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千容

融雪烹茶

進(jìn)入12月，節(jié)氣便到了大雪。

造化萬千，自然奇妙，雪花確是一種從天而降的何其浪漫的事物。

漢朝的《韓詩外傳》里說：“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草木之花多為五瓣，而雪花卻有六瓣，飄飄灑灑地從九重蒼穹上曼舞下來，泛出一天的珠光，輕盈欲飛宛如精靈，晶瑩剔透賽過水晶。無怪乎晚明的奇人張岱也要贊嘆一句：“雪花曰霙”——雪花雪花，雨水凝固而成的那點精華，群芳中間的一縷精髓。

在數(shù)千年的漫長時光中，當(dāng)雪花每一年都準(zhǔn)時帶著她固有的姿態(tài)降臨人間，形形色色的人讀出了她不一樣的內(nèi)涵與風(fēng)韻。

宋朝的翰林學(xué)士陶榖，某一次得到了黨家的佳人。正值雪天，為博佳人一笑，陶榖命人取來干凈的雪水，用雪烹茶。這茶滋味自然不同凡響，陶榖便問佳人道：“黨家人也懂得用雪水烹香茗的妙處么？”佳人微微一笑道：“那一介武夫，豈知天下竟有這等味道？他只曉得坐在奢侈的錦帳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罷了。”一問一答，寥寥數(shù)語，可陽春白雪和任性土豪的形象，也就惟妙惟肖了。

不知陶榖是否是白居易的粉絲。因為白居易作過一首《晚起》，先寫冬日的某一天，他一覺睡到日竿起，才不慌不忙地推被而起；暖洋洋的爐子溫暖了一室，對著鏡子隨意梳洗——然后“融雪煎香茗，調(diào)酥煮乳糜。慵饞還自哂，快活亦誰知?！鼻魄疲@日子滋潤得——點燃茶爐，文火融化了雪花，將上好的茶葉擱進(jìn)茶壺里同雪水一同細(xì)細(xì)煎煮。一面又慢慢地調(diào)勻奶酥，另起爐灶煮成乳糜。片刻之間，雪之清冽、茶之清香、連同乳之甜潤，絲絲入扣地融合在一起，縈繞在鼻端。

品茶，雪茶清妙不可言，一股子輕浮的口感似一對小小透明的薄翼，帶著一縷風(fēng)飛旋過他的唇齒，開頭似乎略微清苦，可回味卻是清芬無窮。嘗食一口乳糜，入口即化，濃郁又如絲綢般細(xì)滑，滑下喉頭。不知不覺中，人又平添了幾分慵倦，然而能在這慵懶貪饞中無憂無慮地度日，實則人生一大快事，如此快活，又有多少人能夠享受呢？

陸龜蒙也有一首《奉和襲美茶具十詠·煮茶》：“閑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時于浪花里，并下藍(lán)英末。”閑坐青松下，將自松樹上拂落收集的雪花，用來煮茶。但見雪水翻滾如浪，白浪之間，時不時涌現(xiàn)出青綠泛藍(lán)的茶葉?！皟A余精爽健，忽似氛埃滅。不合別觀書，但宜窺玉札?！贝枧牒茫壬弦豢?，瞬息之間，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神清氣爽心中大快。幽冥中一點微光一閃，又滅了下去，一時間塵埃落定，所有的欲念掙扎在那一刻化為澄明，萬籟俱寂。此時此刻，任何有形的文字書本都變得有些無謂，不如合上書卷吧，去大自然里，虛懷澡空，但看云卷云舒。

國家博物館藏有一幅宋朝的《雪窗讀書圖》，這是幅絹本設(shè)色圖。畫中直呈山石和茅廬：左側(cè)山崖高聳陡峭，覆著大雪，林木濃茂遒勁，斜發(fā)低垂，探出一枝來似要籠罩其下的茅廬。山崖下圍出一個小小院落，種有幾棵樹，支起籬笆，里邊兩三間茅屋，地上屋檐都積著雪。當(dāng)前的一間屋子里，屋門半掩，可見里面有一人正在捧卷靜讀。望遠(yuǎn)了，遠(yuǎn)山如黛，渺渺一線勾過，越發(fā)顯得雪滿山河，意境遼遠(yuǎn)。此畫布景嚴(yán)整，山石用大斧劈皴，從時代風(fēng)格看是北宋南宋初的作品，從個人風(fēng)格看則宗法北宋畫院的待詔李唐。

涉雪羽化

愛雪之人，總有些飄飄欲仙的氣質(zhì)。

晉朝名臣孟昶，頗有眼光，發(fā)跡以前有一個下雪天，見到當(dāng)時的貴族王恭。王恭坐在高車上，披著鶴氅，清雅飄逸，自雪地里跋涉而行。孟昶為之感慨：“這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呢。”

賈母在大觀園里見了寶琴，也給出了類似的贊譽。那年下雪天，一園子的姐妹們簇?fù)碇献孀冢h(yuǎn)遠(yuǎn)望見山坡背后立著寶琴。她披著野鴨子毛作的鳧靨裘，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被周遭的雪光一映襯，讓人滿目的詩情畫意，那畫面賞心悅目得連仇英的《艷雪圖》也被比下去了，比自畫上走下來更令人難忘。

元朝的大畫家王冕，至情至性之人。一日大雪，興致來了，他偏要赤腳去登爐峰。到了峰頂，四下環(huán)顧，但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白茫茫一片天地，好似俱由一整塊白玉砌成，人處其中，雪藻精神，使得心膽俱為澄澈，由不得在山頂大呼：“此情此景，真可以讓人飛仙了！”

國家博物館藏有一幅清代皇子永瑢，即乾隆皇帝第六子的作品：《古雪軒圖》軸。此圖是1763年，永瑢為南塍先生繪制的古雪軒。但見圖中，近處坡石磊磊，上邊散落著幾株紅黃相間、經(jīng)秋霜打過而愈顯蕭瑟的樹木，坡下一潭寒波清澈，倒影出岸上山石林木的樣子。鏡頭推遠(yuǎn)，碧波對岸，半山腰林木蒼蘢，可連同山地都鋪了一層茸茸白雪；依山傍水處筑有一間小小茅廬，白雪覆檐，遠(yuǎn)離塵囂，簡潔清靜。再遠(yuǎn)處，山越發(fā)崎嶇，一座奇峰兀立，高聳入云，云霧繚繞，紅霞與雪光蕩漾在一起，畫面顯得如仙似幻，引發(fā)無盡幻想。

在這樣一座白雪皚皚的小軒里，無論讀書，澄懷冥想，還是約一兩知己好友烹茶小酌，推窗遠(yuǎn)望，都會心曠神怡，神思飛越千山去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這樣的時光，一刻抵得過十年塵夢吧。

圖上，有永瑢自題的詩，道出他作這畫的用意和來源。開頭幾句這樣寫道：“先生廬傍孤山結(jié)，日嚼梅花耽高潔。北來雪片大于掌，故鄉(xiāng)風(fēng)味心魂切?！币婚_始就表達(dá)了對南塍先生品格的贊譽：先生結(jié)廬在遠(yuǎn)離世俗、意境遼闊的孤山處，可知其氣清高脫俗、淡泊名利。而口嚼梅花為何寓意“高潔”呢？這里邊有個典故。

有鐵腳道人，喜歡赤著腳在雪地里走，興致來了，則迎雪朗誦莊子的《南華·秋水篇》。這還不過癮，信手拈來幾朵梅花，抓握起一把雪，和著一塊兒吞下去。滿口又是雪水凍徹心扉，又是梅香唇齒生芳，他解釋道：“我這是想讓寒香沁入心骨?！边@般如顛似狂的情形，卻是真名士之風(fēng)流，不拘小節(jié)，自成風(fēng)格。雖那鐵腳道人到底是宋朝人還是明朝的杜巽才，不得而知，可至此他那種瀟灑風(fēng)雅的做派卻流傳了下來，成為孤傲高潔的代表。

高士慕雪

想那永瑢六阿哥，出身高貴，置身皇宮，卻偏生羨慕世外的閑云野鶴、高山流水，也是有趣。更有意思的是，他這一腔繁華底下偏要向遠(yuǎn)山的情思，竟感染到了周圍人，惹動了其他皇子的隱逸情懷。

在《古雪軒圖》軸上，皇四子永珹、皇五子永琪、皇八子永璇、皇十一子永瑆、皇十二子永璂等另外一些貴胄，組成了一個當(dāng)之無愧的皇子粉絲團(tuán)，紛紛題跋：“君生圣湖邊，寒梅圍老屋。孤山和靖豈前身？……點茶泛酒嚼瓊英，齒頰流芬胸積玉。況逢林下月明時，仿佛遺世。……瀟灑四壁三白懸，何異袁安閉門高臥耽幽獨？……”

“孤山和靖豈前身”，和靖是指北宋名士林和靖。他生性淡泊，隱居西湖，終生都不仕也不娶，除了詩書，酷愛梅花和白鶴，自謂是“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所以后人稱之為“梅妻鶴子”。

“點茶泛酒嚼瓊英”，便是引用鐵腳道人口嚼梅花之典。

“況逢林下月明時”，典出自明初詩文大家高啟的“月明林下美人來”——寧馨的月光靜靜灑向林間，使得樹林仿佛蕩漾在一波寧靜的水中央。但見那籠罩在淡淡白光里的樹姿婆娑、影葉邈邈，平添了幾分幽謐。此情此景，如夢似幻，不知是否會自中逸出一位顏如玉？“況逢林下月明時，仿佛遺世”，這是只有遺世高人，才會享受的境界吧。

而“瀟灑四壁三白懸，何異袁安閉門高臥耽幽獨”，則是用東漢司徒袁安臥雪的典故。

袁安早年客居洛陽時，一日天亮人們發(fā)現(xiàn)鬧了雪災(zāi)，積雪壓得連家門都很難打開。人人都忙不迭除雪，唯有袁安住的屋子里什么動靜也沒有。等到洛陽令來視察民情，各家的雪都掃除得差不多了，只有袁安家門前積雪如故。洛陽令懷疑屋內(nèi)人多半已被凍死，才會這么沉得住氣，趕快下令讓人掃開一條道進(jìn)去察視。

誰知竟見袁安靜靜躺在床上，雖凍僵了卻到底留著一條命。洛陽令大驚，問他為何僵臥不出，他仍然氣定神閑答：“大雪天，大伙兒都饑寒不堪，我就不要出去干擾勞累他們了吧?！甭尻柫顬樗逆?zhèn)定超脫所傾倒，推舉他作了孝廉人選，后來他果然做官造福百姓。

冬至情思

12月下旬，便到了冬至。

這天以后，日色漸長。在古代，人們會發(fā)現(xiàn)自冬至起，太陽打在日晷上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依據(jù)天色做女紅的女子們，也因此能夠比之前多繡上一根線，這就好比杜甫的一句詩：“愁日愁隨一線長”。

古人也非常重視冬至這個節(jié)氣。在皇宮里，群臣要入朝慶賀，皇帝賞賜禮物，一派欣欣向榮；在太廟，要舉行祭祀大典，由宰相主持大典。條件尚可的人家，也要準(zhǔn)備好吃好喝的，入祠堂祭拜先祖；要走親訪友，奉送禮品；還要合家或者邀請親朋盡興宴飲一天。條件再不濟的人家，在這一天也要拼盡了全力，哪怕是為家人換置一身新衣好過冬呢。所以這天街上都熙熙攘攘，車如流水馬如龍，比過節(jié)還要熱鬧。

說到寒衣，有個故事充滿了久遠(yuǎn)老時光里的綿長味道，適合冬天。

唐玄宗開元年間，有一年臨近冬天時，前線軍人收到一批寒衣，這都是皇宮里的宮人們奉命縫制給他們御寒的。戰(zhàn)士們在已然凜冽的寒風(fēng)中展開這些來自遠(yuǎn)方的棉衣，猶如某種承載著美好的事物向他們敞開了溫暖的懷抱。

無意中，一名戰(zhàn)士摸索到棉袍衣料下邊有點不一樣的觸感，不像是棉花。那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自一條衣縫中摸進(jìn)去，半天竟摸出一小幅書寫用的絹紗。戰(zhàn)士識字，但見絹紗上用娟秀的小楷寫著一首詩：“沙場征戰(zhàn)客，寒苦若為眠。戰(zhàn)袍經(jīng)手作，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結(jié)取后身緣?！睉?zhàn)士當(dāng)即愣住了——

遙遠(yuǎn)的邊疆沙場召喚著英雄，往往以苦寒以生死考驗著戰(zhàn)士。我夜夜就著搖曳燭火，一針一線、用心地縫制出了這件戰(zhàn)袍，不知它會寄到誰的手里、溫暖誰的身軀？總是擔(dān)心那個人在邊疆，會難御朔風(fēng)的苦寒，所以我著意添加了棉花，加密了針線，想來這樣才能經(jīng)穿。只是今生今世，我在深宮不自由，而君在沙場難預(yù)測，這份心意終究鏡花水月虛化了。但愿來世，有緣相會，長相廝守。

恍惚之中，戰(zhàn)士的眼前幻化出了一名妙齡多情的女子，朝著他款款而來，低低吐露著某種他從未領(lǐng)略但卻無比甜蜜的心聲。呵，那是一種他只能隱隱憧憬卻無從體會的溫柔……

此事很快傳遍了軍隊，軍中皆以此為奇，一層層上報，最終到了玄宗那里。誰知權(quán)威并重的天子，得知此事后，竟下令召來那名戰(zhàn)士，同時在宮中找出做了此詩此衣的宮女，讓兩人相逢，結(jié)為連理。

這個帶著傳奇色彩的故事，長久地感動了一代代人。它被宋人計有功編撰入《唐詩紀(jì)事》里，讓我們看到那一刻，唐玄宗不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王，而更是一位知冷知熱、寬宏包容的長者。

這個故事連同里邊的人物，都穿越了上千年的風(fēng)塵，令今天的我們，依舊在冬日里感到人性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