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對于身在外地的人來說,過年就意味著回家,回家是為了過年。我在這方面還是比較有發(fā)言權的,因為我離開老家南京已多年,對漂泊異鄉(xiāng)的滋味也體會得夠多了。雖然每年春運都為購買車票發(fā)愁,但想想也不無慶幸:至少,會多幾分憧憬,又可以和闊別的親友見面了。沒有分離的惆悵,又如何知道重逢的欣喜?
18歲時,我去武漢讀大學。4年寒假,我都是乘長江上的客輪回家過年的,水路要走一天兩夜。從長江中游到下游,順流而下,想到離家越來越近了,頗能理解李白朝發(fā)白帝城時那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詩意。我站在船舷上看江岸的風景,越看越覺得美。古往今來的游子,能扛得住四處漂泊的孤獨,全因為覺得身后有個故鄉(xiāng)在撐腰。走得再遠再艱難,畢竟還是有根的人。
我喜歡坐輪船回家過年的感覺,簡直像是長江水把我送回家的。我像是一只漂流瓶,漂了很久,又被潮水沖回岸上。過了九江、安慶、蕪湖,就是南京了。整艘船上都是說家鄉(xiāng)話的人,都是回家過年的人,過年的喜慶氣氛已提前出現(xiàn)在旅途中。
新世紀初,聽說南京與武漢之間的客輪停運了。一是因為江水淺了,二是因為鐵路與公路越來越便捷了,選擇慢悠悠的水路的乘客稀少。我聽了之后有點悵然,那種搭乘夜航船回家過年的記憶,看來快成絕版了。
大學畢業(yè),我留在北京工作。至今仍記得第一年休假,一大早騎自行車去西直門預售點排隊購買火車票的情景。售票廳里擠滿了人,足足排了好幾個小時。第一年的生活有點苦,真是想家啊。當我終于等到屬于我的那張車票,覺得那像一張門票,遙遠的故鄉(xiāng)又向我敞開大門,我可以回到往日的生活空間里取取暖了。
剛工作那幾年,囊中羞澀,我都是坐硬座回家。那時火車慢,要開一天一夜,困了只能趴在小桌上睡一會兒,枕得胳膊都麻了??纱哼\列車多擠呀,好多乘客只有站票,就在過道上鋪張報紙坐下,連我們的座位下面都躺著人。有一年連硬座都買不到,我也咬咬牙,訂了站票。我也在過道上鋪張報紙,擠坐在人堆里。畢竟,這趟火車的目的地就是家,想想就不覺得苦了。憑著站票坐一天一夜的火車,現(xiàn)在想想真是很苦的事情,多難熬啊??赡苣悄甏纳钤揪涂啵簿筒辉诤趼猛旧系哪屈c苦了。還因為回家過年是很甜美的誘惑,有一大段美好時光等著自己呢,這大大地抵消了路上的苦與累。想家也是一種力量,使人變得特別能吃苦。
20多年過去了,如果有人問我:“讓你再乘那種站票火車,你還愿意回故鄉(xiāng)過年嗎?”我想我還是愿意的。畢竟,回家過年是所有旅行中最特殊的一種,也是最無法抗拒的誘惑。還真有過一次,春運期間票實在難買,我只好乘坐大年三十的火車,到達南京已是初一上午。除夕夜是在火車上過的??梢娀丶冶旧肀冗^年還重要。
在京城謀生,每年享有法定的一次年假,就像孩童舍不得吃口袋里僅剩下的一塊巧克力,總把它留給歲末除夕。每逢換新掛歷,我便想“該回家過年了”,渴盼的心情不亞于出門打工者。年邁的父母在南京,為見他們一面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這也是故鄉(xiāng)與我的實際距離。每次回去,雙親臉上的皺紋都增添不少,是我匆促于異鄉(xiāng)時光飛梭所顧及不到的,便滋生“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惶恐困惑。想到歲月不饒人,見一面就少一面了,車窗外的山光水景便黯然失色,內心長滿荒草,回家的欣喜若狂就打了折扣。一走出火車站,鄉(xiāng)情伴隨熟悉的方言撲面而來,我的眼鏡片便像寒冬進門后接觸到熱氣,霧濕濕地模糊。家在東郊中山門外一個叫衛(wèi)崗的地方,我需要轉乘公共汽車才能抵達,正好可以延長對幸福的猜測與品味。
離家門還有幾百米遠,我就忍不住取出行囊最底層珍藏的鑰匙,人在江湖,面目全非,舍棄了許多東西,唯獨這是我與老家所保持的唯一信物,也是最后的信物。掌心這枚意義深遠的鋸齒形金屬片重若泰山,使風塵仆仆的我煥然一新。只有這時候,才不再懷疑:抬手之間,“咔嚓”一聲,我所熱愛的半個世界以及我所懷念的一種生活,就會在眼前豁然敞開。眨眼之間,我已安然坐在家中靠陽臺的房間,趴在老式八仙桌上埋頭吃母親精心烹飪的淮揚菜,而隨身攜帶的風塵仆仆的行囊,像一個臟兮兮的孤兒般被遺棄在門邊不顯眼的角落。
老家啊,這足以證明我是愛你的:五里短亭,十里長亭,芳草滿天涯,游子的背影越行越遠;鐵鞋踏破,鄉(xiāng)音未改,游子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鐘,掌心里仍然攥緊著回家的鑰匙,就像在滄桑演變中保留著碩果僅存的那顆赤子之心一樣。
20多年來,每年都回家過春節(jié),坐過輪船,坐過火車的硬座、硬臥、軟臥,還有一次是站票,也坐過飛機。什么樣的交通工具并不重要,我還是我,還是那個想家的人,還是那個過年要回家的人。老家也還是老家,在我心目中一點沒變。
2008年回家過年,我多了一份悲傷。前一年底,母親去世了,我趕回去在醫(yī)院里陪護了她的最后一夜。不到一個月就又回南京,為了過年,為了陪伴父親。車離南京越近,我心里越感到空落落的:母親再不可能做好滿桌的飯菜等我了,給我開門的再也不可能是母親了!南京啊南京,既讓我感到甜蜜,又讓我感到憂傷。為了平息自己的情緒,下車后,我在火車站對面的玄武湖走了一圈。這唯一的一次下火車后我沒有爭分奪秒地趕回家里。感謝玄武湖,是它那倒映著藍天白云的遼闊波光幫助我想通了:只要故鄉(xiāng)還在,母親就還在,還在等著我,等著我回家,等著我離她更近一些。這才是故鄉(xiāng)對游子的意義:即使母親已變成一個影子了,可影子也依然會等待。我不能辜負影子的等待,因為母親的影子與故鄉(xiāng)同在。
(圖/劉偉材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