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帝國認為，沖繩人并非血統(tǒng)純正的大和民族，便毫不猶豫地將其當成了犧牲品?！拔覀兏緵]被當作人，只是可以用于消耗的物品?！睕_繩縣前知事大田昌秀說。

郁郁蔥蔥的日本沖繩島上，不時為人尋獲的武器殘骸和森森白骨，仿佛傾訴著一個個黑暗的秘密。70年前的太平洋戰(zhàn)爭末期，一場“絞肉機”式的血戰(zhàn)在這座島嶼上爆發(fā)，十余萬民眾在戰(zhàn)亂中家庭破碎，甚至被逼自盡。那以后，當?shù)匕傩招闹械膭?chuàng)傷便始終不曾痊愈。

時隔70年的“兄妹重逢”

今年5月，在志愿者組織“掘壕者”幫助下，84歲的星角茂終于在八重瀨町附近的一座山上找到了妹妹的遺骨，實現(xiàn)了畢生的心愿。

“節(jié)子，對不起，這么長時間都沒找到你。”星角茂小心地將一小塊遺骸捧在手心，語氣溫柔，仿佛那個遇難時年僅6歲的小女孩就坐在他對面。

在日美兩軍二戰(zhàn)期間的最后一場大規(guī)模地面戰(zhàn)中，星角茂失去了祖母、父親和兄弟姐妹，被流彈擊中的節(jié)子當場身亡，時年14歲的哥哥將她埋在了山上的巖洞里。

戰(zhàn)爭結束后，星角茂先后找回了幾位親人的遺體，惟有節(jié)子的尸骨下落不明。年邁的母親幾番催促他尋找小女兒，礙于山林茂密，常人很難涉足，他遲遲沒能找到妹妹。

“我的心不安了整整70年，總覺得妹妹在呼喚我。”他用沖繩方言告訴日本《朝日新聞》，“每次看到孫子，我都會想起幼小的節(jié)子?！?/p>

直到今年4月中旬，“掘壕者”的志愿者根據(jù)星角茂的回憶，在灌木叢中仔細搜尋了4天，總算找到了他印象中的河流和石頭。就在人們快要放棄時，一個幼兒的頭骨出現(xiàn)了。

“我終于可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找到了妹妹，我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我會把節(jié)子的遺體遷到祖墳?！毙墙敲呎f，邊輕輕摩挲著手中的遺骸。

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幸運地查明遇難親友的下落。在那個彈雨紛飛的春天，時年23歲的久保田千代子曾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帶著兩歲的長子和出生僅幾個月的次子舉家逃難。

“有人告訴我‘孩子看起來不太好，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大兒子已經沒了呼吸，可能是被彈片擊中了。”她向《朝日新聞》回憶道，“我沒有哭，只能把他拋在路邊，繼續(xù)奔逃?！?/p>

如今，千代子最擔心的是，關于血腥往事的記憶會逐漸消散，因為“經歷過戰(zhàn)爭、能夠講述痛苦的人越來越少”。和她遭遇相似的幸存者大多表示，只要一息尚存，必定會將自己在戰(zhàn)爭時期的經歷，一遍遍地告訴生長在和平年代的年輕人。

從“為國獻身”到呼喚和平

1945年4月1日，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美國軍隊在沖繩登陸后，當?shù)?4歲至19歲的男學生被日本當局統(tǒng)一編入“鐵血勤皇隊”，以備在“非常事態(tài)”時直接送上前線補充正規(guī)軍。當時讀9年級的石川則被分配到炊事班，頂著密集的炮火，四處挖土豆充當“軍糧”。

4月12日，炊事班設在那霸市內的宿舍樓被炮彈命中，兩名學生兵當場喪命?？粗榈倪z體，石川默念，“早晚都得和他們一樣，不過是時間問題”。無論學生抑或教師，都只能靠腌菜和甘蔗緩解饑餓，渴了，就喝地面上淤積的臟水。沒有換洗的衣物，所有人身上爬滿了虱子。

“每次睡前，我都在渴望3件事——在死前喝一杯干凈的水，躺在榻榻米上入睡，以及沒有痛苦地告別人世。”他說。

在這場噩夢的最后，躲在樹下的石川注視著美軍士兵蜂擁而來。他將原本準備用來自殺的手榴彈丟到一旁，選擇了投降。據(jù)統(tǒng)計，1464名被征募的學生中，死亡者達到816名。

幾乎同一時間，16歲的女高中生中山菊加入了名為“白梅”的醫(yī)護部隊，被分配到沖繩島南部的野戰(zhàn)醫(yī)院工作。然而，除了精神鼓勵，她和同伴對受傷的士兵基本束手無策。由于藥品極度短缺，許多傷員不得不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接受手術。

5月下旬，日軍全線崩潰，醫(yī)院也宣布解散。面對堆積成山的尸體，中山“已經沒什么感覺”。她同樣不愿用手榴彈結束自己的生命，當了美軍的俘虜。彼時，“白梅”的46名成員只有24人尚在人世。

“那是個特殊的時代，為國家犧牲被認為理所當然，是一種‘榮譽?！闭f著說著，中山的熱淚奪眶而出。此后半個世紀，她對過去的一切絕口不提，直到1995年二戰(zhàn)結束50周年時，才下定決心說出自己的故事，為的是保護下一代，不讓他們成為戰(zhàn)爭的受害者。她告訴180名到那霸參觀的大阪高中生，“如果這個國家開始遠離和平，希望你們能夠阻止”。

“妻子要求丈夫殺死自己，母親殺死孩子”

5月24日，參與紀念二戰(zhàn)結束70周年“和平散步”活動的50名代表，冒雨參觀了當年沖繩平民躲避美軍襲擊的洞穴，傾聽幸存者講述各自的遭遇。

糸滿市的大約一半百姓在那短短的兩個月間死去。在其中一個洞穴，美軍把石油倒入其中并點燃，殺死了大部分藏身其中的日本人。

74歲的久保田博在這場慘禍中幸免于難。他說：“日本軍隊不允許我們投降。如果不反擊，許多人原本能夠活下來?！?/p>

另一處洞穴中，多幸典生家族的85人被勒令集體自殺，半數(shù)死者不到12歲?！耙粋€護士拿來了劇毒的注射劑?！倍嘈艺f，“親人們彼此注射毒藥，妻子要求丈夫殺死自己，母親殺死孩子。我至今無法相信這是真的?！?/p>

據(jù)報道，面對鋪天蓋地的美軍，日方意識到敗局已定，便下達“玉碎令”，欲將沖繩民眾變?yōu)槿梭w盾牌，盡可能地推遲美軍到達日軍大本營的時間。

“當局恐嚇我們，不許任何人被俘。”多幸回憶道，“人們被告知，如果被美軍俘虜，女人會被強奸，男人會被坦克碾碎?！?/p>

1945年3月28日，最早執(zhí)行“玉碎令”的渡嘉敷島數(shù)百居民高呼三聲，拉響了手榴彈，現(xiàn)場血肉橫飛，如同人間地獄。少數(shù)幸存者，則用斧子、鋤頭或棍棒奪走了彼此的性命。

據(jù)美國雜志報道，約330人在渡嘉敷島的集體自殺事件中當場喪生。此后數(shù)周，悲劇不斷發(fā)生，在整個戰(zhàn)役期間，沖繩平民死亡14萬人，超過人口總數(shù)的1/4。

當時只有6歲的吉川良勝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遵照命令，全家10口人圍坐成一圈，一個哥哥把手榴彈扔到中間，但沒有爆炸。他又試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

“所有人都站起來?！奔ǖ哪赣H突然喊道，眾人似乎猛然醒悟，紛紛奪路而逃。幾分鐘后，吉川之父死于美軍空襲，但剩下的9個家庭成員都活了下來。

吉川記得，母親喊著“生命就是財富”的當?shù)刂V語，拯救了全家人的性命?！拔覀兘邮艿能妵髁x教育就像一張無形的網，是母親把它撕開了一道口子。”他說。

身為“籌碼”的感覺揮之不去

從浩如煙海的歷史檔案中，沖繩縣前知事大田昌秀發(fā)現(xiàn)了悲劇的根源。1879年被日本占領前，沖繩曾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日本帝國認為，沖繩人并非血統(tǒng)純正的大和民族，便毫不猶豫地將其當成了犧牲品?！拔覀兏緵]被當作人，只是可以用于消耗的物品?！彼f。

二戰(zhàn)結束70年后，日美兩國已是親密的戰(zhàn)略盟友，“被當成籌碼”的感覺卻依然在沖繩居民心中激蕩。讓他們忍無可忍的美國駐軍問題，成了重要的導火線。

據(jù)媒體報道，4.7萬駐日美軍中，約2/3在沖繩扎營，五角大樓控制著沖繩1/5的土地，包括幾片美麗的海灘?！敖袢斩砹_斯”網站則指出，美國軍事基地給當?shù)貛砹烁蟮氖鹿曙L險、更多的噪音、不斷增長的犯罪率和對野生動物的巨大影響。

此外，沖繩是日本最貧困的地區(qū)，當?shù)厝俗杂X備受歧視。日本政府調查發(fā)現(xiàn)，約40%的當?shù)孛癖娭徽J為自己是沖繩人，30%自視為“沖繩人前提下的日本人”。直到2008年，日本高中歷史教科書才承認日軍曾逼迫沖繩百姓集體自殺。而此前，沖繩本地的教科書一直將舊日本軍隊稱為“鬼畜”（編注：日文直譯，源于佛教用語，形容做殘忍事情的人）。

為配合美國的亞太戰(zhàn)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早已承諾“盡快”將美軍聚集的普天間基地遷往沖繩縣名護市，但名護市市長稻嶺進拒絕提供任何施工許可。

“沖繩只占日本國土面積的0.6%，但74%的美軍設施位于沖繩?！彼f，“戰(zhàn)爭結束已經70年了，現(xiàn)在我們要去阻止它?！?/p>

在東京和華盛頓看來，駐守在沖繩的強大軍力，是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qū)保持霸主地位至關重要的籌碼，但在許多當?shù)厝丝磥?，這很可能將他們拖入另一場戰(zhàn)爭的深淵。有人相信，抵制美軍基地是沖繩歷史的轉折點，沖繩人從此將有機會擺脫悲慘的過去，掌控自己的未來。

（《青年參考》201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