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無人送行

        2015-04-29 00:00:00張廷竹
        北京文學 2015年6期

        我跟石杭生反目是在那個如火如荼的夏天。作為烈士子女,他被推舉為中學紅衛(wèi)兵的小頭目。起初我想他也是身不由己,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了,他愛上了這種一呼百諾的快意日子。抄京劇大師蓋叫天家時我沒有說他,抄電器行小開子榮家時我也沒有說他。前者我不了解;后者童年時經(jīng)常在我們面前擺闊,我想讓他家在紅色風暴中吃點苦頭也沒啥大不了。沒想到他們株連到了子榮的娘舅周克,這是我們童年的開蒙先生,我就不得不去找他交涉了。

        讓人觸目驚心的標語和大字報覆蓋了所有街道的墻面,報館門口人頭攢動,迷惘的蒼蠅在男女老少頭上旋轉(zhuǎn)飛舞,嗡嗡地鬧成一片。喇叭在響。一輛宣傳車緩緩駛來,高分貝的語錄歌聲震耳欲聾。報館臺階上站著一些掛紅袖套的學生,他們穿著褪色的黃軍裝,一臉石頭般的莊重,用慷慨激昂的語言宣傳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這是從北京過來的紅衛(wèi)兵,不少是干部子女。他們穿著正宗的國防綠,不像石杭生,身上穿著我娘給他做的山寨版黃軍裝。

        浙江日報社對面就是眾安橋小學,里三層是老師學生,外三層是圍觀群眾,中間站著周克老師,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條凳上。面對從前學生的“血淚控訴”,周老師臉上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一雙近視眼從玻璃鏡片后面惶惑地凸出來。你是不是大右派?石杭生問。周老師點點頭,又趕緊搖頭,他說,我是右派分子,但算不上大右派。石杭生咬了咬嘴唇,突然抬高聲音說,你也許算不上大右派,但你的問題比這更嚴重,你是叛徒!周老師一個趔趄,從條凳上砰地摔了下來。簡直是胡鬧!他顫巍巍地坐在地上,手指抖得像雨前的蜻蜓翅膀,近視眼鏡跌落到鼻尖上,他說,杭生啊,我可是你阿爸的戰(zhàn)友,這種帽子是可以隨便給人戴的嗎?

        子榮蜷縮在墻根下,被批斗了三天三夜,他的肢體和骨骼,都變成軟綿綿、輕飄飄的了,整個人就像一攤爛泥。我走過去,踢他一腳,我說,快去把你娘舅扶起來。子榮艱難地站起身,晃了晃,又差點跌倒,他拉住他娘舅的胳膊,好半天,舅甥倆才互相攙扶著站起來。石杭生這時才發(fā)現(xiàn)了我。他皺起了眉頭,把雙手抱在胸前說,你怎么來了?我彈了彈他戴在左胳膊上的紅袖套,好像上面沾著污泥似的,然后拉著他走進校門去。石杭生甩開我的手,停住腳說,這是什么場合,跟我拉拉扯扯的?我說,我有個重要問題要對你說。他愣了愣,這才說,到校長室去。

        回想童年時,這間校長室是我們最害怕去的地方,若是被叫進去,不是罰站就是寫保證書,現(xiàn)在石杭生卻如入無人之境。他揮揮手,校長就躲了出去。說吧,他一屁股坐在校長的辦公椅上,抬頭瞪著我說,有什么情況,值得你這時候把我叫出來?

        你父親這個革命烈士,證明人是誰?我沒好氣地問他。

        一起突圍的戰(zhàn)友,他不耐煩地說,好幾位呢,周某人只是其中的一個。

        但他是最重要的一個!我終于憋不住心里的氣,猛地向他拍了一下桌子。其他人都是正宗的八路,只有你阿爸跟他是從國軍過去的,一陣機槍橫掃,誰知道倒下的人當中有一個就是你老子?我后退一步把房門關緊,開始咒罵不迭了。我說,如果沒有周克牽頭作證,其他人會簽名嗎?你這頭豬,我喘著大氣罵他,你說他是大右派,可以,但怎么能說他是叛徒呢?叛徒給你老子寫的證明還能算數(shù)嗎?你他媽的還不是一頭豬?

        石杭生至此臉色大變。他說,這怎么辦呢?我已經(jīng)說出口了。汗水從他臉上汩汩地淌了下來,他抬起衣袖亂揩一氣。他悻悻地說,我覺得他就像個叛徒,憑什么我爹他們都犧牲了,他卻逃了出來!我明白了,其實并非株連,他批斗子榮一家時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冷哼一聲說,這是你娘說的吧,她的意見恐怕還不盡在此,更恨的是他把你老子引上了這條路。石杭生倏地瞪圓了眼烏珠,別瞎說,他緊張地瞧一眼窗外,壓低了聲音說,不準你污蔑我媽,污蔑烈屬。我悲哀地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我說,你跟我裝啥?你媽今年春節(jié)時還跟我媽說,杭生他老子當初一直跟著你們多好,說不定去了香港不回來,我們就成了僑眷了。

        石杭生橫眉豎眼地看著我。別說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求求你別說這些屁話了行不行!我說,不說就不說,但你得把周老師趕緊放了。他惱怒地挺直了身子,那神情,好像屋頂上一只憤憤不平的野貓。我無所謂。我敲著校長的辦公桌說,不僅是對他,對子榮家也該適可而止了。

        說起來不少話,其實也就是10分鐘時間。或許這座城市的每條街道都在上演同樣的節(jié)目吧。我們回到校門口時,不少圍觀者已經(jīng)散了。周克和子榮舅甥倆靠在墻上,翻著死魚般茫然的眼睛望著天。看見我倆出來,小學生們騷動起來。有人害怕瞧著石杭生,有人跟著他手下的小將喊口號。一個小將向他請示下一步的行動。石杭生抬頭看看正午的大太陽說,發(fā)揚革命的人道主義,讓他們回家吃飯去吧。轉(zhuǎn)過臉,他又聲色俱厲地對周老師說,回去好好反省,把你的歷史問題徹底交代清楚。

        子榮攙著他娘舅默然離去的背影令我凄惻。他那蓬亂的頭發(fā)和骯臟的襯衫上結(jié)了一層白色的霜花,這是被酷日曬干的汗跡。這個讀小學時就穿上了尼龍襪的電器行小開,一向干凈得像只體面的寵物,而今卻臟得像一條被扔進垃圾桶的臭咸魚。周老師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搖搖晃晃的,像一捆干草似的浮動在人行道上,比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更顯落拓孱弱。風吹開他被小將們撕破的衣裾,如一雙折斷的翅膀在喧囂的塵埃中飄蕩。

        我說,你有多久沒回家了?害得你娘整天為你提心吊膽的。石杭生說,我是參加造反有理,她有啥好擔心的?我說,她擔心你遇到反抗者,說不定就像你老子一樣光榮犧牲了。石杭生在一只垃圾桶旁站住了,哼,這是你的心愿吧。他從牙縫里擠出蛇一般的咝咝聲說,你當不了紅衛(wèi)兵就嫉妒我,詛咒我。

        我得謝謝他的寬宏大量,他沒有叫我狗崽子。他完全有資格這樣喊的,他沒這樣喊。十字路口對面就是延定巷了,我看見他娘站在巷口的剃頭店門前嗑葵花子。弄堂風吹拂起她新燙的卷發(fā),她愜意地嚅動著嘴,噗噗地吐出一顆顆葵花子殼兒。她的眼珠子突然不動了,兩條短腿迅速地移動起來,她喊,杭生,你終于回家啦!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有人在一根晾衣繩上掛起一條剛洗完的床單,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后來她撩起床單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對我說,湘九啊,謝謝你把他叫回來。這幾天街上這么亂,你媽和我,心里都是慌兮兮的。

        我看見我媽坐在縫紉機前,瞇縫著眼睛將一根線穿進針眼。她在給石杭生做一條新褲子,用的是我家壓箱底的黃色人字呢卡其布。這是抗戰(zhàn)勝利時聯(lián)合國救濟署處理的剩余軍用物資,石杭生他娘求告說,珊姐,再給他做條褲子吧,他說穿上這么一身,才像個烈士子弟。

        從前她叫我媽不叫珊姐,叫夫人。那時我家住在南京。有一天我媽聽見樓下有人吵吵嚷嚷,推開窗一看是個要飯的擋住了我阿爸的車。那天我阿爸不在南京,車上坐的是我12歲的大哥。我大哥對那個要飯的說,你想干什么,想碰瓷訛錢嗎?你找錯人了,少爺我身上一個銅板都沒得。要飯的搖搖頭說,我找人,找你媽。我大哥愣了愣,跳下車去一把抓住他胸口說,你再裝瘋賣傻,信不信我叫人來揍死你!

        我媽跑下樓,先到廚房端了碗冷飯,然后才出門,看見我阿爸的司機也下了車,正跟那家伙撕扯著。司機拉著他的衣角往路邊拖,嘴里叫嚷著,誰他媽的是你三姐,你這個神經(jīng)病!要飯的掙扎著,抓住吉普車前的小旗桿死不放手。終于看見我媽了,他喊,珊姐啊,你不認識我啦!我媽遲疑了兩秒鐘,先把那碗冷飯放到我大哥手上。你從杭州來的?我媽認真打量他。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你,你是我娘家隔壁的小石頭?

        他就是石杭生的父親,杭州城里的一個無業(yè)游民,民國三十七年春天跑去南京投奔我家。他搭一段路的貨車,再走一段路,風餐露宿來到了長江邊。他狼吞虎咽地吃飽了,坐在我家廚房,木然地凝望著窗外晨霧中的長江路出神。我媽說,你怎么會想到來找我呢,難道你想當兵?他搖搖頭說,我想學個開車什么的,回去有碗安穩(wěn)的飯吃。他那青灰色的臉上出現(xiàn)了紅暈,我成家了,他說,我爹娘說,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只顧著自己了。

        我母親嘆了口氣,那雙憂郁的眼睛在幽暗的廚房里閃著潮濕的光。她比小石頭大十多歲呢,出嫁前對這孩子幾乎沒啥印象。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是上一代的老街坊了。然而,他來得真不是時候??!開年沈陽淪陷,接著長春被圍,華北震動,山東、河南激戰(zhàn),又聞陜北主力南下。戰(zhàn)局危殆,原本的社會結(jié)構(gòu)正面臨顛覆性的變化。我母親很想告訴他,我們已經(jīng)自顧不暇了呀。想一想,卻終是開不了口。

        我理解我媽的心情。他好比今天一個進城求職的農(nóng)村遠戚,你跟他說金融危機要來了,你回鄉(xiāng)下去吧。他回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全村人操你家的祖宗。

        國防部長白崇禧將被外放任華中剿總司令,跟著他抗戰(zhàn)八年的我阿爸正忙著跑漢口打前站。匆匆回家轉(zhuǎn)一下,看見了坐在弄堂口發(fā)呆的小石頭。百無聊賴的他,穿著我阿爸的一套舊軍服,嘴里咬一根狗尾巴草,怔怔地瞧著馬路對面的梅園新村。前幾天周恩來董必武已從那里撤返延安,那三棟老虎窗緊閉的樓房空蕩蕩的,分外靜寂。阿爸已跟我媽通過電話,他從車上下來走到小石頭跟前,上下打量他。

        稀薄的陽光照耀著小石頭的腳,腳上是一雙我阿爸早年行軍穿過的力士膠鞋。一雙風塵仆仆的皮靴出現(xiàn)在力士膠鞋對面,石杭生的爹抬起頭,惶惶然瞧著我的爹。我爹對他說,你的大名叫什么?小石頭啪地站起身立正。報告姐夫,他說,我的大名叫石錢潮。我阿爸笑了笑,石錢潮,他說,我給你找了個差事,去軍械倉庫當個保管員吧,那里有大卡車,想來找個會開車的師傅教你也方便。

        多少年過去了,我媽坐在杭州延定巷54號墻門的窗下給他的兒子踏縫紉機。軍械倉庫在下關碼頭旁邊,我媽說起往事恍然如夢。江上傳來輪船的汽笛聲,裝卸工們背馱大貨包,踩著顫悠悠的跳板從碼頭走向甲板。小石頭的媳婦從杭州過來看丈夫了,從火車站出來,先找到我家,然后由我媽親自送去下關。道奇吉普車穿過骯臟擁擠的街道,在人流和店鋪攤位中間艱難地行進。一路上這個小媳婦都在喋喋不休地絮叨,說家里的窘困,說物價的飛漲,說婆婆的不是。我媽說,我聽得昏沉沉的,聽得腦袋都脹大了一圈。

        吉普車終于駛進了軍械倉庫,她們穿過忙亂的修理所和輕武器庫來到后院。我媽的第一個動作是將手捂住了嘴,緊張地想喊又不敢喊出聲來。她看見一輛大卡車的駕駛室里,抓著方向盤的是我大哥,旁邊坐著指手畫腳的小石頭,再旁邊才是一位老師傅。后院很大,比一般學校的操場還大??ㄜ囋谀嗟厣限D(zhuǎn)著圈跑,車輪揚起的塵埃彌漫在半空中。我媽沒敢喊出聲,小石頭的媳婦跺著腳狂喊,快停下?。∈^啊,這是你慫恿的不是?萬一大少爺有個閃失,他爹非把你槍斃了不可!

        12歲的我大哥從車上爬下來,很主動地走到墻下去面壁而立。這是我爸給他訓練成的習慣,犯了錯誤就對著墻去站軍姿。我媽卻不肯這樣放過他,我媽說,跪下!他的腿一彎,啪地跪下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司機和小石頭語無倫次地向我媽討?zhàn)垺P∈^說,都是我的錯,夫人您讓我替他跪下吧。司機說,夫人,您家公子天賦異稟啊,一上手就比石錢潮強多了,再說他也是一片孝心,你就饒了他吧。

        什么孝心,我媽冷笑一聲說,莫非他還想帶著我去兜風嗎?

        我大哥轉(zhuǎn)過頭來,扮出一個很萌的笑臉,他說,媽,兜風可談不上孝心,帶著你和弟弟妹妹們逃命才是呢!我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聳聳肩,攤開雙手說,要是戰(zhàn)火燒到這長江邊來了,阿爸又不在,我呢,連車也不會開,怎么挑得起做長子的責任?別,他抬起一只手堵住我媽的話,別說我還小,這是戰(zhàn)時,媽,戰(zhàn)爭需要你兒子提前長大!

        我媽看見小石頭頹然坐在軍械倉庫的門檻上,表情呆滯,一言不發(fā)地瞧著我大哥吹牛。他的背后是壘得高高的木箱,箱子里裝的是湯姆式?jīng)_鋒槍,還有火箭筒和手雷,再往里看,影影綽綽地排列著一門門美國造的M-2迫擊炮。這些武器跟我大哥的講話奇特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詭異的氛圍。太陽躲進云層去了,江風吹來,居然令人在夏季里打起了寒噤。母親后來告訴我,石杭生父母在南京重逢的那天,天是灰蒙蒙的天,地也是灰蒙蒙的地。她擰著我大哥的耳朵回家去,車子發(fā)動了,她坐在車上聽見那兩口子站在倉庫門后的說話聲。真會打到這里來嗎?石杭生他娘說,這里可是首都啊。石杭生他爹說,兵敗如山倒,誰也說不準的。

        我媽聽得見車后的抽泣聲。也許是真的,是那個小媳婦的抽泣聲,她后悔讓她的石頭投奔來到這里了。也許只是一種幻覺,那個哭泣的女人其實是我媽自己。她在哭她的丈夫在戰(zhàn)火燒到家門口時會不會回來;她在哭她的兒子才12歲就學會了開車,為的是能夠帶著她和弟弟妹妹們?nèi)ヌ用?/p>

        我媽煮了一碗面,面底藏兩只荷包蛋。我媽說,你給周先生送去吧,小心一點。我拎著食盒走出墻門,向巷子兩端張望。時近黃昏,天邊殘留著一抹淡淡的紅霞,城市終于消停下來了,微風拂樹,仿佛在發(fā)出無可奈何的嘆息聲。我走到巷尾,放慢腳步打量四周,接著飛快地跑進一個小墻門。周老師,我輕聲喊。周老師問,誰?門沒關,誰想進就進來好了。

        周老師坐在一張竹躺椅上,手上捧著一本泛黃的舊相冊。一只銹跡斑駁的鐵制小臺燈照在他臉上和相冊上,好像一幅舊情舊景的老派油畫。魯迅也是這樣靠在躺椅上教導學生的,不過他靠的是藤躺椅而不是竹躺椅,聽他教導的也不是我而是黃源。周克的個子跟魯迅差不多高,同樣的清癯瘦削,同樣的煙不離手。我說,周老師你的小名是不是叫迅哥兒?

        周克向我噴出一口煙。屋子里的氣氛輕松了一些。我把食盒和筷子放到亂糟糟的書桌上,這書桌也是他的飯桌。我說,子榮呢,他回自己家去了?周老師說,他連個煤餅爐都點不燃的,留在這里何用?是啊,我說,讓他吃點苦頭也好。周老師抬起頭朝我看著,看了足足有半分鐘。你幸災樂禍啥?說不定明天就輪到批斗你了!他又向我噴出一口煙。他說,這僅僅是吃點苦頭嗎?這是要搞得天下大亂啊。

        他吃面的當兒,我拿起舊相冊一頁頁地看,都是1957年之前的照片。周克穿著軍裝,跟戰(zhàn)友們站在潮起潮落的江邊或者希望的田野上。陽光照耀著身后盛開的油菜花,照耀著他們的滿臉笑容。我凝眸于一張四個人站在一個小山坡上的黑白照片,上面寫著“劫后余生的戰(zhàn)友”字樣。我說,這是在那個老戰(zhàn)場照的嗎?后面是石杭生他爸的墳墓?

        40多人的大墓,石錢潮是其中之一,周克放下了筷子。窗外的天光完全暗淡下來了,小墻門里燈影稀疏,勾勒出隱晦的線條和陰影?;貞浿谐霈F(xiàn)了一艘船,運糧食的船,水手們光著腳在甲板上走來走去。本來還有一艘備用船的,半路上遇到潰兵,連貨帶船都被掠去,只剩下了這一艘。那是淮海戰(zhàn)役第一階段結(jié)束,第二階段即將開始之時。周克說。這艘船是來迎接他們的,主要是迎接周克,因為他身上帶有徐蚌和淮河一線的部分國軍布防圖。

        如果他不是那么貪婪,非要順手牽羊帶上小石頭,帶上軍械倉庫一卡車武器的話,他們應該能順利抵達華東野戰(zhàn)軍敵工部指定的聯(lián)絡點。但是他過于立功心切了,而小石頭更是認為理該如此。自古以來,入伙都要帶投名狀的,下定決心的小石頭臉上泛起亢奮的紅潮,激動地揮動著雙拳說,這車武器就是我的投名狀!說這番話時,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模糊的紅光,好像看到水泊梁山的聚義廳里又多出了一個席位。

        周克避開他熾熱的眼神,低下頭去看著他的腳。小石頭從操場上抓來一套晾在繩子上的國軍軍服,讓周克穿在身上,還叫他換上那雙力士鞋。他自己卻趿拉著一雙破布鞋,露出的兩個蒼白的腳趾頭暴露出他內(nèi)心的緊張。周克說,那一刻他確實產(chǎn)生了一種很不靠譜的感覺,這個兵不像兵民不像民的家伙,真的成了他的革命戰(zhàn)友嗎?

        月光和夜空的探照燈照耀著江邊迤邐起伏的丘陵原野,這家伙開著一輛載滿槍支的卡車在堤岸上狂奔。出門時,守衛(wèi)倉庫的哨兵瞧著被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倉柵問他,你帶著什么貨出去呀?小石頭的回答居然是張將軍家寄放在倉庫的走私貨。這件事搞得我父母極其狼狽。我阿爸三天后從漢口被叫回南京,從機場被直接押進了國防部保密局。當然,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要感謝上蒼沒讓他們完全得逞,至少這一車武器被截了回來,不然的話,很可能我阿爸當時就被蔣委員長給一槍斃了,那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我了。

        接頭的人看見這輛大卡車像一匹驚慌的動物,歪歪扭扭地朝著江河相連的一處碼頭奔來,開車的人臉色慘白,脖子和鼻梁上沾著機油和污泥的印跡。光腳的水手中有個為首者,他皺緊眉頭跳上簡陋的碼頭。怎么回事?他問周克。驚魂未定的小石頭從車上下來了,他站在那里喘著粗氣說,快,快把車上的貨搬到船上去!為首者愣了愣,一把拉住周克說,先把情報給我!周克趕緊從懷里摸出油紙密封的布防圖。我們兵分兩路!那人接過情報就走。

        衰草拂風,江邊的蘆葦長得比人高,烏云遮住了月亮,幾秒鐘后,此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這段路起先還是蠻順利的,周克不止一次講給我聽過,在另外兩位水手的幫助下,他們只用一刻鐘就把貨搬完了。小石頭興奮地站在船頭,向碼頭上的貨棧和船桅告別,向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繁華都市告別?,F(xiàn)在他一點不怕戰(zhàn)火燒到長江邊了,他抱著雙臂對看不見的他媳婦說,打回來好啊,打回來我就是有功之臣了,至少當個倉庫主任不成問題吧。

        周克躲在船艙里,他的臉隱沒在夜來的江霧中。一只微微顫抖的煙頭閃爍著幽暗的紅光,凌晨時分,他在這微光中辨認著前進的方向。長江連接運河,江淮水網(wǎng)支流眾多。本來容易走的水路現(xiàn)在很難走了,敵對雙方犬牙交錯,駐地和防區(qū)已是辨認不清。

        探照燈光就是這時候亮起的,兩道交叉的強光將這艘船緊緊鎖住在離岸很近的水面上。槍聲響了,只是幾個點射,落在船只四周,表示你們不用跑,跑不了了。開槍的人不在水上,他們端著機槍和沖鋒槍站在堤岸上,而在離得最近的碼頭上,已經(jīng)傳來了機動船啟動的馬達聲。周克扔掉煙頭走出船艙,看見東方已露出魚肚白,小石頭愣怔怔地站在船頭上,突然從甲板上跳起來,高高地舉起了雙手。弟兄們別誤會,他喊,我們是給你們送武器來的!岸上的人都笑了。

        一個端著湯姆式?jīng)_鋒槍的中尉,指著他身上我阿爸穿過的那套舊軍裝說,扮得倒挺像的,雖然沒佩軍銜,看上去當兵的時間比我還長呢。

        除了這本相冊,還有兩摞文稿,周克讓我找個地方藏起來。我考慮一番后說,藏到你姐姐家最保險,她家已被掘地三尺抄了又抄,小將們對她家再也不會感興趣了。

        周克向我豎起大拇指。他說你比我外甥強多了,機智、果敢,很適合做地下工作。我向他翻個白眼,這功勞也有你這位老地下黨的一份,子榮家好比一只水桶,1949年后被你們鑿了一個洞,三反五反放一點水,公私合營再放一點水,滴滴答答放到今天終于放完了。我家呢,也是一只桶,桶底被一槍打落,所有的水嘩的一下全沒了!所以啊,我將嘴角朝上翹起,子榮還是資產(chǎn)階級的小少爺,而我卻被培養(yǎng)成了流氓無產(chǎn)階級。

        我把相冊和文稿塞進一只周克早年用過的軍挎包,吊兒郎當?shù)刈哌M珠寶巷。天氣悶熱,腳下的青石板發(fā)燙,梧桐樹下坐著乘涼的老人,垂暮迷離的眼神中寫滿了對這個時代的看不懂。一位老嫗瘸著腿在掃地,她穿著一條肥大的男式西裝短褲,膝蓋上纏著滲血的繃帶。她的胳膊上戴著個黑袖套,上面用白漆寫著“資本家老婆”。聽見我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我吃一驚說,您是子榮媽吧,我是湘九啊。春節(jié)時我還來過她家,那時她保養(yǎng)得像個少婦,半年多過去,竟然成了一個步履蹣跚華發(fā)飄散的老太婆。我的眼眶潮潤了,我看見她家門前的石階上有一攤干了的血污,在陽光的炙烤下這攤血污已經(jīng)變成黑褐色。我說,這是您的血嗎?他媽的,我氣得捏緊拳頭說,是不是石杭生動的手?

        子榮媽放下掃帚慌亂地向我擺手,她喊,子榮啊,快把湘九請進家里去!子榮慌里慌張地跑出來,他驚喜地說,你怎么來了?我哀傷地瞧著他,想起昨晚周克說的話,他說明天就該輪到我了。我似乎聽到了石杭生的同道者走近我家的腳步聲,他們揮舞著軍用皮帶,高喊著把我們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的口號。我感到身上有種刀割般的疼痛。我好像看見自己跑進廚房去了,拿起了一把菜刀。拼了,我說,石杭生敢像對你家那樣對我家,老子非跟他動刀子不可。

        子榮朝后退了一步,驚惶地看我,不,他說,他不會那樣對你的。他老子沒被批準為烈士之前,若不是你媽的資助,他連小學都上不了啊。

        春節(jié)時子榮媽用來招待客人的景德鎮(zhèn)細瓷茶杯,都被石杭生帶來的那幫家伙砸爛了,我倆就著一只破搪瓷缸子喝水。但愿如此,但愿他沒完全墮落成一匹白眼狼。我扭過臉朝窗外的街上看。人行道上站著兩個孩子,正等著綠燈亮起穿過馬路。我想起7歲那年,石杭生攙著我的手一起去學校。他比我大一歲半,卻是跟我同一天上的學。

        在這以前,我從我媽那里得到過好幾次提醒,石杭生是個可憐的遺腹子,你還見過你阿爸,他阿爸死的時候他還在他娘的肚子里。那是陰雨連綿的日子,屋里屋外都是涼颼颼的,我媽把手指戳到我的腦門上,說著說著眼眶就潮濕了。多大的事啊,我憤憤不平地想,有時是我搶了他的彈弓;有時是我手里有個番薯,他要我分半個給他,我不肯。

        我覺得我媽的話很不公平,我剛滿月就被她從香港帶回了杭州,從此再也沒見過我阿爸。月子里的嬰兒見過不見過老子有什么區(qū)別?本質(zhì)上我跟石杭生半斤八兩。他媽每隔一兩個月就去民政局哭訴,要求人民政府給她一個明確的說法,從辦事員到局長都對她客客氣氣的,或多或少地給她幾元救濟款。你跑去那里試試看?我犟頭倔腦地對我媽說,說不定,他們就直接把你送進派出所去了。

        我媽抖瑟瑟地摸出用手帕包著的兩張鈔票,替我倆交學費。她的手上長滿了凍瘡,曾經(jīng)涂過豆蔻的長指甲再也不見了,代之以被頂針和粗帆布磨礪出的繭子。正在幫庶務老師收學費的是周克,張師母,他說,石杭生的學費我替他出吧。我媽搖搖頭。這是小事,她說,周先生,麻煩你再替他家找找上面的長官,除了你,再也沒人能幫這個大忙了。

        周克說,快了,一起突圍出來的另外三位戰(zhàn)友都找到了!我記得,我們站在操場邊一株梧桐樹下,遠處的秋千在晃蕩,蝴蝶在沙坑上面飛來飛去??粗夷赣H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周克露出愧疚的神情。他說,從去年到現(xiàn)在我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對不起,我把這件事給耽擱了。

        阿彌陀佛!我媽把周克的話轉(zhuǎn)告給杭生他娘,雙手合十向窗外看不見的神明拜了拜,你不能責怪周先生,他被戴上右派帽子脫下軍裝遷回原籍,老婆也離婚了,這一年多他遭了多少罪?。∥覌屴D(zhuǎn)過身去又教育石杭生,你記住做人要感恩,周先生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力了,周先生是正宗金陵大學的畢業(yè)生,他做你們的開蒙先生是你們的福氣,你們長大了要好好回報先生。

        石杭生瞧著窗外天井里那塊補丁般的灰色天空出神,他從沒見過他爹,卻長得很像他爹。我阿爸幫他爹安排到倉庫工作,他爹盜走一車槍支卻說是我阿爸的走私貨?,F(xiàn)在輪到周克了。周克在竭力設法給他爹證明,而他在他娘的影響下,認為是周克害他爹走上了不歸路。7歲的我對這一切全是懵懵懂懂的,但是我打心底覺得不舒服。我聽見他磨牙齒的聲音,感覺像一只老鼠待在我身邊似的。我伸出手去擰他的耳朵,我說,你有沒有在聽我媽說你呀,你這個小地下黨。

        小石頭其實算不得地下黨,只能算參加了地下工作。藏匿起文稿之前,我和子榮先把它匆匆地瀏覽一遍。我們讀到了周克的回憶錄。乖乖隆地咚,周克當年在南京地下黨的職位還真不算低呢!他受過市委書記陳修良的直接領導,如果按現(xiàn)在的級別套,至少也該是個縣團級吧?

        “降級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是后來的事,1949年以后,不過10年左右,周克和他的不少同道就繁華褪盡,分別被以胡風分子、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異己分子和修正主義分子等等的罪名逐步淘汰了。包括陳修良及她的丈夫、時任浙江省省長的沙文漢,也和周克同時成了右派分子。當然,在周克與小石頭邂逅相逢之時,他們是絕對想不到命運會發(fā)生如此的變化,那時的周克心里,還充滿了自由民主即將到來的喜悅。

        周克離開杭州到南京上大學時,小石頭還是個十幾歲的半大伢兒,所以他在軍械倉庫對面的雜貨店遇見小石頭時,一時沒認出來。雜貨店是他們的聯(lián)絡點。周克說,最近有什么情況?雜貨店老板娘向正跟哨兵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小石頭努努嘴,她說,新來了這位保管員,聽說是杭州人。周克抬高了聲音用杭州話說,真的啊,你是我的杭州老鄉(xiāng)?小石頭愣了愣,噔噔噔地跑到他跟前,哈,他驚喜地說,這不是周家的老二嗎,我是誰?我是延定巷巷口的小石頭啊,二哥你不認識我了?

        小石頭拉著周克去見我媽,周克想請示他的上級,來不及了。他聽說過我父親的歷史,知道他抗戰(zhàn)前因為反對“攘外必先安內(nèi)”而被戴笠關押過五六年,這樣的將領很可能被列入他們的“重點工作對象”名單。他不曉得是誰在做這個工作,紀律不允許他們交叉出現(xiàn),因此他感覺既驚喜又忐忑不安。

        周克在我家受到了熱情的禮遇。我媽說今天我親手給你們做梅干菜捂肉,正宗的紹興梅干菜,托人從杭州捎來的。我媽說,周先生你不要客氣,見到你我就想起了自己做姑娘的辰光,我去你家做過客,你父母臥室里那套酸枝木的明式家具,就是我阿爸親手做的。

        周克又蹺起了他的大拇指,他說,我曉得,令尊大人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紅木師傅,筧橋機場的美玲樓就是他裝修的。我媽笑了,是呀,她說,我先生當時正好擔任建設機場的軍代表,就跑到我家來做女婿了。

        一瓶陳年女兒紅把他倆喝得醉醺醺的,飄飄然走在長江路上。一輛吉普車在他倆身后突然摁了幾聲喇叭,嚇得小石頭猛地跳開去。剛要破口大罵,看見我大哥伸出頭來,上車吧,我送你們回去。周克打了個寒噤說,你多大了,你居然會開汽車了?小石頭說,你又把你家司機灌醉了,偷了他的車鑰匙?我大哥笑笑。你廢話太多了,他沖小石頭齜牙咧嘴說,你應該向周先生學習。

        也許是有些喝多了,周克那天的廢話也不少。他問我大哥,你常開車嗎,都去哪里轉(zhuǎn)悠?我大哥說機關、學校、兵營、倉庫,有大操場或者熟人的地方都去。周克說,人家不攔你嗎?我大哥說,國防部的車牌,一般沒人盤問。周克說,好啊,下次我搭你的車去兜兜風。小石頭說,你一個小孩子哪來那么多熟人?我大哥乜斜著他說,你信不信,我和董必武廖承志都是熟人。周克的酒都被他嚇醒了,壓低嗓門說,別瞎說,這可是要闖禍的。我大哥說,闖什么禍呀?抗戰(zhàn)時我在重慶就跟著爸媽見過他們;后來到了南京,他們又住到了我家對面的梅園新村。大哥輕蔑地聳聳鼻翼,連軍統(tǒng)都知道我們是老熟人了。

        戰(zhàn)爭令長江邊的原野顯得蕭瑟而貧瘠。青壯年都去扛槍了,有的在這邊有的在那邊。堤岸旁的城郊小鎮(zhèn)上,老人赤裸著干癟傴僂的身體,寡婦在龜裂的稻田上哭泣,一個瘋女人唱著“桃花江是美人窩”迎面走來,后面跟著一條瘦骨嶙峋的野狗。我大哥剎住車,他說,回倉庫去吧,這里沒啥風可兜了。周克說,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場內(nèi)戰(zhàn)必須盡快結(jié)束了!

        一架水車在如血的晚霞中慢吞吞吱扭扭地轉(zhuǎn)動,兩個和我大哥差不多大的少年光著腳在踩水。水車葉片停止了轉(zhuǎn)動,一個少年從車架上跌落下來。他們跑過去看,小石頭說,這是餓的,快,快給他喂點吃的!

        我大哥跑回車上去,拿來一包餅干,沒倒下的少年舀了一勺水,灌進餓昏的同伴嘴里,大哥把餅干送到他嘴邊,他的嘴張開了,快速地吞咽著,差點咬下我大哥的手指頭。小石頭沮喪地坐在田埂上,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上神情黯然。他說,我以為進倉庫做事了,學會開車了,這輩子就可以過上安穩(wěn)日子了,現(xiàn)在看來還是不行啊。周家二哥,我聽你的,他拉住周克的手,我要全家都吃香喝辣的,我要老婆孩子都翻身過上好日子,請你給我指條具體的路吧。

        周克不敢看我大哥的臉。這個比一般人家見多識廣的少年,懷疑地朝他倆打量著,仿佛在想去我家的路上他給小石頭灌輸了些什么,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或許,這兩人根本不是今天偶然相遇的,而是策劃好的一場戲?那目標,自然是我父母親了。我大哥的臉拉下來了,冷哼一聲,他對周克說,別,誰也別想利用我,我怎么覺得哪一方打贏了,對我都沒啥好處呢?

        從周克的回憶錄上我們看到,盡管沒啥好處,我大哥還是帶著他轉(zhuǎn)悠了不少地方。原來周某人的熟人也不少,他說有的是老同學,有的是新朋友。空軍機場和海軍碼頭都是他很感興趣的所在。如果沒有我家這輛車,有些地方他是絕對進不去的。他拍著我大哥的肩說,謝謝,真的很感謝。我大哥甩開他的手,說,甭說這些沒用的,將來落到你們手里了,讓我少吃點苦就行了。

        那是晚秋的黃昏,風吹來帶著深深的寒意,我大哥憂傷的口吻像個老人。他還是個孩子,在江風的吹拂下打著寒噤。風中帶著雨絲,使他們身上和內(nèi)心都濕漉漉的。周克在回憶錄上說,“看著那張早熟的孩子臉,我的心有點難受,有點慚愧,但是我能對他說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說?!?/p>

        他說,你瞎說啥,你的前途光明著呢,誰會給你這樣的孩子吃苦頭啊,你知道一句話叫什么嗎?叫革命的人道主義!

        石杭生站在巷里的電線桿下面,雙手插在那條黃褲子的褲兜里。墻門里傳出口號聲,他驀然回首,抬腳往那里走。口號聲響了幾下又遽然安靜,我媽說,抄吧,歡迎你們里里外外都抄一遍!石杭生松了一口氣,靠在電線桿上望著巷子兩端。知了在樹上噪聒,悶熱黏濕的空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淌汗。腳步聲終于響起了,石杭生看見他娘慌里慌張地跑過來。來了,來了,他娘把手卷成喇叭筒對他說,湘九他、他從巷口進來了!

        石杭生指指墻門,讓他娘進去照看一下,他自己則迎向我。墻門里的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他娘跟抄家的人說,好啦好啦,攏共16個平方的小屋,一目了然的嘛!石杭生抬起袖管擦臉上的汗,看見我時驟然止步。那一刻他覺得心跳加劇,面色變得無比蒼白。后來我聽他娘說,定下來查抄我家的方案后,那天夜里他幾次從床上驚起,在空寂中側(cè)耳傾聽有人躡手躡腳走向他家的聲音。這人當然就是我了。我手里拿著一把牛耳尖刀,不,拿著一把我阿爸生前佩戴過的中正劍,潛到了他的窗下。

        湘九你今天去哪里了?我搞到兩張內(nèi)部電影票,請你去看批判影片《林家鋪子》。

        我皺眉蹙首打量他。事有反常即為妖,他這種久已泯滅的殷勤表現(xiàn),讓我感覺有其他的意圖。他的唇邊掛著略帶勉強的笑意,捏著電影票的手指在微微哆嗦。我想起了童年,我常常跟他一起去看電影。平海路露天電影場,一場電影5分錢。那時他的神情總是歡呼雀躍。我看著他抖動的雙腿和裝出來的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突然對此情此境有了一種深切的恐懼。你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工具,我是對象,我冷冷地說,我倆還能一起去看電影嗎?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他教導我說。他的聲音里充滿無奈和憂傷。他站在離巷口20米的電線桿下這樣說。我身后的街上,有一輛宣傳車正緩緩地駛過,車上的人在撒傳單。幾個黃毛丫頭振臂高呼打倒劉少奇,一個個打扮得像當代花木蘭。巷口剃頭店的老王師傅朝地上嘩地倒了一盆水,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他向我搖搖頭,抬起一只手指指我家所在的墻門。

        我推開石杭生的手說,我得回家去了,你帶著你娘去看《林家鋪子》吧。

        他張開雙臂攔住我。他說,我娘要看的是《舞臺姐妹》,我已托人去搞票了。

        我不睬他,推開他繼續(xù)往家走。他仰天長嘯,好像一只憤怒的動物在對著太陽嚎叫。他說,馬上就結(jié)束了,只是走一下過場!他拉住我的袖子。這不是我一個人所能決定的,他跺著腳說,你知道嗎,這是派出所給我們提供的名單,每一戶有歷史問題的人家都逃不了的。他放開我的衣袖,你叫我怎么辦?我也只能盡我所能啊。

        我青面獠牙地瞪著他,揚起手,看見巴掌將要落到他臉上時他閉上了雙眼,我將手掌合攏,向他胸口捶出一記直拳。他踉蹌一下,向后退一步,又站住了。我絕望地搖搖頭,邁開腳步向前沖。太陽正在往下落,巷子里的陰影呈紫色和深藍色。墻門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談笑聲,有幾個人在唱歌,唱的是“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钡任覜_到墻門口時,一群掛紅袖套的人走了出來。

        我看見追到我身旁的石杭生把兩腿一屈,靠著墻壁蹲了下去,像一條疲憊的狗那樣伸出舌頭在喘氣。

        被查抄后的家和門前的小天井是這樣的寧靜,令人感覺簡直不可理解。只有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抽屜、櫥柜和散落在地上被踩滿腳印的床單被褥,提醒你這種寧靜里含著多么大的壓迫與屈辱。我母親站在門前,手還沒完全放下來,好像還在向那些抄我家的人說“再見”。一條撕破掛落的毯子在她身后的櫥頂上凄涼地飄蕩。石杭生他娘站在我媽身邊,也抬著手,我媽都沒哭,她卻在抹淚。我媽看見了我,她平靜地說,你回來啦,哦,杭生你也來了。

        我抱起床單被套走向墻門后院的井邊,我把井水一桶桶地打上來。我赤腳踩在打滿冰冷井水的洗衣盆里,踏在被軍用膠鞋踩得臟兮兮的床單上,我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我絞著那條被撕裂的毯子,覺得我的整個身心也化成了一塊破布,在井邊,在狹小的天井的半空中悲傷地飄零。

        我媽交給我一包日常用品,肥皂、牙膏、毛巾,還有一缸子鹵豬頭肉,叫我送到勞改農(nóng)場去。既然連周克這樣的老黨員都成了專政對象,我大哥當然無可避免。1957年,大學一年級的他被戴上右派帽子,押送勞教,不久因為企圖逃跑被判刑。刑滿了,外面的世界又變成了這般模樣。我媽說,先辦了留場就業(yè)再說吧,非常時期,他這種人,待在里面反而安全一點。

        大哥被戴上手銬押送勞教時還不知道周克出問題的消息,他對著我媽叫喊,媽,趕快給周家老二寫信,讓他給我證明,我為他們作過貢獻的!我媽扯著他的衣袖說,我這就去周家,你咬緊牙關熬住,千萬別再闖禍?。∥覌尩沧驳嘏艿街芗?,看見子榮他媽在侍候病榻上的老父親,那老爺子嘴歪了,哈喇子淌到床前地板上。我媽問,怎么啦,突然成了這副樣子?子榮媽說,我弟弟出事了,被關在黑屋子里,我爸聽到這個消息就中風了。我媽崩潰了,轉(zhuǎn)身往巷口追,哪里還有我大哥的身影呢,押送他的邊三輪摩托車早已絕塵而去。我媽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她拍打著自己的膝蓋說,作孽啊,早知道有今天,當年就讓他留在香港了!

        天已經(jīng)冷了,太陽缺乏生氣,地上有兩個被拉長的單薄的人影:我和子榮。我們像兩株惶亂的風中蘆葦,迷失在錢塘江邊荒涼的泥灘上。子榮是自告奮勇陪我去探監(jiān)的,現(xiàn)在只有他,成為我同病相憐的階級弟兄了。好一會兒,我們的雙腳釘在一片白花花的鹽堿地里一動不動。這是一副初冬和棄兒的畫面。曾經(jīng)胖乎乎的子榮腮幫子凹陷,雙顴突出,雙手縮在棉襖袖筒里。我倆都穿著屎黃色的山寨版軍棉襖,街道發(fā)給下鄉(xiāng)插隊知青的,我們明天就要出發(fā)了。

        淡灰色的陽光隨著江堤和泥濘的機耕路曲折流淌,遠遠的地平線上,一些黑點慢慢地變成了移動的隊伍。陽光起伏跌宕在他們淌汗的光頭上,蒸騰起一片淡淡的霧靄。我向著太陽向著這支隊伍跑去,子榮遲疑一下,跟上我的腳步。我看見我大哥脫離了隊伍向我跑過來。一個士兵把上著刺刀的槍橫在手里說,退回去,不然我就開槍了!我大哥停下腳說,我上個月就刑滿了,不是犯人了!士兵愣了愣,將槍刺對準他胸膛說,在這里一天,你就得遵守一天監(jiān)規(guī)!

        勞改場的接見室里籠罩著一片傷心陰郁的氣氛,我大哥將雙手蒙住臉,他的臉上沒流淚,他的心在滴血。他以為他可以恢復自由了,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這個自由還有相當長的距離。你是周二的外甥?他問子榮。他確實是這樣稱呼周克的,稱呼他周二。子榮點點頭,他說,我舅舅被剃了個陰陽頭,每天在學校里掃茅坑。我大哥說,應該的,他完全應該享受這種待遇。我大哥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你舅舅是個王八蛋!他在笑聲中喘著粗氣說,是的,他是個王八蛋、騙子。他扼著喉嚨說,仿佛那里有一條蛇在蠕動。那時候,他跟一個12歲的少年說,他要給他和他的家人畫一幅最新最美的圖畫,呵呵,那真是一、一幅人、人間天堂的圖畫?。?/p>

        他的臉在痛苦地抽搐,他說不下去了,臉色比監(jiān)獄的墻壁還白。沉默如錢塘江冰冷的巨浪,淹沒了我們。他搖搖頭,喃喃地說了一句,那時,我們都太年輕、太天真、太膚淺了。

        很多年后,我在香港電視上看見一個大人物對一位女記者說了一個詞兒:圖樣圖森破。我把這個詞兒教給我大哥。我大哥住在一所自費的平民養(yǎng)老院,周克住在一所公費的干部休養(yǎng)院。他倆有時會在電話里聊上幾句。說起當年,我大哥自嘲說,我受了你的騙,我圖樣圖森破啊。當周克用他所習慣的官方語言解讀當今種種時,我大哥也會輕蔑地說一聲:竊,圖樣圖森破。

        監(jiān)獄特有的濕冷與霉爛氣味像霧一般彌漫在我們周圍。大哥說,你們下鄉(xiāng)去啥地方?我說到三門灣海邊,改造鹽堿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大哥說,石家那小子呢,他去哪里?我說,他既是獨子又是烈士子弟,留城待分配。子榮傻乎乎地插嘴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跟他就徹底屬于兩個社會了,我們是二三等公民,而石杭生將會進入上層社會,接受那個圈子里的規(guī)則和特權。

        狗屁!我大哥說,狗屁什么子弟。狗屁上層社會。誰曉得小石頭臨死前是不是跪地求饒來著?以我對他的了解,我覺得完全有這樣的可能。再說,那小子進入的能叫上層社會嗎?不過是一群暴發(fā)戶在分造反的紅利罷了。

        監(jiān)視我們談話的警察拍起了槍套,他呵斥說,你老實點,不許高聲喧嘩,不許亂說亂動!我大哥從鼻子里冷哼一聲,打開我?guī)サ挠图埌?,拿起一片豬耳朵,扔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起來。

        大哥的說法印證了周克的回憶錄,小石頭臨死前的表現(xiàn),至少稱不上大無畏。當然,這是我們受到了太多臨死不屈的英雄教育,好像不像江姐那樣被釘竹簽,不像李玉和那樣坐老虎凳,然后再戴著鐐銬慷慨激昂地唱上一大段,就成不了烈士似的。

        小石頭慢騰騰地走上碼頭時被那個中尉捶了一槍托,他哭喊著說別打呀,我不是你們的敵人呀。周克將手指捂住耳朵,但小石頭的哭喊聲仍然鉆進耳縫,像刀尖似的刺痛他的心。周克瞧著漂浮著一圈圈油污的泛黃的河水,他想,假如我們剛才從船上跳下去,也許一下子就光榮犧牲了,那就不用再吃刑訊逼供的苦了,情報已送走,我們死得重如泰山?,F(xiàn)在怎么辦呢?小石頭的表現(xiàn)簡直像個小丑,他雙手抱拳向中尉作揖說,華中剿總的張將軍你知道嗎,我叫他姐夫的呀!

        灰白色的天光映出被軍隊征用的房屋的輪廓,門前站著持槍的哨兵,稻田被挖了工事,迫擊炮在幽暗中閃爍著冰冷的藍光。天氣潮濕,僅一人高的塹壕里積了有半尺深的水。泥濘的村路上到處是爛樹葉、被踩癟的空罐頭盒子和血污的爛綁帶。士兵們聚成一堆聊天,蹲在戰(zhàn)壕里抽煙,無精打采地瞧著他們被押送過去。這是他們在路上所見到的戰(zhàn)地風情。遠處的小山坡飄來刺鼻的尸臭,后來他們聽說,這些來不及掩埋的尸體,不是戰(zhàn)死者,而是被槍斃的逃兵和間諜。

        小石頭的屁股上又挨了一槍托,他趔趄了一下站住,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沉默的戰(zhàn)俘。身后響起了冰冷的鐵門閂的鏗鏘聲,低矮的石頭壘砌成的房子里,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子。屋子里氣味渾濁,幾個傷員在鋪著稻草的地上發(fā)出呻吟聲。周克想叫同志,張開嘴又閉上了,他吃不準這間屋子里誰是他的同志。人們警惕地打量著他倆,幾十個人,只有他倆穿著國軍的軍服,其他的人,有的穿著黃色的八路老棉襖,有的是灰色土布軍裝,胸前縫一塊華東野戰(zhàn)軍的標簽,或者,干脆就是一身鄉(xiāng)下人的裝束。

        這些人,大多是各支部隊派出的偵察人員。

        完了,這一下徹底完了。小石頭嘟囔著擤了一把鼻涕,走到墻角去蹲了下來。抬頭看見周克還站在那里,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坐下來吧,他說,商量一下,一會兒怎么過堂呀?周克哭笑不得,坐在他身邊的地上,周圍的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這是哪一支隊伍?周克問他們。小石頭說,問這有啥用呀,反正不會是我們要找的隊伍。周克沒好氣地踢他一腳,咬牙切齒地說,你說是送一船武器來給他們的,連哪個隊伍都不知道,鬼相信你?

        旁邊就是整編第八軍的軍部,一個被戰(zhàn)俘們稱作“黃連長”的傷員說,怎么回事,你們運送武器走錯路了?

        看見周克難堪之至地點頭,人們露出愕然的表情,這時再看沮喪的小石頭,他們的戒備之心淡了許多。黃連長也蹲了下來,親切地將手放到小石頭肩上。要沉得住氣,他說,這一帶現(xiàn)在很亂,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他們要搞清你們的問題,目前也比較困難。

        這話不無道理,小石頭不由得笑了笑,回過頭看周克,他已陷入沉思中。他對國軍各部隊將領的履歷專門做過功課,想著想著便豁然開朗。你沒說錯!他點著小石頭的鼻子說,是的,我們是給整編第八軍送武器來的,因為,因為第八軍的周代軍長是你姐夫的老朋友嘛!

        小石頭張大了嘴,臉上的表情變成了一張定格的膠片,好像斗雞眼似的翻白了眼烏珠看著他。別拿我取笑。過了一會兒,他說。周克撫摸著他的一只手,手背上有潰爛的凍瘡。更多的難友圍在了他倆身邊,周克只好盡量把話說得更婉轉(zhuǎn)一些。對不起。我沒取笑你,他解釋說,周軍長是黃埔六期和黃埔軍校高教班第一期的畢業(yè)生;張家姐夫呢,當年正好是高教班班主任徐培根的副官,這個班的窮學生不少,珊姐又很好客,星期天常常去她那里吃梅干菜捂肉的,少不了這位周同學啊。

        小石頭的喉嚨里咕嚕響了一聲,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去。我餓了,他拍著木門,隔著門板上裂開的縫隙試探地詢問持槍的看守兵,能給點吃的嗎?黃連長和他的戰(zhàn)友們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過了兩秒鐘,他們的臉上浮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進了戲園子一樣??词乇埠荏@訝。你想找死?他說。他把槍刺對準小石頭伸出門縫去的手,小石頭趕緊縮回來。我姐夫是你們周軍長的老哥們兒,這家伙厚顏無恥地叫嚷,你們這叫什么待客之道?

        審訊他們時已近傍晚,那時小石頭真的餓壞了。他蔫耷耷地進了審訊室,押送的士兵搡他一把,他隨手就坐在了地板上。一名少校默默地瞧著他們,臉上籠罩著一片陰郁和無奈的寂寞表情。我是周軍長的副官,他直截了當說,軍長沒工夫聽你們胡扯淡。張某人憑什么特意送一船槍支過來?如果是去年,他在國防部還好解釋,而今他去了華中,他吃飽了撐的?第八軍就缺這一船槍支?

        小石頭那樣不知所措地,像小孩子似的傻笑著,讓周克感到臊得慌。少校轉(zhuǎn)過臉,疲倦地眨巴了幾下憤懣的眼睛,向他抬起下巴。你有什么可解釋的?槍刺離他的臉不到一尺,冰涼而晃眼。前幾天珊姐,就是張將軍的夫人請我們吃飯,給我們看從前的相冊,周克聽見自己顫抖的,語氣卻很堅定的聲音,我們看見一張照片上有五六位當年的同學,現(xiàn)在都是在徐蚌戰(zhàn)地的軍、師長,我們跟珊姐說,愿意替她給每位長官送一車武器去,聊表敬意。

        她是宋美齡嗎?少校說。他打開腰間的槍套,拔出左輪手槍。除了蔣夫人誰會有這么大的氣派?他把槍口對準他。周克閉上了眼睛。少校帶著被愚弄的口氣說,你們編的故事太拙劣,太缺乏可信度了!他的手指一動,砰,一顆子彈掠過周克耳邊,強勁的風使他面頰生疼。又是砰地一聲響,小石頭倒在地上。別開槍!他抱著腦袋,整個身子在地板上像毛毛蟲似的縮成了一團,求求你長官,有話好好說啊!

        這就是他們的“過堂”,周克說就是那么一次,因為當天夜里就轉(zhuǎn)移了,那副官再也顧不上聽他們繼續(xù)“胡扯淡”。他們被押回牢房時,俘虜們已經(jīng)開過飯了,冬日的黃昏天色凄清,小石頭哭泣著說,我又冷又餓,我他媽的還是死了的好啊。周圍的人漠然地看著他,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黃連長說,別哭啦,這里是戰(zhàn)地,不是你老婆娘家的熱炕頭!

        一名勤務兵過來了,手上拿著幾個饅頭,軍長副官給的,他說,讓看守兵打開門。聽副官說,你們的故事啊總的來說還是編得不錯,勤務兵告訴他們,至少,沒看見過那張照片的人,是編不出來的呢。

        凄厲的軍號聲響了。集合號。汽車的發(fā)動機在點火,騾馬在嘶叫,凍硬的場地上士兵們奔跑的腳步,如平地刮起的旋風卷起了一陣灰色的塵埃。小石頭剛吃完一個饅頭,正想吃第二個饅頭時,牢房的門再次被打開了,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虎視眈眈站立兩旁,那名中尉高喊,排隊上車,抗命者就地處決!

        他們被刺刀抵著后背爬上一輛大卡車。汽車猛地往前一沖,顛簸著向北方駛?cè)ァA雪的雨點伴著凌厲的寒風打濕了他們擠成一堆的身子,前后的卡車頂棚上都架著機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們。黃連長說,誰也不要亂動,不要喊叫,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白白地送死。周克說,是的,小石頭你一定要堅持到底。

        三門灣圍墾的鹽堿地上有一些灌木叢,遠處光禿禿的山坡上除了石頭,只有幾間茅草屋。我向太陽和風傾訴,告訴它們我的寂寞和憂傷。前方是潮起潮落的大海。子榮被分配到離我5里地的另一個村莊,旁邊是公社所在的小鎮(zhèn),而我卻到了這個半農(nóng)半漁的生產(chǎn)隊。陪伴我的色彩很單調(diào)。海是藍的,道路是褐色的,海灘是黃色和黑色的。暴風雨襲來時,閃電照亮了海灘和天空,我站在灌木叢旁,張開雙臂,任憑苦澀的風雨和黑色的浪潮撲面而來。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荒謬的英雄,跟當年的小石頭相似。

        子榮的喊聲跟著風傳過來,我聞到濕潤的泥土中夾雜著新鮮牛糞的氣味。頭上戴一頂爛草帽,扛著鋤頭,褲管挽得高高的,子榮已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伯伯。他手上拿著一張報紙,跑近我說,石杭生了不得啊,他的官兒越當越大了!

        報紙上有一張照片——運河船廠抓革命促生產(chǎn)。石杭生坐在船臺上,身邊簇擁著十來個女青工,如同鮮花盛開的村莊。他的身份是廠黨委副書記、革委會副主任??h團級的工廠啊,級別比公社書記還高了!子榮以一種抑揚的、顫抖的聲音對我說。我撓撓頭。操,我說,這是他的造化,你不用羨慕嫉妒恨,誰讓你爸沒去做烈士呢。

        我跟子榮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我們?nèi)ジ悴⊥税?,這是回老家的唯一途徑了。我們沿著泥濘的田埂往鎮(zhèn)上走去。山腳下有一間孤零零的茅草屋,我們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站在門前,背后綁著個嬰兒,茅草屋里還有個孩子在大聲啼哭。婦人的臉色蒼白,眼圈是紅的,她顯然是剛剛哭過。我沒心沒肺地笑了。小芳!我說,我沒搞錯吧,她的名字叫小芳,4年前差點讓你成了她家的招贅女婿。子榮的臉白了,迅速地轉(zhuǎn)成緋紅。那是大隊支書介紹的,我有啥辦法?他說,后來你叫我裝羊癲風,她家才不要我了。

        我們走到公社衛(wèi)生院。子榮站在門口張開雙臂,讓我搜他的身。不騙你,我身上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他嘟噥著轉(zhuǎn)過身去,湘九你就出一回掛號費吧。我沮喪地抱起雙臂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突然發(fā)現(xiàn)掛號室穿一件臟兮兮白大褂的老阿姨離開了窗口。我趕緊走過去,把一只手伸進小窗,子榮驚惶地捂住了嘴。我拿起兩本病歷卡轉(zhuǎn)過身去,差點撞倒兩個剛下課的赤腳醫(yī)生。一位仁兄拽住我的胳膊說,你怎么回事?我說,這是我剛才忘在這里的。子榮飛快地逃到了十幾米外的供銷社門口。我走出公社衛(wèi)生院,跑什么跑,你這個羊癲風,我說,再跑我就喊革命群眾把你抓??!

        我向供銷社營業(yè)員借了一支圓珠筆,就在柜臺上填寫子榮的病歷。全身肌肉抽動及意識喪失。每次發(fā)作超過30分鐘。智力相對低下。自訴出生前未進行產(chǎn)前診斷。等等。子榮摁住我的手,他的腮幫子抽搐著,真的很像羊癲風即將發(fā)作的樣子。這是你還是我?他低低地向我吼叫著,我怎么就成了這般模樣!

        我的病是預激癥候群。我甩開他的手說,一激動就會心動過速,隨時可能發(fā)生意外。誰也不要令我激動,我揮著手警告他,你不行,大隊支書不行,公社書記也不行,你的明白不明白?

        分管知青工作的一位公社副書記精疲力竭地看著我們,不是我跟子榮兩人,而是一群鬧病退的杭州知青。他對一個哭訴自己患了重癥肌無力的知青說,讓你干活你就肌肉無力了,拉屎怎么不會拉在床上?那知青愣愣地看著他,僵立的身體微微顫抖,大約五六秒鐘后,我們驚叫起來,看見他腳下出現(xiàn)了一攤黃乎乎的尿水。屋子里突然變得非常寂靜,那知青沒有說話,他叉開雙腿像圓規(guī)似的站在那里,眼睛里是一種到達極限的無奈和破罐子破摔。副書記張大了嘴,雙唇顫動,似乎想發(fā)怒又想哭。后來他把頭抱在雙手中,走吧,他聳著肩說,我給你們蓋章,統(tǒng)統(tǒng)去縣里去杭州反映吧,貧下中農(nóng)留不住你們了,連最高指示也留不住你們了,我一個人微言輕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我他媽的、他媽的還做什么惡人呢?

        我們的一切努力仿佛一團糨糊似的融成一個愿望:回城。我和子榮沒錢買車票,于是就背著鋪蓋翻山越嶺往家走。夜里躺在涼亭或路邊人家的屋檐下,像兩個吉卜賽人。走到縣城了,子榮傻傻地站在一所學校門前,瞧著一盞電燈泡汩汩地流淚。他喃喃地說,我又看、看見電、電燈了!我坐在屋檐下的水門汀上,踢他一下,把背包里的文稿拿出來,我說,讓我重溫一下在電燈下讀周克回憶錄的美好感覺。

        當年唯恐家中再遭不測,我讓子榮把周克的文稿都帶到了鄉(xiāng)下去。七八個冬去春來,這些泛黃的稿紙已變得十分脆弱,仿佛風一吹便會如碎片般散去。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文稿,湊著路燈光閱讀久已泯滅的歷史。我又聽見了凄厲的軍號聲,看見一群俘虜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爬到卡車上去,一個年輕人在發(fā)抖,合著雙手向黑夜中看不見的神明祈禱。平坦的草地、田野、丘陵、沉默的村落,映襯著憂傷的天空,沿著與地平線并行的道路移動。遠處是炮兵陣地,長長的榴彈炮炮筒伸向半空。汽車就在離陣地不到兩公里處的一個村落停了下來,中尉說,下來吧,排好隊,一人發(fā)一包美國餅干!

        子榮的雙手冰涼,他冷得渾身直打哆嗦,他說,你曉得的,你曉得我根本沒有羊癲風,我是為了回城才生這個病的。石杭生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no,他說,癲癇診斷書已落進你的檔案袋,你的否認無效。他靠在沙發(fā)背上,拿起茶幾上的香煙,你是我的老同學,我可以證明你下鄉(xiāng)前沒有發(fā)過羊癲風,他把腳擱到茶幾上去,請問,這種證明有什么用嗎?

        從不抽煙的子榮從兜里摸出一個打火機,抖瑟瑟地打了好幾下才打出小火苗兒,卑躬屈膝地湊到那家伙嘴邊。子榮說,求求你,把我招進船廠來吧,我爹去世了,我媽沒有勞保,我家的定息被取消,存款都被凍結(jié)這么多年了,我們母子倆總得活下去?。∈忌炎炀沓闪艘粋€圓圓的屁眼,一個接一個煙圈圈兒從那屁眼里出來,裊裊地飄散在辦公室的空間。難啊,他搖搖頭,以一種拉長的裝逼的聲調(diào)說,我作為一名領導干部,更要以身作則依法辦事的嘛。

        船廠到街道招工時,我和子榮找到廠勞資科長??崎L也是我們的老同學,從石杭生掛上紅袖套時就成了他的馬仔。馬仔知道我家與石家錯綜復雜的關系,拍著肥得可以戴D罩杯的胸脯說,沒問題,你的年紀大了些,去食堂燒鍋爐吧。我說,還有子榮,是否一起招了?馬仔愣了愣說,老子莫非成了肉店倌了,賣豬頭還要搭只腳爪?

        我這個豬頭盯著石杭生寬大的辦公桌,一沓報紙文件很整齊地碼在電話機旁邊。我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感覺,那張人民日報下面的兩只牛皮紙袋,就是我和子榮的檔案了。陽光從窗玻璃上反射進來,刺疼我的眼睛,我想只要我們賴著不走,總會找到機會的。樓道上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馬仔出現(xiàn)在門口,你倆還在這里呀?馬仔說,走吧,石書記日理萬機的,抽出這么長時間接見你們真夠意思了!我不吭聲,拿起茶幾上的煙點燃一支。石杭生笑了笑,老同學嘛,多聚一會兒應該的。他說,你有什么事匯報?馬仔遲疑了一下說,會議室有幾個新招的特長生,請你目測一下。

        我見過那幾個特長生,藝校畢業(yè)的女文青,馬仔說招來做廠宣傳隊骨干。石杭生對我說,我過去一下,10分鐘就回來。我在煙霧后面點點頭。

        他離開了,我立刻站起身,把手里的煙掐滅了,向子榮擠擠眼,讓他走過去給我把門望風。

        子榮成了一條毛毛蟲,蜷縮在門邊驚惶地東張西望。我撲向?qū)懽峙_,迅速地抽出牛皮紙袋,果然,兩只袋子封面上分別寫著我和子榮的名字。我抽出子榮的癲癇診斷書,向他揚了揚,我看見他的臉色倏地變得蒼白,眼眶里滾出淚水。我又拿起自己的檔案袋,把預激癥候群的證明也抽了出來。子榮拼命地向我擺手,指著辦公室對面的廁所,要我趕快去那兒把材料給處理了。我卻忙著在石杭生的筆筒里找筆。

        幸虧都是用的英雄牌碳素墨水。我平靜地說。我的手卻在發(fā)抖。我在我和子榮的表格上找到回城原因這個欄目,將病退兩個字圈掉,寫上照顧家庭四個字??瓷先?,跟原先的字跡也沒太大差別。我滿意地站起身來,把檔案袋放回原處。我說,沒想到我還有這么一手。子榮啊,將來有一天,你要把這張表格拿回去,鑲在紅木鏡框里掛到你家的墻上去。這真是值得留作紀念的歷史文物呢。

        子榮痛苦地咬著嘴唇,根本說不出話來。我沖到走廊上去,沖進男廁所,謝天謝地,廁所里鬼都沒有一個。我把撕碎的診斷書扔進蹲便器,嘩,水箱里的水一下子瀉下來,剎那間將它們沖得無影無蹤,聽上去簡直像天籟。

        那天晚上石杭生他媽來到我家,先去看了看躺在病榻上的我媽,然后把我拉到門外去。你怎么得罪杭生了,他說要把你送去勞動教養(yǎng)?我身上出了一陣冷汗,虛弱地靠在墻上說,他還說了些什么?老太太看著我,憐憫地搖搖頭。他在家里喝悶酒,她說,他對著墻上鏡框里你們小學畢業(yè)時的合影,吐唾沫似的吐出一句句罵人的話:王八蛋,狗崽子,你這個下流、骯臟、捧不起的阿斗,反動派的孝子賢孫,殘渣余孽。

        誰在陪他喝酒,那個勞資科長嗎,那個馬仔?

        沒有,只有他自己。老太太說,馬仔要帶一個新進廠的姑娘來,說是市里哪一個老部長的女兒,他說別來,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我揮揮手,你去陪我媽聊天吧,我去陪他喝酒。我對石杭生媽說,我今天心情也不好,最后陪他喝一回,明天就去勞教算了。

        別跟我吐這些臟字眼,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新貴,我拎著一瓶1942年產(chǎn)的英國威士忌走進他家。我說,這瓶酒是我媽帶到香港又帶回來的,老子把它埋在天井里梧桐樹下,你們抄家時沒抄出來,今天咱倆把它喝了!老子忍辱負重地從鄉(xiāng)下回到杭州,不是來向你們這些新貴磕頭求饒的。我問他,孝子賢孫怎么了?想當年,我阿爸參加臺兒莊戰(zhàn)役,參加桂南戰(zhàn)役,和鬼子拼殺得血流成河,莫非反而成了中華民族的罪人?我要是你這樣的“烈士子弟”,在出口傷人之前可要認真考慮考慮。周克告訴我,那天夜里槍一響,你爸他們就像兔子似的亂跑亂竄,一點不聽他這個地下黨指揮,要不怎么的也能多逃出幾條命來。好吧,你把我送去勞動教養(yǎng)吧,我媽就拜托你們家照顧了。

        我把琥珀色的威士忌對著電燈泡,那香味令人想起二戰(zhàn)時的印度蘭姆伽基地,我父親把這瓶酒帶上飛機,抱著殺身成仁的決心跟盟軍將領們談笑風生地穿越駝峰航線。我的聲音很平靜,像是談論天氣或者運河里的駁船似的,石杭生聽著卻不禁哆嗦起來。他奪過酒瓶子,汩汩地將酒倒進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他把酒灌進喉嚨說,你做得太過分了,你像個土匪,你他媽的遲、遲早會把我給連累了!

        風吹進他家天井,我的身上全是冷汗。我笑笑,拿起酒杯跟他碰一下。街上沒有霓虹燈,昏黃的路燈光剪出老舊房屋和樹木的輪廓。一個穿著肥大軍褲的少女從拐彎處走了過來,腳下的黑皮鞋在幽暗的布店門前閃著清冷的光。她身后緊跟著勞資科長,那張胖臉上堆滿太監(jiān)似的笑容。這才是名副其實的一只豬頭,我抿著1942年產(chǎn)的英國威士忌說,他給皇上送嬪妃來了!

        嬪妃略顯吃驚地看著我倆,那種正宗干部子女的矜持從她身上奔涌而出,馬仔搬過來一張竹椅子,她摸出手帕揩了揩并不存在的塵垢,然后才優(yōu)雅地坐了下去。石書記,她說,謝謝你把我和三位同學招進船廠,不知我們以后是專職搞宣傳呢還是另有其他的崗位?她的聲音很好聽,像樹上的夜鶯在說話。喝多了的石杭生眨眨眼睛,用一種夢幻的目光看著她,遲遲疑疑說,你想做什么工作?

        去食堂燒鍋爐,我說,他給我安排的,說我年紀大了,我響應號召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把大好時光都扔進海里去了。

        馬仔推開我,他咬牙切齒說,沒問你,你插什么嘴!

        我睜大無辜的眼睛,貌似很委屈般看看那名叫曉紅的嬪妃,又看看皇上。風吹起嬪妃長長的秀發(fā),飄拂在朦朧的燈影中,她好奇地打量我。我猜想她很明白馬仔是個奸臣,那么我可能就像個忠臣了。果然,夜鶯開始唱歌了。她說,你也是剛進船廠的嗎?看上去年紀不算太大呀,為什么不能學點技術呢?馬仔愣了愣,想說話被石杭生攔住了,石杭生醉眼蒙眬地說,你看他有多大了?

        女人嫣然一笑。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十七八吧,她說,不會超過40歲。

        我聽見石杭生的仰面大笑聲,那笑聲像一塊尿布似的嘩啦啦撕碎在夜空中。我欲哭無淚,我的臉上掠過一陣陣痙攣。我剛過27歲生日,他比我還小一歲半,石杭生彎腰捧腹,孩童似的拍著巴掌說,你、你是不是讓他太傷心啦!

        我記得我端起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我聽見那女人說對不起。我的思想漂浮在遙遠的印度洋和三門灣的大海上。我看見我們的酒杯里盛滿灰色的歷史塵埃,我的老子和我就像這塵埃里的一顆微粒。我說,你不用說對不起,我覺得自己確實比40歲還老了。石杭生高興起來了,他感到我對他的不敬和放肆終于得到了應有的回報與懲罰,他的憤懣情緒因此而得到充分緩解。后來他用一種恩賜的寬宏語調(diào)問身邊的馬仔,除了去燒鍋爐,你還能給他找個更合適的崗位嗎?馬仔想了想說,去鍛工車間,打鐵,這也是技術工種。石杭生轉(zhuǎn)過臉向我說,對,你,還有子榮,都給我好好地打鐵去,徹底改造你們的世界觀。

        我和子榮扛著鐵鍬,推著一輛煤車從碼頭走向鍛工車間,我們看見那個曉紅走過來,她仍然穿著肥大的綠色軍褲,黑色中跟皮鞋,她指著我說,哈,你要請我客,沒我替你說話,你就去食堂燒鍋爐了。我說,對不起,我請得起客的只有珠寶巷口那爿燒餅油條店,那里顯然不是你這種身份的人去的。曉紅努起鮮紅的嘴唇說,那怎么辦,你請我喝茶吧!星期天,柳浪聞鶯茶室,一毛五一杯綠茶,你總不會請不起吧?

        星期天,春寒料峭,外面風挺大,冰涼地灌進我單薄的衣服里,我打了個寒噤,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高度的警惕性。我去叫子榮,子榮說,那女人叫你請她喝茶,我跟去當電燈泡嗎?街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空曠而寧靜,不多的行人不疾不徐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我說,我們都是電燈泡,不,以后連做電燈泡的機會都不一定會有,我猜想,她是想通過我們了解石某人啊。

        這么個黃毛丫頭,能有如此心機?子榮不以為然說,不是才從藝校畢業(yè)的嗎?

        另外幾個姑娘是剛畢業(yè)的,她不是。我深思熟慮地說。她的年紀顯然要大一些,可能有二十三四了。你看她跟我說話的樣子,像個剛出茅廬的小姑娘嗎?馬仔在給她和石杭生拉皮條,她當然要作一番調(diào)查研究了。

        我的感覺很準確,曉紅在建設兵團待過兩年,當然,她在師團機關搞宣傳,一天農(nóng)活也沒干過。在柳浪聞鶯的樹陰下,姑娘側(cè)身而立,淡淡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穿了一件紅呢子風衣,圍一條格子圍巾,手上拿一張浙江日報。我覺得這整個形象和環(huán)境就像某個溫柔感傷的電影畫面,離我們十分遙遠,不是我們所能欣賞的。

        在避風的茶室的某個角落里,這個既想進宮做娘娘又害怕上當?shù)呐耍盐液妥訕s幾次三番搞得無話可說。子榮眉頭緊鎖,雙手揪著早早開始謝頂?shù)念^發(fā)。他說,敵人把我舅舅和他阿爸等人關在一間農(nóng)舍里,準備天亮前統(tǒng)統(tǒng)槍斃。女人說,為什么要轉(zhuǎn)移到那里去槍斃他們,為什么不在此前就動手呢?我說,此前戰(zhàn)場還沒有打響,因此對方不急于甩掉包袱。女人喝了一口去年的龍井茶,然后皺眉蹙首想了一會兒,她說,這不太符合邏輯,對方知道自己是去前沿打仗的,何苦還帶著他們?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說,不到最后時刻誰也不會輕易下令開槍的,革命派反動派都是人嘛。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最后時刻是誰造成的,是子榮你舅舅,還是石杭生他爸呀?子榮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你說呢?他反問對方,他們聽到前沿陣地已經(jīng)響起了槍炮聲,他們還不越獄突圍豈不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這個問題總算放下了,曉紅撿起另一個問題。她說,你舅舅和另外幾個突圍出來的人,其實并沒有親眼目睹石錢潮的犧牲??!是的,敵人的機槍響了,亂跑亂竄的人都倒在了地上,石錢潮應該是其中的一個。你說的是“應該”,而不是必然,她用審訊的口氣指出這一點。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后來你舅舅他們?nèi)フJ尸沒有,拍下照片什么的沒有?

        子榮快崩潰了。他抱著頭,整個身心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我也一樣。等到他們有機會重返那里時,已經(jīng)好幾年過去了。我說,當年,當?shù)氐陌傩胀诹艘粋€大坑,把他們掩埋在一起。莫非你還能把墓掘開,重新去辨認那些尸骨嗎?辨認得清嗎?

        我轉(zhuǎn)過臉,抬眼望向西湖,天空變成了淡藍色,梧桐樹的枝杈如無數(shù)冤魂的手伸向半空,一片葉子在陽光中旋轉(zhuǎn)著。我終于不得不說出我在周克回憶錄中讀到的、一個誰也不愿意說出來的事實。我說,其實那個現(xiàn)在叫作烈士墓的大坑里,埋的不全是這一邊的人,當時被奪去武器、被暴動者打死的七八名國軍官兵,也都被掩埋在了一起。

        我們對這女人的疑問報以苦笑,這個時代有無數(shù)的假黨員、無數(shù)的叛徒和特務,作為耳聞目睹過許多親朋好友身敗名裂的權貴后裔,她在這方面的敏感與謹慎可以理解。但是我們很難接受她。不管命運如何多變,石杭生總歸算是我們的朋友,她卻至少在當年不是。后來聽說,她家當時的處境其實很不妙,父親剛從“牛棚”出來,能否進入“三結(jié)合”領導班子還很難說,后媽也不待見她,而石杭生卻是一顆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一個月后,曉紅又把我們叫到了她家。

        我們站在西湖邊一棟灰色小洋樓的門前發(fā)愣。曾經(jīng)肅靜莊重充滿官僚氣派的豪宅,現(xiàn)在像座大雜院。樹上拉著兩根鐵絲,掛滿了大人小孩的衣服和尿布。她家住過的主樓眼下住著從前的司機,這人成了機關革委會的常委。我看見常委的兩個兒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酣睡,他們的頭發(fā)蓬亂,肚皮突出,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夢里吃油條。小花園里有一只腌菜缸,草坪上放著一盆蒼蠅嗡嗡圍繞的大醬。一個老人坐在低矮的廂房門口看報紙,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曉紅喊了聲,爸,爸,這是湘九,這是子榮。我倆點頭哈腰說首長好。老人笑了,摘下老花鏡說,我現(xiàn)在不是首長了,就叫我伯伯吧。

        我們理解了后媽為何不待見曉紅,兩間小小的廂房盛不下她啊。老兩口住一間,她住一間,燒菜做飯和接待客人都只能放在了戶外。老人跟我們談話時,那后媽坐在湖邊一張銹跡斑駁的長椅上發(fā)呆,滿臉的想不通。想不通當年她作為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學生,怎么會嫁給了這個山東老家有發(fā)妻的糟老頭子?想不通這女兒找個對象還搞起外調(diào)來了,誰知道對方要不要你呢?

        我和子榮重復了此前對他女兒說過的話,我說周克和其他幾位當事人還在,您老可以向他們了解詳情。時近中午,小花園顯得空寂而索然,老頭子沉吟片刻說,沒這個必要吧,嘿,我們只是閑聊罷了!淮海戰(zhàn)役時,我任團政委,對手就是整編第八軍。周克所說那位黃埔六期和高教班第一期的周軍長,就是在陳官莊附近被我們團俘虜?shù)陌 ?/p>

        春日的陽光隨著破落的樓臺水榭曲折流淌,一點一點地溫暖了老人的血脈,他開始回憶他的光輝生涯,頓時顯得精神矍鑠了,說到激動時他站了起來,眼睛很亮地睇視聽眾。我替他感到遺憾,他找錯了對象。我和子榮不是石杭生,不是烈士子女,而是狗崽子。我們很無奈地瞧著他,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子榮的肚子突然發(fā)出咕嚕嚕一陣響聲,我笑起來,我打斷老人家的話說,他餓了,這個反動資本家的兒子餓了,老伯,阿姨現(xiàn)在還沒做飯,還在湖邊曬太陽,我們只好回家去吃午飯啦。

        老伯說,曉紅啊,你請他們?nèi)ネ饷娉酝朊姘?,奎元館,吃片兒川。他女兒瞪了我一眼說,你還欠我一頓飯呢,這碗片兒川要你會鈔!

        老頭子沒說錯,越獄突圍確實發(fā)生在豫皖交界的陳官莊附近。周克說他們餓了一天一夜,發(fā)到手的只有一盒美國餅干。據(jù)說是從飛機上空投下來的,起初投送的是大米和面粉,由于可燃之物全被燒光了,后來只得改投熟食。得知這情況后周克便緊張到了極點,假如自己都無可果腹了,誰還會善待俘虜呢?

        周克跟黃連長攤牌,他說我是南京地下黨直屬支部的書記,但是缺乏軍事斗爭經(jīng)驗,希望你挑起指揮的重任。黃連長說,你的職務顯然比我高,你指揮我配合。周克一咬牙同意了,然后就悄悄地傳達到各位。那是傍晚時分,窗外是一片生銹的鋼鐵般顏色的天空,結(jié)滿冰霜的大地在嘆息,坍塌的農(nóng)舍,黑黝黝的塹壕,都顯得縹緲、虛幻和令人神傷。兩名看守兵豎起棉大衣領子,靠在門口的廊柱上抽煙。小石頭緊張地說,奪他、他們的槍,怎、怎么奪、奪呀?

        你跟著我跑就是,周克無奈地告訴他,奪槍和掩護都交給黃連長去安排,這里的人,誰的軍事素質(zhì)都比我倆強。

        風高月黑,腳下的大地微微顫抖起來,遠方在打炮。人喊馬嘶的聲浪隱隱約約傳來,天上還響起了飛機從低空掠過的隆隆聲。囚室中點著一盞油燈,黃連長朝周克看,看見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艱難地點了點頭。黃連長噗的一聲,將燈吹滅了。門外的看守兵走過來說,誰把燈吹滅的,拉出來,斃了!

        風吹滅的。周克告訴士兵。你把自來火遞進來,我們重新點亮它。士兵掏出鑰匙打開門說,自來火怎能給你呢,說不定你就拿去放火了。

        這是他在人世間說的最后一句話,緊接著他就被黃連長掐住了脖子。周克大喊一聲沖啊,一名華野的偵察班長如離弦之箭沖出門外,一拳把另一個看守兵打倒在地。周克閃到一旁,看見難友們蜂擁而出,周克喊,小石頭你跟著我!小石頭夾在人群中喊,我曉得,我曉得的,跑過東面那條河就是華野的陣地啦!

        黃連長和偵察班長在掩護他們。雜沓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被驚醒的中尉憤怒地端起了沖鋒槍。噠噠噠,噠噠噠,槍支在黃連長和中尉的手上同時跳躍著,小石頭從東面折回來,再也辨不清方向了。憤怒的槍彈拖著火光劃破黑夜,周克看見有些突圍者沒頭蒼蠅似的往四下里亂跑,有些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了。周克喊小石頭小石頭,驟然響起的機槍聲淹沒了他的喊聲。黃連長在他身邊突然倒下了,偵察班長一腳踢起他的槍,周克趕緊接過。他的手被灼熱的槍管燙了一下,他狠狠地扣下扳機。一道道閃電在戰(zhàn)地上空驟然亮起,巨雷般的炮火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滾過,使他連自己射出的子彈都看不清了。偵察班長踢他一腳說,首長,管不了你的小石頭啦,跟我走吧。

        周克感到很無奈很幸運。他跌跌絆絆地跟著這位班長跑出了包圍圈。這是一名極具方向感的優(yōu)秀的偵察兵。槍炮聲漸漸稀疏了,天空飄起暗淡的雪花,他們蜷縮在一條濕淋淋的河堤下面,凍得脊背上直打冷戰(zhàn)。周克說,他根本不敢站起來,因為站起身就能看見一堆堆橫七豎八的尸體。他們躺在結(jié)了冰的河面上,交錯相疊姿勢各異,手中的槍支都已凝凍在了一起。那些歪戴著軍帽的腦袋,那些仿佛是在親吻大地的臉頰緊貼在冰面上,令他多少年后想起仍然全身直打哆嗦。他們的兩眼空洞,青紫色的嘴唇傷心而迷惑不解地張開著,胸口裸露出燒焦的皮膚。他們沾滿血污的蒼白腳板很厚很寬,手掌上全是老繭。他們都是中國的農(nóng)家子弟啊!周克抹著眼淚對我和子榮說,他們沒有犧牲在抵御外敵的烽火中,卻死在了該死的內(nèi)戰(zhàn)的槍炮下。

        安息吧,石錢潮同志。周克跪在河堤上給小石頭磕了一個頭,喃喃地說,現(xiàn)在我們的責任,是去迎接新中國。

        我們把小石頭最后的這段經(jīng)歷摘錄下來,送去給曉紅老子看。老頭子說,我查了歷史資料,又找?guī)孜焕蠎?zhàn)友聊了聊,是的,是有這么一回事??上О。诎塑姷能婇L原先是李彌,后來升了十三兵團司令官,我們沒能抓住他,讓他躲在坦克里跑了。

        眼看他又要給我們上課了,我和子榮趕緊起身告辭。我說,您女兒呢,休息天怎么不在家?老頭子假模假樣地嘆了口氣,說,唉,女大不中留嘛。那后媽聽后嗯哼了一聲,撇起嘴說,找你們那位石書記去啦,嗨,都到這一步了,還管他老子是烈士呢還是叛徒?

        我和子榮松了口氣,這女人主動找書記聊聊人生談談理想去了,也就沒我倆什么事了。我倆跑到龍翔橋大排檔吃了一碗油渣面。抹著油乎乎的嘴巴走出大排檔時,勝利劇院的《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正好開場。吃面是子榮會鈔的,因此我很慷慨地摸出兩角錢買了電影票。劇場的燈光已經(jīng)關了,我們抓緊找到位子坐下來。子榮突然掐我一下,我說你干什么?他向左前方努努嘴,像不像潘金蓮和西門慶,他說,他們怎么也到了這里?

        我瞪大眼睛看過去,果然是這對奸夫淫婦。開始還算正常,后來,曉紅的頭靠過去靠過去,擱在了石杭生的肩膀上。銀幕上槍聲大作,德國巡邏兵向小樹林包抄過去,缺乏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年輕人亂成一團,有的拿手槍與端著機槍的德國人對戰(zhàn),結(jié)果命喪黃泉,更多的人遂四散逃命。這就是他老子,我指著一個躲在鐵路橋下瑟瑟發(fā)抖的家伙說,他肯定會成為烈士!瓦爾特操起了MP40沖鋒槍掩護他們逃跑。子榮說,這就是我舅舅嗎?唉,他要是也成了烈士多好,也不會受這么多年的罪了。

        我看見女方的嘴巴一直在動,不是吃零食就是在用花言巧語蠱惑他,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這女人真不給她那高貴的血統(tǒng)長臉,居然把這層紗也扔掉了。銀幕上打得不可開交,他倆卻漸入佳境,耳鬢廝磨已經(jīng)不夠了,曉紅半個身子都倒在了石杭生懷里。老實說,石杭生長得還是蠻像個人的,個子比我高,年輕瀟灑,一副官相。我看不清這女人的臉色,想必是眉似初春柳葉,臉若三月桃花,風情月意盡在這一番蓄意造成的曖昧之中了。

        天氣變得很潮濕。窗外天色陰晦,細雨綿延不絕地落在天井里。石杭生他媽絮絮叨叨地坐在我家數(shù)落和炫耀兒子。原來看中西門慶的遠不止一個潘金蓮,還有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李瓶兒等等,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我媽聽著她的嘮叨,不時瞟我一眼,相比之下,我就是一個沒人要的癟三王老五。慢著,我抬起手,終于作出暫停的手勢。別說這些女人了!我說,我告訴你,不管你滿意不滿意,你的兒媳婦已經(jīng)定下了,就是曉紅。為什么?因為啊,再過幾個月,你很可能就得做奶奶了。

        我的話屬于“惡毒攻擊革命干部”,惹得石杭生又要把我送去勞教了。他跟他媽說,曉紅是干部子女大家閨秀,怎么可能這樣呢?她看得起我,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氣。老太太卻根本聽不進,啥大家閨秀啊,她老子在山東窮得沒飯吃,當兵時明明是為了活命,現(xiàn)在卻口口聲聲為了革命!她在天井里跺著腳嚷嚷說,一個從小連塊手帕都叫保姆洗的大小姐,將來讓我給她做老媽子嗎?再說她老子到現(xiàn)在還沒解放呢,你給這種人家做女婿遲早會影響前程!

        下班回家要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河堤,曉紅在一個廢棄的小碼頭旁候著我。我驚訝地說,你站在這里干啥,車胎漏氣了嗎?這女人也不答話,徑直走到一間破屋子門前。我跟在她后面說,你是要找我算賬?那你就冤枉我了,我是為了你們把關系早日確定下來,省得他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女人冷笑了一聲說,謝謝你,你的好心讓我成了被他母親討嫌的女人,還成了一個未婚先孕的婦人,我現(xiàn)在不能嫁到他家去了,我只能嫁給你了!

        女人要我進破屋子去說話,我死死地抓住門框不敢進去。我說有話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說清楚。女人說,事情惹到你自己身上你就想避嫌了,你像個男人嗎?我說,我是不是男人你說了不算,我對象說了才算。女人伸出手來擰住我耳朵,狠狠地轉(zhuǎn)一圈,疼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她說,我現(xiàn)在就是你對象了,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個男人?

        河埠頭泊著幾條駁船,甲板上有兩個正在生火做飯的船娘,狐疑地盯著我們看。其中一個說,這小媳婦像條女漢子。另一個船娘朝我揮揮手,年輕人,跟自家媳婦討個饒算啦,不丟人的!曉紅突然笑出聲來,她說,看來我真的只能做你媳婦了,我今天就跟著你回家去看你媽。

        我的腿一軟,差點就跪了下去。麥橘色的夕陽落下嘲弄的光焰,收割完莊稼的田野陷入令人不可思議的沉寂中,老樹昏鴉倒映在運河水面上,風吹起碼頭煤炭的微粒在半空中飄浮。我說,你饒了我吧,我媽可沒這個福氣。她仍然擰著我耳朵說,什么福氣?你也不是沒去過我家,我家的處境現(xiàn)在跟你家也差不了太多了!我說,不,你老子很快就要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了,你會重新成為一名官家小姐,一名女衙內(nèi)。我的消息來源絕對可靠,我抬起一只手向她發(fā)誓說,你回去讓你爸找高層的關系打聽一下,或許會更清楚。

        她的手松開了。我搖晃著腦袋,像一只土撥鼠靠在那扇破門上喘大氣。說具體一點,曉紅命令我,不然我還是跟著你去看你媽。西北風從運河的上游刮過來,吹拂起這女人有些零亂的青絲,我覺得她不像潘金蓮,像孫二娘。我的牙齒在咯咯地響。過了幾秒鐘我伸出四個指頭。三公一母,我說,明白嗎,在北京被抓起來了。這對你爸他們這幫老家伙來說,是不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她懵里懵懂地看著我。過了好長一會兒。她依然懵里懵懂地看著我。我的額頭濕漉漉的,眼窩里潮滋滋的,沒辦法跟她說得更清楚。這個消息是周克悄悄地告訴我的,來源是那位當年帶他突圍脫險的偵察班長。此人后來到了中南海警衛(wèi)局,周克這個老右派,居然還保留著這樣的老關系。

        “哇”地一聲嬌叱,曉紅又擰住了我的耳朵。哈,我明白了!她抬起另一只手,拍一下我腦袋,是的,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她終于想清楚了。好像一股浪潮將她沖刷了一下,把她對我的憎恨沖刷掉了?,F(xiàn)在她看我順眼多了。她說,你沒騙我吧?諒你也不敢造這么大的謠。她剜我一眼,徹底放開我說,好吧,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我爸重新上臺了,還有石杭生他媽說話的份嗎?她把雙手叉在腰上大聲說道,別說沒這回事,就是真的未婚先孕了,只要是她石家的種,那老太婆還敢把我趕出門去?

        小聲一點,我提醒她,船上的人都在聽呢。船娘們果然豎起耳朵在聽,還有一個半大孩子,不知何時從船艙里走了出來,傻傻地看著我樂。長長的口涎從他嘴角淌下來,這是一個低能兒。

        我也是個低能兒,我把這位送上門來的根正苗紅的小姐,又生生地退還給了石杭生。

        關公也有走麥城的時候,何況石杭生。老頭子們額手稱慶之日,正是他落魄之時。偉大領袖的紀念堂在北京落成那天,全廠職工排隊站在會場,聆聽天安門廣場傳來的講話聲。當高昂的《國際歌》聲響起,準備散會時,平時跟石杭生頗有些矛盾的一把手,突然上臺宣布進入“說清楚學習班”的人的名單,第一個就是他。

        需要清查處理的是“追隨林、江兩個反革命集團造反起家的人、幫派思想嚴重的人、打砸搶分子”。我覺得石杭生好像都不太排得上。他的問題,主要發(fā)生在擔任中學紅衛(wèi)兵小頭目那個階段,錯誤毫無疑問是嚴重的,但他那時畢竟只是個響應號召的“憤青”,還談不上追隨林和江吧。若說參與過打砸搶呢,跟北京的“西糾”“聯(lián)動”之類相比,他的輩分和作為,恐怕也是連當個孫子都有些勉強的。

        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當過機關革委會常委的司機一家搬走了,工人們忙著重新裝修小洋樓和整理花園。軋草機在草坪上歡快地唱歌,主樓大客廳窗明幾凈,曉紅她老子摘下眼鏡說,二位又來啦,坐吧,坐長沙發(fā)上。我和子榮畢恭畢敬地坐下,接過小保姆端來的茶水。老頭子靠在沙發(fā)上說,這是機關事務局昨天送來的雨前龍井,我都十來年沒嘗過了。

        我用一種很斯文的動作,淺淺地抿了一口茶水,開始敘說我的觀點。一邊說一邊拿起茶幾上的紙巾擦拭額角上沁出的汗珠,然后又擦臉和脖頸。我小心翼翼地說,部長,我絕不是替他辯解,只是覺得,若說我和子榮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石杭生呢,也就算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干部吧。

        天花板上飛翔的安琪兒在看著我們,我臉上的表情比安琪兒更純潔更虔誠。樓上一間臥室的門打開了,部長女兒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樓道上。她看看我和子榮,又看看她老爸,抬起手攏了攏零亂的頭發(fā)。她一步一步從樓梯上走下來,老頭子的臉色一點一點陰沉下來。她說,湘九的話沒錯,這些人應該區(qū)別對待。老頭子放下茶杯說,這里沒你的事,我現(xiàn)在是在接待群眾來訪。曉紅愣了兩秒鐘,抬高聲音說,怎么沒我的事?我也是群眾,而且是和他有密切關系的群眾。老頭子還未回答,她后媽咚咚咚地從廚房里跑了出來。后媽說,曉紅你別亂說呀,你跟這種人早就沒關系啦!

        曉紅不理睬她。曉紅沖著她老爸說,你從小怎么教育我的,做人要講良心、講原則對不對?你經(jīng)歷了多少次運動了,還沒看穿這一陣陣的潮起潮落嗎?老頭子的臉都氣黑了,砰地拍一下茶幾,說,你胡說些什么,你給我滾出去!曉紅抱著臂繞著客廳走了一圈,突然說,滾就滾,我干脆搬到石家去,跟他老娘去做伴得了!說著她就回到樓上去收拾行裝。后媽遲疑了一下,朝老頭子看,老頭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后媽追上半截樓梯,又跑了下來,我、我先給你拿藥。她端起水杯對老頭子說,你先服、服一片硝酸甘油吧。

        亂套了,全他媽的亂套了。我沖上樓去,抓住曉紅的手說,你給我冷靜點,這是對父母應有的態(tài)度嗎?接下來我輕聲說,夠了,再鬧就過了。下去,我又抬高聲音說,下去向你爸賠禮道歉,千萬不能辜負了老人家一片好心!我再輕聲說,這件事,總歸還得老爺子說話才行呀。曉紅這個女妖怪,美眸微濡,狠狠地甩開我的手,撲哧一聲笑了。她回到樓梯口,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邊哭邊向樓下說,對不起老爸,我錯了。

        石杭生身穿一件臟兮兮的舊軍大衣,敞開的領口露出蠕動的蒙著褐色皮膚的骨節(jié)。他的臉上有些浮腫,眼神暗淡,那松弛的有許多細碎皺褶的眼眶濕漉漉的。我把從食堂打來的飯菜遞進小窗口,他伸出痙攣的雙手,好像要抓住一個美好的記憶,抓住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一呼百諾的日子,他想給我一個無所謂的笑容,但是他笑得比哭還難看。他哽咽著對他的老同學湘九說,給我來一支,不,給我來一盒煙。

        馬仔被關在他隔壁,他抓著窗上的鐵欄桿說,給我也來一支煙。我點燃一支煙,隔著鐵窗送到他嘴上。馬仔深深地吸進去,緩緩地吐出來,噙著淚說,真他媽的香啊??词厮麄兊膬蓚€學徒工對我說,快走吧,不然把你也叫進來說清楚。我冷哼一聲說,憑什么,革命的人道主義還要不要發(fā)揚了?

        我造過的謠正在發(fā)酵。子榮拉著煤車經(jīng)過金工車間,看見工間休息的男男女女眉飛色舞地談論著石杭生與曉紅的傳說。一個女工疑惑地說,不可能吧,她的肚皮沒有大出來呀。另一個饒舌的女工說,姓石的當不了官了,女方就趕緊去做了人流唄!看到子榮經(jīng)過,老娘兒們一齊擠眉弄眼地笑起來說,子榮,你跟他們熟,快說說,這對男女是不是分手啦?

        一向糯米湯團似的子榮,砰地扔下了車把。不嚼舌頭會死嗎?他拿起車上的鐵鍬朝老娘兒們晃了晃,他說,今日階下囚明天座上客懂不懂?不準胡說八道,我警告你們是為你們好。他的神態(tài)突然顯得很威嚴,女工們一下就噤聲不語了

        那天中午我提著食盒走過廠辦公樓,曉紅從樓里跑了出來。我去給他送吧,她伸出手搶我手上的食盒。我說,你就算了吧,我說起來是他的老同學老鄰居。你呢,一個姑娘,又在廠辦工作,還是回避一下好。曉紅一把奪過食盒,苦笑著說,現(xiàn)在我還回避什么?還回避得了嗎?

        正是午餐時間,許多人站在食堂門前和操場上看著我倆。曉紅不卑不亢地提著食盒走過去,肥大的褲管在風中飄拂,如同普希金時代貴族小姐去給十二月黨人送牢飯時飄逸的裙裾。廠里的一把手正好從辦公樓臺階上下來,曉紅迎面對他嫵媚地笑了笑,說,書記,沒人給你送飯嗎?一把手愣住在那里,半天才醒悟過來,他一抬腿,將一塊小石頭踢到了半空中,憤憤地說,丟臉啊,真他媽的給她爹丟臉!

        石杭生被囚禁的日子大約有3個月,起初我告訴他媽,他去北京學習了,老太太很高興,逢人便說,我兒子去中央黨校深造了,將來要做更大的官。兩個月后不對了,聽到了許多同類人被關進“學習班”的風聲。老太太忐忑不安地去了一趟馬仔家,一下子就戳穿了我的謊話。

        那天上午,省、市有幾位領導來船廠視察,廠里組織了一批女工在大門口載歌載舞地熱烈歡迎。廠區(qū)附近的居民紛紛跑來看熱鬧,誰也沒發(fā)現(xiàn)這個居心叵測的老太婆混在了其中。第一輛伏爾加轎車緩緩駛到廠門前,一位領導放下車窗,笑瞇瞇伸出手向廣大群眾示意。老太婆突然大聲叫起來,冤枉啊,我兒子太冤枉??!鬧哄哄的人群剎那間安靜下來,人們紛紛回頭朝后面看。他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被高高舉起的玻璃鏡框,里面鑲著一張烈士證書,然后才看見石杭生他媽。老太太像電影里的楊三姐那樣,緩緩地走到轎車前,緩緩地跪了下來。

        我和子榮聞訊趕到時,她已被領導的秘書攙扶起來,進入了辦公樓。臉色鐵青的一把手揮著手說,回去,回去,統(tǒng)統(tǒng)回車間去抓革命促生產(chǎn)!保衛(wèi)科的董超薛霸們像趕雞似的,伸出手驅(qū)趕大家。我當時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我對子榮說,從食堂后面繞過去。子榮點點頭,我倆穿過亂糟糟的人群繞到了辦公樓后面。我們看見老太太的白發(fā)在會議室的窗前飄搖,走到會議桌旁坐下來的幾位領導中,有一位正是曉紅她老子。

        烈士證書在老頭子們手上傳閱了一圈,他們現(xiàn)出莊重嚴肅的神情。即使剛才覺得很煞風景的人,現(xiàn)在也變得鄭重其事起來。黯然垂淚的老太太眼巴巴地瞧著他們,臉色蒼白而憔悴?,F(xiàn)在她的眼淚,好像是一種很吝嗇地流出來的眼淚,被實在是承受不了的重壓而從心頭一滴一滴逼出來的眼淚。她張開掉了兩顆門牙的癟嘴說,我只有這一個孩子,他阿爸為了新中國而英勇犧牲的時候,他還在我的肚皮里啊。

        兩個多月審查下來,一位領導說,查出多少問題?

        廠里的一把手愣了愣,看一眼石杭生他媽,顯然覺得不能當著她的面回答這個問題。曉紅她老子終于開口了,沒關系,老太太是自己人,他說,實事求是嘛,她會理解的。

        別說是一把手,連站在窗外的我也愣了愣。操,后來我對子榮說,老家伙這不是明擺著要保他嗎?問題還沒說,先把自己人三個字說了出來。你說他們到底還講不講規(guī)矩了?子榮像看白癡似的看了我一眼,說,你激動啥,輪得著你激動嗎?子榮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你到今天才明白嗎?這就是某些同志的規(guī)矩啊。

        一把手嘟囔了幾句話,我們站在窗外沒太聽清楚,但是,我們看見會議室的人,原本繃緊的神情都放松了。幾位省市領導的臉上,甚至有了笑容。我向前移一步,想聽得更清楚一點,卻看見了老頭子沖我一笑。主要還是紅衛(wèi)兵時期的那點問題嘛,老頭子提高嗓音說,你們廠里有沒有了解他這段歷史的同志啊,讓我們一起聽聽他們的看法如何?

        我推子榮一把,快逃!我說,我拔腿就往廠門口跑。子榮愣了一秒種,一下子躥到我前面去,像被獵槍瞄準的兔子似的。遠遠地傳來保衛(wèi)科長對董超薛霸的喊聲,快,快去鍛工車間看看,剛才我好像還看到他倆來著!喊聲使我倆跑得更快。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沖出廠門跑到了輪渡碼頭,正好有一條渡船將要離開。等等!我喊,然后猛地向通向船舷的跳板沖去,終于落到了甲板上。

        為、為什么要、要逃跑?子榮喘著粗氣,困惑莫解卻又心有余悸地問我。

        耳邊響著運河水面被螺旋槳劃破的水聲,我惆悵地看著緩緩向后移去的廠房、田埂和石埠。我倆只是螻蟻而已,老頭子根本不考慮我們的處境。我壓抑不住憤懣地告訴他,他要我們?nèi)ト^對案地作證,我們?nèi)チ?,不就成了阿木林?那小子當年的所作所為,叫我們怎么說才好呢?說重了,老太太和曉紅會跟我們拼命;說輕了呢,遲早,你我會被那個心胸狹窄的一把手整死。

        其實對于石杭生而言,我們的好心和努力都是多余,都是瞎操心。后來我們才曉得,當時,有許多北京市民上訴中央,要求清查某些高干子女在“紅色恐怖”期間犯下的罪行。個別領導人生氣了,在這些訴狀上批示說,這些人“是我們自己的子弟,是我們將來可靠的接班人,他們不應當是清查對象”。

        如果早點知道會有這樣的批示,我們還會去找曉紅她老子給石杭生說情嗎?回答當然是絕對不可能的。讓他關在那里,多吃點苦頭才稱我們的心!

        浮云。全是浮云。子榮指著我說,你是東郭先生,又指指他自己,我也是東郭先生。

        石杭生走出學習班就接到了新的任命書,調(diào)任交通運輸部門分管船舶航運的處長。看上去,只升了半級,其實是一個飛躍,全省的船廠、港口都要看他的眼色了。

        廠里的一把手氣得要死要活,他對上級派來的人說,這簡直是踐踏原則,毫無疑問,就是那個老頭子插的手!上級耐心地勸說他,杭生同志已經(jīng)作了深刻的檢討,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嘛。一把手說,什么深刻的檢討,我已經(jīng)查出來了,都是那個壞家伙湘九替他寫的!上級說,這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你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了好嗎?一把手氣得滿臉通紅,他嗓音嘶啞著說,我要向上面揭發(fā),他不符合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的標準。上級終于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站起身說,他不符合你符合?你比他大至少20歲吧,怎么就老是跟年輕人過不去呢?

        上級揚長而去,一把手癱坐在一張?zhí)僖紊?,哆哆嗦嗦地給自己點燃一支煙,一口煙還沒吐出就歪倒在了一邊。幸虧女秘書及時進去給他送文件,一聲驚叫跑出來拼命地喊廠醫(yī),這才救回他半條命。事后聽說,他辦公桌上有一張紙,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打了兩個惡狠狠的叉。我聞之渾身直冒冷汗。

        風和日麗,蝶蜂亂飛,這對經(jīng)歷了一番小小曲折的男女,終于在新新飯店舉行隆重的婚禮。那些喜歡嚼舌頭的老娘兒們,互相打聽有誰接到了邀請,亂紛紛地圍著子榮討喜糖。子榮說,他討老婆,出血的卻是我呀,這對吝嗇鬼只給了我100包喜糖,我掏自己的口袋,給他倆添了800包。

        這點錢,如今對子榮已是濕濕碎啦,他家的存款終于解凍了,他又成了資產(chǎn)階級小開。子榮搖搖頭,不是小開,是老K了。曉紅請他當婚禮主持人,他穿著西裝馬甲,脖子上扎個紅領結(jié),迎往送來的禮節(jié)很周到。新娘子父母坐在主桌上,同桌都是有身份的人。石杭生他媽對我說,我跟這些江北佬沒天談,坐你們那一桌吧。我說合適嗎?我們這一桌,都是只有身份證而沒有身份的人。

        我母親已經(jīng)來不了了,代表她來的是我大哥。終于回了家的大哥,身上帶著明顯的勞改場氣息,這社會中最不是人的遭遇都烙在他那溝壑縱橫傷痕累累的黑臉上。周克跟他套近乎,周克說我坐你旁邊,大哥說,別價,你應該坐主桌去。果然,石杭生過來了,說,周老師您代表男方親友坐主桌吧,您的資格砸過去,至少能砸倒他們中的一半。周克站起身又坐下了,畢竟當了這么多年牛鬼蛇神,他貌似很慚愧地說,談政治聊官場,再也不是鄙人的戲碼了。

        改正后的周克被安排到一個清水衙門當巡視員,有點油水的事,他都插不進手,閑著也是閑著,他想整理一下回憶錄拿去發(fā)表。我警告他,別傻乎乎的有什么寫什么,要搞點春秋筆法。當年的開蒙先生瞪著我這個不成器的學生說,啥叫春秋筆法,你小子怎么也學會了這一套?我說,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你不懂嗎?比方說小石頭臨死前的表現(xiàn),你怎么也得把他寫得英勇悲壯一些不是?你的書,不光是我們會看到,石杭生會看到,他的上級、部下和競爭者們也會看到的啊。

        周克瞪了我好一會兒,端起酒杯一口氣喝下大半杯。氣死我了,他痛心疾首地點著我腦門說,堂堂張家的小公子,被改造成了這般庸俗的小市民。這種文過飾非的馬屁東西,還是你去寫吧,發(fā)表了也別拿給我看,我當不了你的老師了。我笑瞇瞇地站起身,端起酒杯向他致敬,我說,你是我20年前的先生,你現(xiàn)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將來必定還是我的先生。你跟徐特立一樣待遇?。?/p>

        總的說來,這是一場快樂的婚禮。身披白色婚紗的新娘子,挽著西裝革履的新郎官的胳膊,容光煥發(fā)地周旋于賓客之間。有人說新娘子好福氣,嫁了個前程遠大的年輕干部。另外的人馬上反駁,要說福氣,還是新郎官嘛,找到了一個權高位重的老丈人。然后就有人出來作總結(jié)了,那家伙是新任船廠副廠長的馬仔,馬仔說,龍配龍鳳配鳳,這福氣是相互影響的,門當戶對才能天作地合。湘九,子榮,你們說對嗎?

        我和子榮同時點頭。我說,龍配龍鳳配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我們是小老鼠。子榮環(huán)顧四周說,有沒有合適的母老鼠啊,讓我們一人帶一只回去。

        新娘子曉紅立刻把她的女儐相領了過來。她介紹說,這是我小學、初中的同學,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正連級干部呢,我看跟你交個朋友挺合適。我看見子榮傻站在那里,好像跌進了一個夢里似的。這女儐相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臉上化了淡妝,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唇紅齒白,很挺拔地站在那里,好像七仙女突然出現(xiàn)在董永眼前。面紅耳赤的子榮慌亂地對她說,開玩笑,你跟我會門當戶對?你是鮮花我是牛糞堆。

        我笑了,周克笑了,我大哥也笑了。大哥說,子榮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現(xiàn)在是個名副其實的多金男了,不管哪個朝代,金錢與權勢都是最門當戶對的,你再也不是牛糞堆了。石杭生他媽更是興奮地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地拍著子榮的肩膀說,是的,是的呀,子榮你不是牛糞堆了,你也是鮮花盛開的村莊啦!

        老人陸續(xù)離開了這個世界,孩子們慢慢地長大。船廠先是承包,接著被書記廠長空手套白狼拿走,還引個洋名叫作“MBO”:管理者收購。誰反對誰就是改革的絆腳石。女工們在霧霾籠罩的廣場上跳勞保舞,音樂停下時就大聲地發(fā)牢騷。子榮下崗后傾囊而出,成了一家小外貿(mào)公司的大股東。我在家里寫小說。

        子榮給我打電話,他在曼谷。電話里傳來海鮮大排檔的氣味,他啜飲著冰啤,眼神迷離地瞧著窈窕嫵媚的泰妹。我提醒他,那是人妖,千萬別跟著去,否則早晨醒來會嚇壞的,躺在你身邊這個人,上半身是女的下半身是男的,完全可能,你從此再也硬不起來了。

        黃昏帶一種傷感的情調(diào)彌漫在湄南河上。涼風習習,吹拂寺廟旁綠陰遮天的大樹。一名街頭歌手在沙啞地唱著,歌聲孤苦落寞,使充滿鄉(xiāng)愁的人潸然落淚。子榮覺得那吉他的叮咚聲猶如湄南河的流水,淌過異國他鄉(xiāng)的河流山川,淌過人生的曲折與歲月的顛沛,把夕陽的余暉都變得暗淡了。

        “在遙遠的中南半島,有幾個小小的村落,有一群中國人在那里生活,流落的中華兒女,在別人的土地上日子難過,飽受戰(zhàn)爭的折磨。關心她美斯樂,看我們該做些什么,幫助他美斯樂,看我們能做些什么啊!”

        子榮不由自主地走到這位流浪藝人跟前。你是華人嗎?他問,這首歌的歌名叫什么?你唱得我都想哭了。他把200泰銖放到歌手腳旁的吉他盒子里。

        人到中年的歌手抬起頭,風吹日曬胡子拉碴的臉上布滿了人生的滄桑。謝謝同胞阿叔,他說,這是臺灣歌星費玉清的經(jīng)典老歌《美斯樂》,我唱得遠不如他。但是,我正是從美斯樂走出來的,我是中國國民革命軍第93師的后人。

        子榮說他愣了好長一會兒。他聽說過金三角,沒聽說過美斯樂。他坐下去,跟這位祖籍湖南的流浪者一起坐在了湄南河的河堤上。晚霞漸漸地淡去,霧氣和暮色融合在一起。歷史的畫面在天地之間顯得影影綽綽,有的早已靜止了,有的卻還在飄動,像老兵們的生命與靈魂,慢慢地凋零。

        60年了,這位歷盡坎坷的街頭歌手說,中國內(nèi)地易幟時,一支去不了臺灣的部隊,成了渡過瀾滄江亡命國外的殘軍,當時的建制叫709團。后來與只剩下幾百名同樣是殘軍的原278團合并,打出了國軍93師的番號。好不容易修復了一部電臺,發(fā)報至跑到中國臺灣的國民政府,尚未喘過氣來的對方說,請你部自行解決出路。

        為了解決生存問題,這支流落在海外的孤軍后來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仗。跟英屬印度國際軍團打;與老撾反政府武裝決戰(zhàn);為泰國政府平剿內(nèi)亂;越境突襲的解放軍,也曾幾度與他們兵戎相見。

        千瘡百孔的青天白日旗飄蕩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硝煙彌漫中,官兵們的心永遠地在流浪。隨著歲月的流逝,那段充滿悲酸的歷史轉(zhuǎn)化為一份沉甸甸的記憶。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落腳泰北后,困居高山密林中的93師后人,將他們的村落讀作“美斯樂”。

        大多數(shù)生活在美斯樂的人,只持有泰國政府發(fā)的“難民證”,他們只能在指定的居住區(qū)域內(nèi)走動,離開便可能被警察拘留。流浪者輕輕地撥動著吉他,晚風吹起他干枯的長發(fā),他終于苦澀地笑起來。他說,經(jīng)過30年的艱難爭取,我總算在去年加入了泰國籍,因此才能流浪到曼谷來啊。

        子榮對著手機大喊大叫。他說,湘九你快來曼谷吧,我倆一起去美斯樂做觀光客。我說,我連護照都沒辦,怎么快得了?你先去探探路吧,我下次再跟你去。子榮悶悶不樂地說,我一個人去多沒意思,再說你小子是中國國民革命軍的后裔,我又不是。

        子榮飛到清萊,租了一輛吉普車,駛向曲折蜿蜒的盤山公路。幾十年來,泰北的93師官兵及其眷屬逐步棄武務農(nóng),開荒種茶,原來滿山遍野的罌粟花已被綠油油的茶山和千株萬樹櫻花所替代。公路兩側(cè)山嶺連綿起伏,樹木蔥蔥郁郁,緝毒檢查站的警察對他這般的觀光客也很客氣,看完護照就手一揮:OK。

        一切比他想象中要好。置身山巔,猶如到了云南邊寨。下榻的旅館很干凈,餐廳面對淙淙山泉,菜單上有回鍋肉和麻辣豆腐。遮天蔽日的熱帶和亞熱帶植物的間隙中,隱現(xiàn)寺廟的金頂與農(nóng)家的泥墻、木屋或吊腳樓。很多人家的門口,可以看到去年或前年過年時貼的春聯(lián)與門神,路邊賣茶的小店門前飄揚著旗幡,一個大大的“茶”字讓他感覺不到身在國外。先生喝茶嗎?一位眉目清秀的姑娘說,我家的茶葉跟龍井炒青的制作工序是一樣的。

        子榮又愣了好一會兒。你是93師的后人?你祖籍在哪個省,回去過嗎?姑娘笑起來,好像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詢問。電視里看到過中國,但是從來沒去過,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她臉上在笑,聲音里透出深深的惆悵與無奈。子榮拍一下腿,說,什么叫這輩子?你才多大呀,肯定有機會去的。你家的茶葉怎么可能跟龍井一樣炒制,莫非這里還有杭州老鄉(xiāng)?

        令他大跌眼鏡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外公就是杭州人。那姑娘說,仍然笑吟吟地看著他。子榮的感覺很虛幻,他那雙沾滿泥漿的旅游鞋好像踩在山巔的云霧中。后來他坐下來,瞧這姑娘給他沏茶。姑娘指著墻上的鏡框說,你看我外公年輕時的照片,是不是很帥啊!他重新站起,仔細地看照片。發(fā)黃的黑白照片上是個掛少校軍銜的中年人,大蓋帽武裝帶,腰上佩一支勃朗寧手槍,在青天白日的帽徽下,那眉眼,那神情,無不帶給他一種很熟悉的夢幻般的感覺。

        子榮說,我想去拜見一下你外公,我們是老鄉(xiāng)。姑娘遲疑片刻喊她姆媽,一位形容憔悴的婦人從附近農(nóng)舍出來說,去吧,我替你看店。子榮說,我相信你真是杭州人的后代了,杭州人稱母親叫姆媽。姑娘說,我姆媽稱我外公為阿爸,我也這樣叫我父親,我阿爸戰(zhàn)死時我剛滿月。

        一條土溝環(huán)繞著一個小小的村落,溝里積著綠瑩瑩的水,長滿了青草和雜亂的灌木。光著身子挺著小圓肚子赤腳的混血小兒在曬場上跑來跑去。這個村落離子榮下榻的小鎮(zhèn)大概有一個多鐘頭的山路。村莊里的老茅屋以幾棵大樹的樹干作房柱,用土坯和草苫搭建而成。如此簡陋的房屋歷經(jīng)年輪滄桑,居然還住著人。子榮氣喘吁吁地跟著姑娘走近那里時,有孩子嚷起來,杭州阿公,有客人來看您了。一位坐在竹椅上閉目養(yǎng)神的老者遲滯地抬起頭,睜開眼朝他望了一眼。你、你是從臺灣來的?他瞇縫著昏花老眼問道,隨手擤了把鼻涕往竹椅腿上一抹。是不是批準我外孫女獲得你們的國民身份證了?

        他的國語中帶有明顯的杭州口音。子榮的腿一軟,差點崴了腳。我不是從臺灣來的,他說,我來自杭州。他看見老人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太陽從云層里鉆出來了,老人的鼻息急促地噴到他的臉上,帶著一股臭烘烘的旱煙味。他看見老人的臉被太陽照得紅彤彤的,干癟的腮幫子抽搐著,唇際一抖一抖。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老人突然推了他一把,一連串的淚,毫無征兆地從他緊閉的雙眼中滾了出來。你說謊!老人抓著他說。你姓張,是不是?你是張家的大少爺,你終于、終于從臺灣找到這里來了!

        子榮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沒辦法跟他解釋。那一刻,這個老家伙的思維極其混亂。子榮悲哀地看著這個語無倫次的老頭子。看著他稀疏的白胡須在山風中飄動,看著他老淚縱橫地推搡他,搖晃他,把他那渾濁的淚水和骯臟的鼻涕,一遍又一遍抹在自己新買的法國鱷魚夾克衫上面。子榮說,我不明白你說的話,我不姓張,更不是什么張家的大少爺。老人說別騙我,我石某人早就是一只腳跨進棺材的人了,你們還忍心騙我嗎?子榮突然睜大了眼睛。他覺得害怕,心跳得仿佛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但他還是回想起了掛在茶店墻上的那張做夢般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說,老伯啊,您是杭州人,您姓石,您跟延定巷口的石家是否相識?

        老頭子的嘴張開了一半,想要說話,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嚨。子榮趕緊扶住他,拍他的背。姑娘驚惶地跑到黑黝黝的灶間,端出來一杯水。太陽又躲進云層去了,整個村落清冷幽暗。老頭子的喘息起伏不平地呼哧著。手表在子榮的手腕上發(fā)出滴答滴答的響聲。山谷中,風在吹著,黃葉樹在瑟瑟作響。

        老頭子吐出一口濃痰,再噴出一口滲血的水。那就是我的家啊,他凄厲地向著群山、向著大海喊道,我石錢潮的老家!

        我覺得子榮瘋了,我瘋了,這個世界都瘋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

        別說,先別說,我告訴子榮,你現(xiàn)在只對老頭子說,石家好像還有人在,你回去就幫他尋找。子榮說,是的,我沒敢說,我怕他真的會瘋了。我嚇壞了,子榮無限唏噓地在電話里說,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英國電影《鬼魂西行》。我真的不知道,回去怎么向石杭生說?

        我把周克和我大哥接到我的小家。我說請你們看一本錄像片《泰北掠影》,拍攝者是子榮。我放下窗簾,屋子里黑洞洞的,好像回到了舊社會。周克說,你倆搞什么名堂?泰北的風光跟云南廣西差不多嘛。我大哥說,看看也好,這輩子,除了家和勞改場,其他地方我都沒去過呢。

        茶店墻上的照片出來了,他倆同時一怔,錄像通過29英寸電視屏幕放出來,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周克喊聲停,子榮將畫面定格。一切都靜止了,周克認真地審視著這張照片,緩緩地,轉(zhuǎn)過臉看我大哥。大哥的嘴唇在哆嗦,像蝴蝶的翅膀那樣哆嗦。周克往他的輪椅背上一靠,手里抓著輪椅扶手,他想說話,想笑一笑,可是既說不出話來,也笑不出,兩只手,死死地抓在那里,手指全都白了。子榮說,不急,往下面看吧,慢慢地看。

        我們看見了那條土溝環(huán)繞著的村落,看見坐在老茅屋門前的老人。這個鏡頭是子榮讓那位外孫女替他拍攝的,他坐在老頭子的對面,聽他講那過去的事情。樹影斑駁,陽光照得他身上一半白一半黑。老頭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自語著,我沒死,我活下來了。他側(cè)過臉給子榮看,子彈打掉了我半只耳朵。他說,我把臉一抹,躺在被打死的人中間一動不敢動。他笑起來,露出兩顆黃乎乎的殘牙。我沒死,我活下來了。

        我大哥突然笑出聲來,哈哈哈!他像個瘋子似的大笑起來,笑個不停。客廳里回蕩著他鬼哭狼嚎般的笑聲。他舉起一只手,打一下周克的手背,烈士,他在哭一般的笑聲中說,這就是、這就是你給證明的烈士?。≈芸瞬徽f話,瞧著他的手。屏幕反射的光亮照在我大哥的手上,顯得又蒼白又虛弱,還有一道道丑陋的傷疤。勞改場留給他的傷疤。周克本來想反擊的,但是,瞧著這樣的一雙手,他就失去了反擊的想法。

        這個人沒有死,他應該死了,可是他沒有死。槍聲停了,有人過去檢查有沒有沒死的人,卻沒有把他給檢查出來。戰(zhàn)火在遠處劇烈地燃燒,急于逃命的人們自顧不暇,他慢慢地爬起來,向四周張望一番,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這個死亡地帶。

        這讓那些認定他死了的人情以何堪?這讓有關部門情以何堪?讓他的老戰(zhàn)友情以何堪?他的妻兒后人情以何堪?享受了大半輩子的榮譽和待遇,籠罩在頭上幾十年的光環(huán),一夜間就煙消云散了?小石頭啊小石頭,周克痛苦地呻吟著,終于吐出一句話,哪怕你前幾年出現(xiàn)也好,至少你老婆還在,這世上恐怕只有她啊,只要你活著回來,寧可不當烈屬當牛鬼蛇神。

        沒人回答我這個問題:石杭生是否也這樣想?他已成為比他岳父職位還高的領導干部,我們見他,多半是在本省電視臺的晚間新聞上。周克和我大哥對這事的看法,倒是前所未有地高度一致:把錄像放給他看,認不認這個爹和同父異母的妹妹與外甥女,只能看他自己了。

        星期天下午?不。不方便。曉紅在電話里這樣回答我,這天下午我約好了幾位夫人太太,為我家愛愛舉辦周歲生日派對。我驚訝地說,愛愛是誰,莫非你們已經(jīng)有孫女兒了?曉紅咯咯地笑出聲來,不是孫女勝似孫女哦,她像小姑娘似的嗲聲嗲氣說,是我養(yǎng)的一條薩摩犬呀,渾身的毛潔白無瑕,而且,它嘴巴的下顎部有一道美麗的弧線,看上去,永遠在對你微笑。

        我的身上起了許多雞皮疙瘩,我咬著嘴唇,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那就改成晚上吧。

        改成晚上?讓我看看老公的安排。電話里傳來手機屏幕翻頁的輕微聲音。她說,真不巧,星期天晚上他有個宴請,請一位名人,就是央視的那位特約專家呀,對,對,經(jīng)常在演播室胡說八道的那位專家!

        別跟我扯淡了。我說。我的客氣是愚蠢的。不管你的狗屁愛愛,不管他的垃圾名人,我惡狠狠地說,我和子榮就是星期天下午去你們家。如果那天下午你們不在家里等著,如果談了一半就去赴什么宴會,我就寫一篇文章發(fā)到網(wǎng)上去,告訴全國人民,你們的日子過得比和珅還要靡費和奢侈。

        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但是沒掛好,電話里傳來她氣急敗壞的罵聲?;斓埃恢v義氣的東西,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還有階級本質(zhì)什么的。我笑笑,把電話掛好。他們是什么階級本質(zhì)?我對子榮說,還說是無產(chǎn)階級嗎,或者新的資產(chǎn)階級?子榮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我在網(wǎng)上見過一個新詞兒,好像蠻符合他們的,叫作權貴資產(chǎn)階級。

        硝煙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氣,他笨拙地躲進一條戰(zhàn)壕,又爬出來,晃晃悠悠地跑了幾步。許多人經(jīng)過他身旁往四下里逃散開去,隨著一陣陣激烈的槍炮聲和慘叫聲,將鮮血潑灑在了戰(zhàn)場上。他抓起一把雪,擦去臉上的污血和因為害怕而汩汩流淌的冷汗,雙手不停地顫抖。

        轟隆隆的馬達聲在他身后吼叫,幾輛坦克在瘋狂地突圍,履帶下帶血的泥漿四處飛濺。尖利的炮彈呼嘯聲過后,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爆炸聲。人體殘肢伴隨著泥土石塊和金屬碎片在空中紛飛。突然,煙霧從車頂和炮口冒了出來,一輛染著血的坦克停止了前進。小石頭瞠目結(jié)舌地看見,一名坦克兵被人送出了車頂,兩只被彈片擊穿的手垂在身邊。尸體落到了地上,一位軍官將身子探出車頂嘶啞地喊,誰會開坦克?馬上進來!

        我永遠感激張家大少爺,小石頭對子榮說,是他救了我的命,沒有他帶我學會了開車,我怎么敢爬進坦克里去啊!汽車靠方向盤控制方向,坦克靠兩把鉗子,就是操縱桿控制。老頭子顫顫巍巍說,操縱桿比方向盤沉重得太多了,我死命地抓著它,但是它起初根本不聽我的,氣得車里的另一位長官要斃了我。

        凄惶的小石頭駕駛著喝醉般的坦克跌跌撞撞往前沖,周圍的士兵駭然逃開去。對方的戰(zhàn)士試圖用手榴彈炸它,坦克不顧一切地向他們碾過去,他們紛紛跳進了壕溝。起先要斃了他的長官臉上終于有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個部分的?這位沒佩軍銜的長官說,我們突出重圍你就立了大功,本部隊打散了,我介紹你去其他部隊任職。

        小石頭忘不了那一刻自己的鬼使神差,他沒法現(xiàn)編一段履歷,只好說我是從原南京國防部辦公廳的張長官那兒過來的,他讓我給周軍長送禮,我還沒見到周軍長呢就置身在了這戰(zhàn)地中。槍炮聲稀落下來了,小石頭轉(zhuǎn)過臉憂傷地看著對方,他的聲音在狹小沉悶的坦克里顯得孱弱無力。長官,我跟著你走吧,你把我?guī)Щ啬暇?,帶回我的老家杭州去吧,我再也不想當兵了,哪個部隊的兵都不想當了,連當官也不想當了。

        坦克里沉默了一會兒,長官和藹地笑笑,你是他的副官還是衛(wèi)士,他一定特別信任你吧?

        小石頭遲疑地點了點頭。他把副官二字咽回去,覺得自己怎么也不像個能沾上“官”字的人,他舔著干裂的嘴唇說,勤務兵,我是他家的勤務兵,上士軍銜。

        空氣中彌漫著燒焦尸體的臭味,幾輛能動和不能動的坦克趴在泥濘的坡道上,一名上校旅長吊著一只受傷的左手,右手提著沖鋒槍跑到他們身邊,啪地向長官立正。最后一個從坦克里爬出來的是小石頭,他聽見上校說周軍長已被粟裕的部隊俘虜,他的副官也被打死了。小石頭松了一口氣,隨即又變得沉甸甸的。眼前重現(xiàn)出那位表情寂寞的少校副官,他那憂郁和不屑的神情歷歷在目。她是宋美齡嗎?副官說。你們編的故事太拙劣,太缺乏可信度了。他把槍口對準他們。別開槍!小石頭看見自己抱著腦袋求他,求求你長官,有話好好說啊。

        他還活著。這位年輕的聰明的副官卻死了。小石頭把坦克開出了這個包圍圈,但不等于他們就逃出了死亡的威脅,事實上還有更大的包圍圈正在迅速縮緊。沒佩軍銜的長官說,石中尉,你留下,跟著這個旅行動。我先走一步,去向最高當局匯報戰(zhàn)敗的經(jīng)過,負荊請罪,爭取東山再起。

        小石頭傻愣愣地瞧著這位長官,驚訝自己轉(zhuǎn)眼之間居然成了中尉軍官,更驚訝這位氣宇軒昂的長官,說話間就只顧自己跑路了,而且把跑的理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風蕭水寒,沒戴軍帽的小石頭蓬亂的頭發(fā)上,結(jié)了一層白色的霜。長官拍拍他的肩,說,跟著這支部隊走吧,這可是一支在北伐和抗戰(zhàn)中立下過無數(shù)戰(zhàn)功的勁旅,跟著它,你的命才能保住,我們才能后會有期。

        走吧,旅長的副官對他說,你暫時就留在旅部當軍需參謀,也方便我們照看你。小石頭郁悶地說謝謝,卻沒意識到這種“照看”意味著什么。后來的一年中,隊伍一路南下,兩個形影不離的士兵令他逐漸醒過神來。他這才明白,肯定是那位長官臨走前囑咐過的,已調(diào)華中剿總的張某人憑什么派個勤務兵去戰(zhàn)地,給第八軍送勞什子的禮?

        我不敢跑。老頭子心有余悸地對子榮說。后來我才知道,這位長官是當過第八軍軍長的十三兵團司令李將軍。在這支部隊,他交代過的事誰敢掉以輕心?我若是想跑, 就得作好背后吃子彈的準備。

        內(nèi)地易幟的最后一戰(zhàn)在云南沅江,陳賡指揮南下部隊和反戈一擊的龍云部隊大軍壓境分割包圍。山窮水盡彈盡糧絕,前有國界后有追兵,小石頭凄凄涼涼地跟著殘兵敗將們渡過瀾滄江,走進了山高林密,瘴氣叢生的撣邦高原。毒蛇、猛獸、螞蝗、瘧疾,野人山、沼澤地。噩夢,全是噩夢。老頭子抱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說,后來,我甚至連杭州老家,連父母老婆都不敢想起了,因為在夢里聽到見到的也都是噩耗。

        小石頭坐在濕漉漉的山坡上,木然地凝望晨霧中的村落與兵營,聽見哨兵喊口令的聲音時,他猛地回頭。他看見幾名長官走過來,一位似曾相識的將軍肩上的金星在幽暗的天光下閃著冷光。小石頭驀然起立,跑出兩步又站住了。李將軍笑了,石上尉,他喊,我們又見面了。很好,李將軍走到他跟前說,你現(xiàn)在應該去帶兵了,先去當個連長吧。

        小石頭知道走到了這一步,他們對他完全放心了。他心里卻很悲哀。李將軍帶來了臺灣和香港的報紙,帶來電臺與收音機。他看到中國內(nèi)地鎮(zhèn)反的消息,聽到妻子揭發(fā)丈夫,兒子檢舉老子的新聞,他的整個身心,仿佛從山巔往黑暗的深谷墜落。我沒有家了,我們都沒有中國的家了!時間在這里的頹傷垂死的人們那沒有血色的臉上消失,他們失去了回去團聚的信念。在后來漫長的歲月中,不是沒有一點機會可以托人捎信或打聽老家親人的下落,但是,他們不敢。他們害怕本已處于厄境中的親人,將會被自己牽連至更加生不如死的地步。

        曉紅的臉色很難看,她說,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哦,不是人老了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我哈哈大笑。是的,我是壞人變老了,我說,但愿你青春常在,始終有一顆美麗而善良的心,在看完這本錄像后,去關愛和幫助那些可憐的人。

        渾身白毛的薩摩犬并沒有向我們微笑,而是咧開大嘴不斷地吠叫。我說,出去,再叫我就把你殺了吃掉!子榮蹲下身去撫摸它,愛愛,他說,我給你唱支歌,你不要叫了好嗎?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愛愛,好聽嗎?愛愛晃了晃尾巴,喉嚨里咕嚕嚕兩聲響。外婆?子榮抬起頭看曉紅,它在喊你,你是愛愛的外婆?

        餐桌上放著一只大蛋糕,潔白的乳酪寫就生日快樂四個字,曉紅切一塊蛋糕送到薩摩犬嘴邊,轉(zhuǎn)過臉對我說,這就是軍閥兒子和士紳后裔的區(qū)別。這里的鄰居是叫我愛愛外婆的。她換了笑臉對士紳的后裔子榮說,你看它多聰明啊,隔壁市長家的孫子兩歲多了也沒它聰明。

        石杭生挺著發(fā)福的小肚子從書房走出來,他對保姆說,它不愛吃蛋糕,再說甜食喂多了會使它血糖高。你帶它去西溪的湖邊遛遛吧,讓它過個快樂的生日。

        我和子榮坐下來,坐在一張紫檀木做的長沙發(fā)上??蛷d干凈得一塵不染,桌布都是熨燙過的,華麗的銅臺燈擦得锃亮,墻上掛著齊白石畫的大蝦和沙孟海的書法。一張黃花梨的梳妝臺被揩拭得亮光光的,上面擺放著嘉娜寶面霜、絲維詩蘭精華素和畢揚香水等等。每盎司350美元,子榮指著一瓶香水對我說,她在耳根上抹一滴,夠我倆上一回豪華館子了。

        我瞧著石杭生,瞧著他拿著一瓶勃艮第紅酒走到茶幾旁,透過百葉窗射進來的陽光把他照得像一匹悠然自得的斑馬。焗得烏黑的油光锃亮的頭發(fā),略顯松弛的腮幫子,胖乎乎的手,掌上沒一點繭子,白皙得像婦人的手一樣。我的心里突然冒起一股無名火,仿佛受了侮辱,仿佛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荒謬的事實。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伙,這個高視闊步神氣活現(xiàn)的家伙,大半輩子一帆風順,青云直上,靠的不就是有個“好爸爸”嗎?而智商與能力并不亞于他的我和子榮,卻因為沒有一個“好爸爸”,就在不知不覺中、乖乖地成了他和他同道的擁躉者。這比我們被打倒、被踩上一只腳時還要糟糕,糟糕千萬倍。

        石杭生端起放了冰塊的高腳酒杯。泰國我去過,他說,大皇宮玉佛寺啦,芭提雅的海灘和人妖啦,我都見識過了。

        但是,這個地方,這些人,你絕對沒見識過,子榮把錄像連接到他家的電視機說,尤其是這位長者。

        曾經(jīng)令周克和我大哥震驚的國軍少校的照片,石杭生一點感覺都沒有。這是一名金三角的老兵吧,我怎么不知道?他啜飲著20年的勃艮第紅酒說,這些人不值得同情,他們中有不少是靠種植和販運鴉片才生存下來的害蟲。

        一句話到了喉嚨口,我將它摻著勃艮第紅酒咽回去:你是害蟲的兒子。拉上薄薄的絲質(zhì)窗簾后,陽光變得柔和,我看見石杭生蹺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看看錄像,又轉(zhuǎn)過臉去瞧瞧窗外。外面是一片這座城市已很罕見的綠色大草坪,中間有個噴水池。噴水池前面是這個高檔住宅區(qū)的后門,門口有個公交車站,一名年輕的士兵正在跟他的女友告別。

        這老頭兒最后一次離開延定巷時,跟這名士兵一樣年輕。我把他的眼光拉回來。無人為他送行,只有他老婆站在家門口跟他告別,她肚子里懷著一個小害蟲。

        石杭生皺起了眉頭。你說什么?延定巷?他瞪著我的眼睛。曉紅好像也吃了一驚,也瞪著我看。我很無辜地回看著他倆,一言難盡的表情好像面對戰(zhàn)后的廢墟。子榮,請把鏡頭倒回去,再看看老頭子年輕時的模樣。我深長地嘆了口氣,曉紅你覺得誰跟他很像?

        曉紅用舌頭頂著牙齒,發(fā)出古怪的吮吸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嵌在了她的牙縫里。這不是真的。她說。她轉(zhuǎn)過頭來看石杭生,臉上充滿恐懼,她伸出手去抓他的手,半路上又縮了回去。她的臉開始漲得通紅,接著血液迅速地褪下去,變得異樣的蒼白,一縷染得發(fā)紅的頭發(fā)耷拉到她眼前。她好像突然間就老了10歲,變成了一個行動遲緩猶豫不決的老婦人。

        這不是真的。她帶著哭音重復一句。

        子榮將鏡頭作了剪切,抹去石錢潮頭上的大蓋帽,把一張石杭生的照片上的發(fā)型移植過去。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的就是石杭生30歲時的形象,那時,他倆郎才女貌,燕爾新婚。而這個老頭子,這個可憐的害蟲,正在亞細亞絕望的叢林中為了活命苦苦地掙扎。

        石杭生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的手貼在他的臉上。他的智商,顯然比他夫人略高一些,他不會說這不是真的這種蠢話。他看著屏幕,說不出話來,所有的語言,已經(jīng)在他的頭頂上飄走了,仿佛燦爛的陽光躲進了云層,仿佛一條康莊大道走到了盡頭,仿佛無數(shù)星星隕落在黑色的夜晚。定格的畫面再次移動,老人重新講述他的故事。我閉上了眼睛,發(fā)現(xiàn)我的心靈深處,其實但愿如曉紅所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我聽見老頭子清晰的說話聲。他說,我叫石錢潮,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八月十八,杭州人看錢塘江潮水的日子。我感覺到有人在劇烈地顫抖,不是說話的老頭子,是他的兒子。

        兒子的老婆在作最后的掙扎。

        不是這樣的!完全可能,他是另一個人,因為長得像而頂替了老爺子。這女人頹然地倒在沙發(fā)上,哆嗦著,指著屏幕開始胡說八道。否則他明知道中國有他的老婆,還有一個遺腹子,怎么還會在泰國娶老婆,生了這么個村姑女兒?子榮你看見那個混血兒女人了嗎,她長得根本不像杭生的是不是?

        子榮說,那妹妹像不像杭生我說不清,但是外甥女很像舅舅。曉紅拼命地搖頭,你胡說,她指著屏幕上的姑娘說,杭生身高一米七六,這姑娘呢,最多一米五六罷了!

        錄像放完了,整個屋子一片可怕的沉默。子榮默默地收起攝錄機。窗外的天色正在暗下來。保姆牽著薩摩犬回來了,狗在草坪上吠叫,愛愛外婆無心再去向它獻愛心,她眼巴巴地瞧著她丈夫,唯恐他腦子一熱作出什么不理性的決定。我很驚訝石杭生的冷靜,驟然臨之而不驚,他的神情絕非通常所說的優(yōu)柔寡斷或心情憂郁。我赫然體會到,作為一名社會中的久居上位者,他已經(jīng)理所當然地具備了這種平淡與涵養(yǎng)。

        我在臺階旁的一棵楓樹下站住,狗停止了吠叫,遠遠地盯著我們。石杭生也站住了,他的手里還木然地拿著那只高腳酒杯,因為身子的顫動,杯里的紅酒在晃蕩,響起冰塊撞擊玻璃的聲音。我抬起手向他告別,我說,我準備跟著子榮去泰北一趟,替周克和我大哥去看望老人。他的眼睛半開半閉著,倦怠的眼皮往下耷拉著,他沒看我,而是看著腳下的草地,終于開了口。

        我要寫個報告,石杭生輕聲對我說,請示上級的意見。

        他確實是這樣說的。他說要請示上級,由他們來決定他認不認這個老頭子。

        我和子榮去了一趟南山公墓,把我們祭掃我媽和石杭生他媽的情景攝錄下來。延定巷巷口早已面目全非,慶春路擴建,石家的老屋蕩然無存,子榮將鏡頭延伸到巷子里,拍到幾棟墻上寫滿“拆”字的舊房子。石杭生的兒子在日內(nèi)瓦,女兒在洛杉磯,我把他們的照片放進旅行箱。見不到兒子媳婦讓他看看孫子孫女,我說,這倆孩子總不必請示上級吧?

        沒有人給我倆送行。子榮原本打算開車去機場的,臨出門時又改變了主意,雖然他的舊帕薩特不值幾個錢了,扔在機場停車場好幾天也不是辦法。于是我只好跟他一起背著背包拖著拉桿箱出發(fā),走到我家樓下了,看見一輛掛著警通牌照的奧迪轎車迎面駛來。車門開處,下來的卻是石杭生家的保姆,還有那條狗。

        保姆遞給我一個信封,我想推卻,愛愛朝我深沉地吠叫兩聲。子榮一把拿過信封說,多少?不少于一萬元吧?保姆點點頭,正好一萬元,請你點一下。這是給我倆的盤纏還是給窮人送溫暖的?我問。保姆茫然地看我一眼,說,我不知道,東家沒對我說。

        子榮說沒告訴人是對的,世界上很多事,可做不可言哪。

        我第一次坐奧迪,第一次見到十字路口的交警向我敬禮,車廂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我猜想就是那種350美元一盎司的東東,我的心又一次受到刺激。幸虧保姆帶走了那條嫌貧愛富的薩摩犬,帶著它去西湖邊遛圈兒了。如果它坐在我身邊,說不定我會掐住它的脖子把它扔出車外去。

        奧迪轎車把我和子榮送到了機場,天上在打雷,一道閃電劃過頭頂,使人目眩的白光讓我倆趕緊跑進候機樓,嘩啦啦的雨點落在了我們身后。人聲嘈雜,播音員在廣播飛機不能準時起飛的告示,我和子榮面面相覷。后來我倆一起往前擠,擠到了問訊臺前,子榮問一位女工作人員,小姐,能給個大致時間嗎,前往曼谷航班起飛的時間?

        給不了。那小姐乜著眼瞟一下我倆,努起涂著鮮紅唇膏的小嘴說,你們才等了多長時間?做中國人啊就要有耐心。她揮揮手,說,等著吧,耐心地等著。

        作者簡介

        張廷竹,男,非職業(yè)作家,1950年生于香港,長于杭州。1964年小學畢業(yè)后當過農(nóng)民、工人、軍人,擔任過行政、國企和文化部門干部。1985年參加過西南邊境自衛(wèi)作戰(zhàn)。1989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高級工程師、高級經(jīng)濟師、一級作家,國家突出貢獻專家。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發(fā)表和出版文學作品近900萬字,以及大量新聞與經(jīng)濟類論文等,出書20余冊,獲國內(nèi)外各種獎項40余次。《他在拂曉前死去》曾獲第八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

        国产色系视频在线观看| 女人被躁到高潮嗷嗷叫| 国产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 极品一区二区在线视频观看| 最新系列国产专区|亚洲国产| 久久精品一区二区免费播放| 亚洲日日噜噜噜夜夜爽爽| 久久精品国产9久久综合| 亚洲欧美v国产一区二区| а√天堂资源8在线官网在线 | 成人国内精品久久久久一区| 在线播放a欧美专区一区| 亚洲一区二区国产精品视频| 亚洲国产精品国自产拍性色 |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二区三区| 国产成人精品中文字幕| 日韩熟女系列中文字幕| 久久久精品国产sm调教网站| a在线免费| 麻豆成人久久精品二区三区91| 国产乱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久久久| 亚洲中文字幕久爱亚洲伊人| 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人妖| 精品九九人人做人人爱|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高清色欲| 日本激情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av日韩高清一区二区| 99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AV一二三四区四色婷婷| 亚洲精品av一区二区日韩| 成人丝袜激情一区二区| 真实国产乱啪福利露脸| 亚洲欧美v国产蜜芽tv| av手机免费在线观看高潮| 国产午夜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视频流白浆免费视频| 亚洲中文字幕第一第二页| 熟女体下毛荫荫黑森林| 日本无遮挡吸乳呻吟视频| 18禁国产美女白浆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