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夢
漳河水庫給我留下的最初記憶,幾乎奠定了日后我對人工水庫概念的基礎——水面浩渺、間有小島、掬水可飲。初次的烙印太過深刻,導致后來見再多的水庫湖泊,對漳河水庫的偏愛之心也執(zhí)著不移。
再次探訪漳河,是霜降后的第二天。清晨降下的濃霧阻隔著視線,在濃霧中劃波前行,不見來路,不知去處,不辨岸線,唯有在大海中行駛的錯覺,然而你卻知這里不是海。因為她太過溫柔沉靜,小船在其中快速疾駛,也僅僅在身后留下一波一波的浪紋,很快便歸于平靜。
地跨宜昌、襄陽、荊門三市,抱擁群山萬壑的漳河水庫大概是最能體會禪意的一座水庫。她的禪意并不在于她觀音島上中南五省最高的雙面觀音雕塑,也不在于常青島新修建而成的觀景制高點“太一閣”。 佛教講緣起性空,道家講太一生水,其實異曲同工。佛教講緣法,講因果。漳河人截斷排污、清除網箱,將漳河水護之如目,她則回饋漳河兒女掬一捧庫水便能入喉的清甜。漳河人植樹建林、禁砍止伐,她則報償漳河兒女山巒疊翠、青山逶迤。
人行浮橋上,橋下水草搖曳,細細的銀魚隱匿其間,雖因小而透明并不引人側目,卻在一群一群靈巧的游弋反轉中,因折射了陽光,而在眼幕留下一道道倏忽而逝的銀光。船突突而行,白鷺在空中展翅,似與船同戲;野鴨在水面掠過,飛快地踩出一行波紋……漳河饋贈的不僅是美景,更是省內絕無僅有的水生態(tài)環(huán)境。在漳河總覺得怎樣都是好的,內心深處有種無法言說的熨帖。
“太一閣”取名緣自太一生水,水生萬物。水與太一性同,至柔以潤萬物,至強以彌四方。建庫前的漳河每逢暴雨、山洪洶涌,兩岸往往潰決成災。漳河東岸的丘陵崗地,又年年缺水苦旱。當地志書屢見:澇則眾垸潰決,呼號四處、滿城鼎沸,四鄉(xiāng)人畜漂流,田舍蕩然;旱則江河可涉,赤地千里,春(秋)收絕望,民多殍死。寥寥數字,觸目驚心。漳河水庫建成后,再有大水大旱則人工調蓄收成無憂。
漳河山水之美,既得益天地造化之奇,也歸功人類移山造海之力。時光回溯至1958年,漳河水庫工地紅旗招展,炮聲動地、塵土遮天,13.3萬民工建設的壯觀景象氣吞山河,如螻蟻大小般密密麻麻的人群則定格在漳河展覽館高懸的畫幅中,成為今日再也不復見的歷史。
不復見的不僅是工程建設景象,還有觀音寺大壩下淹沒的觀音寺古鎮(zhèn)。當年跟著施工隊一起轉戰(zhàn)的孩童們還記得,那些人走樓空淹沒區(qū)內的四合院大瓦屋,高高的石臺階、青磚墻、方磚地,門前有老樹,屋后有粗竹。尋一處下垂的老古藤,孩童們便興高采烈地蕩起了秋千。尋找小佛像、小香爐、小銅錢、小古董,是他們的一大樂事,搗挖出藏在樹下破瓦罐里的銀圓大洋,則成了意外之喜。晨鐘暮鼓、香火鼎盛的古鎮(zhèn)已然遠去,青磚古道也沉進了庫底。漳河靜望著這方土地珠流璧轉滄海桑田,以沉默,以寬容。
漳河之景,說不完,道不盡?!都t樓夢》中大觀園,開門迎面便是一帶翠嶂。此山之“妙趣”在于遮擋園中之景,非曲徑通幽而不可得。而沿漳河往上游“小漳河”探訪,其中意趣便是“探幽”。
乘船溯游,秀水瀠洄,重山相峙,青峰綿亙,層林染紅,碧苔芳暉,如將白云,清風與歸,幾多回疑至盡頭,船頭略轉,卻別有洞天,行行復行行,直至船再不敢冒險前進。
我們終未能溯至源頭,然而卻得以與伍峰寨相見。在登往伍峰寨的青石板上,盛極而頹的野草漫過了石階。滿山枯葉散遍,在這濃至極致的秋意中,卻能嗅到隱而待發(fā)的生機。甫登極,便見弧形寨墻佇立眼前,寨墻里外均由長條青色石塊砌成,自有一種飽經風霜雄奇粗獷的美。寨內植物雜生,楚楚者茨,自成天地。于寨墻上登高臨水,青山無數,白云無數,綠水又還無數。心境悠遠處,欣欣然莫可言狀,不得言不欲動,只待與這寂靜的石寨天光一道地老天荒。
《左傳》有“漢江沮漳楚之望也”。漳河哺育了荊國楚人,將立身天地、傲岸奇瑰的楚人風骨延續(xù)至今。立伍峰寨頂,天地之遼闊,令今人脈管中楚人后裔的血液涌動,隱隱有尋訪到歸處的歡喜,只愿深記漳河一切細微處,以慰日后凡塵浮躁,案牘勞形。
漳河最寬容不過,她將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統(tǒng)統(tǒng)攏納入懷,就如同觀音島的雙面觀音護佑塵世的悲喜、常青島的太一閣申發(fā)對萬物本原的思索、李集島的蜜橘滿足口腹之欲一般毫不沖突。她慷慨承載兒女們對她的有度索取,也滌蕩前來尋根者凡俗的欲望,讓自忖在高處的生靈沉淀下來,重回天然,復歸寧靜。因此心安處,便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