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不論是北京還是吉隆坡,香港還是臺北,都有一個“國際化”的共同面貌:星巴克咖啡館不管在哪一個城市里都可以俏生生地站在街角,7-11商店取代了原來老先生老太太開的雜貨店,最流行的嘻哈音樂和服飾到處可見,好萊塢的電影比歐洲還早上市。
生活的韻律也與國際同步:2月14日買花過情人節(jié),10月底戴上面具參加“萬圣節(jié)”變裝游行,11月有人吃火雞過感恩節(jié),12月廣場上萬人空巷載歌載舞慶祝圣誕節(jié)……
“國際化”正成為許多城市努力追求的目標。但是,慢一點,究竟什么叫“國際化”呢?
歐洲的“現(xiàn)代化”
1978年我第一次到歐洲。這是啟蒙運動、工業(yè)革命的發(fā)源地,先進國家的聚集處,我?guī)е鴿M腦子對“現(xiàn)代化”的想象而去。
離開機場,車子沿著德法邊境行駛。一路上沒看見預期中的高科技、超現(xiàn)實的都市景觀,卻看見田野依依,江山如畫。樹林與麥田盡處,就是村落。村落的紅瓦白墻起落有致,襯著教堂尖塔的沉靜。斜陽鐘聲,雞犬相聞,綿延數(shù)百里,竟然像中古世紀的圖片。
我是震驚的。我以為會到處看見別人的“現(xiàn)代”成就的驕傲展現(xiàn),但是不斷撞見的,卻是貼近泥土的默不作聲的“傳統(tǒng)”。
爾后在歐洲的長期定居,我只是不斷見證傳統(tǒng)的生生不息。
生老病死的人間禮儀——什么時辰唱什么歌、用什么顏色、送什么花,對什么人用什么遣詞與用句,井井有條。春夏秋冬的生活韻律——暮冬的化妝游行以驅鬼,初春的彩繪雞蛋以慶生,夏至的廣場歌舞以休憩,圣誕的莊嚴靜思以祈福。
千年禮樂,不絕如縷,并不曾因“現(xiàn)代化”而消失或走樣。至于生活環(huán)境,不論是羅馬、巴黎還是柏林,為了一堵舊時城墻、一座破敗教堂、一條古樸老街,都可能花大成本,用高科技,不計得失地保存修復,為了保留傳統(tǒng)的氣質氛圍。
歐洲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也有一種緊張的拉鋸,但是他們至少認識到,傳統(tǒng)的氣質氛圍,并不是一種膚淺的懷舊情懷。當人的成就像氫氣球一樣向不可知的無限的高空飛去,傳統(tǒng)就是綁著氫氣球的那根粗繩,緊連著土地。它使你仍舊樸實地面對生老病死,它使你仍舊與春花秋月冬雪共同呼吸,使你的腳仍舊踩得到泥土,你的手摸得到樹干,你的眼睛可以為一首古詩流淚,你的心靈可以和兩千年前的作者對話。
傳統(tǒng)不是懷舊的情緒,傳統(tǒng)是生存的必要。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對“現(xiàn)代化”的預期是片面的。先進國家的“現(xiàn)代化”是手段,保護傳統(tǒng)是目的。譬如在環(huán)境生態(tài)上所做的巨額投資與研發(fā),其實不過是想重新得回最傳統(tǒng)最單純的“小橋流水人家”罷了。大資本、高科技、研究與發(fā)展,最終的目的不是飄向無限,而是回到根本——回到自己的語言、文化,自己的歷史、信仰,自己的泥土。
語言不是木棍
于是我看見:越先進的國家,越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保護得越好,對自己越有信心;越落后的國家,傳統(tǒng)的流失或支離破碎就越厲害,對自己的定位與前景越是手足無措,進退失據(jù)。
亞洲的人民過西洋情人節(jié)但不知道Valentine是什么;化妝游行又不清楚Carnival的意義何在;吃火雞大餐不明白要對誰感恩;圣誕狂歡又沒有任何宗教的反思。凡節(jié)慶都必定聯(lián)系著宗教或文化歷史的淵源,將別人的節(jié)慶拿來過,有如把人家的祖宗牌位接來祭拜,卻不知為何祭拜、祭拜的是何人。
節(jié)慶的熱鬧可以移植,節(jié)慶里頭所蘊含的意義卻是移植不來的。節(jié)慶變成空洞的消費,而自己傳統(tǒng)中隨著季節(jié)流轉或感恩或驅鬼或內省或祈福的充滿意義的節(jié)慶則又棄之不顧。
究竟要如何給生活賦予意義?說得出道理的人少,手足無措的人多。臺灣的領導人要把英語變成官方語言,更是真正的不知所云。語言難道是一支死的木棍,伸手拿來就可以使?
語言不是木棍,語言是活生生的千年老樹,盤根錯節(jié)、深深扎根在文化和歷史的土壤中。移植語言,就是移植文化和歷史,移植價值和信念,兩者不可分。
國際化是知識
不是移植別人的節(jié)慶,不是移植別人的語言,那么“國際化”是什么?它是一種知己知彼。知己,所以要決定什么是自己安身立命、生死不渝的價值。知彼,所以有能力用別人聽得懂的語言、看得懂的文字、講得通的邏輯詞匯,去呈現(xiàn)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典章禮樂。它不是把我變得跟別人一樣,而是用別人能理解的方式告訴別人我的不一樣。所以,“國際化”是要找到那個“別人能理解的方式”,是手段,不是目的。
找到“別人能理解的方式”需要知識。越是先進的國家,對于國際的知識就越多。知識的掌握,幾乎等于國力的展示,因為知識就是權力。知道得越多,掌握就越多。
星巴克還是紫藤廬
我喜歡在星巴克買咖啡。不見得因為它的咖啡特別好,而是因為,你還沒進去就熟悉它的一切了。你也許在耶路撒冷,也許在倫敦,在北京,或者在香港,突然下起冷雨來,遠遠看見下一個街角閃著熟悉的燈,你就知道在那里可以點一大杯拿鐵咖啡加一個牛角面包,雖然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
“全球化”,就是使你“客舍似家家似寄”。我更喜歡在臺北的古跡紫藤廬喝茶,會朋友。茶香繚繞里,有人安靜地回憶在這里聚集過的一代又一代風流人物以及風流人物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歷史。紫藤花閑閑地開著,它不急,它太清楚這個城市的身世。
臺北市有58家星巴克,臺北市只有一個紫藤廬。全世界有6000多家星巴克,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國際化”不是讓星巴克進來取代紫藤廬,“國際化”是把自己敞開,讓星巴克進來,進來之后,又知道如何使紫藤廬的光澤更溫潤優(yōu)美,知道如何讓別人認識紫藤廬——“我”——的不一樣。
星巴克越多,每一個城市自己的紫藤廬就越重要。
(摘自《散文選刊》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