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澍
距離周巖的上一次出庭,已經(jīng)過去了近兩年時間。作為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合肥花季少女被官二代毀容案”的受害者,2015年2月4日上午9時,她再次出現(xiàn)在合肥市蜀山區(qū)人民法院里,向毀了自己的陶汝坤及其監(jiān)護人提出467余萬元的民事索賠,經(jīng)過7個小時的辯論,雙方同意庭下和解。
庭審結(jié)束后,周巖把自己裹在白色的大絨線帽和厚實的圍巾中,臉上依然清晰可見重度燒傷后留下的深色疤痕。面對等待許久后一擁而上的記者,她和母親努力擠出微笑?;氐结t(yī)院,周巖更新了了自己的騰訊微博:“真的很感謝大家這么久以來的關(guān)心和支持,也很感恩今天一直在法院外面等候我的記者哥哥姐姐們,這么冷的天,為了我的事這幾年辛苦你們了。萬分感謝!”
與痛苦和噩夢搏斗了三年,她擁有了一份遠超同齡人的沉穩(wěn)體貼和忍耐。母親和家人給予她新生的力量,但走出病房后如何真正融入社會,是她至今無法解決的人生難題。
燃燒的青春
周巖的悲劇,源于少年畸形的追求:得不到你就要毀了你。
2011年9月17日,周巖從學?;丶疫^周末。此前為了避開“追求者”陶汝坤,父母不惜托關(guān)系讓她轉(zhuǎn)學。但拒絕和躲避讓對方的占有欲更強烈,他尾隨女孩摸進她家,溜進她房間——這不是他第一次找上門了。但和之前一樣,周巖沒有拒絕他進入自己的房間。卻沒想到再次拒絕對方求愛后,惱羞成怒的陶汝坤向周巖頭上潑油并點燃了打火機。
半分鐘后,整棟樓響徹周巖痛苦的尖叫聲,“他攔著我,不許我下樓求救,不許我打120?!迸c被潑油燃燒相比,兇手遠遠地看著她、奪走她求助的希望,更令她寒徹心扉。
正在廚房做飯的小姨李云沖進房間救了她。在ICU病房搶救了7天后,她在醫(yī)院醒來;之后三年里,母親李聰為她做了5次鑒定,最后的傷情鑒定為兩處五級傷殘、一處八級傷殘、兩處九級傷殘?!?8%的身體都被燒傷,尤其是頭胸頸部分;左耳殘損了,手指粘連失去了大部分功能。”李聰用更形象的話讓記者了解到傷勢的嚴重。
因為陶汝坤“官二代”的身份,周巖事件第一時間備受關(guān)注,搶占各大媒體頭條。有聲討陶汝坤殘忍冷血的;有反思少年為何走上極端路的——陶父陶母都是合肥市的官員,很少有時間照顧兒子,跟著爺爺長大、隔代教育的溺愛成為引發(fā)少年悲劇的推力;也有積極呼吁為受害者捐款和討回公道的。
外面的聲音周巖聽不到,她正處于生不如死的絕望中。
活下去,不為自己
“這三年里我就照過兩次鏡子?!敝軒r說。兩次都是意外。
她曾經(jīng)連長顆青春痘都如臨大敵。但那次,當醫(yī)生解下纏繞了自己幾個月的繃帶后,她向母親要來手機,手機屏幕反射出陌生的自己:燒傷的皮膚由紅色變成黑色,再變成硬得伸展不開的瘢痕。丑八怪。她腦子里飄過這三個字。
李聰看見女兒哭了,沒有聲音,只是不停流淚的那種哭,讓人壓抑到極點。自那以后,鏡子成了周家人的禁忌之物。
但百密一疏。事情曝光后,全國各地為周巖捐助了80多萬元,北京一家私立整形醫(yī)院也主動聯(lián)系上周家,提出愿意為她免費治療。
到北京安頓下來的第一天,李聰正在整理房間,突然聽見女兒在洗手間里發(fā)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因為時間匆忙,母親沒來得及處理盥洗盆上的鏡子,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被毀容的臉,那上面布滿了一塊塊凸起的黑色疤痕。她緊緊捂住臉,在恐懼和絕望中痛哭失聲。
“我沒法接受它?!辩R子里映出的不僅是一張不再白皙靚麗的容貌,也是對她曾滿懷期待的未來的否定。
李聰至今仍生活在愧疚和自責里。她無數(shù)次問自己:如果事發(fā)當天沒有上夜班而是在家里,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劇發(fā)生?而親眼目睹悲劇的小姨李云,同樣難以釋懷。努力滿足孩子的愿望,成為她們能想到的唯一彌補方法。
“她在重癥監(jiān)護室時就對我說,小姨,我害怕,我不想回家?!崩钤茻o法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復(fù)雜心情,她只能不停點頭,然后轉(zhuǎn)身擦眼淚。姐姐姐夫的經(jīng)濟狀況不太好,租房和搬家都不太現(xiàn)實,她自己掏出2萬塊錢把外甥女家進行了重新裝飾:貼了粉色墻紙,換上粉色窗簾、白色家具和綠色沙發(fā)。
但情況一天比一天壞。周巖要求母親把病房窗戶釘死,“只能開一條縫?!彼ε掠腥藦拇皯衾锱肋M來害她。她還常常對著被釘死的窗戶發(fā)呆,或者神經(jīng)質(zhì)一般地自言自語:“以后怎么辦,就這樣不出門了嗎?”但更多時候不吱聲,只哭。
我見到她哭,會忍不住抱著她一起哭。李聰回憶那段黑色的過往。為了不讓女兒的健康雪上加霜、徹底失去對生的留念,在聽聞醫(yī)生想給女兒做截肢手術(shù)時——大火包圍周巖時她曾本能地用手護住臉頰,手指因此被燒得分不開——李聰拼命央求醫(yī)生再想想辦法,“能不能把燒壞的雙手剪開,哪怕以后只能看不能用,像個雞爪一樣蜷在胸前,剪開也比不剪開好,剪開我看著不那么難受一些。”
但和所有無法面對現(xiàn)實、被剝奪了健康和夢想的病人一樣,親人們的努力無法阻止周巖的自殺。她拒絕吃藥、輸液、做任何復(fù)健,還曾試圖咬舌自盡。女兒強烈的求死意念擊垮了李聰故作堅強的防線,做母親的“噗通”跪在周巖床前,哭著求她:“你做人不能那么自私,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死了你姥姥也活不了,全家陪著你一起去死!”
周巖每天都做噩夢。那天,她夢見媽媽在一場火災(zāi)中因救人犧牲了,她在夢里放聲大哭。醒來后,她盯著母親看了好久,突然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就算是為了她而努力活下去。”
后來,病房里多出另一個存錢罐。這是心理專家的建議:你可以把所有不愿說的話都寫在紙上,塞進存錢罐。塞滿了紙條的存錢罐,成為母親覬覦卻不敢打開并充滿期望的魔盒。
隱形的翅膀
20平方米大的病房和網(wǎng)絡(luò)構(gòu)成了周巖的全部世界。盡管走出噩夢比想象的還要難1000倍,但李聰看到了希望。
當發(fā)現(xiàn)女兒開始能正視自己的傷疤后,做母親的決定不放過任何一個鼓勵她的機會?!澳翘欤钢壬系陌毯壅f,媽媽我的腿就像地圖一樣。我說,寶寶你的腿不是像地圖,特別是這一塊,有一個疤長得就特像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女孩子,穿著一個長裙子?!?
但更多時候,她只從女兒嘴里聽到一個字:“疼?!?/p>
每天早晨7點半,李聰會準時叫醒女兒,早飯后開始為她搽藥,搽的時候,力度要控制好,太輕,藥物不易吸收,太重,就會疼。每次都要耗去兩三個小時,“平時就連洗澡水流大了、淋的時間長了皮膚都會疼?!?/p>
2012年4月10日起,周巖的背部和腿部植入了7個為植皮手術(shù)準備的擴張器,它們成為她身體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背部的第一個擴張器生長了6個月,撐到30厘米左右,每天睡覺她只能側(cè)身或俯臥。
母親的想象力成為周巖最有力的精神安慰劑:“我看到你背后隆起的擴張器像一對翅膀一樣,別人想有都沒法得到呢?!?/p>
一雙隱形的翅膀,這是周巖最美麗的期望。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健康,失去了運動的權(quán)利,失去了自由。她連在20平方米大的病房里稍動一下都步履艱難。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一邊埋入一個擴張器,走路會相互摩擦,醫(yī)生建議她盡量不要活動。
當習慣了被關(guān)在封閉的空間里、只通過網(wǎng)絡(luò)與外界交流,她對外面的真實世界無比抗拒。直到兩年半后,她在母親的反復(fù)勸說下終于決定走出去試一試。
晚上6點半,夜色降臨北京,醫(yī)院沒有了白日的嘈雜。她和媽媽偷偷從消防樓梯走下去,來到住院樓側(cè)面的一塊人跡罕至的菜地。“我喜歡朦朧的夜色?!蹦鞘撬詈玫谋Wo色。
外面的世界
2014年8月15日,周巖第一次走出醫(yī)院,目的地是5公里外的一間畫室。
在北京的酷暑天,周巖戴手套、帽子、圍巾、口罩,全副武裝,汗水刺得傷口隱隱作癢。包成粽子的她成了地鐵上的“怪物”。一個路人一直盯著她看,她低下頭,他便蹲下來看她,在看清臉上的疤痕后像躲瘟疫一樣跳開。
有人歧視不接納,更多的人則給她安慰和鼓勵。去畫室學畫畫,是為了鍛煉手部肌能,和周巖一起學畫畫的,是一群年齡和她相仿馬上就要參加高考的學生。別人幾個小時就可以搞定的素描,她一畫就要畫上好幾天。因為手不靈活,安靜的畫室里常會聽到“啪”地掉筆聲,她覺得尷尬,卻沒人因此抱怨。
她的生活習慣和內(nèi)容發(fā)生了太多改變?!俺允俏椅ㄒ坏膼酆昧??!彼龑π∫陶f,因為不能穿漂亮衣服不能打扮不能抹東西又不能出去。她喜歡的花也換了。之前最喜歡的花是向日葵,因為“陽光”。后來變成了仙人掌,“因為是生命力最頑強的植物。”
不經(jīng)意間,周巖也成為一種榜樣的力量。三年里,她通過網(wǎng)絡(luò)與外界交流,在朋友圈、QQ空間和微博上更新近況,但從不傳遞負能量。于是,“有一些高三的同學在沒有學習動力時常會看看我的微博,然后再去學習,想表現(xiàn)正能量給別人看?!?/p>
我想上學
我想上學,考大學。周巖對記者說。
她的床頭不間斷地有新書出現(xiàn),語數(shù)外的老師會隔一天來給周巖上課,李聰則會像其他父母一樣每天督促女兒看書、做題。
老師時常鼓勵她:好好學,考個名牌大學?!皩W生會是什么?學生會主席到底是做什么的呀?”以前的同學去年就已經(jīng)參加高考,陸續(xù)步入大學。周巖很羨慕,但離不開病房的她接受不了系統(tǒng)教育,每天看書也只學習了最基本的課程。
“我覺得我值得有一個更好的人生?!彼睦硐胧钱斠幻麖V播電臺主持人。一個電視臺的姐姐看望她時,送了她一本普通話考試的書,她如獲至寶,一有空就捧著讀。今年,山東衛(wèi)視某節(jié)目幫她實現(xiàn)了夢想:她不僅坐在大學教室聽了一節(jié)課,還在大學廣播臺做了一次“主播”。
但圓夢的過程讓李聰更難受。她知道周巖的夢想,“(曾經(jīng))那么靠近夢想,但有可能真的只能是夢想?!?/p>
周巖比母親想得開。她安慰母親:就算不學播音主持也可以學外語之類的,以后可以做翻譯。
夢想畢竟是更遙遠的未來。李聰更擔心現(xiàn)實:“身心恢復(fù)是一輩子的事情,現(xiàn)在有這家醫(yī)院免費治療,以后呢?以后我和她爸爸都老了工作不了了沒有錢了甚至死了,她怎么辦?就不繼續(xù)治療了嗎?治療到底什么時候有個頭呢?未來真不知道怎么辦。
雖然有些冷,但終究是初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