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不同的民族和不同的國家,在不同時期的文化寬容度、容忍度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一本書,大家如果感興趣可以看一下,叫《蒲寧回憶錄》。這個小說家兼詩人散文家,是一個典型的“十月革命”的叛逆者,跑到了西方,在這本回憶錄里記下了大量“十月革命”后活躍的一幫詩人,如勃洛克、馬雅可夫斯基、葉賽寧等。看他的記錄會發(fā)現(xiàn)一些趣事,這些文字當然有偏向,有情緒,不一定全是信史。但蘇聯(lián)當時肯定有一撥狂妄無比、才華蓋世的中青年詩人。像他書中所列舉的一些人,有點讓人受不了。戀愛,酗酒,粗魯,怪異,激情像烈火一樣日夜燃燒。他們生命力極強,但一般又活得相當短促,其中如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等,都是自殺早天。
這一撥詩人留下了不可遺忘的詩篇。
看蒲寧的記錄,覺得作者對他們是常常厭惡和不能接受的。但公平而論,他們個人的藝術和日常的行為,在邏輯上也完全是統(tǒng)一的。如果能夠回到具體的環(huán)境,研究他們的個性軌跡,就會覺得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自然而然的。一個詩人如果僅僅是依賴表演性,那就成了空穴來風。這種古怪的、特異的、名聲極其可疑的狂人,在任何時候都難以絕跡,但他們仍然與那些早逝的、滿是瑕疵的天才們是兩回事。表演者是投機者,最終還是走不遠,他們的問題是專業(yè)上的低能與懶惰,是不著邊際的情感和行為的夸張,是出于各種原因的發(fā)泄和放縱。
比如同樣是出名或受人關注,是否因為作品的質地而不可淹滅、不可回避,這完全是不同的?,F(xiàn)代人熟稔廣告時代的一套操作程序,一個通用的辦法就是往臉上抹油彩。比如走在大街上,一般人回頭率不會高,可是如果在頭上綁一撮紅色的雞毛,再把腦瓜抹上油彩,這一路必定會有許多人回頭觀看。這時候丑俊好壞是另一回事了,受到了眾多關注倒是一個事實。這個路數(shù)多么廉價、多么不自信,又多么可笑,但就是百試不爽。尤其在網(wǎng)絡時代,在這個眾口鑠金的時期,藝術界采取這種方法的人并非少數(shù)。
從行為藝術到廣告效應,聰明的現(xiàn)代人談到李白和杜甫就有了另一番理解,比如有人竟認為他們的“符號化”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李白的“狂”與“仙”,杜甫的“苦”與“窘”,都是他們最明顯的個人標志——二者如此不同,而且在作品和言行兩個方面都發(fā)展到了極致,于是才不可取代,萬世留名。其實這是多么浮淺的理解。李杜二人的偉大與不可湮滅,因素多到了不可窮究,但有兩點是最明顯和最主要的,這就是:他們作為一個詩人的過人的才華,作為一個人的誠真質樸,才構成了他們成功的最大必然性。
我們在理解兩個偉大詩人的時候哪怕小有偏差,也會導致嚴重的誤讀,會離題萬里。
有一個在刊物工作的朋友告訴我,某一天他的辦公室突然來了四五個青年男女,都是所謂的詩人——與詩有關的故事從古至今都特別多——他們進了門立刻把他嚇了一跳。領頭的那個男子雙目灼灼,放著賊光,個子不高,頭上綁著布條,上面寫著一些古怪的字母,一進來就瞪著他。朋友說“歡迎啊,你們請坐啊”等等,但那人根本不聽,只瞪著眼慢慢往前湊,雙手也舉了起來。那個朋友正嚇得往后退,領頭這人突然打了一個響指,接著跟在后面的幾個人一字拉開,一起蹲成馬步,大喊:“我們是咬人來了!”
接下來他們并沒有咬人,只是說了一些極狂妄的話,然后就轉身離去,到了大街上。朋友從窗子望下去,發(fā)現(xiàn)他們開始在街上表演了,這個朗誦一首詩,那個朗誦一首詩,有的還在地上打滾,聲嘶力竭地喊叫。
這些人不是瘋子。他們的行為是精心設計過的。
以此類推,無論學術界還是創(chuàng)作界,類似傾向的人并不罕見,有時候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這是我們文化里很特殊的一個現(xiàn)象。如果硬要從古人那里找找依據(jù)和例子,有人就會談到李杜,談到早于他們的“竹林七賢”,還有許多。有人會覺得不狂如李白,就不會成為那樣的大詩人;不苦如杜甫,也不會成為那樣的大詩人——其實對古人片面的不著邊際的理解和模仿,只會誤掉自身。古人和外國人的成就和怪癖,像水紋一樣一波一波蕩過遙遠的時空,來到今天和當下就變成了浪涌。
海嘯是怎么發(fā)生的?從震源處開始,那兒的水波是比較小的,但動力來自那兒;當這水波傳遞了幾百公里之后,慢慢地積蓄和增加了能量?!八本褪菚r間和民眾,古人的言與行穿越其中,會被一波一波無限地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