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小川
關(guān)于淺草,有件事我至今沒弄明白。
她說每當自己目睹洶涌人潮,總大哭不止。她看閱兵會哭,看升旗儀式會哭,甚至在校食堂看人排隊打飯都會哭,看密密麻麻的人群坐那兒吃飯的樣子還是會哭。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她在電視機前哭得乾坤顛倒。我一次都沒見她這樣哭過。作為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男閨蜜,一直挺想開開眼。
起初她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將此類現(xiàn)象歸結(jié)為密集恐懼癥。后來我覺得,也可能是嚴重的社交恐懼癥或抑郁癥,總之是那種“藥不能停得治”的罕見事例。昨天吃飯,我又一次問她:“妹啊,到底哭啥嘛?”她的回答和反應(yīng)讓我一輩子都不想再問了。
“你看這些人,他們喧嘩吵鬧,挨得這么近,卻根本不了解對方。人是這么孤獨?!闭f完這話,我發(fā)現(xiàn)她臉色明顯暗下來,我想時機來了,繼續(xù)逼問。
“這樣就哭啦?那你現(xiàn)在咋不哭?”
“一個人看的時候容易哭。你別說啦!你一定要讓我哭嘛!”
“好嘛好嘛,吃飯。”
我發(fā)現(xiàn)她真的很難受的樣子,沒再問下去。我邊啃雞腿邊看她,見她嘴唇抿得扁扁的,看起來像前陣子很火的那只漏了氣的香港大黃鴨。
其實關(guān)于淺草不可理喻、匪夷所思的地方太多太多,只是以上這點是其中最不可理喻、最匪夷所思的。而位列匪夷所思排行榜上NO.2的,是她的招牌式大笑。我聽過很多女孩的笑,矜持的優(yōu)雅的歡脫的爽朗的清脆的……但她的笑,沒有語言可以形容。我只能說,她笑起來,常常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她總是把馬路當閨房,笑得"披頭散發(fā)",無視人群異樣目光。我不止一次覺得跟她一起軋馬路,有失體面。當然,這是在我終于墮落到跟她有一模一樣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種笑之前。我總是告訴她:“淺草,你不可以這么笑,這樣很不女人?!彼偸钦f:“是嗎,那要怎么做?”
一個女人的失敗之處,是向別人詢問如何做女人。
當她有一天意識到自己真的不可以這么笑的時候,我為她感到悲傷。這里有個同樣悲傷的故事。據(jù)說有天她獨自一人在外面小飯店吃飯,邊吃邊抬頭看電視,放的是《貓和老鼠》之類的滑稽戲,于是她又開始把飯店當"閨房",大笑不止。她告訴我她大概笑了足足三分鐘,笑得很舒坦,吃得也舒坦,低頭瞄到近旁一陌生女孩,死死盯著她看,沒在意,繼續(xù)吃,五分鐘后,不小心又瞄到她,仍舊在看。她大感羞愧,放下碗筷,狼狽而出。
我聽完這個故事,哈哈一笑,以為她的心靈遭受沉重一擊,從此勢必收斂。事實證明我太天真。這件事只不過增強了她的耐挫心,變本加厲了。
她讓我最難忘的一次大笑,得從去年夏天我干的那件傻事說起。那次班級聚餐,我喝了好多酒,走起路來東搖西晃,斯文全無。離場后大家結(jié)伴回寢,我走前頭,后頭跟著一撥人,有男有女,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夏夜涼風習習,人群里突然有人沖我喊:“前面不是那誰誰的宿舍嘛,喜歡人家這么久了,今晚就表白吧!”大家起哄,路人頻頻回頭。我特矯情地回了句:“有些女孩子不是用來追的!”然后我就聽到一個女生喊:“是嘛!有些事情現(xiàn)在不做就沒機會做啦!這就是青春?。 ?/p>
這就是青春啊。蒼天,我就是被這句話蠱惑了啊。
于是我率領(lǐng)一幫人,聚集在那女生樓下。我們大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整棟樓的女孩子都探出頭,尖叫聲此起彼伏。幾乎所有的女生都跑下來觀摩,包括隔壁幾棟的。我被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當時沒發(fā)現(xiàn)淺草。
女主角終于出現(xiàn),真情告白終于開始,很多人拿出了手機。我說了些什么話記不清了,但我聽到了淺草的大笑。在場所有人,只有她大笑不止。周圍人聲鼎沸,起哄的,說話的,交織在一起,我還是能夠無比清晰地聽到淺草的大笑。我把頭微微一轉(zhuǎn),我看到了她白森森的大門牙,像閃光燈一樣咔嚓咔嚓地晃在人臉上。
這件事后來不了了之,民間流傳的版本是:男主告白失敗,傷心欲絕。但其實我什么告白的話都沒說,也并不傷心,只覺得尷尬。這應(yīng)該是我一生當中做的最傻的事情之一。那個女孩說:“我會因為你做的事情而永遠記住今天這個晚上。”這讓我難堪不已,但更難堪的是這個叫淺草的姑娘,用她的大笑見證了這一切。
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一直對她這事耿耿于懷。后來我終于原諒她。她的大哭與大笑,只不過印證她是個沒什么心機的善良又單純的女孩。世界上所有復(fù)雜幽深的事物,從來都是不哭也不笑的。
雅安地震那次,成都有震感,第一次經(jīng)歷,我嚇傻了。大災(zāi)大難面前,才知人多渺小輕微。空曠草坪上坐滿了余悸未平的人類。淺草坐我旁邊,前一分鐘還大笑說我們真是大難不死啊必有后福,后一分鐘就語帶哽咽。她想起爸爸媽媽。我看慣她平時樂呵呵的樣子,第一次見她這樣脆弱,不知怎么安慰她,就只好靜靜坐著,拍拍她的背。陽光下,躲在她眼眶里的淚水亮晶晶的。
我當時心里萌發(fā)了一個很男人的想法,雖然不切實際:有生之年,一定不要讓我認識的女孩子在我面前掉眼淚。腦海里頓時就閃現(xiàn)出無數(shù)光輝的勵志的偉大的場景,剛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她又呵呵呵朝我傻笑。
蒼天,怎么這樣。
也許以上種種,讓她看起來神經(jīng)大條,抽風犯二,但當她有天突然給你從哲學(xué)、文學(xué)、科學(xué)、美術(shù)、電影、音樂等不同領(lǐng)域去分析同一件事的時候,你會有種缺氧了的呼吸困難的感覺。我不得不承認,盡管她很多時候呆傻蠢萌玻璃心,但她是我所見過的女孩里面,最博學(xué)多才的。發(fā)現(xiàn)她驚人的知識儲備這件事情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處在一種莫名的快樂之中。我夢想妄想幻想并設(shè)想,自己即將成為僅次于她的第二個博學(xué)之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是她男閨蜜,成功在向我招手。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夢想碎成了一地渣渣。跟一個博學(xué)的女人相處,面臨的也許并不是智慧的熏陶,而是無休無止的忍受和煎熬。你遇到的更多可能情形,是一起去食堂打飯的時候,聽她用存在主義的觀點分析哪一道菜更值得點,并用物理學(xué)觀點分析坐在食堂的哪個位置更有利于消化。
當然每次我都充耳不聞,她很可能是在瞎扯。吃個飯哪來這么多名堂?可不知為什么,我每次都聽她說完。我覺得她說得頭頭是道。
有次我終于忍不住好奇,問她:“淺草,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她說:“因為我喜歡的男孩子很博學(xué)。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要趕上他,配得上他,為了能讓他看到我。那時候我很瘋狂的,成績在年級里倒數(shù),但就是為了他,畢業(yè)考試我拿了第二,他第一。”
乖乖,這敢情一個薩特,一個波伏娃呀。
愛能改變?nèi)耍绕涫桥?。女人不容小覷。
她雖然總被我嘲笑很不女人,但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她身上的女人天性。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周日要做彌撒。她相信上帝存在,常常禱告,對世間總抱有寬宏與柔情。比如她能夠安安靜靜地去欣賞一朵花,去聞它的香味,也會為一只流浪狗的命運擔憂,為它尋求庇護。
有次從食堂吃完飯出來,她看到樹下拴著一只狗。她飛奔過去,喊著“酸奶酸奶”。她知道它的名字。天開始下雨,我說走吧,她拉著我衣服不放,“酸奶怎么辦?你看,它全身發(fā)抖,它很害怕?!彼穆曇魩捉澏丁N艺f:“你不用擔心它,狗很堅強的,它比你想象得堅強?!彼吡寺曇簦骸澳阍趺粗?!”不少過路行人奇怪地對著我們看。我說:“走吧,別管它了?!彼贸鍪謾C,撥通了一個號碼,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拔梗撬崮痰闹魅藛??下雨了,酸奶孤零零地沒人管。”她是什么時候要到狗主人電話這件事也是我至今沒弄明白的。那位狗主人沒說多少話就把電話掛了。我問她:“怎么樣?酸奶有著落了?”她說:“會有人來把它牽走的。”
那天我沒告訴她,在她給狗主人打電話的那一刻,我看見她身后光芒萬丈。這種光是我在其他同齡的女孩身上,極少看見的。
有個晚上我遭遇一場感情終結(jié),她陪我出來散心。我跟她說這場感情怎么開始怎么結(jié)束,從沒有這樣難過。她一路聽,沒怎么說。平日里她總搶在我前頭說話。最后我們站在操場上,誰都不再出聲。她突然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她說:“以馬內(nèi)利,上帝與你同在。”
我第一次覺得,女人的這個動作,不僅讓自己收獲力量,也能給人以力量。在我二十年的生命里,得過無數(shù)安慰,但沒有一個人跟我說過“上帝與你同在”。這個女孩,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跟我說“上帝與你同在”。我之前不知道這話原來這么能安慰人。后來,她在上帝面前為我禱告。她告訴我:“上帝說你是特別的,干凈的,獨一無二的?!?/p>
萬萬沒想到,我居然從這個笑起來露出兩顆門牙、作息也不規(guī)律、時而呆傻脆弱的女孩那里,聽到了神的旨意。
我一直沒告訴她,在我們剛開始認識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那些無休止的電話騷擾,曾經(jīng)讓我對她極度反感,而我怎么也預(yù)料不到,現(xiàn)在頻頻打電話約她吃飯的人,反而是我。有時她下飛機在凌晨12點,去機場接機的人是我,她心情郁悶,充當垃圾桶的人還是我,而我們唯一心知肚明的一點:對彼此都不來電。
認識第一年,她有次不經(jīng)意說了句話:“謝謝上帝讓我遇見你啊,要不然,我這大學(xué)四年要多暗淡無趣啊?!?/p>
我說妹子啊,才第一年就下這樣的結(jié)論。
但謝謝啊,才第一年就下了這樣的結(jié)論。
她身上還有很多我弄不明白的東西,比如她是怎么做到僅僅對著一張食譜看到凌晨三點鐘的,再比如她那一套奇怪的不滿一米八就不作考慮的擇偶標準(她自個兒才多高?。?。這些問題,我曾經(jīng)挖空心思想知道答案,但我后來終于知道,很多事情,我們不需要非得弄明白。就像我同樣不想弄明白,我們?yōu)槭裁聪嘤?,什么時候分離,我只是想著,如果下次我們一起面對洶涌人潮,她失聲痛哭,我會在心里默念“以馬內(nèi)利”,然后靜靜地用袖子將她的眼淚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