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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對頭

        2015-04-29 00:44:03張弛
        小說林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領(lǐng)導

        得到艾英癌癥晚期的消息是在中午下班時分。當時李革飛正渾身倦怠地拖拉著腳步向機關(guān)食堂走去,路面上凸起的一顆小石子絆了他一個趔趄,惱怒的三字經(jīng)剛剛脫口而出,就隱約聽見背后有急促的腳步聲趕上來了。來者是處里的同事戚培德,匆匆寒暄兩句,戚便直奔了主題:聽說了嗎,艾英得的是癌。

        李革飛一聽,渾身一震,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突然之間貫注全身,使他精神陡然振作起來:癌?什么癌?

        肺癌晚期,擴散得滿肚子都是!聽說還長到脊椎上去了,眼下躺在床上不能動,說是只要稍微動一動,就跟動了刑似的……唉,真是生不如死啊……

        兩人邊說邊走進了施工樓體之間那個像隧洞一般的安全通道里。黑暗之中,李革飛發(fā)現(xiàn)戚培德的兩只眼睛目光灼灼,尤其眼白在黑暗之中凸顯出來,隨著眼皮的眨動忽閃忽閃的,就像貓科動物掠食的一瞬,充滿了活力和攫取的欲望。那一瞬,李革飛忽然想到,自己的興奮勁兒是否也這么肆無忌憚地張揚著……但轉(zhuǎn)念又想,管他呢,總算熬到這一天了。一種渾身輕松——不是一時的輕松,而是從此將改天換日,重生再造,鳳凰涅槃般的輕松興奮,從心底深處如溫泉一般鼓涌而出,層出不窮,那種精神狀態(tài)只能用一個政治術(shù)語來形容:解放。

        聽說處里要組織大家去看望,你去不去?

        李革飛本來是想都不想就要一口回絕的,但黑暗之中,戚培德一對兒晶亮的眼球閃爍著詭異的光芒,里面充滿了鼓動和慫恿,使他突然醒過神來,覺得這個點子真毒,虧他想得出來。嘴里卻平淡地說:到時候再說吧——他總覺得這事還得推敲一番。

        出了隧道,太陽白亮灼人的光芒竟一時讓眼睛無法適應(yīng)。趁著兩人都手遮涼篷,看不清對方表情的空當,李革飛借口與人有約,從岔路拐出去,朝機關(guān)西門外的大街上走去。他需要一個人獨自待一會兒,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一邊慢慢消受一番,一邊靜下心來想想該有些什么作為……

        考入省××廳宣傳處之前,李革飛曾經(jīng)有十年在工廠里干制造工藝技術(shù)員的生涯。雖然他在大學學的是機械制造,但來到工廠第二年,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機器既毫無興趣,也毫無靈感。他因此陷入到一種百無聊賴、不知前路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在混沌茫然之中,他不知不覺地培養(yǎng)了一種愛好,就是潛心觀察周圍的人與事,揣摩他們的心理活動、精神世界。一開始,潛意識里只想為自己的無聊和茫然找些同路人,好讓自己踏實下來。但漸漸地,他就開始對這種活動著了迷,慢慢地有了很多心得體會。在日常讀小說、看電視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當時的文壇也好,電視劇也好,充斥著浮華奢靡的生活場景和人物形象,講述的盡是些精英白領(lǐng)、海外人士高高在上的生活。在那些小說電視劇里,男人們西裝革履、意氣風發(fā),在商海里遨游。女人們時尚美麗、高雅矜持。男人女人只為愛情才演繹出一串串悲歡離合的故事。這一切,與李革飛對生活的感受大相徑庭。在他的那座工廠里,工人們?yōu)榱损B(yǎng)家糊口,把自己變成了油膩膩的活機器?;顧C器們的喜怒哀樂、飲食男女與電視劇和小說里反差如此巨大,哪有那么多的浪漫高雅,哪有那么多的富貴溫柔?有的只是在艱辛粗糲的生命過程中,殘存的一點兒對生活的渴求和掙扎。李革飛的體會和感慨日漸深刻,終于有一天提起筆來寫起了小說,發(fā)誓要把他看到的生活真相以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面貌呈現(xiàn)給大家。一入此道,李革飛很快就著了迷,覺得有種為此而生的使命感。為求清靜,他在眾人費解的眼光中悄悄地把自己搬進了工藝科的雜物間。雜物間沿墻和四角堆滿了鐵锨、掃帚、推雪鏟、廢舊繪圖儀、成堆成堆不知何年何月的報表、賬冊、“文革”時期噴有“忠”字圖案的資料柜,雜物間里散發(fā)著廢舊物品特有的一股陳腐氣味。李革飛在雜物間里隱居了六七年,逐漸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與工廠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異類。由于思想隨時隨地都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遨游著,他總顯得有些精神恍惚,不在現(xiàn)場。隨便問他件什么事,總要問兩遍。第一遍只能起到喚醒的作用,第二遍他才能聽明白你的問題,工作上則流于應(yīng)付。他給不了解的人留下了反應(yīng)遲鈍、心不在焉的印象。而了解他的人則在背后說他有野心,見異思遷。有一次年終會餐給總工敬酒時,總工還曾嘲諷地問道:“怎么樣?小說寫了有二十公斤了吧?”

        這種來自環(huán)境的排斥反而更激起了李革飛的逆反心理,發(fā)誓非得在這條道上干出點名堂。等他發(fā)表了二十萬字小說的時候,工廠效益滑坡,下崗的下崗,內(nèi)退的內(nèi)退,連四十多歲的都被“一刀切”了。此時李革飛感到自己的處境有些岌岌可危了。恰好那時開始了第一次面向社會招錄公務(wù)員,很多人還懵懵懂懂的時候,李革飛就果斷報名,或許是借著第一批的優(yōu)勢,或許是因為文理兼通,也或許是命好,李革飛居然就被省××廳宣傳處的崗位錄用了。人事處的處長還把他大大鼓勵了一番,說是我們正缺乏這種寫作能力強的人才,你來了,可堪大用,可堪大用啊。

        ××廳辦公大樓位于鬧市區(qū)的十字路口,二十幾層的大樓通體用煙灰色大理石板做外墻裝飾,坐落在層層疊疊的三重臺基之上,外觀高大巍峨、豪華莊重。大門兩邊的石獅子齜牙咧嘴、面目猙獰,石獅子旁邊更有表情冷峻、意志剛強的武警戰(zhàn)士持槍站崗,市民百姓無不望之生畏。就連好不容易考進這座大衙門的李革飛,剛開始進門的時候都感到神經(jīng)緊張,生怕遭到嚴厲的盤問。

        從一開始,大機關(guān)里的氛圍就讓李革飛感到心情不暢。比如某天上班的時候,當他剛走到巍峨的三重臺基之下時,遙望見臺基之上的玻璃前廳自動門忽然向兩邊分開,里面翩翩步出一位襯衣雪白、褲縫筆挺、皮鞋锃亮的領(lǐng)導,身旁跟著一位衣著優(yōu)雅、姿態(tài)妖饒的年輕女人。二人低語淺笑,目不斜視地從臺階上款款而下。與此同時,大院停車場里一輛和領(lǐng)導皮鞋一樣漆黑锃亮的高級小轎車無聲地滑動起來,當領(lǐng)導的腳步邁下最后一級臺階的時候,小轎車的前車門剛好滑到領(lǐng)導腳邊,年輕女子搶上一步為領(lǐng)導拉開了車門……這位領(lǐng)導不是別人,正是宣傳處的頂頭上司,廳黨委委員、政治部主任鄒靜江,而年輕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李革飛的頂頭上司艾英。不知為什么,類似這種場景立刻會讓李革飛產(chǎn)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他馬上想起第一天到編輯部見到艾英時的情景。艾英一邊翻閱著桌上的文件,一邊問他會不會使用電腦,會不會在電腦上打字寫稿件。問話的時候眼睛并不看他。當回話表示都會的時候,艾英卻抬起眼睛盯著他強調(diào)了一句:“我們這兒不會用電腦可不行!”那一眼可謂目光犀利,有穿透力,弄得李革飛心里咯噔了一下。

        盡管九十年代電腦或許還沒有普及到最基層,但艾英的那種口吻也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尤其當她聽說李革飛是從企業(yè)考進來的,詫異地問了句:“企業(yè)的也能考公務(wù)員嗎?”

        她問話時的做派,還有她最后的詫異,在李革飛看來,露骨地表現(xiàn)出了一種身份感。仿佛刻意與李革飛這種底層社會掙爬上來的保持適當距離。

        李革飛當時差點冒出一句:“企業(yè)的為什么不能考公務(wù)員呢?公務(wù)員是企業(yè)在供養(yǎng)的呀!”但顧及面子,他把這句話強咽了回去。

        艾英問過話之后,指著一張空辦公桌讓李革飛坐,嘴里說:你暫時坐這里,在編輯部先實習實習吧。說完夾著一沓材料上領(lǐng)導辦公室去了。李革飛目送艾英步出辦公室之后,一扭頭,正與一人目光相撞,那人趕緊把目光躲開了,顯見得剛才艾英問話時一直是在偷偷觀察著他的。他剛在辦公桌前坐下,那人就倒了一杯開水端到他跟前,熱情地與他寒暄起來。寒暄幾句過后,他遞給李革飛一支煙,邊打著火,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們這個女領(lǐng)導怎么樣?是不是有點咄咄逼人?”李革飛隔著煙霧望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微微地笑望著他,仿佛期待著某種他所渴望的反應(yīng)。由此李革飛覺得不可貿(mào)然表態(tài),只是含糊其辭地說了句:還可以吧!那人笑了笑,夾著煙的右手略帶不屑似的在空中揮了揮,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道:工作干好就行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

        其后的聊天,李革飛得知那人名叫戚培德,比李革飛早來廳里兩年,年齡比他小六歲。當戚培德得知李革飛的特長是寫作,并且已經(jīng)發(fā)表過二十多萬字的小說,還在《收獲》這樣的大雜志上發(fā)表過小說時,立刻就睜大了眼睛,真的?厲害啊。接著就向李革飛索要作品。因為是第一天上班,李革飛特意把《收獲》等幾本比較好的雜志帶在了包里。戚培德大略翻了翻,就連聲贊嘆:不簡單!不簡單!這么說,你跟我們艾科長可有得一拼。艾科長一直也說是中文系的高材生,領(lǐng)導的紅人,不過,倒沒聽說她發(fā)表過什么小說……說罷,戚培德抬起眼睛微微笑望著李革飛,眼神中又流露出那么一種仿佛期待什么似的神情。

        插畫:楊平凡

        當時的李革飛并沒有料想到,從此之后,他將一步一步地深入到一片盤根錯節(jié)、瘴氣彌漫的叢林。叢林深莽之中遍布著看不見的泥沼陷阱,手足并用、艱難跋涉中不小心抓到的柔軟枝條,或許正牽連著某根敏感的神經(jīng),引起一陣憤怒的痙攣和毒蛇纏身似的報復。

        艾英在老公的攙扶下,一步一步顫巍巍地挪到病房門口的小衛(wèi)生間里。老公的攙扶有些心不在焉,右脅下覺得很不給力??芍灰_下一吃重,壓力立刻傳遞到脊柱的某一節(jié),引起一陣鉆心的疼痛。這時她的嘴里必定發(fā)出“咝”的一聲痛苦呻吟,隨即就會覺得右脅下那雙手如夢初醒似的加上一把力。要放在平時,艾英早就會用那種尖刻刺耳的語言來呵斥他了,只有這一招才能讓他專心致志地對待她,對她的話不敢掉以輕心。這是屢試不爽的,不光在家里,推及到單位里的下屬們也是如此。一個人要想讓別人服從自己,把自己當回事,必須敢于且善于對人使用這一招,這一點可謂放之四海而皆準。然而,艾英現(xiàn)在卻不再對丈夫使用這一招了。這一是因為,那種來自脊柱上的鉆心疼痛已經(jīng)把她折磨怕了,不管任何動作,稍一用力就可能招來那股鉆心的疼痛。她連咳嗽都不敢大聲,更不要說厲聲呵斥了。其二,則是因為這次的病情。盡管以往艾英也曾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住過院,但這次的病情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它給艾英帶來一種滲入骨髓的恐慌,使她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助。有時望著她那逆來順受、心不在焉的丈夫,她卻覺得此時的他是那么的強大,是她唯一能指望抓一把的救命稻草,可他的那種心不在焉,又讓她覺得這根稻草她永遠只差一尺卻夠不著。有時她想讓自己軟下來,在他面前扮演一回弱者,說上那么一兩句乞憐的話,可話到了嘴邊,一種無法忍受的羞恥感襲上心頭,迫使她把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越來越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瞞著她。他們開始對她說是肺炎,因為她不停地咳痰。喉嚨深處好像老有一只惡毒的爬蟲在那里扒搔著,惹得她爆發(fā)出一陣陣止不住的咳嗽,成包成包的衛(wèi)生紙就這樣用來包裹咳出的濃痰,一天可以填滿好幾只紙簍。經(jīng)過她的人無不用那種既憐憫又惡心的目光瞥她一眼就匆匆離去,到最后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令人作嘔了。那時,她已經(jīng)對所謂肺炎的說法有所懷疑了。她在稍稍平靜一些的時刻,用隨身帶的電腦上網(wǎng)查詢,問得所有人都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他。這時,丈夫就出面了,以防輻射、保證休息等醫(yī)囑為由把電腦也拿走了。

        當她的脊柱也開始鉆心疼痛的時候,她徹底明白了以往大家對她的欺騙。但她也不再追問了,因為她的心底里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這個可怕的猜測使她不敢再追問下去了。

        她從馬桶上顫巍巍地站起來,心情緊張地觀察馬桶里的尿液。尿液對她毫不憐憫,依然呈現(xiàn)出那種橘子汁一般的濃黃色,她不甘心地仔細觀察著,與頭腦里昨天的印象相比較,結(jié)果十分無情,尿液顯得更黃了,甚至微微地透著一層淡紅褐色。她覺得一股寒涼從心底深處漫上來,把她的渾身都浸透了,兩腿更加發(fā)軟,她手扶著墻慢慢地坐下來,重新坐回到馬桶上。一時間,頭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種無邊的絕望。衛(wèi)生間的門半開著,她兩眼空茫地望向門外,丈夫正站在門口等她出來,好繼續(xù)完成他的攙扶作業(yè),然而,他的臉卻朝向著電視屏幕,兩眼出神地盯著屏幕上熱火朝天的相親節(jié)目。

        艾英已經(jīng)沒有譴責他的心勁了。其實,多年來的奮斗和打拼早就告訴她一個真理,一個人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她調(diào)動起自己多年秉持的強者氣質(zhì)為自己鼓勁,她想起多年來她戰(zhàn)勝了多少對手,克服了多少困難,終于站在了一般女人很難企及的制高點上。一想到上天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眷顧自己,她的心情漸漸放松下來,思想開始朝著樂觀的方向轉(zhuǎn)化。也許那一切所謂的兇兆都不過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的想象,也許真如丈夫所說再有一個月就可以出院了。(盡管另一次他卻又說是兩個月)這短暫的樂觀情緒使幾天沒睡好覺的她沉入了睡鄉(xiāng)。然而,寶貴的睡眠卻如此短暫。似乎她一入睡,那種替她抵御絕望和痛苦的所謂強者氣質(zhì)也立刻松弛下來,馬上被洪水猛獸一般的絕望情緒打得潰不成軍。絕望在睡眠之中打敗了希望,打敗了樂觀,演變成一個極度抑郁的噩夢:

        夢境中,她瀕臨死亡,正茍延殘喘地在病床上掙扎著,枕頭四周都被她咳出的痰液浸透了,冰涼濕滑。黑暗的病房空無一人,然而從房間最黑暗的那個角落里,一個人的輪廓慢慢地顯現(xiàn)出來,并且一點一點地向她挨近。她已經(jīng)猜出他是誰了,盡管黑暗隱沒著他的臉。隨著他越來越挨近,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點微光凝結(jié)在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了那青銅器一般冰冷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滿了惡毒的欣賞和快慰,讓她覺得心臟仿佛被塞進絞肉機一般疼痛,那一刻,她寧肯馬上死掉,也不愿意再這樣被他欣賞著。

        她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掙扎出來,午睡前短暫的樂觀已經(jīng)蕩然無存。她終于被前些天已經(jīng)零星露出苗頭的那個可怕夢魘徹底俘獲了,夢魘中對她實施精神虐待的那個男人正是她多年的死對頭李革飛。前些天,當她剛剛開始懷疑自己可能是癌癥,兩只耳朵對“癌癥”兩字特別敏感的時候,她曾偶然聽到兩個癌癥患者家屬的對話。他們說,每個人體內(nèi)其實都潛伏著所謂的“癌因子”,會不會演變成真正的癌癥,就要看是否有一系列主客觀因素的誘導。而所謂的主觀因素,就是指長期折磨人的不良情緒:抑郁、煩惱、焦慮。那一刻,她的腦海中第一時間就浮現(xiàn)出了李革飛的那張丑惡嘴臉。她忽然意識到,如果她是癌癥,那么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癌癥正是李革飛多年來利用精神上的辦法植入她體內(nèi)的。在她與李革飛多年的斗爭中,雖然形式上他一直都被她牢牢地捏在手里,想怎么擺布就怎么擺布,但在精神上她從來就沒有制服過他,他一直在用那種內(nèi)在的藐視和偶露崢嶸的挑釁行為給她制造著無窮無盡的煩惱和折磨。她不由自主地、尋根溯源地回想起與李革飛的斗爭史。實際上,在李革飛來編輯部之前,她就聽說是處長王登科特意把他弄來的,此人很有些文學特長。這立刻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覺,當時她剛剛把老主任弄下臺取而代之,而她所依仗的,除了與政治部主任鄒靜江的親密關(guān)系之外,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就是她的文學修養(yǎng)。在宣傳處,毫無疑問她的文學修養(yǎng)是最高的,不僅文章寫得好,而且談?wù)撈鹞膶W來口若懸河,引經(jīng)據(jù)典,再加上自信張揚的性格,很快就博得了“才女”的名聲。當然,她不會像那些書呆子一樣,得意和止步于虛名,要知道這是機關(guān),是官場而不是文場。她之所以對文學修養(yǎng)有所倚重,是因為她早看出廳長周向南那種所謂的“文人情結(jié)”,周向南好寫詩,好書法,喜歡聽別人稱自己為“儒將”,講話中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經(jīng)常提到毛主席是領(lǐng)袖也是詩人之類的話。不管他是附庸風雅,還是真心愛好,他都需要一個同道者,一個知音。在彰顯個性和才氣的場合,說到得意處,他很需要一個有水平的鑒賞家,來上那么一兩句很內(nèi)行的、能說到點子上的贊美和評價。然而,他手下的干將們恰恰在這方面是短板,盡管絞盡腦汁,勉為其難,卻讓他空有隔靴搔癢之憾恨。

        機會從來只垂青有準備的人,艾英的人生經(jīng)驗中,這句話屢試不爽,多次在關(guān)鍵時刻讓她戰(zhàn)勝對手,取得成功。這次也是一樣,她很快就抓住一次會議自助餐恰與周廳長同桌,而周廳長也恰好興之所至談?wù)撈鹪姼璧臋C會,與周廳長彼此酬唱一番,把旁邊的干將們聽得目眩神迷??梢哉f,正是有了她恰到好處的捧哏,才使周廳長淵博深厚的文學底蘊得到了酣暢淋漓的抒發(fā)。多年憾恨,一朝舒解。從此,周廳長開始注意起她了。她又趁熱打鐵,索要廳長的詩作在自己主持的刊物上發(fā)表,后來甚至發(fā)展到直接領(lǐng)受廳長布置的調(diào)研課題等。她終于躋身為廳長身邊的新人。這下,頂頭上司、宣傳處長王登科可坐不住了。有好幾次王登科到廳長那里匯報工作,居然發(fā)現(xiàn)她艾英不吭不哈地就坐在廳長對面與廳長直接對話了,而且對話顯得十分家常,十分熱烈,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上下級關(guān)系了。王登科開始給她的老主任遞話了,什么“讓你的那個艾英學習學習公務(wù)員法,有這樣越級匯報工作的嗎?還一越就是兩級!懂不懂規(guī)矩?”什么“你腦子進水了,狼娃子能養(yǎng)嗎”?可惜那時候老主任只顧享清福當甩手掌柜,事事要倚重于她,所以不好過多對她實施管理,再加上那時候她把老主任也哄得好。就這樣,這些話不但沒有引起老主任警覺,反而還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因此,聽說李革飛是王處長特意弄來的,而且還頗有文學特長的時候。她立刻就明白這是專門弄來對付她的,想對她搞分而治之的那一手。那時候,她剛剛坐上編輯部主任的位子,又是個女的,生怕鎮(zhèn)不住大家。所以有意識地放縱自己強悍的一面。在工作上,對下屬們不錯眼珠地緊盯著;在決策上,抖擻起那種說一不二的魄力;遇有不聽話的,則使出隨時翻臉,厲聲呵斥的手段。她很快就建立起了威信,把戚培德等幾個大男人治理得服服帖帖的。因此,李革飛一來,她就沒給好臉子,給他來了個下馬威。但她很快就察覺出,這個從企業(yè)考進公務(wù)員隊伍的人,不知是因為在體制外野慣了,還是無知無畏,竟然并不怕她。頭次見面的下馬威過后,她還特意觀察了一下效果。但她失望了,李革飛與戚培德之流一畢業(yè)就在機關(guān)里泡著的年輕人不同。他有他的一套路數(shù)。工作上,他倒也布置什么就干什么,但他就是沒有戚培德對領(lǐng)導的那種恭敬,那種問一答二的殷勤,說一做二的周到。那種陪伴領(lǐng)導必須的眼色和機靈勁兒,在他身上可謂空空如也。多年后的事實也證明,此人是機關(guān)文明之風永遠也吹拂不到的一塊蠻荒之地。更糟糕的是,他身上的那股體制外的習氣,像瘟疫一樣具有傳播的特性。自從他來了之后,她就常常聽見他們辦公室里傳來一陣陣放肆的大笑。過去,只要她一進辦公室,他們就立刻正襟危坐,臉盤像向日葵似的,一律朝向著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使她充分感受到自己的影響力和凝聚力。而如今,哪怕她走到辦公室的正中央,他們還是那么一副副放浪形骸,自由散漫的架勢。就連跟她說話的語氣,甚至跟她對視的眼神,都學著那個李革飛,充滿了那么一股子不卑不亢的味道。自從李革飛來了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過去那些年輕男人們對她的服帖和順從其實都是強裝的,都是迫于她在廳里多年經(jīng)營出的特殊地位和關(guān)系。而李革飛帶來的一種氣氛,像酒一樣把他們灌醉了,讓他們忘乎所以,失去自控力了。就連戚培德,有一次也陰陽怪氣地在她面前說起李革飛的小說創(chuàng)作,說起他在《收獲》上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和他的所謂“才氣”。那一次她深受刺激,她覺察出戚培德是故意拿這些話刺激她的。過去她一貫以宣傳處的“才女”自居,但以她之才,寫些公文和通訊還夠用,寫小說就有些捉襟見肘,勉為其難了。這正是她在李革飛面前的軟肋。而戚培德卻故意捅她的軟肋。這簡直就是挑釁。戚培德的背后其實是李革飛,甚至王登科才是他們的后臺老板,他們要結(jié)成一伙來排擠她……

        這就是她與李革飛斗爭的緣起。在其后與李革飛、與王登科、與管艷等各色人等的漫長斗爭中,她雖然殫精竭慮、閃轉(zhuǎn)騰挪,回回都取得險勝,打敗了一個個對手,甚至逼得王登科處長都被迫挪窩。但她始終感到就是無法制服這個李革飛。她的精神始終為這個人而抑郁、煩惱、焦慮,而如今,如果證實她真得了癌癥,則不但十多年的斗爭歸于慘敗,甚至自己從肉體上都要被對方消滅掉……這就是近些日子艾英頭腦中想都不敢想,卻又止不住要冒出來的可怕念頭。

        處里面已經(jīng)有了消息,最近要組織大家去看望身患絕癥的艾英。看來去不去必須要下個決斷了——日子越逼近,李革飛的心情卻越發(fā)矛盾猶豫起來。以常理論,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報復她多年來對自己的欺凌和奴役。用這個詞來描述她對下屬們的態(tài)度,李革飛覺得并不過分。他常常想,屠格涅夫筆下的女地主,大概就是艾英這種人。反過來講,如果給予她足夠的條件,她一定會把宣傳處經(jīng)營得像個地主莊園,而把她的手下們治理得像莊園里的農(nóng)奴一般。而現(xiàn)在,女地主就要被時代所淘汰了,此時去看看她的下場,看看她的絕望和痛苦,對于多年來所遭受的奴役來說,是多么暢快的報復和舒解??!但是,不知為什么,每念至此,一種根深蒂固的道德意識就開始在心底里發(fā)作起來,不允許他作此念想,并且?guī)Ыo他一種羞恥感,他不能把自己降格到和艾英一樣的水平上。何況,這又算得了什么正大光明的斗爭呢?充滿了小人的陰暗快樂。他不由得聯(lián)想起過去,當她用各種陰謀詭計擺布他、整治他的時候,他當時的那種刻骨仇恨,以至于曾詛咒過她出差乘坐的飛機掉下來,或者遇車禍橫死。他還利用諧音給她起了個外號“二惡英”,除了她之外宣傳處盡人皆知。但當她真的患上致死率極高的肺癌時,他卻聯(lián)想起“二惡英”正是一種有毒可致癌的化工殘留物,由此,他對她的患病與自己的詛咒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很不好的聯(lián)想,并體驗到一種強烈的不快,他覺得自己的道德形象正被自己親手一筆一筆地丑化著,丑化到與“二惡英”沒多大區(qū)別。他不由無奈而沮喪地想到一個形而上的問題:在機關(guān)里,人與人之間為什么很容易就弄得恨不得食肉寢皮?

        細想起來,當初他和艾英的初次見面就給他留下很反感的印象。后來,當他和戚培德等人混熟了之后,戚告訴他,這是她有意要給他來個下馬威。目的是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把他制服,在兩人之間形成一種既定的等級秩序。“這個女人的控制欲很強。你來了之后,她感到有種威脅。一是因為你年齡比她大,二是因為你文學功底比她強。三是她覺得你是王登科的人?!逼菖嗟率沁@么給他解釋那天的事的。當時他暗吃一驚,沒有想到剛來就陷入到這么復雜危險的局面中,他于是故作不信地玩笑道:“鄙人不才,沒這么大能量吧?”戚培德立刻附耳告他:“我把你的小說拿給她看了,她那臉色,難看極了。后來她跟別人說,‘誰知道他是從哪兒抄的,別人都告訴我了?!?/p>

        經(jīng)過戚培德的穿針引線,他與艾英心里都清楚了對方的敵意,互相之間也都起了防范。然而,這種敵意和防范又沒有挑明。表面上還得維持著點頭微笑、寒暄交流的關(guān)系。一種潛在的緊張感在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動。每次因為工作上的事不得不說話,不得不四目相接的時候,看著對方的眼睛,李革飛常常被迫猜測眼睛后面的真實意圖。分析言外之意、揣想臺前幕后成了與她打交道的某種心理定式。這種人際關(guān)系過去在工廠,在那種主要由工人形成的氛圍中,他可從未經(jīng)歷過,很煩人。李革飛常想,如果她把自己看成是王登科的人,那倒是早晚可以澄清的。因為他無意仕途,也不想加入任何人的隊伍。他的理想只是完成工作任務(wù)之余,利用宣傳崗位好好觀察社會和人,潛心致力于心目中最神圣的文學創(chuàng)作。應(yīng)該說兩人之間沒有什么根本性的利害沖突。但是,如果她嫉妒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且“控制欲很強”的話,那他們兩人之間早晚要有麻煩。李革飛最后決定,暫時伏低作小一段時間,適應(yīng)她,最終讓她忽視自己,換來一個清靜的環(huán)境。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沖突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

        在經(jīng)過了一段打雜式的所謂“實習”之后,艾英給李革飛安排了一項工作,負責廳機關(guān)各種會議的宣傳報道。對李革飛這種寫慣小說的人來說,內(nèi)心崇尚的是人物形象的鮮活塑造,人情人性的細膩描摹,生活場景的逼真再現(xiàn),故事情節(jié)的巧妙安排,一句話,崇尚的是想象力和藝術(shù)性。新聞寫作對他來說都顯得枯燥無味了,更何況乏味之極的會議報道。李革飛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幾篇艾英指定給他當作范文的會議報道。據(jù)戚培德說,這幾篇報道都是艾英的得意之作,報道的都是部領(lǐng)導甚至中央領(lǐng)導參加的本部門重要會議。但李革飛掃了幾眼,不過是那種套路化、模式化的公文式報道而已:第一段,某年月日,召開某某會議,緊跟著就是按照級別高低排列的一長串官位頭銜和領(lǐng)導姓名;報道的軀干部位,就是用“首先……其次……接著……”之類的詞匯,連綴起來的大小領(lǐng)導講話摘要;結(jié)尾部分,則是最高領(lǐng)導的重要講話摘要,再綴上幾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豪言壯語。

        李革飛的第一篇會議報道就是嚴格按照這種模式寫的,因為稿子要讓艾英審核,所以寫作過程中他始終保持著一顆警惕心,邊寫邊自我挑剔,寫完還認真核對了一遍。不料,稿子交上去不到十分鐘,他就接到了艾英的電話:“你過來一下?!闭Z氣冰冷,十分嚴肅。李革飛邊走邊在腦子里把稿子飛速地過了一遍,實在想不出會出什么問題,心情既緊張,又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你這一段,廳黨委委員、副廳長王善中、李繼耐、劉國恩、吉思成、紀委書記吳仕成、政治部主任鄒靜江參加會議……我問你,李繼耐不是廳黨委委員嗎?劉國恩、吉思成不是廳黨委委員嗎?紀委書記吳仕成、政治部主任鄒靜江,這都不是廳黨委委員嗎?”

        “廳黨委委員前面不是提到了嗎?”李革飛覺得莫名其妙。

        艾英又用那種犀利的目光盯上他了:“我讓你看的那些范文你看了沒有?”

        犀利目光并沒嚇住李革飛,只讓他一陣膩歪,他不卑不亢地說:“看了,也注意到了領(lǐng)導頭銜的那種寫法,但我覺得過于煩瑣……”

        話沒說完就被艾英厲聲打斷:“才剛開始搞宣傳工作就嫌麻煩了,那我可以告訴你,麻煩的事情還在后面呢!機關(guān)會議報道——領(lǐng)導的職位和排序是最重要的信息,不要說弄錯,就是含糊不清,都可能引起下面的猜測議論,甚至導致人心浮動!”

        “那照你的意見該怎么寫呢?”李革飛心中對奴才心理的蔑視陡然高漲起來,他兩手撐著桌沿,兩眼微笑地直視著艾英的臉。他從來意識不到,他的心理活動總是通過眼神或表情而暴露無遺,永遠修不到機關(guān)里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此時,內(nèi)心的嘲諷就潛入到雙眼的微笑之中了。

        艾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句沒吭,用筆在稿紙上龍飛鳳舞地添改起來,于是第一段參會領(lǐng)導改成了這樣:

        “廳黨委委員、副廳長王善中,廳黨委委員、副廳長李繼耐,廳黨委委員、副廳長劉國恩,廳黨委委員、副廳長吉思成,廳黨委委員、紀委書記吳仕成,廳黨委委員、政治部主任鄒靜江等領(lǐng)導同志參加會議……”

        一聲嗤笑終于憋不住似的從李革飛的鼻孔里噴濺出來,噴了艾英一臉。

        “李革飛!少把你社會上那套散漫習氣帶到機關(guān)里來!我正告你,這是在××廳!下級要無條件地服從上級,想得通你就順心地過,想不通你就別扭著過!”

        艾英的眼珠因為憤怒而鼓突出來,顴骨和腮幫子鼓得像肱二頭肌一樣瓷實,牙齒在激動地閃爍著,不時有一兩顆唾沫星子從面前的光柱子里劃過一條耀眼的弧線。不過,她對李革飛的刺激還不止于此,最要命的是她呵斥的時候那種尖利的聲線,就像一根鐵絲直接往耳膜上捅一般難受。李革飛的大腦瞬間就陷入到一陣憤怒的轟鳴之中,已經(jīng)沒法有條理地思考什么了。他之所以不善與人爭吵正是因為這個弱點,他扭頭就走出了艾英的辦公室。

        回到自己辦公室后,李革飛點起一支煙,頭腦漸漸地冷靜下來。他把剛才的對話仔細回顧了一遍,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錯誤可言,最前面冠以的“廳黨委委員”頭銜,完全可以涵蓋后面的一長串領(lǐng)導,這是新聞寫作對語言簡練的最自然不過的要求。艾英在這句話上找麻煩,首先是官場上的奴才心理作怪,再就是想故意給他挑刺也未可知。站穩(wěn)了自己的立場,李革飛感到踏實了許多。但緊接著,一連串的煩惱就涌進了腦海。首先,文稿改不改?如果按她的意見改,改得很違心,甚至改得很屈辱。但不改,矛盾更不知要激化到什么程度?其次,矛盾今天算是公開化了,差一點就要撕破臉了,今后如何與她相處?

        吸進肺葉里的尼古丁溶入到血液之中,在四肢百骸之間流淌著,悄然撫慰著深受刺激的神經(jīng),使之漸漸平靜下來。那種對清靜的渴望又在意識深處蘇醒了,李革飛不由得分析起來,究竟哪句話是導致沖突的根源。經(jīng)過仔細回憶,他發(fā)現(xiàn),當艾英質(zhì)問他“李繼耐、劉國恩……不是廳黨委委員嗎”,而他回以“廳黨委委員前面不是提到了嗎”的時候,艾英的目光陡然變得犀利了,說明這句話刺激著她了,讓她心中極不舒服。由此看來,當她質(zhì)問你的時候,你千萬不能做任何辯解,你一辯解,她就覺得你在挑釁她的權(quán)威,在把她不當一回事。他又聯(lián)想到,平常討論工作的時候,她也聽不得不同意見,一有不同意見,立刻會遭到她極不耐煩的壓制。原因恐怕也是為了維護個人權(quán)威和面子。這一切恰恰說明,她的權(quán)威極其脆弱,她的內(nèi)心十分虛弱緊張。她越是在你面前耍強硬,抖威風,越是說明你讓她感到心虛了,甚至自卑了。想到這一層,李革飛感到一陣釋然。

        丈夫把處里來看望的意思轉(zhuǎn)達給艾英的那一刻,艾英像挨了一鞭子似的,渾身一哆嗦,尖利的嗓音脫口而出:“不見不見!一個都不見!”

        丈夫一愣,盡管此時的艾英已經(jīng)氣息奄奄,聲調(diào)十分微弱,但這句話卻飽蘸著一股咬牙切齒的狠勁兒,再加上她的眼睛里瞬間迸射出的絕望而怨毒的目光,還有吐字時臉上咬肌畢現(xiàn)的表情,都把丈夫嚇了一跳。絕望他已經(jīng)看得夠多了,但那種怨毒的、咬牙切齒的神情他還是第一次見。他一時猜不透艾英為何對同事們的看望如此抵制,即便情緒不佳,可人之常情的應(yīng)酬該敷衍還得敷衍一下嘛。他小心而又為難地說:人家一片好心,我都答應(yīng)啦……

        艾英從鼻孔里發(fā)了一聲冷笑,接著道:你再打電話,就說醫(yī)生說了,這幾天要靜養(yǎng),不宜見人。

        丈夫聽見她的那聲冷笑,就知道如果再生異議,天知道會惹出什么難以收拾的局面,只好嘟嘟囔囔地走開了。艾英躺在床上,兩眼呆望著前方的虛空,獨自體驗著那種浸入心靈的劇毒發(fā)作起來的的滋味……李革飛、管艷、劉仲霖(王登科的繼任者)、戚培德,一張張丑陋猙獰的嘴臉從腦海中飄忽而過……他們想看什么,無非想看看她是如何癱在這張床上,從里到外的一點兒一點兒爛掉。有人說,癌癥就是一場慢死刑,這可正對了他們的胃口。如果是槍斃,只能供他們看一次,而像她這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死掉,他們可以看好多次呢。就像一盤美味,不可狼吞虎咽,而是要細嚼慢咽,細水長流,慢慢品味藏在里面的美好滋味……兩行無聲的淚水蓄滿了眼窩,終于保持不住,順著顴骨橫流到枕巾上,那種心如刀絞的感覺又開始折磨起來,艾英感到心里一陣令人昏死的疼痛,胸腔里仿佛灌滿水泥似的窒息悶塞……她那愈來愈粗重的呼吸終于引起了一旁看電視的丈夫的注意,慌忙奔向床頭按下救護鈴,經(jīng)過護士一陣手忙腳亂的救護,艾英才算平靜下來,她終于又一次挺過了那讓她心如刀絞的想象,讓思維游離到更遠一些的地方,為什么她會有這么多的仇人?她眾叛親離了嗎?

        她一點兒一點兒地,由近及遠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奮斗、競爭、不斷地打敗一個又一個對手是其中的主旋律。很多死對頭,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結(jié)下的。這個過程中,固然有緊張、焦慮、煩惱,要絞盡腦汁地耍很多心眼,要用形形色色的辦法對付形形色色的人,要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甚至注意不到的角角落落的敵意,但勝利的喜悅,不斷上升的人生境界足以彌補這一切了。這種人生信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也許跟自己天生的稟性,那種冥冥之中注定一切的東西有關(guān),那是無法探究的。她所能回憶起來的最早的,也可能是對她影響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畢業(yè)分配了。在整個大學時代,她都是一個激情飽滿的女生,擔任著學生會主席,熱衷于組織各種活動。學生組織里是那么的純潔,從沒有任何勾心斗角,幾個男生副主席自愿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甘為她所驅(qū)使,她也從不需要費心思去駕馭他們。大家只是一起陶醉在做大事的激情之中,為一次次大型活動的成功而自豪滿足。那時候,班里有一個叫李靜宜的女同學開始主動接近她,向她示好。李靜宜體弱多病,經(jīng)常因病缺課。一開始她常常向她討要課堂筆記和講義什么的,不懂的地方就向她討教。她那時精力旺盛,好為人師,再加上學生會主席的一份責任感,她對李靜宜十分照顧。在落下的學業(yè)上,她有時就像助教一樣給李靜宜上小課。看著李靜宜那雙無知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視著自己的臉,看著她漸漸把自己當作全知全能的教授一般,什么不懂的都向她提問,臉上流露著崇敬的神色,她開始體會到一種由衷的滿足感。李靜宜對她的求教漸漸溢出了學業(yè)的范圍,一些社會問題、周圍的人際關(guān)系、自己生活上遇到的苦惱,都向她求教,簡直把她當成了精神導師。而她也就以精神導師自居,有求必應(yīng),事事給予指點扶助,甚至把她也拉進學生會給自己當起了助手,企圖把她塑造成自己設(shè)計的某種類型的人才。那時候,全系都知道,李靜宜是她艾英的追隨者。事后看起來,正是她的這種示弱和求助的姿態(tài),激起了她的一種責任感,一種本應(yīng)屬于男人的那種扶危濟困、仗義行俠似的精神。也正是這種示弱和求助的姿態(tài),讓她對李靜宜麻痹大意,放松警惕,最終在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被別人耍弄于股掌之間,顯得那么的天真幼稚。

        到了畢業(yè)分配的時候,艾英聯(lián)系到了教育廳的一個崗位,這對于師范院校的畢業(yè)生來說,幾乎可以說是最好的歸宿了。而艾英對此也信心滿滿,覺得憑著她的能力和名氣,謀這個工作崗位可以說是手到擒來。因此,當她把她的求職計劃告訴李靜宜之后,李靜宜的那種反常表現(xiàn)就未能引起她的絲毫警覺。事后回憶那天吃飯的情景時她才發(fā)覺,當她說出她的計劃后,李靜宜就再也沒有吭過一聲。本來沒有涉及具體單位時,她還跟她一起對未來進行著熱烈憧憬呢。而且,從那頓飯之后,李靜宜再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她,好像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似的?,F(xiàn)在看起來,她李靜宜也早就在謀那個崗位了。而且當知道艾英在謀那個崗位時,就開始不吭不哈地與她暗中較起了勁兒。對艾英來說,一個幾乎條件反射似的想法就是,你李靜宜憑什么與我競爭呢?你有什么資格與我競爭呢?這么多年了,誰不知道你李靜宜不過是我的一個跟班罷了?!但面對人生的關(guān)鍵機遇,人家就敢跟你爭了!人家不管什么情誼不情誼,不管什么能力不能力,不管什么資格不資格,人家就要想盡辦法把你擠掉,自己占上!這就是競爭,殘酷的競爭!

        在這場競爭中,艾英一開始就把自己擺在了明處,而人家則始終都處在暗處。艾英一開始就大意輕敵(不知道有敵),以為非己莫屬。而人家則暗渡陳倉,哀兵必勝。最關(guān)鍵的是,艾英一開始就不懂得社會上的潛規(guī)則,以為就靠成績單、履歷(學生會主席)、能力口才(面試印象)這些東西就能決定一切。但她不知道人家李靜宜的親舅舅就在教育廳供職,是教育廳的老人,某處處長。

        在最后的關(guān)鍵階段,事情卻久拖不決。艾英預感不妙,去教育廳人事處打聽情況時,遠遠看見李靜宜在走廊盡頭的樓梯上拾階而下,正要從樓梯轉(zhuǎn)角處往下走。艾英喊了一嗓子,李靜宜略一偏頭,隨即扭回頭繼續(xù)下樓了。當時她還以為認錯人了,后來才明白她心懷鬼胎,是刻意躲著她的。那時候,對她李靜宜來說可能大局已定了,事后回想她從樓梯上款款拾階而下的姿態(tài),已經(jīng)蘊藏著一種主人翁的氣定神閑的氣質(zhì),遠非自己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狼狽相可比的。

        那是艾英所見的李靜宜的最后一面,實際上只是她側(cè)臉的一瞟,只能算半面。畢業(yè)分配塵埃落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艾英經(jīng)過一番遍體鱗傷的角逐,終于分配到了××廳宣傳處。這時,她接到了一封李靜宜的來信。來信是寄到單位的,估計她已經(jīng)聽說了自己的去向。信上先是熱烈地祝賀她分配到××廳宣傳處,接著是肉麻地恭維她素質(zhì)如何如何高,能力如何如何強,教育廳不識人,自有××廳可去。不像她,水平又不高,能力又不強,要不是靠長輩關(guān)照勉強在教育廳安身,只怕連個混飯吃的地方都找不到,要流落街頭了……又裝出了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咬人的狗不叫喚!……她幾把扯碎來信,扔進垃圾筒里?;叵肫甬敵鯇铎o宜的同情,還有那種仿佛武俠小說里一般的扶危濟困、仗義行俠的精神,她感到一種強烈的戲弄,她為自己的天真幼稚而感到強烈的羞恥!從今往后,她不打算再同情任何所謂的弱者,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所謂弱者,不過是凍僵的毒蛇,人世間真實存在的、并且永恒存在的,只有殘酷的競爭……她在心里面咬牙切齒地想。

        在宣傳處,艾英結(jié)下的第一個死對頭其實是管艷。不知為什么,艾英老覺得管艷和李靜宜長得很像。其實客觀地比較比較,二人除了都有一副文靜瘦弱的外表外,細節(jié)上并無相似之處,但只要一看到管艷,她就要聯(lián)想到李靜宜?;蛟S管艷和李靜宜之間有的是某種神似,而不是形似。在××廳,甚至下面各局,凡打過交道的人,管艷給大家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那得體可人的微笑。雖然她長得說不上有多漂亮,但一配上她那優(yōu)雅可人的微笑,就很能討大多數(shù)人的喜歡。管艷對此顯然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她隨時隨地都準備著一張可人的笑臉。她的可人微笑是批發(fā)式的,早已濫用無度,內(nèi)里蘊藏著不可告人的功利心。可一般人,尤其是男人們,并不能像艾英那樣識破這一點,因為他們不像艾英那樣年紀輕輕就飽經(jīng)滄桑。有一次,大家閑來無事談?wù)撈鹕缃欢Y儀的話題,管艷說到女人在社交場合如何拿捏笑容的分寸感時,隨口說起了那個“露八顆牙”的著名原則。艾英當即就半開玩笑半搶白地道:嗬!真有研究呀!對著鏡子練過吧!管艷毫不示弱,掛著招牌式微笑回道:氣質(zhì)上的事情,練是練不出來的,沒聽人說三代培養(yǎng)一個貴族嘛!一句話噎得艾英氣都喘不上來。管艷之所以敢這樣噎艾英,除了兩人之間早就互相嗅出了敵意之外,關(guān)鍵在于管艷在宣傳處已經(jīng)聚集了相當?shù)娜藲?。她人勤快,腦子靈敏,說話得體,既不吃虧又從不輕易得罪人。在機關(guān)里,她的這種性格和處事很能討得大多數(shù)人的喜歡,這一點是最讓艾英嫉恨的。她雖然比艾英晚來一年,能力也沒有艾英強,卻和艾英同時提拔為科長。凡此種種,無不讓艾英聯(lián)想到曾讓她吃過大虧的李靜宜。由于能討王登科的歡心,每次處里開會研究工作時,王登科最后都要征詢管艷的意見。其實艾英心里有很多好的想法,不知比管艷高明多少倍,要知道,當年她可是學生會主席,策劃過上千人的大活動呀。可她就是得不到一個說話的機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管艷在那里侃侃而談,胸口堵得要死。

        但管艷的弱點是太嫩、太順。沒有經(jīng)歷過艾英那樣的挫折,對社會、對機關(guān)、對潛規(guī)則,也就沒有那樣深刻的認識。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按照從小到大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家教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她的招數(shù)太狹窄,遠沒有艾英來得大膽、潑辣、出奇制勝。你不是在宣傳處經(jīng)營得挺好嗎?那么我直接從政治部開始經(jīng)營。一旦有機會,我還要從更高層面上經(jīng)營,我對你要高屋建瓴、勢如破竹……

        艾英本來就是廳黨委委員、政治部主任鄒靜江當年還干人事處長時招進××廳的,要按過去科舉制的說法,那就是鄒靜江的門生。按機關(guān)里的潛規(guī)則,她從進門起就是鄒靜江的人,比旁人更多一份親近。王登科因為年齡緣故,上進心已經(jīng)泄了一大半兒,很少給在他看來“陰陽怪氣”的鄒靜江匯報工作。這就讓艾英鉆了空子。上下班路上,餐廳里吃飯,艾英逮著機會就跟鄒主任聊天,相機匯報工作。這撫平了鄒靜江對宣傳處的怨氣,并且越來越增添了他對艾英的賞識和好感。鄒靜江酒后好唱卡拉OK,這又給二人的深入接觸提供了不少機會,很快他們的關(guān)系就超越了嚴肅生硬、一本正經(jīng)的工作關(guān)系,變成私交甚篤的忘年朋友。于是艾英對宣傳工作的一些想法,就在一些很不正規(guī)的朋友娛樂的場合進入鄒主任的頭腦中,然后再在很正規(guī)嚴肅的部主任辦公會上傳達到王登科面前由他來執(zhí)行。

        王登科漸漸發(fā)現(xiàn),艾英對鄒主任的想法簡直了如指掌,工作一經(jīng)她參與,按她的點子一辦,鄒主任就出奇地滿意。有時甚至在他云山霧罩,不得要領(lǐng)的時候,只要不恥下問地征詢一下艾英的意見,就能把住鄒主任的脈搏。他漸漸產(chǎn)生一種被艾英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他也察覺到艾英與鄒靜江日益親密,超過正常范圍的關(guān)系。難道到了這個歲數(shù),再和一個毛丫頭爭寵嗎?王登科已經(jīng)受夠了那種勞累。閉目塞聽吧,他又受不了那種被手下人暗中擺布的屈辱。面對咄咄逼人的艾英,他只好抓起管艷當槍用,胡亂抵擋幾下。這樣一來,管艷和艾英之間的矛盾越鬧越大。動靜越來越響,終于傳到了政治部。于是王登科終于不得不到鄒主任那里領(lǐng)受了一番訓示,叫他在年輕干部的使用上要講公平,要充分調(diào)動每個干部的積極性,而不是搞小宗派、小團體。

        “你他媽的小團體都快搞到床上去了,還有臉說老子搞小團體!”破罐子破摔的王登科終于不管不顧地在心腹跟前亂罵起來。他罵他的,艾英照樣按部就班地實施自己的計劃。那時候,廳辦跟著上面的一陣時髦風,成立了一個所謂的“新聞發(fā)言人辦公室”,工作性質(zhì)與宣傳處有一定的關(guān)系。在艾英的背后鼓搗之下,管艷被弄到“新聞發(fā)言人辦公室”當了××廳的“新聞發(fā)言人”。小姑娘以為這是個多么時髦的崗位,將來還指不定前途多么無量呢,欣然上任去了。她哪知道,艾英早就了解好了,像這種一陣風的機構(gòu),最后的結(jié)果往往是無疾而終,能白白耗掉一個人的三五年甚至七八年。只苦了王登科,生生被卸掉了一只胳膊。王登科就是那時候產(chǎn)生了再調(diào)一個人的念頭,不料調(diào)來的李革飛是個很不給力的怪胎,自己被艾英整得喘不過氣來,卻還從不跟王登科抱團。

        王登科還來不及調(diào)教好李革飛,自己就當上調(diào)研員了。在艾英看來,這是她的又一個重大勝利。弄走管艷,本來就是她的一個重大勝利,她欣喜地看到,她終于也可以擺布他人的命運了。在她的潛意識里,她始終是把管艷當作當年的李靜宜來對付的,擺布了管艷,讓她心里就像擺布了李靜宜一樣受用。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她在鄒靜江面前無數(shù)次告的小狀居然真起作用了,堂堂的王處長,管艷和李革飛的總后臺,居然也被她扳倒了。盡管要承受那么多的緊張、焦慮、煩惱,要絞盡腦汁地耍那么多的心眼,要用形形色色的辦法對付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要承受四面八方、角角落落的敵意。但勝利的喜悅,不斷上升的人生境界足以彌補這一切了。只要這一切能夠進行下去,奮斗能夠繼續(xù)下去,總有一種目標在前方吸引著她,有一種信念和價值在內(nèi)里支撐著她。她從未料到,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戛然而止,一切的努力和斗爭都會變得毫無意義,豈止是毫無意義,過往的一切給她留下了那么多的死對頭,等著看她這眾叛親離、奄奄待斃的下場……這一切都是真的嗎?艾英在恐怖絕望中企盼著,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處里開始風傳著小道消息,艾英拒絕大家的探視。人們強壓著濃厚的興趣,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提起這個話題:

        不想見,為啥呀?

        誰知道,到這會兒了,心思沒法揣摩。

        其實人們的心里都有一個共同的答案,只不過每個人都想聽著這個答案從別人嘴里說出來罷了。處長劉仲霖不得不在處務(wù)會上辟謠:誰說艾英不想見大伙啦?是治療需要,暫時不宜探視。不利于團結(jié)的小道消息,希望大家不要再傳播,要注意宣傳處的集體形象……

        戚培德可不理處長的那一套,他照樣跑到李革飛這里來,與他品咂這個消息,就像品咂一壇封存在窖里,讓人苦熬苦等了五十年的老陳酒似的。

        不見?她說不見就不見啦?咱們中國人,最講究的就是禮數(shù)啦。禮數(shù)上的事,到了一定時候,可就由不得她啦……

        戚培德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笑望著李革飛,眼神里又充滿了那種期待的神情。但李革飛只含糊地支吾了兩聲,眼睛就呆呆地望向窗外,再也不吭一聲了。戚培德覺得很掃興,一邊訕訕地離去,一邊在心里暗罵李革飛還真是個琢磨不透的怪胎,別人還真沒說錯。

        其實,李革飛聽說了艾英拒絕探視的時候,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的心思一直在為這件事矛盾糾結(jié)著。越到臨近的時候,他越是無法想象那個滿懷著報復的快感進行所謂的“集體探視”的場面。在處里,艾英有著那么多的死對頭,從處長劉仲霖,到科長管艷,到一般科員的他李革飛、戚培德之流。每個人表面上都掛著一副哭喪臉,嘴里說著虛偽的安慰之辭,內(nèi)心里滿溢著陰暗的快樂,惡毒的報復心理……想想吧,那假臉和虛偽的安慰話是騙不了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的,艾英會相信嗎?她的拒絕探視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說明!每個人的陰暗和惡毒的心思其實都像盛在玻璃罩里一般清晰透明,每個人最見不得人的那一面其實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管別人有何感受,對他李革飛來說,這簡直就像是當眾脫得一絲不掛一般讓人難堪……思維仿佛失控似的,專往難堪處揣想:一個個死對頭圍在病床邊,艾英會有什么反應(yīng)?那奄奄待斃、蜷縮在病床上的軀體,皮包骨頭的臉上,那藏在塌陷的黑眼窩里的大眼睛放射出絕望的、又恨又怕的目光,驚恐無比地在圍成一圈兒的敵人臉上掃來掃去,翕動的嘴唇里指不定嘟囔著什么狠毒的詛咒……簡直就像戰(zhàn)場上虐殺俘虜?shù)某笮校且环N精神上的虐殺。李革飛不敢想象自己對這場虐殺的參與,那種形象……太丑陋了。這是他第一次從另一視角,一種或許是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視角,審視到自己的丑陋。過去在與艾英做著不知何時才是盡頭的艱苦斗爭的時候,他從未想到過從這一視角審視自己。而如今,當斗爭已近落幕的時候,他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一視角,并且驚恐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丑陋。他的思維不由自主地一路檢索上去,難道歷史上還有更多的丑陋隱藏在那里,遲早有一天會暴露出來嗎?他一邊害怕著,一邊卻又要努力地去發(fā)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一點點疑似的苗頭,就拼命地為自己辯解,要把那一點點苗頭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

        自從為那篇消息稿與艾英公開撕破臉之后,李革飛就做好了挨整的思想準備。他一直以為艾英整他的方式無非就是緊盯住他,抓住他的工作疏漏大做文章。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過來,領(lǐng)導才不會那么笨,整個人那么費勁。領(lǐng)導靠所謂的“工作分工”就可以不動聲色地整你,而且輕而易舉達到長期整你的目的。

        自從那件事之后,李革飛就成了編輯部里的專職會議報道員。艾英對此的解釋很合情理:連個會議消息都寫不好,還想編雜志嗎?這也算是對李革飛的一個初步評價,很快在政治部的領(lǐng)導層流傳開來。

        會議報道員,類似于實習生,在大家眼中是個打雜的崗位。是剛進編輯部的人還沒達到編輯資格時的鍛煉過渡期。李革飛絕未料到他在這個打雜過渡的崗位上一待就是兩年。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隱藏在這個崗位之下的種種難言滋味。首先是會議之多出乎意料。一年之中竟然能達到三百余個,有時一天就能達到三四個之多。(當然在這種時候,其他人也不得不上會)看著廳領(lǐng)導們成天出入各種各樣的會場,端坐在各種會議的主席臺上,念著各種各樣的發(fā)言材料,除此之外,幾乎看不見他們還干了些什么。李革飛有時不禁產(chǎn)生一種錯覺,似乎領(lǐng)導的工作就是開會,而會議上的發(fā)言稿又大多是秘書們撰寫的。李革飛不禁聯(lián)想到,如果讓秘書們上臺讀稿,各種各樣的會議不是照樣順利進行嗎?如果發(fā)明一種機器人,能夠惟妙惟肖地模擬領(lǐng)導在臺上讀稿,我們豈不是不需要領(lǐng)導了嗎?李革飛為自己竟產(chǎn)生出如此的無政府主義思想而深感震驚,可他又剖析不出其中內(nèi)在的原因。

        李革飛注意到,每次開會,主席臺上的副廳長們常常是陪會的。從頭坐到尾,一言不發(fā)。只有偶然地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眨動一下眼皮,還能表現(xiàn)出生命的體征。對于這些連發(fā)言都沒有的領(lǐng)導,參加這個會議又有什么意義呢?其實你將心比心地去揣摩一下他們在主席臺上一坐一兩個小時的那種感受,真的挺痛苦的,為什么不能發(fā)明一種……不知怎么的,出身工廠的李革飛來到廳機關(guān)后,看到那種動不動就把幾百人、上千人固定在座位上開百思不得其解的會議,總會不自覺地冒出用機器來代替人、解放生產(chǎn)力的念頭。每次出現(xiàn)這種念頭,就忍不住有種人微言輕的憾恨。有的副廳長大大咧咧不在乎,主席臺上就敢點頭打瞌睡,無意識中暴露了領(lǐng)導的真實一面,從而印證了李革飛的猜測。臺上的都敢打瞌睡,臺下的就更不用說了。有一次,鼾聲起自一角,在會場上空蕩漾開來。臺上的鄒靜江實在看不下去了,招呼李革飛把打鼾者弄醒。不點名批評了打鼾者,還對一個三十多年來一貫開會認真的老同志進行了表揚,樹立為榜樣??蓵g休息時,打鼾的處長卻給李革飛發(fā)起了牢騷:“老肖開會認真?你以為他睜著眼就是在認真聽會啦?人家老肖發(fā)明了一套會議養(yǎng)生功法,把自己渾身的老毛病都結(jié)合進去了,全套做下來三個小時,再長的會都能對付。下半場你看著,他肯定要做提肛運動,他有老痔瘡,每天一百下提肛運動雷打不動,你注意看他眼神,眼神一舒服起來,那就是在做提肛運動啦……”

        下半場李革飛就一直注意著那個老肖,果然看見他兩眼雖一直望著主席臺,人也坐得端正,但兩只手一直在底下默默地很有規(guī)律地動作著……過了一會兒,手安靜下來了,交疊著放在兩腿之間,上半身拔起來了,細看發(fā)現(xiàn)其小腹一鼓一吸,一鼓一吸,眼神也迷離起來,似乎正享受著什么……還真是在做提肛運動!

        別人可以用千奇百怪的辦法來應(yīng)付會議,實在沒法子也不過就是在百無聊賴中熬時間。但李革飛不行,他還要在局域網(wǎng)上掛消息稿呢!他要照會議全景(帶會標以說明是何會議),照主席臺、照發(fā)言領(lǐng)導、照發(fā)言代表,還要照參會群眾。與此同時,他還要記錄各位領(lǐng)導和發(fā)言代表的發(fā)言摘要。他一會兒抓起照相機,就著環(huán)境擺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給領(lǐng)導拍照;一會兒抓起筆記本筆尖跳躍著速記發(fā)言摘要,逢著領(lǐng)導即興大段講話,又碎步疾趨地把錄音筆塞到領(lǐng)導的話筒下。那種上躥下跳,手忙腳亂,一腦門細汗的模樣,與他奔四十歲的年齡極不相稱,與百無聊賴的參會人員更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或許這就是艾英要的效果。有一次,周廳長突然岔出稿子開始天馬行空了,李革飛正為錄音筆沒電急得抓耳撓腮,就在他四處張望想向處里的誰求助一下時,猛然望見艾英側(cè)著臉、手遮著嘴跟旁邊的人說悄悄話,邊說邊笑望著他。那人臉上緊跟著也是粲然一笑,邊笑邊朝他這邊望過來,顯然是拿他的狼狽相在取樂!他一時憤怒得把什么都忘了,周廳長天馬行空的講話聲早飛到九霄云外,他眼前只剩下艾英那張譏笑的、玩弄別人于股掌之間而后快的丑惡嘴臉,耳中則滿是“嘣!嘣!嘣!”的心跳聲。隔著三排桌子,他以一種駭人的目光死盯著艾英不放,盯得艾英最后都不敢看他了,連她旁邊那個人都察覺了,目光試探著往他這邊轉(zhuǎn),一遇上他那刀子一般的眼神,嚇得立刻就轉(zhuǎn)回去,心虛地望著主席臺了……

        周廳長的講話一句也沒記下來,事后只得去求秘書科。秘書們忙碌而又煩躁,態(tài)度倨傲,極不耐煩。在他們看來,為局域網(wǎng)上的一篇可有可無的消息稿來打擾日理萬機的秘書們,僅此就足以說明其智力之低下!“你是干啥吃的?”李革飛臉上低三下四的笑容一下凍住了,他沒想到比自己年輕起碼五六歲的小秘書居然如此不給臉面?;蛟S小秘書從他那張老臉上瞬間冷凍的笑容感覺出不妥,才把錄音拷給了他。

        從那之后,每次上會,李革飛內(nèi)心都有一種被耍弄、被擺布的屈辱感在隱隱地發(fā)作著。而且隨著他所參加的會議、活動的種類越來越多,他對這種角色中隱含的屈辱感也就體會得越來越深刻。比如,有一次他們參加一個會議,安排晚飯的時候,他和管艷本來隨便坐了一張桌子,卻被接待的人叫起來,專門領(lǐng)到了另一張桌子上。片刻,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也被安排在這張桌子上。管艷一見那人坐了這張桌,就坐不安生了,東張西望的,很快就借口看見了某個認識的人,離桌而去。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好幾個人,其中有李革飛認識的,他才恍然明白,這張桌上全部都是司機。他也才明白了管艷為何借故離去,為何離去之前還對他使了個眼色。那天他的心情十分復雜,一方面,他第一次明白,在領(lǐng)導眼中,他們這些照相的,和司機啦、端茶倒水的啦,根本就沒什么區(qū)別。他明白了為什么許多毫無報道價值的會議和活動也非要把他安排去照相(某次那個來找艾英的人一句無心的話暴露了玄機:安排個人吧,去給閃兩下!),在領(lǐng)導眼中,有沒有人給閃兩下,那關(guān)系到的是他這個會議,也就是他本人的規(guī)格!他們這些人在領(lǐng)導眼中跟封建社會給官衙里吹喇叭、抬轎子,打“肅靜、回避”牌的衙役們沒什么區(qū)別。如果把司機比作轎夫的話,那他充其量就是個吹鼓手。另一方面,他又對管艷借故離去的行為也十分反感。那一天他第一次起了一種逆反的心理,一種對于機關(guān)里把人分三六九等的觀念的徹底逆反。他想,吹鼓手怎么啦?老子就是要做個快快樂樂、牛逼哄哄的吹鼓手!他很快就和一桌司機們打成了一片,他畢竟在工廠里干過十年,知道怎樣與工人打交道。幾杯酒下肚,司機們就把他當自家兄弟了,社會上的奇聞逸事,甚至官場上的領(lǐng)導秘聞,都成了桌子上的下酒菜。他又是慣講故事的,幾個故事段子,立刻把氣氛調(diào)動起來。當別的桌子上還按照官場上的規(guī)矩,客客氣氣、言不由衷地說些套話,虛情假意地互相敬酒,搞得桌上頻頻冷場的時候。他們這一桌卻是以他為中心哄堂大笑,高潮迭起。這引起了純干部桌的不適感,甚至引起了政治部主任鄒靜江的注意,皺著眉頭問怎么了?旁邊早就不舒服的艾英笑著對鄒靜江說,他本來就是工廠出身的,跟咱們沒有共同語言,跟司機師傅們親熱得很!這話后來管艷學給他聽了,意思是善意地提醒他注意保持自身形象,不要被艾英抓住了把柄。他聽了卻很受用:對!我就是這么個形象!你不舒服嗎?我可不是為了讓你舒服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李革飛開始琢磨怎么才能讓艾英不舒服,盡管他處在被統(tǒng)治的地位,但只要他不怕她,甚至從內(nèi)心里藐視她,不把她當回事,她就總有統(tǒng)治不了他的地方,而這些地方,正是發(fā)揮他優(yōu)勢的空間。因為抱定了這種破罐子破摔,我拿前途賭自由的堅強意志,一種強悍和直率的氣質(zhì)就從李革飛的骨子里散發(fā)出來了。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別人不敢得罪的人,他敢得罪。他說話不再像機關(guān)里的人那樣三思而后說,不再有那種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心機重重的模樣。處里的人,尤其是年輕人,都很羨慕他的這種生存狀態(tài),想學又不敢,就羨慕地聚攏在他周圍。因為他總是把心里話直說出來,而且都知道他破罐子破摔了,對誰都沒威脅,所以大家也都敢把心里話說給他聽。他這里成了大家宣泄抑郁情緒,抒發(fā)對現(xiàn)實不滿的一塊精神園地。漸漸聚斂起了一種氣場。他聚起的氣場,對艾英的權(quán)威和尊嚴構(gòu)成了嚴重的威脅。對此他很受用,竟然第一次從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體會到一種成就感。他從不正眼看艾英,但余光睥睨之下,他也能感覺到艾英對他不斷聚攏人氣的事態(tài)又恨又怕。她私下里找年輕人個別談話,讓他們不要受他的“消極影響”,還做了一些分化瓦解、挑撥離間的工作。有個別膽小的確實被她嚇住了,與他們疏遠了。但膽大的并不在乎,難道同事之間有個親疏遠近還不行?

        眼看著僅憑自己打壓不了李革飛的囂張氣焰,艾英決定借重于上級部門的力量,非把這顆銅豌豆砸扁不可。對于李革飛的會議稿件,她忽然不再嚴格地審查把關(guān)了,而是悄悄地聽之任之。

        李革飛對于所謂的會議報道,本來就看不起。在會上,他常常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參會者,神游萬里地考慮起文學創(chuàng)作的事來。他不再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領(lǐng)導講話的時候為其照相,而是一次性地給臺上每個領(lǐng)導照一張,最后誰講了話就用誰的照片。到后來,他甚至把十幾個廳領(lǐng)導按照不同季節(jié)的著裝和幾個常用的會議室,每人搜集了一個會議影像全集備用。下次會議的領(lǐng)導圖片,用的可能還是以前某次會議(同樣著裝、同樣會議室)的圖片。至于消息稿,他針對幾類常見的會議做了幾種模板,每個消息稿其實就類似于一個填空題。只要把這一次領(lǐng)導講話的黑體字摘要部分填到相應(yīng)的空白處,一篇新的消息稿就自動生成了。

        再有就是煩死人的領(lǐng)導排序,這是每篇消息稿中最讓李革飛頭痛不已、提心吊膽的事。本廳領(lǐng)導還好辦,以前人們搞出了一個廳領(lǐng)導排序表貼在那里??梢坏┯型馊藖黹_會,他就開始困惑了:××委的秘書長到底是干什么的?享受啥級別?排在本廳領(lǐng)導的前面還是后面?××辦的主任來了,又該怎么排?上級部門下來的低級別官員和本廳的高級別官員又該怎么排?武警等現(xiàn)役部門那些說起來副軍正師,實際上管不了幾個人的首長們呢,他們的級別與地方官員之間又該如何換算……給秘書科打電話倒是可以解決他的困惑,可他又受不了他們那種恃才傲物、拿腔捏調(diào)的架勢。他終于想出了個絕妙的主意。他花了一次辛苦編制了一個排序小軟件,把所有可能參會的領(lǐng)導的頭銜、姓名全都輸入進去做為基礎(chǔ)數(shù)據(jù)。下次會議的消息稿,只要把參會領(lǐng)導名字一輸入,那個專門羅列領(lǐng)導頭銜、名字的自然段就會自動生成。

        自動化,自動化,一切都是自動化、模塊化。所有會議那種內(nèi)在的相似性、單調(diào)性一旦被李革飛提煉出來,立刻就化腐朽為神奇,成了批量生產(chǎn)會議消息,從而極大地解放會議報道員李革飛的潛在文學創(chuàng)造力的武器。李革飛興奮地沉浸在激動人心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寫出了好幾個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的逼近。一天他被鄒靜江叫到辦公室,鄒陰沉著臉指著最近的一篇消息稿問道:這張照片是你照的?

        是呀。李革飛莫名其妙。

        是昨天會上照的?

        是,是呀。李革飛略微猶豫了一下。

        撒謊!鄒靜江的眼鋒像刀子一樣朝李革飛臉上刺來:周廳長是這么著裝的嗎?

        李革飛驟然反應(yīng)過來,因為級別的提升,周廳長制服已經(jīng)略有些不同了:是,是這么個事,昨天會議室光線不好,周廳長又背靠窗戶,照出來臉太黑,就調(diào)用以前的照片代替了一下……

        光線不好不會用閃光燈嗎?你糊弄誰呀?

        閃光燈電池沒充好電……

        我給你充電嗎?要你是干啥吃的?

        這件事只是個開頭,一旦領(lǐng)導對你不放心了,對你睜大眼睛了,你的毛病也就顯得多起來了。這就好比小區(qū)里的住戶,你還不認識他的時候,似乎一年也見不到幾次。而你一旦認識他了,幾乎天天都能碰見。那段郁悶煩惱的日子都被李革飛以日記的方式記錄在案:

        10月21日,鄒靜江又叫,問為何消息稿總有似曾相識、千篇一律的感覺,看來,模板不得不忍痛割愛……

        11月1日,鄒又叫,劈頭就問是否要丑化領(lǐng)導。原來,今天會上照相時,周廳長恰斜靠在椅子上(開會太累),臉略微向上仰起,暴露出河馬一般粗胖的脖子,脖子上的一沓皺紋清晰可辨。記得某美容專家曾經(jīng)說過,脖子上的衰老最難遮掩,中央電視臺的女播音員,你要想辨別她們的真實年齡,就要緊盯住她們的脖子。愛面子的中年婦女出門時要在脖子圍一條小花絲巾。今日恰把領(lǐng)導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暴露給大家看,難怪鄒厲聲呵斥,以后照相時思想不可神游,切記!切記!……

        11月8日,今日廳辦小劉電話告知,李溯源已提××委副書記,排名當在劉志剛之前。某省領(lǐng)導排序軟件中的基礎(chǔ)數(shù)據(jù)要根據(jù)升降情況經(jīng)常更新維護,否則極易鑄此大錯!幸未被鄒發(fā)現(xiàn),后怕!后怕!……

        11月19日,今日鄒又叫,問王善中的廳黨委副書記職為何沒寫上,對以“寫了廳黨委委員“。鄒厲聲呵斥:黨委副書記和一般黨委委員能混為一談嗎?本想對以“歷來如此”,轉(zhuǎn)念一想,如此鄒必叫囂更甚,遂忍過。下來一查,以前二惡英也是這么寫的,為何獨找我麻煩?

        在鄒靜江一次又一次地找麻煩的背后,李革飛似乎看見艾英那陰森森的笑。為圖清靜,李革飛不得不暫時放下文學創(chuàng)作,專心研究消息稿怎么才能討得領(lǐng)導的歡心。他把局域網(wǎng)上過去艾英發(fā)過的消息稿統(tǒng)統(tǒng)調(diào)出來,耐下性子細加研究了一番,頓時看出了諸多匠心:

        比如稿子題目,他從來都是“××廳今日召開某某會議”,懶得動絲毫腦筋。但艾英的消息稿題目用的幾乎都是周廳長在會上講的一句話,而且必定是他自感最出彩,最得意的一句話:比如什么“行百里者半九十——周廳長在××會上強調(diào)全力投入××攻堅戰(zhàn),務(wù)必達到××××”,什么“打鐵還需自身硬——周廳長在××會上強調(diào)基層一把手必須堅持業(yè)務(wù)素質(zhì)和管理素質(zhì)并駕齊驅(qū)”,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周廳長在科技信息化戰(zhàn)略研討會議上強調(diào)……”試想,看到自己最得意的講話以醒目的粗體字發(fā)表在傳媒上,像毛主席語錄一樣被人們口口傳誦著,領(lǐng)導心中是什么滋味,對這樣的人才,領(lǐng)導能不打心眼兒里喜歡嗎……李革飛還發(fā)現(xiàn),只要是艾英發(fā)的消息稿上,周廳長的形象總是要比現(xiàn)實中的看起來舒服一些,除了她在拍照的時候特別用心思,守株待兔似的長時間抓著照相機蹲跪在周廳長腳下,等著周廳長講到興奮處,達到高潮點,從而神采飛揚、天馬行空的那一刻之外,似乎總還有些能感覺到卻又說不出所以然的秘訣似的。而李革飛最感興趣的就是讓人省心的秘訣,他可不想像艾英那樣把美好青春都葬送在領(lǐng)導身上,他把那些照片下載下來,放到“photoshop”軟件里仔細一研究,這才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秘密:原來這些照片都經(jīng)過了“美容”式的加工處理,比如周廳長為什么在艾英手里總顯得比別人那里略微瘦一點?你絕對察覺不到照片被加工過,但就是看起來舒服那么一點點,原來艾英把照片在水平方向壓縮了一點點,系數(shù)是0.9。如果李革飛早掌握這一絕招,那河馬一般的粗脖子豈能容它橫空出世……再比如,周廳長的面部在艾英手里也總顯得光潔一些,原來“photoshop”里還有一種“磨皮工具”,可以專門針對人臉進行加工處理,把色素沉著啦、老年斑啦、不吉利的黑痣啦統(tǒng)統(tǒng)磨光……

        當把艾英研究透徹之后,李革飛感到十分沮喪,因為他永遠也達不到艾英的那個水平?;蛘邠Q句話說,一旦達到艾英的那個水平,他李革飛也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名叫李革飛的一個肉體、一個軀殼、一具頗有前途的行尸走肉而已。怎么辦,唯一的出路就是設(shè)法脫離這個崗位,不干了,干了兩年干夠了,編雜志去!

        他硬著頭皮去找艾英說明情況,別人都是幾個月的過渡期,他已經(jīng)干了兩年了,怎么說也仁至義盡了。

        你不干誰來干?總得有人干吧?

        以前是咋干的?不是大家輪流上會,雜志分攤著編嗎?

        可是你來之后,咱們已經(jīng)這么分工了,你也沒意見?,F(xiàn)在你提出不干,我怎么給大家解釋?艾英笑瞇瞇地望著他,一副對無理取鬧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耐心勁兒,看得李革飛真想上去一個嘴巴子。

        最后,艾英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委曲求全地說:要不這么著,你自己跟大家商量,只要大家都同意,我也沒意見。

        李革飛開始還差點上當,真想跟大家商量商量,猛然悟出來,這是艾英的一招毒計,正好離間他和大伙的關(guān)系,瓦解他的氣場。試想,他要拿這事跟大伙商量,還不把所有人都得罪光?天知道她在背后會對大家說什么。

        從此,留給李革飛的只有忍耐,無窮無盡的忍耐……

        艾英的丈夫又接到了宣傳處處長劉仲霖的電話,說處里要來看望艾英。并且這回看望的規(guī)格很高,連廳黨委委員、政治部主任鄒靜江都要親自前來,因此應(yīng)該算是政治部的看望活動,叫他無論如何要轉(zhuǎn)告艾英,一定要克服困難配合領(lǐng)導完成好這次看望活動,她最聽領(lǐng)導的話了……

        他媽的看望個球呀!丈夫如今一聽看望的事就煩從心起,不由得爆起了粗口。雖然他不明白為什么(因為在艾英口中,她在單位一向人緣極好),但他本能地感覺到,艾英如今最討厭、甚至最仇恨的一件事,就是別人的看望。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的。但這次可涉及到了領(lǐng)導同志,尤其是艾英常常提及的廳黨委委員、政治部主任鄒靜江,這可馬虎不得,硬著頭皮也得征求她的意見。

        艾英此時正清醒著,只要她清醒著,從喉嚨到胸腔深處就會不停地發(fā)出那種“呼嚕嚕呼嚕?!钡奶跌Q音,那種痰鳴音一聽就不是簡單淺顯地發(fā)生在喉嚨里,而是幽深空洞、帶著共鳴似的來自胸腔的深處,聽著就讓人頭皮發(fā)麻。不知為什么,一聽到那“呼嚕嚕”的聲音,丈夫就會聯(lián)想到她的胸腔積液。那積液剛開始二十多天抽一次,如今隔幾天就要抽一次,很粗的針頭從背后扎進去,那說不上什么顏色的、由病入膏肓的肌體分泌出來的組織液就一管子一管子地抽了出來。丈夫有時幾乎覺得,她的胸腔、甚至她的整個身體就浸泡在這種說黃不黃、說紅不紅的積液里。說實在的,連丈夫都在盼著這一切早點結(jié)束。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艾英的身邊,字斟句酌地把處長的電話予以傳達。雖然艾英不再對他厲聲呵斥了,但她的那種眼神兒依然對他具有強大的威懾力。

        她的腦袋如今就像一顆裹著一層干皮,長著一蓬毛發(fā)的骷髏,深深塌陷的大眼窩里,眼神空茫,卻又蘊藏著那么一股子攝魂奪魄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視。

        聽完丈夫的消息,她就用這種眼神盯著他,一邊微微地喘息著,一邊齜開兩片又干又黃,形同腸衣一般的嘴唇,用顫動著咬合的兩排牙齒像咀嚼什么似的說:看吧,看吧,想看的,都來看吧……說罷,渾身上下唯一還算含著點水分的眼珠兒就空茫地盯著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

        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群人,這群人簇擁在劉仲霖的身邊,齜牙咧嘴地發(fā)出魑魅魍魎似的、細碎而又尖利的笑聲,擠擠挨挨地向她圍過來。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多年之前看過的麥克爾·杰克遜拍攝的一支MTV單曲:杰克遜偶然在夜間路過一片墳地,從墳地里爬出了一群骷髏和僵尸,也是這么擠擠挨挨、又唱又跳地向他圍攏過來。她的嘴角現(xiàn)出了一抹輕蔑的笑紋。

        她平靜地回顧起了從巔峰到末路的最后一段人生。是的,她再一次確定,當她把王登科擠對下來當了調(diào)研員,把管艷弄到新聞發(fā)言人辦公室,而自己被提拔為宣傳處副處長的那段時間,也就達到了人生的巔峰狀態(tài)。正是她把王登科擠對走才導致了劉仲霖的到來,也就給她自掘了墳?zāi)?。劉仲霖是在××總隊混得不如意,為了尋塊跳板才肯到宣傳處屈就的。他可不是一般人,搞情報出身,當過帶情干部,耍手腕玩人不是一般的。他早就聽說了艾英的名聲,在這方面,王登科之流可沒有閑著, 什么“強龍難壓地頭蛇”之類的話,估計給劉仲霖灌足了耳音。所以,劉仲霖一上任就是帶著收拾地頭蛇的任務(wù)來的。再加上他本身就是鄒靜江的鐵桿,這方面,艾英已沒有任何優(yōu)勢可言。劉仲霖先是以清理小金庫為名,把編輯部以發(fā)放稿費為名搞起來的小金庫給連鍋端了,使艾英再也沒有了到處結(jié)交領(lǐng)導的活動經(jīng)費。他接著就說動鄒靜江把“新聞發(fā)言人”辦公室要回到宣傳處,從而把艾英的死對頭管艷又弄回來了。此時,艾英已成了副處長,是管艷的頂頭上司。管艷被弄回來,比賣到別人家里做妾還難受。為求自保,她只有緊緊貼著劉仲霖當他的死黨。劉仲霖對她使出帶情干部的手段來,把她完全綁在自己的戰(zhàn)車上,讓她感到只要離開他劉仲霖,就是死路一條,從而死心塌地地跟著他跑。劉仲霖很擅長揣摩各色人等的心理狀態(tài),并且因情施策。對李革飛這樣又臭又硬,還自命清高不肯抱團的酸文人。他就采取精神籠絡(luò)法,大會小會上夸李革飛的才氣,甚至放下處長的架子吹捧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還畫餅充饑地許愿給他,說將來要學部隊,搞創(chuàng)作室,把他弄去當創(chuàng)作員。于是像李革飛這樣一向不受待見,但在底下頗有人緣的邊角料怪胎,也死心塌地地跟著劉仲霖跑起來。艾英越來越感到自己被徹底地孤立起來,所有的人都緊緊地圍攏在劉仲霖的身邊,跟她對著干。在會上,只要她搞的事,就是反對聲一片。弄得她最后都不敢發(fā)聲了,就連偶爾劉仲霖仿佛可憐她似的,問她一句“艾處還有什么意見”的時候,她都只好忍氣吞聲地以沒有作答。

        其實她也往鄒靜江那里跑了無數(shù)次,哭訴劉仲霖的丑惡行徑。不料鄒靜江也不再體貼她了。只哼哼哈哈地打官腔敷衍,有一次竟還話里有話地說:“王登科你說有毛病,換上個劉仲霖,你還說有毛病,怎么誰跟你搭班誰就有毛?。俊?/p>

        那天她喪魂落魄地回到辦公室,苦苦思索鄒靜江怎么成了這副態(tài)度。想著想著,一個一直未曾察覺到的,戰(zhàn)略上的重大失誤浮出了水面——她跟周廳長走得太近了。她想起,有那么兩三次,周廳長找她修訂自己準備發(fā)表的詩歌,恰好鄒靜江進門來匯報工作,看了她一眼。當時她沒當一回事,自以為已經(jīng)跟鄒靜江混得很鐵了,他不會介意的。她太大意了,要知道,在有些事情上,領(lǐng)導永遠都不會不介意的。為了證實這個判斷,她又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了一件事,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就是有一次,鄒靜江在他們那個圈子的聚會上,半開玩笑地說:現(xiàn)在要找小艾,得到周廳長那里去找啊。按說響鼓不用重錘敲,可這么重的敲打,自己居然都沒醒過神來,怎么會大意到這種程度。難道真像人家說的,得意忘形了?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越來越覺得壓抑胸悶,身體好像被一條接一條的繩索越捆越緊。她那劇烈的咳嗽,在管艷被提拔為副處長的那一回,終于爆發(fā)了。而到了連李革飛都被提拔為科長的那一天,終于出現(xiàn)了那種像無常鬼一樣緊緊糾纏著她不放的“呼嚕嚕呼嚕?!钡奶跌Q音……

        這兩天,自知時日無多的艾英,想得最多的就是古人的一些關(guān)于生死的議論。比如司馬遷的“人固有一死”, 比如莊子的“視生如夢,視死如歸”“萬物與我同化”等等。是啊,人終歸是要死的,我要死,馬上就死。而劉仲霖也要死,管艷也要死,李革飛也難逃一死。他們或許要比我在這個世上多活那么幾十年,但多活的那幾十年,又能品嘗到什么不一樣的滋味嗎?還不就是那一套,我嚼剩下的殘渣余孽罷了,多活的那幾十年,與以后無窮無盡的黑暗虛無相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是的,人原是從無機物中來的,偶然的原因,聚合成了有機物,偶然中的偶然,聚合成了有機物中的最高形式——人,從而品嘗到了所謂人的滋味。滋味嘗過了,也就可以了,早晚都要歸去,歸于無窮無盡的無機物的世界,死了,不過是回歸到原本的狀態(tài)罷了。物質(zhì)是不滅的,代相更替的,不過是存在的形式……

        丈夫一點兒也不知道,艾英那空茫的目光,早已穿透了這座小小的病房,穿透了腫瘤醫(yī)院,甚至穿透了這座高樓林立、富貴繁華的城市,像一束空靈的光芒,射向遙遠的宇宙和時空,并從中得到了浸入靈魂的安慰,她終于安靜下來了,她已經(jīng)擺脫了作為人的一切情感和意緒,為那即將到來的莊嚴一刻做好了一切準備。不,這么說還有一點點不準確。她還有一個小小的愿望,滿足自己最后一點點小情緒,不,不是作為對抗,你可以把它看作是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個小節(jié)目,一個不無幽默的惡作劇。

        “艾英死啦!”戚培德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李革飛,“咱們還正準備去看她呢,她可提前死啦!”

        李革飛愣了一下,心里松了一口氣,這回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氣。

        “聽說,她是半夜的時候,趁人不備把所有的管子都拔掉,就這么死了。她丈夫早晨才發(fā)現(xiàn)。這不等于是自殺嘛!聽說她丈夫準備跟單位鬧呢!說為啥單位一看她她就要自殺,必有什么受迫害的隱情?!?/p>

        “還聽說,鄒主任為了擺平這件事,準備把她得癌癥的事說成是積勞成疾,給評個功,正搜集材料呢。”

        戚培德最后這么說,神情顯得遺憾而又落寞。

        作者簡介:張弛,新疆人,多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已在《十月》《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清明》《江南》《時代文學》《小說林》《綠洲》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2001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中外書摘》《中外書摘小說精品》《新疆新世紀中篇小說精品選》《新疆新世紀漢語短篇小說選》《編外神探—2012年度全國公安文學精選(短篇小說卷)》等書刊雜志多次選載。著有長篇小說《重點人口》。

        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作協(xié)青年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畢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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