費,出門時發(fā)現(xiàn)放在抽屜里的錢不翼而飛,一下慌了神。四姨父跑到派出所報了警,民警到家里一看,便斷定是家里人干的,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舅舅不見了。因為舅舅平時經(jīng)常在外游蕩,所以他們也沒注意。民警最后在火車站抓住了舅舅,他已買好了火車票。當(dāng)我媽聞訊后跑去,只聽見舅舅哭喊著:“我想回家!”
我媽從此與四姨斷了聯(lián)系。她認(rèn)為,她所有的夢想都?xì)缭谶@個女人手中,她所有的不幸都由這個女人造成。
舅舅在少管所幾次逃跑,勞教期一再延長。等勞教結(jié)束后遣返回我家,已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
說完這一切,昆表叔竟“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說,因為我爸作的孽,我媽一直覺得心里歉疚,所以想幫忙照看你舅舅作為補(bǔ)償。誰知道會是那樣一個結(jié)果呀!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我媽因為得不到你媽的原諒,臨死前還在說對不起你媽!
昆表叔哭得我的心也酸酸的。
九
我讓小妹開車帶我們?nèi)蠲芳?,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看望我的這個“毛根朋友”,她不僅是我的鄰居,還是我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的同學(xué)。
之所以那樣要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媽生我們幾個兄弟姊妹時都是楊媽照顧她坐月子,我媽將她視為主心骨,一有什么事都找楊媽商量,請她幫忙。
因為老房子早就拆了,楊梅一家搬到了二環(huán)外的肖家河。楊媽因為中過一次風(fēng),半邊手腳不太靈便,說話口齒有些不清,還一時清醒一時糊涂。比如楊哥帶著兒子回來看她,她居然不認(rèn)識孫子了,那孩子叫了好幾聲“奶奶”她都不應(yīng)。過了一會兒,她又突然叫道:“龍——娃,吃——飯?!薄褒埻蕖笔撬龑O子的小名,這時候的楊媽又清醒了。
楊媽半躺在床上,我拉起她的手大聲叫她。楊媽兩眼無神地盯著我,沒有反應(yīng)。我心一沉,看來她也認(rèn)不出我來了。
楊梅問我這次怎么突然回來,又不是出差。我向她介紹了重光,說這次回來完全是因為他,他在負(fù)責(zé)修我媽娘家的家譜,想要了解一下我大舅舅的事。說到這里,忽聽到楊媽嘟噥著:“木——青!”我驚了,拉起楊媽的手說:“天哪,您還記得我舅舅的名字,您是見過他的對不對?”
楊梅笑道,你的運(yùn)氣真不錯,我媽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清醒了。
在四川民居里,達(dá)官貴人的住處叫“公館”,大都采取中西合璧的建筑方式,我家所住的銀行宿舍便是這樣一座院子。進(jìn)門是一條甬道,兩旁是花園,甬道盡頭便是一座中西結(jié)合的兩層小樓。樓前有寬寬的廊子。樓東頭的房間往前突出,三面鑲著彩色玻璃,人們把它叫作觀景房。從小樓的中間穿過去,跨過一道高高的門檻,就到了后院。后院有一長方形的天井,還有一排平房。
我家雖搬到了前院,但樓上還有一間房保留了下來,它在二樓最東頭,朝北往外凸出來,三面環(huán)窗,與前面的觀景房正好對稱。臨窗的三面,正對面是那排平房,左側(cè)是天井,右側(cè)是井臺。井臺旁有條小徑,兩旁栽種著夾竹桃、紫荊等樹木,春夏開滿花,小徑顯得很幽深,從這條小徑可繞到前院。
樓上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個躺柜,兩個舊皮箱,裝著些平時不用的東西,還有一些書和舊雜志。旁邊是童伯伯家,他老婆是個瘋子,瘦骨嶙峋的,常披頭散發(fā)地在二樓樓道上自言自語,或又跳又唱。有時候又很安靜,坐在家里一動不動,仿佛是在凝神沉思。上二樓必須要經(jīng)過她家,我壯起膽子悄悄上樓,經(jīng)過瘋子家時盡量輕手輕腳,以免引起她的注意。
一說起我的舅舅,我就會想起樓上那間小屋。
那年除夕,是五老爹請我家和文秀姑一家在“盤飧市”吃的年夜飯,那家老字號餐館做的鹵菜味道特別好。在滿城的爆竹聲中,我們慢慢走回家。到了家門口,我一眼看見門檻上坐著個人,那人見到我們站了起來,嘴里叫了聲:“姐姐!”
我媽立在那里,渾身哆嗦著,臉色變得蒼白。
舅舅穿一身黑棉衣棉褲,腳上是一雙黑棉鞋。他滿面塵土,頭發(fā)又長又亂。我媽趕緊去灶屋燒了一大鍋熱水,讓他洗了頭、洗了澡,換上我爸的舊衣服。又遞給他一盒蛤蜊油,讓他抹抹手和腳。我這時才看見,他的手生滿凍瘡,腫得像個饅頭,有幾處還淌著黃水;腳掌也裂著幾個大口子,滲著血絲。收拾好后,我媽帶他上了樓,我跟我爸一起守歲,眼皮直打架也硬撐著,好半天我媽才下樓回來,迷迷糊糊地聽她對我爸說:“這個孽種跟我家那個老東西真是一個德行,從小就不好好讀書還四處惹禍,這下這么辦?總不能白養(yǎng)著他吧?可有哪個單位要他?可惡的老東西,我這輩子真被他害得不淺?!蔽野终f:“不管怎樣,他回來了就是件喜事,你就不要抱怨了。工作可以慢慢找嘛。”
過了兩天,媽在家里和楊媽媽商量,讓舅舅干點什么。楊媽媽出主意說去義學(xué)巷的菜市賣燴飯,就是在家里燜一鍋有米有菜的飯,推到市場上,賣給來城里送菜的菜農(nóng),或是拉架子車出城送貨的搬運(yùn)工。這種買賣本錢少,就算賣不完,自己家吃了就行,不會虧本。
說干就干,媽先是將箱子里的一塊土藍(lán)布找出來,給舅舅做了身罩衣。將我爸穿破了的一件中山裝拆了,拆下的布料做成一個書包,讓我舅舅挎著。然后,在菜市快收攤時去買回一大堆芋頭和白菜。第二天凌晨四五點就起床了,煮了一大鍋芋頭白菜飯,用舊棉絮裹上,放在一輛小木車上。
頭天媽就找院里童伯伯借他家自制的木車,這種車院里好多人家都有,是用工廠廢舊軸承、外加木板和木條制成,主要用來運(yùn)蜂窩煤。童伯伯的手很巧,他家的木車是全院最大最結(jié)實的。童伯伯說木青要做小買賣,這輛木車就送我家了,廠子里有的是廢舊材料,他再做一個就是了。我媽到街上買了包“飛馬”煙,讓我晚上給童伯伯送去,算是答謝。
就這樣,我舅舅推著小木車,車上裝著飯鍋和一摞土碗,天還沒亮就到義學(xué)巷去了。他使勁推著車,弓著背,從后面看好像還是個沒有發(fā)育成全的大男孩。賣了一陣燴飯,又改賣煮紅薯。他的工作主要是在凌晨和上午進(jìn)行,我平時見他也少。我還在睡覺時,他已開了工;等他回來,我早已去了學(xué)校。見面一般是在晚飯時,他悶頭吃飯,不言不語,吃完飯就上樓待著。
閣樓里因為久未住人,有股潮濕的霉味,窗戶紙也破破爛爛。舅舅把四圍板壁擦得干干凈凈,再把地板也擦了,露出紅漆的本色。然后把窗紙一點一點地撕干凈,用面粉熬了點糨糊,準(zhǔn)備糊上新窗紙。我跟上去幫忙,一邊干活,一邊說話,他有一搭無一搭地應(yīng)著。擦干凈窗框,舅舅將紙鋪在躺柜上,發(fā)了好一陣子呆。突然,磨了墨,提起一支毛筆,在紙上涂涂抹抹。一會兒,紙上出現(xiàn)了一座大院子,院子里種著花草,還有棵大樹,兩個女人倚在樹下。我問他畫的是什么?他說,這就是我的家啊。這棵樹是桂花樹,樹下站著的是我媽和我姨,我離開時,她們哭得像個淚人,她們在等我回家呢。
我說,你把它貼在窗上,不就可以天天看得見家了嗎?
舅舅念叨著:“媽,姨,我都快忘記你們的樣子了,我只好每天都使勁地回想你們的模樣、說話的聲音、你們看我時的眼神。我好害怕,你們會不會也想不起我的樣子了?”
舅舅說著,淚水滴在紙上,把一片樹葉濡濕了,像蒙上了一團(tuán)煙雨。
十
楊媽還在用手指著我,嘴唇嚅動著說:“童——童——”我一下明白過來,問楊媽:“你是說童伯伯嗎?”楊媽使勁地點點頭。我猛地想到,是啊,我家樓上那間屋緊鄰?fù)?,兩家來往也很多,楊媽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去找他?/p>
找童伯很容易,我們院子被拆后,老住戶都遷往一個小區(qū)。那年童媽媽去世,我因為在北京沒趕上送別,回家探親時還讓母親帶著我去看望過童伯伯。
童伯伯來開的門,他的精神還是那樣好,童顏鶴發(fā),腰板挺直。我說:“看到您老人家還那么旺健,我真高興。我每回憶起童年的事,就會想起您給我們講的鬼故事?!?/p>
童伯哈哈大笑,說你的記性還那樣好。
聊起往事,童伯的眼里飄起一團(tuán)霧氣。他說:“我真的不愿意去想過去那些事,那些事跟那個特殊的年代有關(guān),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難想象,也很難理解?!?/p>
重光說:“個體的生命相對于整個社會來說的確太微乎其微,但對于他的至親來說卻永遠(yuǎn)是揮之不去的念想?!?/p>
童伯伯說,你們家的事,整個院子就只有楊媽和我知道。你的童媽媽原來是大學(xué)生,她家就在離我們市區(qū)三四十里外的黃天壩,父親是大地主,成都剛解放時她正好在家度寒假,親眼看見農(nóng)會將父親槍斃了,一下子就瘋了。我和她是大學(xué)同學(xué),聽說此事后便去找到她,直接把她接到城里,與她成了親。也許是換了個環(huán)境,所以她的病情才沒有繼續(xù)發(fā)展。因為經(jīng)常托你媽和楊媽照看她,所以將她家的事說與你媽聽。你媽聽后很傷心,也將自己家的事情告訴了我。此后大家心照不宣,彼此照應(yīng)。在那個年代,也算是人間的一點溫情。
我望著童伯伯,說,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
童伯伯問了一句:“你還記得那個夏天嗎?就是你媽快要生你小妹的那個夏天?”
我的腦袋“嗡”地一陣亂響,右腿突然火燒火燎地疼起來,渾身發(fā)顫,我一下想了起來,我以為自己全都遺忘的事情一下出現(xiàn)在眼前——
學(xué)校放暑假了,我媽的肚子開始顯懷,行動也不那么利落了。她把我叫到跟前,說讓我掌管全家的菜錢,以后買菜的事就都交給我了。
我回憶起,整個夏天都充滿一種詭譎的氣氛,只是我渾然不覺,每天幫忙干家務(wù),有空就跑到樓上翻翻舊書。只是有個夜晚,我都睡醒一覺,看見爸媽還沒睡,媽倚在床頭,爸坐在椅子上抽煙,他倆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媽下了床,往五斗櫥前走去。借著月光,我這才看清她手里拿著一封信。她把五斗櫥上的一個紅色的小盒子打開,把信放了進(jìn)去,關(guān)好盒蓋,然后對我爸說:“不早了,睡吧,明天你把信回了?!卑贮c點頭,掐滅了煙頭,說:“家里今年還真是喜事連連??!”我迷迷糊糊地想,肯定是爺爺奶奶又來信了,說我媽將生弟弟或是妹妹的事讓他們?nèi)绾稳绾蔚馗吲d。因為這段時間爸媽老談?wù)撨@個話題,我爸都問過我好幾次了,你想有個弟弟還是妹妹?我說想有個妹妹,小女孩嬌聲嬌氣地叫我姐姐多可愛呀,弟弟只會淘氣。我爸聽了哈哈大笑,原來他也想再有個女兒。
五斗櫥上的那個長方形紅漆盒,盒身鑲著花邊,十分華麗。一打開,盒蓋上鑲著一面鏡子,盒子里鋪著粉紅色的絲絨。其實,它就是一個梳妝盒。解放后婦女不能涂脂抹粉了,于是這個梳妝盒成了家里的儲物盒,里面放著鑰匙、各種票證、戶口簿等重要物件。
過了兩天便是星期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到肉店排隊買了籠豬肺。那時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肉票,但一斤肉票可以買二斤豬雜,所以買豬雜反而要一大早去排隊。買回家后就到井臺邊去洗。洗豬肺有些麻煩,要用錐子在肺葉上扎好多眼,使勁把里面的血水?dāng)D出來,漂洗幾遍,直到見不到血水才算洗干凈了。豬肺放進(jìn)大砂罐里燉,燉爛了撈出來切片放回去,湯里加進(jìn)綠豆繼續(xù)燉,這樣一大罐豬肺綠豆湯便燉好了。在盛夏里喝這樣的湯既營養(yǎng)又清肺熱,是夏季的一道好菜。
做好了豬肺湯,我在爐子上燜著飯,這時發(fā)現(xiàn)家里的開水沒有了。那年月家家都只有一個蜂窩煤爐子,做飯就不能炒菜,炒菜就不能燒水。我提起那個八磅的竹殼暖瓶,到街口茶館的老虎灶上打了水,回來剛進(jìn)大門口,只聽見“砰”的一聲,暖水壺的瓶膽掉了出來,亮晶晶的水銀撒了一地。我感到我的右小腿像被火燒了一樣,慘叫了一聲,院子里的人聞聲趕來,這時,我的腿上起了一片水泡。
楊媽跑在最前面,大聲說,不要亂動,千萬不要把水泡弄破了,以免感染。我爸站在那里手足無措,楊媽說還不趕緊把自行車推出來送孩子去醫(yī)院!我爸這才推出自行車,把我放在后架上,讓我抱緊他的腰,一路騎到醫(yī)院。到那里,先是打針,然后開了一大包藥,我爸又把我載回家。
正好是在三伏天,我感到自己就像被放進(jìn)了火爐里炙烤。我爸拿著一把扇子,坐在我的身旁給我打扇,還不時地摸摸我的額頭,因為我發(fā)著燒。我媽端了碗豬肺綠豆湯進(jìn)來,說:“你忙了半天,還一口沒吃。來,媽喂你,正好可以清清熱、解解毒?!?/p>
晚上,一陣電閃雷鳴,涼風(fēng)撲面而至,天嘩嘩下起了大雨。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聽見我媽在說,信我明明放在紅盒子里了,怎么會沒有了?會不會是木青偷偷把信拿走了?我爸說,你的東西向來都是亂扔亂放,找不著也是常有的事,你明天再仔細(xì)找找。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忽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睜開眼,看見舅舅臉色漲得通紅,揮舞著雙手對我媽吼道:“為什么家里的事你總是瞞著我?如果不是想找糖票買糖果,我還發(fā)現(xiàn)不了那封信。我不管,說什么我都要回去!”
忽聽得“啪”地一聲響,我媽甩了舅舅一耳光。她的頭發(fā)亂蓬蓬地披散在額頭上,兇得像頭母獅子,嘴里怒罵道:“你這是要找死嗎?你這個孽種!”
舅舅一摔門就走了。我迷迷糊糊想,媽為什么要打他呢?他做錯了什么?
第二天,雨依舊在下著,舅舅來到我的床前,他捧著一個牛皮紙袋,里面裝著糖果。他剝開一粒塞進(jìn)我的嘴里,說:“這是薄荷糖,你含在嘴里會覺得舒服些?!鳖D時一股清涼之氣從我嘴里慢慢地往下沉,真的感到腿沒有那么痛了。他把紙袋放在我的床頭,說了聲“我走了”,身影就從門外消失了。
我時而昏睡,時而醒來,恍惚中我好像看見一個人推開我家的門進(jìn)來了,他在跟爸媽說什么,我聽不清楚,只隱隱約約聽見“木青”這兩個字。風(fēng)吹著門,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仨?。后來一切都靜下來了,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我在雨聲中又沉睡過去。
我忽然夢到舅舅,他坐在火車上,就是那年我爺爺帶我去武漢時乘坐的那種綠皮火車?;疖囖Z轟隆隆地開過武漢長江大橋,大橋的鋼架一根又一根地往后閃,江水是那樣洶涌,我初到武漢過長江大橋時的情境那樣真切地出現(xiàn)在我夢中。突然,舅舅騰身而起,從窗口飛了出去,他的衣襟鼓著風(fēng),像翩飛的鳥翅,他就這樣飛著,飛著,漸漸遠(yuǎn)去。我大聲喊他,他不理我,我叫不答應(yīng),就哭了起來。我哭得很傷心,把自己哭醒了,睜開眼,卻看見我媽躺在床上,捂著被子,在無聲地抽泣。
這時候,風(fēng)停雨住,天已大亮,一抹陽光斜射在五斗櫥上的紅漆盒上,像燃燒的一團(tuán)火,光柱中,無數(shù)細(xì)小的塵埃在顫動。
我的燒也退了。
童伯伯緩緩地說,你舅舅從家里偷跑出去,還是我發(fā)現(xiàn)的。那天雨太大,我上床后很久沒睡著。突然,看見你舅舅從樓道里走過,身上還背著那個書包。我感到很奇怪,這么晚了,還下著大雨,出去干什么?我想是不是你媽身子有什么情況,需要他下樓去幫忙?便起身下樓跟著去看看,若真有什么事也可以幫一把。但到你家門口一看,里面靜悄悄的,只見你舅舅往大門外走了,就更感到納悶。但三更半夜的,也不好打攪你爸媽,就轉(zhuǎn)身上樓睡覺。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當(dāng)時我若是叫醒你爸媽該多好,后面的事也就不會發(fā)生了。好多事就是這樣,全在一念之間,你舅舅的離家出走,不也是在一念之間嗎?
第二天一早,我先去敲你家樓上小屋的門,沒人應(yīng)聲,門卻輕輕一推就開了??茨憔司诉€沒回來,我下樓去你家,你爸已在洗漱,我告知夜里木青離家的事。你爸媽大驚。你爸當(dāng)即和我騎著自行車去找,先去最近的新南門長途汽車站,后去了北門火車站,均無果而回。最后到派出所報了案。過了兩天,才有了你舅舅的消息。
說到這里,童伯停頓了一下。我突然明白過來,那天我在昏睡中恍惚見到的人,原來是童伯伯!
童伯繼續(xù)說道,你舅舅身上的錢不夠,到了鄭州,他買張站臺票混上了去武漢的火車,快到武漢時遇到查票,他躲在廁所里。在乘警強(qiáng)行將門打開的同時,他縱身往車窗外一躍,列車當(dāng)時正在過一座大橋,你舅舅跳窗后,便掉進(jìn)了滾滾的江水里。車上只留下他的書包,乘警在里面找到你外公給你媽的信,這封信是由你爺爺奶奶轉(zhuǎn)寄到你家里,信封上只有收信人的地址,于是通過派出所找到了你爸媽,所以你舅舅家的人并不知道此事。因為你媽懷孕在身,我陪著你爸去領(lǐng)回了木青的遺物,辦理了戶口注銷手續(xù)。你媽捧著你舅舅的那個書包,哭了好幾天。此后,她決定將這事瞞著家里人,是不想讓剛從勞改隊釋放出來的你外公又面臨喪子之痛。
童伯伯嘆息道,這樣做她內(nèi)心要承受多大的負(fù)擔(dān)啊!我覺得你媽夠堅強(qiáng)的。你想想,當(dāng)年她一個19歲的弱女子,帶著一個六七歲不懂事的弟弟,沒讀過書,也從沒離開過家,遇到家庭如此的巨變,該有多么驚惶?多么無助?她只有獨自默默地承擔(dān)著這一切。你看看你童媽媽,不就是因為遇到家庭變故才這樣的嗎?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默默不語,憂傷如一團(tuán)沉重的云,覆蓋在心頭。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細(xì)細(xì)的雨絲,車窗外的一切變得影影綽綽的,就像夢幻一般。
記得傷好后,我曾獨自一人上過樓,也是一個微雨的黃昏,小屋空空如也,幾處破碎的窗紙在風(fēng)中抖動,就像憔悴的樹葉會隨時飄零。我呆立了一會兒,驀然回頭,看見瘋子正站在門口,兩眼直直地看著我,隨即莞爾一笑。我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與瘋子面對面,她的笑容有幾分凄楚又有幾分神秘。她為什么會尾隨我而來?我顧不得多想,心“咚咚”亂跳,一口氣跑下了樓。自此,我很少再去那間小屋。
都說人在生命將結(jié)束時會托夢給親友,是舅舅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剎那將夢托給了我?還是我在潛意識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一個六七歲就被從父母身邊帶走的孩子,他根本無從理解家庭的變故。在他心目中,家,是溫馨所在,是幸福所在。在寄人籬下的日子里,他除了想家,還是想家,這也是他千方百計想跑回家的緣故。他無法想象親人在過著什么樣的日子,也不懂得考慮自己的將來。從錦衣玉食的大少爺?shù)缴俟芩膭诮谭福@其中身心有多痛,沒有人知道。
也許我媽知道,但她無法正視這個問題。難怪她在晚年講了那么多她家的故事,卻從不提起這個舅舅。這是她心中難言的隱秘!
十一
第二天,重光說他既然來了,也到我媽墓前祭掃一番。這還是我媽娘家第一個來看她的人,所以他作了充分的準(zhǔn)備,買了鮮花,還買了香燭和紙錢。
重光在我媽墓前燃起三炷香,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說道:“長姑媽,我來看您來了!”
望著裊裊的香煙,一個地名突然出現(xiàn)在我腦海:林泉寺。我怎么忽略了這個細(xì)節(jié)?我媽為什么要去那里燒香還愿?她許了什么愿?是不是與舅舅有關(guān)?
我決定飛往武漢,重光說,你這是突發(fā)奇想吧?我說,我相信心靈感應(yīng)。
下了飛機(jī),上了去孝城的長途車。重光興奮地對我說,想不到又回老家了,還把你帶了回去。我爸媽和老輩子們?nèi)粢娔闳?,一定會很驚訝的。你還是你們兄弟姊妹中第一個回老家的人呢。
“老家”,這個詞在我們的心靈里是如此抽象,它是我舅舅一生想回而沒能回去的地方。在我父母的心靈里,既是生命的根源,也是痛苦的根源。
我問重光,如果家里人知道了我媽和舅舅是如何生存的,他們會怎么想?會理解我媽嗎?
重光只淡淡地說了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p>
到了林泉寺,進(jìn)門我就感覺有絲絲清甜的花香撲面而來,循著花香我穿過山門,繞過前殿,來到中院,見一池碧水微波蕩漾。越過小橋,又過了一道月亮門,來到寺廟的后院,一片桂花林赫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桂花馥郁的香氣仿佛凝結(jié)在院子里。
我一下明白過來,我媽買下她的墓地后為何那樣興奮。那里不也有座寺廟,還有株桂花樹嗎?
而舅舅筆下故鄉(xiāng)的老宅中,不也有一株桂花樹嗎?
我在桂花林中徘徊,在一株桂花樹上,發(fā)現(xiàn)一個用紅繩系著的往生牌,上面的字跡雖有些模糊但還能辨認(rèn),那不是舅舅的名字嗎?
這個往生牌為什么系在這里而不是供在偏殿?這株桂花樹隱藏著什么秘密?我望著它,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
寧靜,女,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湖北孝感。1983年畢業(yè)于中國音樂學(xué)院,一直從事媒體工作,曾任《中國藝術(shù)報》副社長。1979年開始發(fā)表詩作,在《星星詩刊》《四川文學(xué)》《詩刊》《中國作家》《人民日報》《文藝報》《北京文學(xué)》《東方少年》等全國十幾家報刊發(fā)表詩作百余首。組詩《長江情思》曾獲1984年度“北京文學(xué)獎”。作品收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青年愛情詩抄》、長江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歌詞精選》、新華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年度優(yōu)秀詩歌》、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小學(xué)生朗誦詩100首》、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心聲》等選集。出版詩集《綻放的月光》。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