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淡江湖客
小城很多年都沒有什么變化。闖四方的人經(jīng)年而歸,感受更甚,言語中滿是怨艾,似大人對不爭氣的孩子恨鐵不成鋼般。
那時住在小城,覺得一切都還好吧,也想不出她該變成怎樣才能符合游子們的期待。心里疑惑:這樣的格局,要咋變呢?青山巍峨,碧水長流,沿江而建的城市恰似青山懷中的嬰孩,安靜,祥和。
雖然雨水很多,卻從沒有見積水的街道。主街上,梧桐樹分立兩旁,枝干卻早在空中交匯,走在濃濃的樹蔭下,偶或一大滴水珠倏地滑進(jìn)脖頸,便會聽到一急促的驚訝“啊”,抬頭看看,恍悟,然后微微尷尬,繼續(xù)前行。
一
大街小巷里,有各樣的美食。似乎最好吃的,永遠(yuǎn)在故鄉(xiāng)。
朝陽街有個電影院,門口照例有賣零食的。別的全依稀仿佛了,只記得一個姓楊的中年男人,常常弄了一口鍋賣雞片。半鍋紅艷艷的油辣子,浮著一層厚厚的芝麻,里面泡著一片片切得薄薄的雞肉片,鍋里擱了一雙筷子。有買的,就用筷子夾起一片,放在一小片紙里,遞給顧客。通常都是和大人一起出來散步的小孩饞著要吃,大人嘗過就不會再買,嫌貴,大片的一毛錢,小片的五分錢,那時一雙真牛皮的鞋也才十來塊錢。但是,那雞片的味道卻出奇的好,香辣甜咸麻,五味俱全,每一份比例剛剛好,哪一份多點(diǎn)都不對。食之,口舌生津,回味無窮,讓人說不出的滿足,有時微微辣出些許細(xì)汗也是舒爽得很。怕辣的人總還是有的,也仍然要吃,只是邊吃邊微微吐吐舌頭,希里呼嚕一番,也消滅得一干二凈。因此總有小孩子隔一段時間便纏著大人要買的,所以他的生意很好,去晚了便賣完了。久了,男人和他的雞片也就出了名,人和食品都被小城人喊作了楊雞肉。
二
小城遠(yuǎn)依高山,近傍流水,城內(nèi)還有幾處小山,山山蒼翠。其中蒼坪山下有一菜市場,沿街商鋪林立,好吃的東西倒是有好幾家。
最出名的是一對夫妻賣的酸辣粉。
一大團(tuán)發(fā)好的紅苕粉,經(jīng)過一種特制容器錘打,一縷縷的粉絲就成型并直接落進(jìn)下方沸騰的滾水里。等粉絲煮熟的時間,店主就忙著往碗里配料。早年間只有一種口味,底料除了川人愛吃的酸辣麻之類,還加豆花,炒熟的黃豆,切成顆粒的大頭菜。很少有不加辣椒的,因為缺了辣,味道要遜色得多——吃酸辣粉,吃的就是又麻又辣又燙。吃得個個滿頭大汗,似乎要把雨城終年氤氳在體內(nèi)的濕氣逼些出來。
那對夫妻動作倒是利落,碗筷也還干凈,但是桌子板凳地面之類的,就有些邋遢了。盡管如此,卻常常食客滿座,到飯點(diǎn)時,更是需要排隊候座。以當(dāng)時物價,一碗酸辣粉一毛錢,也不算便宜。但是,人家那味道,真的是不擺了。到八十年代中葉,這家酸辣粉更是名聲大噪,成為西康第一粉——當(dāng)時的總書記西巡到小城,品嘗過此粉后,親筆題字并改名:夫妻粉。從此,酸辣粉就成夫妻粉了。
三
以前的中大街有家面館,以面為店名,“垯垯面”。有三鮮,牛肉等。最喜歡它的三鮮味,里面有筍干顆粒、半肥瘦的燒肉塊和干香菇等。山珍清香,肉塊不膩,最不喜歡喝面湯的人都會忍不住把湯喝盡。所有面都是純手工,現(xiàn)吃現(xiàn)做。廚房毫無遮擋,只和大堂隔著一道長條矮臺。坐在堂中,可以看大師傅在極短時間內(nèi)把一團(tuán)面甩成一根根細(xì)細(xì)的面條,看雜耍似的,也不覺得慢,都安穩(wěn)地等著。
那些年在外求學(xué),每次回來,都必定要去吃上一碗。當(dāng)熱氣升騰,清香四溢,熟悉的味道充盈全身每一個細(xì)胞時,那時,才真的覺得算是完完全全的回到故里了。因為城市改造,如今面館也搬遷到另一條街去。前些時再去,不知是不是我老了,竟然似乎比記憶中的味道多了些什么,雖然還是好味道。但,我切切實實地知道,這,再也不是我這樣的雅州人的私房菜了。
四
城小,走街串巷的買賣得是精品,才有生意,于是那些鮮活的味道也在街巷里弄間四處流散開來。
還記得玉米面蒸的面包嗎?黃燦燦的,拉了滿滿一車,熱騰騰的白氣繚繚繞繞,熟悉的面包香夾雜著新鮮的玉米香四散開來,引得嘴饞的口水一股勁的想往外冒。拉車的還邊走邊吆喝:“面——包,剛出爐的面包哦——”長聲悠悠,從街頭響到街尾。有時最末一個字還歌唱般轉(zhuǎn)幾個彎,然后意猶未盡似的慢慢落音。
五
隔三差五的,便有人拉了一三輪車的豆制品走街串巷,車上全是各種味道的豆腐干。最快賣完的總是一種麻辣味兒的,軟而筋道,麻辣中有股回甜,讓人欲罷筷而不能,非吃到麻夠辣夠。
有一回賣到我們大院時,恰巧一稚童在樓下玩,正學(xué)話呢,聽人吆喝,他便也扯開嗓子直吼,齒缺漏音,就只聽得:“豆腐得兒——,你們快來買麻辣豆腐得兒哦!”聽得滿院子都溢滿了快樂的輕笑。多少年后,那孩子長大了,偶爾都還有人問他還喜歡吃麻辣豆腐得兒不。
六
那時的小城糖廠,自己配方生產(chǎn)了一種糖果。原本叫豆香糖,樣子黃不啦嘰的,外面包裝也黃不黃綠不綠的,被調(diào)侃成狗屎糖,以致大家都忘記了它的大名,全喊它的綽號。然而這糖的味道卻特別好,甜而不膩,酥而不脆,軟而不黏,有花生芝麻黃豆的香。學(xué)子們帶它走四方,贏得一致評論:嗯,味道好吃,長相難看。這樣多少有些難堪,漸漸便銷聲匿跡。
光陰荏苒,乘城市懷舊之東風(fēng),昔日被人呼喝的狗屎糖,如今綽號成大名,已然高等食物,饋贈佳品了。
七
一座城,總會有些特別處。像小城這樣一座千年古城,奇人奇事也層出不窮。
華興街從前擁擠熱鬧,街中心一棵樹,本來說砍了,不知怎么又沒砍,砌了青石圍護(hù)起來。一年大雨,雷電擊中了它,把它攔腰劈成兩段,剩下的半截也一片焦黑。全城人都想它這下是真完了。從它旁邊過,大都嘆息,搖頭。誰知第二年初春,半截樹干上居然冒出了綠芽苞!一時間,全城奔走相告:那樹活了!那樹活了!離樹不遠(yuǎn)的少年宮,在小山子上。曾經(jīng)的一茬茬紅領(lǐng)巾們,拿著小桶小鏟,在山上栽下了一茬茬的小樹苗。紅領(lǐng)巾們早已雄健,那些樹呢?可還安好?
八
浩浩青衣江上,早已矗立起了一座座虹橋。從前坐船渡江上下學(xué)的孩子們,如今牽著自己的兒女,給他們講述江上曾經(jīng)的搖搖晃晃。
那年,六中有個十四歲的少年郎,憑著一身好水性,跳進(jìn)江心救起了一位成年男子。上岸后,少年甩甩發(fā)梢,擰擰濕衣,不留姓名就走了。
上學(xué)遲到的少年面對老師的批評不發(fā)一言,直到被救者多方打聽送來感謝信后,全校才上下震驚。
江水湯湯,可還記得當(dāng)年勇敢而沉默的少年郎?
九
那時,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總是會遇到一個獨(dú)腿青年。不管春寒夏暑,秋霜冬雪,在那條撒滿梧影的街巷,總見他拄著雙拐,目不斜視,沉靜篤定,步伐均勻。一副黑框眼鏡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衣著永遠(yuǎn)整齊,空空蕩蕩的褲管總是扎得妥妥帖帖。
好多次,遇到一些事自覺無法堅持的時候,眼前總是晃過他孤獨(dú)堅定的身影,就不好意思再頹唐下去,再難,再苦,比得上人家嗎!于是又振作起來,繼續(xù)前行。
在多少孩童和青年的心里,不知名的他,是小城的張海迪。
十
讀高中時,外面的春風(fēng)早吹進(jìn)了這偏遠(yuǎn)小城,卻也不過是滿大街新青年們的爆炸頭喇叭褲高跟鞋大耳環(huán)艷口紅之類,標(biāo)簽著新奇,時髦,或許還有叛逆。那時新聽到了個詞:好港,就是形容這類符號元素的,大概因為那些是香港傳過來的?
在五花八門的港派和紅藍(lán)灰的老派夾縫里,搖曳著一影旗袍!那是我在現(xiàn)實中第一次看到穿旗袍的女人。怕也是小城經(jīng)歷風(fēng)雨后第一個重新穿起旗袍的女人?波浪卷的發(fā)披散著,白底青花旗袍,曼妙背影,肉色絲襪,白色高跟鞋。她就在我前方裊裊娜娜的蓮步輕移!
呵!是什么樣的女子啊,這樣大膽?加快步子超過她,假裝不經(jīng)意側(cè)臉看她一眼就回頭。
這一盤,我第一次看欺頭沒看到反而倒折了進(jìn)去——真的是《夜半歌聲》?。⌒睦镞诉诉说奶?,以為自己眼花了。走了一段,估計不會被她注意,忍不住又回頭飛快的看了一下。是真的!完全就是一張毀容后的臉!
心里一時間萬分糾結(jié):做什么???已經(jīng)這樣了,不是應(yīng)該更加低調(diào),千萬不要引起人注意最好嗎?干嘛還穿得這樣奪目更加吸引人注意???!
后來,聽同學(xué)們說,她竟然是我們慈祥敦厚儒雅可親英語老師的夫人!而她的臉是在一場火災(zāi)中被毀的!于是看她的表情便多了尊敬,而我們在她的眼里看到的卻永遠(yuǎn)是平靜,自信。
多少年了,那一身美麗的旗袍身影依然搖曳在青衣江的夢里吧!
闊別多年,如今穿行在大街小巷,這熟悉的故鄉(xiāng)已然陌生。
魂牽夢繞的梧桐林陰,杳無蹤跡,只有一空陽光恣肆,燦燦灼灼。而那空氣里飄飄忽忽的丹桂香,還記憶著我的花季雨季嗎?
閃閃亮亮的霓虹,耀眼了一江飄泊。
擁擠逼狹的喧囂,朦朧了十年鄉(xiāng)音……
這還是我記憶里的故鄉(xiāng)嗎?
在每一絲縫隙里拼力尋找熟悉!
青了流年紅了卡卡角角的豆腐干,只剩下一麻一辣。砂鍋魚頭里卻多了許多異鄉(xiāng)。
牽惹多少思鄉(xiāng)客的千層酥,如今瑟瑟躲在小巷拐角處靜默,早已不再千層萬層地噴香。
曾經(jīng)800米跑得我淚流滿面的中心廣場,如今高樓林立,縫隙間的水泥車燈讓我依稀看見年少時奔跑的身影。故鄉(xiāng),正在匆匆忙忙的和山外接軌,踉踉蹌蹌,撲爬跟斗……
惟愿在這一路奔忙之后,你仍然山青、水碧、天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