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英凱

公司老總被檢察院帶走了，再沒回來。當(dāng)然是因為腐敗，那東西不抓工作，整天想的是摟錢、喝酒、搞女人，公司差點讓他搞黃了。抓走他，大家心里都樂。

市里又派來一位新老總，原來是一家赫赫有名國有大企業(yè)的老總，以鐵腕、鐵面、無情而著稱。大凡了解他的人愛用相同的一句話評價他“這家伙霸道”。但愿新老總能把這個半死不活的企業(yè)起死回生。

翌日，公司召開全體員工大會，新老總和大家見面。黨委書記介紹說，新來的總經(jīng)理姓蓋，蓋房子的蓋。但姓氏上不能讀蓋，應(yīng)讀蓋（葛），蓋總。新老總立刻打斷書記的話，我這個姓從上學(xué)時，老師、同學(xué)就沒叫對過我的的名，愣是叫我半輩子蓋福樓！……

員工們轟的一笑，會場氣氛立刻活躍了?！扒宄课襾淼角嗲嗟哪翀觯茨切埴椗窍脊狻睍鲆唤峭蝗槐憪偠氖謾C音樂，和旋的、顫音的，是個不錯的手機。書記抻脖四下撒目，誰的手機？關(guān)了！關(guān)了！開會呢不知道嗎？音樂戛然而止。繼續(xù)開會。書記沒講幾句。音樂又驟然響起，這次是歌手“鳳凰傳奇”演唱的《荷塘月色》，只是音樂的方位換了地兒?！凹粢欢卧鹿饩従徚魈?，流進月色微微蕩漾……”音樂雖美妙，卻惹惱了書記。書記憤怒地斥責(zé)，我剛批評完，手機還響，怎么這么不自覺？都把手機關(guān)了！新上任的蓋總一掃剛才的和悅，臉色似掛了一層霜，再一次開口說話了，今天是個見面會，我本不想說批評的話，這樣的會場秩序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太亂！我原來在的單位誰手機敢在開會時響，我就讓他當(dāng)場把手機摔了！信不信由你。反正從現(xiàn)在開始，凡開會時誰的手機再響，就讓他當(dāng)場摔了！新來的蓋總發(fā)了火，誰還敢造次，都悄悄關(guān)掉手機。會場再沒有手機響起過。

小林

小林叫林浪，年輕、活潑、帥氣，是個人見人愛的陽光男孩。他在省師范大學(xué)音樂系畢業(yè)，當(dāng)時他一門心思地想留在省城文藝團體，但到幾家文藝團體應(yīng)聘都碰了壁，無奈只好回到這座家鄉(xiāng)小城，應(yīng)聘到這家公司。公司也算發(fā)揮他一技之長，安排他到工會抓宣傳。他常常感嘆自己命運不濟，稱自己是鳳凰落到柴草堆，瞎了材料。煩惱的日子里，他常常思念女朋友霍艷艷。艷艷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人長得漂亮，歌唱得好，剛畢業(yè)就被省城一家傳媒公司看中，唱歌，灌光碟，連出了兩張，在省里已經(jīng)小有名氣。半年前她又去美國留學(xué)深造。從此倆人鴻雁傳書相思得要命。

起初，倆人一天一個電話，纏綿得很，漸漸電話的次數(shù)少了。艷艷說國際長途太費錢了。小林想想也是。艷艷也常用電腦發(fā)回來照片，在紐約、在夏威夷、在波士頓……，有單人照的、也有多人合影的，艷艷說合影的都是她的同學(xué)，安娜、彼得、麥克遜什么的。小林注意到合影中總有一個高個子的美國男孩喜歡挨得艷艷很近，一張照片上竟暖昧地一只手摟著艷艷的肩頭，令小林醋意大發(fā)。小林電話一再追問，艷艷告訴他，那人就是彼得。并告訴小林，彼得的父親是一個跨國公司的董事長，家產(chǎn)過億，這讓小林感到十分的不安。終于，昨天晚上艷艷的電話證實了小林的猜想。艷艷說，她不準(zhǔn)備回國了，在國內(nèi)充其量她只是個三流歌手，美國更適合她，那里她將會有別墅和花園、汽車和游艇、陽關(guān)和海灘……這一切都是她在國內(nèi)傾盡畢生之力所不能得到的，也是小林所不能給予的，彼得很愛她。

艷艷的電話讓小林如雷轟頂，一夜發(fā)狂，直到天光大亮……

早晨，小林昏昏沉沉走進工會辦公室，辦公室主任忙三迭四地通知他，小林開會！開大會！別遲到?。⌒×终艘幌?，反應(yīng)過來，隨著人流走進會場。擇了一處偏僻的位置坐了下來。開啥會？知道嗎？身旁是工會的女張，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小林問。不知道。愛啥啥吧！小林現(xiàn)在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他關(guān)心的只有艷艷。紐約現(xiàn)在已是夜晚，燈紅酒綠的曼哈頓，夜生活剛剛開始，艷艷此時會做什么呢？也許在夜總會、也許在咖啡廳、也許在林蔭道上散步……小林心里知道，無論她現(xiàn)在哪里，陪伴她的人一定是彼得。小林心中頓覺酸酸的，十分失落。心情壞極了。

會議已經(jīng)開始了。誰在講話、什么內(nèi)容，他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手機的屏幕是艷艷的玉照，艷艷甜甜的笑著，一雙美麗的眼睛，脈脈含情地盯著小林，像要對小林說點什么。她能說什么呢？他多想聽到的仍然是那句話，小林我愛你！小林多么希望幾天來發(fā)生的只是一場夢啊，一覺醒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睜開眼睛，天還是那么藍，云還是那么白，世界還是那么美……正想著，手機響了，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小林就知道是艷艷。這個樂曲是小林特意給艷艷選的彩鈴。小林迫不及待地接通了電話，他忘記了此時正在開會。一個喂字剛剛喊出口，擴音器里就傳出了蓋總憤怒的斥責(zé)，誰？誰打電話？女張狠狠推了一下小林，夸張地擠眉弄眼，你瘋了？不知道開會呀？你找倒霉呀！小林被女張推醒了，趕忙把手機掛斷。誰打電話站起來！蓋總嚴(yán)厲地命令道。蓋總顯然生氣了。也是，自從他宣布開會一律關(guān)掉手機之后，開會時再沒有手機響起過，今天卻蹦出來一個挑戰(zhàn)者，敢于藐視蓋總的權(quán)威，敢于踐踏那人人畏懼的規(guī)定。打手機的站起來！這次是黨委書記的聲音。會場上百十號人的眼睛刷地投向了小林。小林猶豫了一下，紅著臉極不情愿地站起來。

坐在臺上的領(lǐng)導(dǎo)這時才看清了站起來的人。小林，工會干事！黨委書記輕聲對蓋總講。蓋總不熟悉小林，但看見小林畏懼的樣子，話語稍稍平和了一些，開會的紀(jì)律你不知道嗎？把手機關(guān)掉，這個紀(jì)律剛剛宣布沒有幾天嘛！知道。小林囁嚅著答。聲音雖小，臺上的蓋總還是聽清了。知道了為什么還要明知故犯呢？上次大會我已經(jīng)宣布了，開會打手機就讓他當(dāng)場把手機摔碎，你是第一個違犯的，那就從你這開始吧！蓋總的話語雖平和，但極具威懾力。全會場的人，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小林。小林真的有點懵了，他不知道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做？摔還是不摔？從心里說，他不想摔手機，倒不是心痛錢，他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侮辱。況且，手機的桌面壁紙就是艷艷的倩影，手機里還有許多張他和艷艷的照片，有單獨照的、有合影的、也有自拍的，這些珍貴的影像記錄著他們從前的歲月和幸福的時光……手機就是他生活中的念想，無論誰也休想從他手里把手機奪走。接下來小林應(yīng)該怎么做，在他的頭腦中已經(jīng)清晰了、明確了、堅定了。我不摔！小林話音雖低，但清晰可聞。會場立刻有了輕微的騷動，人人都把興奮毫不掩飾在目光里，大戲到這個時候就有看頭了。臺上的幾位公司領(lǐng)導(dǎo)先是驚愕，繼之憤怒。蓋總厲聲質(zhì)問，你為什么不摔？沒有為什么，就是不摔！小林的回答毫不示弱。endprint

場面已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老道的書記知道，事情已僵住了，到這個局面已難以收拾了，但他老道圓滑，經(jīng)驗豐富，他知道此時一定要堅決維護住蓋總的面子，蓋總?cè)羰穷伱鎾叩?，今后在公司恐難立足。關(guān)鍵是要千方百計動員小林摔了手機，一方面給蓋總一個臺階下，另一方面也向他展示一下自己在公司中的權(quán)威和能量。今后你姓蓋的別拿我書記不當(dāng)干糧……

書記站起來沖小林招招手，小林過來，上前面來！小林器宇軒昂地走到臺前，書記也下了臺，走近小林，幾近耳語般地輕聲說，小林，你把手機摔了，過后我讓財務(wù)給你買個新的，比這個手機更好的。小林一梗脖，我不摔！書記急了，小伙子，怎么這么犟呢？給我點面子，要知道，你進公司還是我同意的。年輕人，還要為前途著想嘛……

書記連軟帶硬地勸說，小林有些為難了。稍頃，小林回道，我不能摔，這手機有紀(jì)念意義！書記被小林卷了面子，當(dāng)即火了，一個破手機，什么紀(jì)念意義？我不管了，你看著辦吧！……轉(zhuǎn)身回到臺上。

蓋總看在眼里，雖然他倆的對話沒有聽清，但結(jié)果已經(jīng)清楚了。他惱怒地指著小林，我給你三天時間，找單位，走人！找不到單位，公司除名。

全場震驚了，唏噓聲四下響起。蓋總真是鐵腕，名不虛傳！小林雞蛋碰石頭，不知好歹，羊能斗得過狼嗎？小伙子，這下傻了吧！

三天時間聯(lián)系調(diào)轉(zhuǎn)，開玩笑哩！明顯就是在治人，年輕人，服個軟吧！這年頭找個工作多不容易，為了置氣就把工作弄丟了，值的嗎？

小林沒有出現(xiàn)意料之中的沮喪，相反他臉上呈現(xiàn)的是大家十分意外的淡淡的笑容，語氣平和地對臺上的幾位領(lǐng)導(dǎo)說，蓋總及各位領(lǐng)導(dǎo)，謝謝你們給我三天時間聯(lián)系單位，其實一天也不用，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們，我已經(jīng)決定了——辭職！就在今天。再見！

一瞬間，會場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小林挺紳士地向臺上的人微微頜首致意。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會場。臨出門時，他轉(zhuǎn)過身，滿臉含笑給會場上所有人來一個飛吻。

走出公司，陽光晃眼，天氣真好，萬里無云。已是夏天了，滿眼都是花紅草綠。紐約那兒天氣不知怎樣？他要給艷艷打個電話，告訴她，他馬上就去辦護照，去美國。他要和那個彼得競爭……

王副總

王總在開辦公室門的時候就聽到屋里電話鈴響個不停。王總緊走幾步到了辦公桌前，抓起電話，哪位？請講！來電話的是環(huán)保局劉副局長。啊！劉局，你好！你好！我也正要給你打電話哩，罰款的事局里研究沒有？王總急切地問。我打電話告訴你也就是這事，昨天晚上研究了。罰款全免是不可能的，這件事群眾輿論太大，媒體都曝光了，誰也不敢不罰。按規(guī)定罰四十萬不多，你找我，我頭拱地也得給你辦，往下減了，減去十萬元！不少了，咋也得讓你在蓋總面前有個交代呀……

謝謝啦，謝謝啦，我替蓋總謝謝你。現(xiàn)在反腐敗抓得緊，等過些日子，消停消停，我們班子和你們班子，咱們聚聚。王總說。

那倒不必了。現(xiàn)在整那事不是時候，真要出點事犯不上。你們的心情我們領(lǐng)了?；仡^我和我們老大說，他也不會挑你們理。不過，我和你說得那件事，你們也得抓緊呀！你和你們老大說了沒有？你們別往歪了想，不是我給你們公司辦這點事就要人情，我完全是沖著咱哥們私人情誼。你在你們公司抓環(huán)保，我咋也得讓你在你們老大面前掙點面子……

劉局長說的是他小姨子黃桂芬提職的事。他小姨子在公司財務(wù)科，四十五歲了，還是個會計。以前的公司老大謝總看不上她，人老珠黃的還不會來事。謝總看上的都是年輕漂亮，會拿情，敢上床，肯奉獻的，那些騷貨都提拔了。王總心里說，還說不是要人情，就是他媽要人情。心是這么想，嘴里卻不能這么說。劉局，你放心，桂芬的事，我一定辦好。桂芬論能力、論水平、論資歷，早該提拔了。你也知道她，桂芬是個本分人，老謝能看上她嗎？蓋總和老謝不一樣，人雖然霸道點，肚里沒花花腸子，他喜歡聽話的、本分的、實干的，我和蓋總說過桂芬的事，他基本同意。不過這件事再等等，公司的財務(wù)科長提起來才一年多，環(huán)保又剛出了毛病，這節(jié)骨眼提拔她，容易讓群眾產(chǎn)生想法，你是她姐夫全公司誰不知道。這件事給捅出去，對你我都不利……不說了，不說了。

掛斷電話，王總心里直罵老謝，這家伙就知道摟錢，從不在環(huán)保上投錢，環(huán)保欠賬也是太多，動不動就讓環(huán)保局逮住，還得和他們說小話，不然誰吊那個姓劉的。王總心里罵著老謝，手包里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是女兒打來的。他知道，女兒打電話，還是問大學(xué)錄取的事。他接通電話，雨燕，別急呀，爸爸一會再給你趙叔打個電話！電話里女兒都帶哭腔了，我都急死了，很多同學(xué)都接到通知了，就我沒有！女兒這么一說，王總的心不由也急了。姑娘，姑娘，爸爸馬上就打電話。

王總關(guān)了女兒的電話，亟不可待地撥了趙鵬飛的電話。趙鵬飛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是省城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生處處長。女兒考試成績雖入了錄取分?jǐn)?shù)線，但分?jǐn)?shù)不是很高。他想起了這個老同學(xué)，這時不求啥時求哇，他幾乎天天給趙鵬飛打電話，趙鵬飛先前說，不急不急，等分?jǐn)?shù)出來再說。昨天趙鵬飛在電話里說，實話實說吧，按照姑娘的分?jǐn)?shù)是進不了我們學(xué)校，現(xiàn)在就得想辦法啦，知道嗎，想辦法！你懂得……原定今天趙鵬飛是要回信的?，F(xiàn)在，王總已經(jīng)等不得趙鵬飛來電話了，自己得主動些。

電話撥通了，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接。王總心里有些發(fā)毛，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王總急得直搓手。正在這時，門推開了。辦公室主任探進半個身子，叫道王總，王總，怎么沒去開大會？蓋總叫你呢，一會兒你不是還要在會上講事嘛？快去吧！

王總一拍腦袋，壞了，壞了，開會的事忙忘了。他收起手機，拿著手包奔了會場。會已經(jīng)開上了，蓋總正在講話。王總挨著蓋總坐下來。蓋總不悅地瞅了他一眼，王總心里明白，低聲對蓋總解釋道，來了個客戶，遼寧的，讓他們耽誤了……蓋總說，不管哪來的，凡開會就不接待。話語雖然相對溫和，王總知道這是蓋總對他的批評。他微微一笑，點點頭表示接受。不爭氣的是王總的手機偏偏這時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了。剛才忘了關(guān)機。王總暗暗叫苦，真是不做臉哇，誰這時候來電話？不過還得接，否則電話會響個不停。王總黑著臉，氣惱地打開手包取出手機，一看來電，是趙鵬飛！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知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王總也顧不上理會蓋總的臉色，拿起手包，大步流星地走出會場。走廊里，王總接通電話，急切地說，鵬飛，鵬飛，事怎么樣了？趙鵬飛電話里說，剛才我去校長那兒匯報點事，手機放辦公室了，一回屋看見你的來電，著急了吧？王總說，能不急嗎，都快急瘋了。孩子整天作我，真是受不了！快說，怎么樣？趙鵬飛說，成了！成了！費老大勁了，到底成了！王總高興地連叫，太好了！太好了！你真是幫我個大忙呀，太謝謝啦！趙鵬飛說，說實在的，也就是你，換個別人我不待管的，這得冒多大風(fēng)險啊，這事要是露餡，我飯碗子就打了。說真的，我堂弟找我辦，我都沒管。王總挺感動地說，咱是生死弟兄，趕上親哥們啦！哥不待忘的！鵬飛，后天我就去看你，這幾天你別出門。趙鵬飛連連拒絕，不用，不用，咱哥倆不用整那個！王總說，我看咱老爸還不行嘛？王總知道趙鵬飛有個年逾八旬的老父親。趙鵬飛笑道，你呀！你呀！王總早就準(zhǔn)備好了二十萬元錢，他知道這錢必須得花出去，趙鵬飛的人情得還，線不能斷，將來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還用得著趙鵬飛。女兒最好是留校，那可是全國的名校，小清華……endprint

趙鵬飛電話撂了。王總感到出來的時間不短了，想到蓋總，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正開會出來打電話他肯定不高興，該怎么和那霸道的家伙說呢？他稍一思忖，便有了主意。他調(diào)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做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興沖沖地回到會場。果不其然，氣氛不對。全會場的人都在瞅他，蓋總一臉怒容。王總畢竟是王總，他從一個普通工人能當(dāng)上團委書記，又從團委書記當(dāng)上副總，肚里沒有點韜略行嗎？他臉上的喜氣仍保持不變?；氐阶簧?，蓋總還在歪著頭瞪他，他故意視而不見，把頭湊向蓋總，似乎壓抑不住內(nèi)心喜悅地說，大哥，剛才我接得是環(huán)保局的電話，罰款的事昨天我去溝通了，剛才環(huán)保局就回信了，四十萬改罰三十萬了，給咱省十萬，是不是挺夠意思？……蓋總沒吱聲，不過臉上的怒容消退了。

王總對蓋總講的話聲音雖小，大家還是通過擴音器隱約地聽到了。王總的目的達到了，他就是讓蓋總和與會的人都知道，他接電話是工作上的事，是關(guān)系到公司的大事。

王總站起來，似乎意猶未盡，還有話說，他的戲還沒有高潮。他知道對于蓋總這樣霸氣的人一定要給足面子，這很重要。于是收斂起滿臉喜氣，換成一副誠懇相，我打斷一下會議，說幾句話。首先我為今天開會遲到的事向大家道歉。再是，我為我今天開會中途出去接電話，向大家做檢討。雖然打電話是為了工作，但是違反了會場紀(jì)律。蓋總已經(jīng)在大會上宣布過，誰開會時接打電話，或者手機響，令他當(dāng)場把手機摔碎。軍中無戲言，既然規(guī)定的紀(jì)律就要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今天就從我這兒開始，執(zhí)行規(guī)定！說著，王總把手機舉過頭頂，用力摔向地面，隨著啪的一聲脆響，手機的碎片向四下濺去。人群中發(fā)出哇的驚呼，出現(xiàn)了小小的騷動，坐在后面的人甚至站起來，伸長脖子向前張望。蘋果手機！有人認貨，驚訝的叫出聲來。王總并不心疼，他家里還有兩部別人送的新手機，一個蘋果一個三星，手機淘汰率快，模擬、數(shù)字、智能，一茬一茬，走馬燈似的變化著，讓你反應(yīng)不過來。王總向臺上的蓋總和書記做了個手勢，我說完了。蓋總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看得出他對王總這番表現(xiàn)相當(dāng)滿意。書記心里想，這小子不當(dāng)演員算是瞎了材料。該書記說話了，得說表揚的話，夸贊的話，正能量的話。企業(yè)書記嘛，就是溜縫！敲邊鼓！誰讓書記角色窩囊了，角色窩囊卻不能窩囊著干，該說得說。于是，書記開了口，剛才王總給大家上了深刻的一課，王總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在紀(jì)律和規(guī)定面前人人平等，誰也不能搞特殊化。紀(jì)律和規(guī)章制度定了就要執(zhí)行，執(zhí)行就要嚴(yán)格。再重申一下，開會時堅決不允許接打手機，違反的就像王總今天的樣子，把手機當(dāng)場摔碎！蓋總，你再講講吧……

蓋總搖搖手，不講了，繼續(xù)開會！……

老汪

老汪五十有八，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一般到這個年齡都換了輕松的工作，所謂退二線。老汪不退，還在質(zhì)檢組，當(dāng)組長。他倒不是圖希這個官，主要是覺得這個工作很重要，這是生產(chǎn)最后一道關(guān)口，產(chǎn)品都要通過這里流出公司，別人干這個工作他不放心。他甚至想，等退休了，他還要在這個崗位干幾年，公司不另外給他工錢也無所謂。他這些年一直是勞模，國家級的、省級的、市級的，公司級的，獎勵證書摞起來比他個子都高。

老汪這幾天挺上火，一是組里人手少，女小馬休了產(chǎn)假，下馬駒，半年上不了班。待檢產(chǎn)品積壓得挺多。二是昨天妹妹從江西打來電話，說老母親病了，住院了，茶飯不吃，看樣挺不了幾天了。這兩件事，把老汪整個人都快壓垮了。組里人少倒好辦，公司往里調(diào)人唄。關(guān)鍵是第二件事，老娘九十多歲的人啦，熟透的瓜，說不行就不行，老娘這一病是兇多吉少，看起來是躲不過去了。一想起老娘老汪就愧疚。老汪離開家鄉(xiāng)瑞金四十多年了，只回過一次家，還是省里組織勞模到沿海開放城市參觀，歸來時路過瑞金，他在家里住了兩宿，一晃又有二十年沒回去了。老汪家里不富裕，媳婦腦血栓五年了，半邊身子不好使，整個一個藥罐子。一個女兒在泉州鞋廠打工，前年結(jié)了婚，姑爺也是打工仔，小兩口買不起房子，還在租房。前幾年公司不景氣，壓資，這幾年公司情況稍好一些。老汪平時很少往家里郵錢，即使郵也就三頭二百的。老娘全靠兩個妹妹養(yǎng)活了。瑞金是革命老區(qū)，大凡老區(qū)都是窮地方。兩個妹妹家也過得捉襟見肘，虧了老娘有點烈屬撫恤金，不然還不知道怎么活呢？昨天老汪接到電話就掉了眼淚。老娘苦了一輩子呀，沒享過福。老汪的爺爺是老紅軍，長征過草地時，活活地陷在沼澤里。老汪的父親參加解放軍，打淮海戰(zhàn)役，炮彈把尸首都炸沒了。家里出了兩個烈士，換來一塊“光榮烈屬”的紅牌牌，可該窮還是窮。老汪家鄉(xiāng)的村子是“將軍村”，上將、中將、少將出了三十二人。烈屬也多，全村三分子二的家都是烈屬。十年前，北京來了位部長到市里視察，聽說老汪在這個城市，特意把老汪找到賓館，一見面就對老汪說，我和你爸是老戰(zhàn)友，一個排的，你爸是排長。打淮海戰(zhàn)役全排活著的就剩我一個人。你爸那人打仗不怕死，沖鋒號一響，沖到最前面的準(zhǔn)是他，功臣哪！功臣！你是功臣之子呀！說吧，有啥要求？有啥困難？別客氣，盡管提！老汪憋了半天，臉通紅，吭吭哧哧地冒出一句，都挺好的，就、就缺點煤，眼瞅到冬天了……部長睜大眼睛，追問，就這些？……

事后，班上外號叫嘎子的小伙子埋怨他，讓你提，你就提，解決個科長、副科長啥的，最起碼給你老婆整個正式工作呀。老汪說，這就不錯了，給拉了一大車煤，這也是走后門，搞不正之風(fēng)呀！嘎子不屑地一撇嘴，嘁！……

老汪上班之后，科長一見面就告訴他，公司開大會，別去晚了。老汪嘴里答應(yīng)著，隨著科長進了會場。坐定后，老汪想起公司開會的紀(jì)律規(guī)定，特意把手機的鈴聲調(diào)為震動。他實在放心不下老娘，畢竟九十多歲的人啦，熟透的瓜，這個坎能不能邁過去很難說。他把手機裝進衣兜里，又怕震動小感覺不出來，以至于耽誤了大事，他把手也揣進了兜里，緊緊地攥住手機，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其實，他不把手機調(diào)為震動也不會有問題。他幾乎一整天也沒有一個電話。但他覺得必須要有一部手機，因為他每天放心不下的一個是老娘，一個是媳婦，也就是說，只要有電話來，多半沒好事……盡管如此，他感到手機也的確是一個好東西，這件小小的現(xiàn)代化的小機器能把相距遙遠的親人、朋友一下子拉近，甚至連遠在地球那邊的美國、英國拉近的如同在身邊一樣，雖然他從沒有和那邊任何人通過話，也沒有這種需求和必要通話。他有這么一個物件還是他女兒的貢獻，他女兒把自己已經(jīng)簡陋的、淘汰的手機給了他，從此他少了許多思念和惆悵之苦……endprint

會議在有聲有色地進行。蓋總講管理，說公司浪費現(xiàn)象嚴(yán)重，跑冒滴漏隨處可見，甚至大白天廠院里的路燈還亮著，蓋總為此很氣憤。接下來是王總講，他還是講環(huán)保的事，講教訓(xùn)，讓大家一定要提高環(huán)保意識，講的情緒激昂。足足有二百人的會場一片肅靜。自從公司宣布了會議紀(jì)律和王總摔了手機之后，開會時再也沒有響過手機，會風(fēng)好了不少?？雌饋韴?zhí)行規(guī)章制度得動真的，來實的，說了不做，等于沒說。

這時，老汪突然覺得手掌一陣發(fā)麻，發(fā)顫。有電話，這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這時候來電話他知道意味著什么，心里不由得一陣緊張，瞬間大腦竟有一種空白的感覺。他下意識地掏出電話，一看果然是幺妹的號碼。喂，喂，幺妹，說話呀，快說，娘怎么樣？老汪把頭狠命地往下低，讓前面的人用身體遮住自己，壓低聲音急切地問……什么？病危！……嗡的一聲，老汪腦子真的空白了。

老汪打電話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在這靜寂的會場還是格外的刺耳。誰呀？誰打電話？正在講話的王總問，看得出他很不滿意。老汪清醒了，膽怯地站起來。是我。報告總經(jīng)理，我、我娘病危了！我幺妹來電話了！年近六旬的人，話語里竟帶有哭腔，會場上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了老汪，目光的含義極其復(fù)雜，憐憫、同情、遺憾、擔(dān)憂，兼而有之。老實人哪，怎么偏偏這時候來電話呢？真不是時候。會場霎時很靜，掉根針?biāo)坪醵伎梢园l(fā)出響聲。發(fā)聲的王總語塞了，顯然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雖然老汪坐在最后排，主席臺上的蓋總還是看清了站起來的人，抑或說是打電話的人，蓋總雖然沒有和老汪接觸過，甚至叫不上老汪的名子，但蓋總還是認出了他，知道他是勞模。那是從公司光榮榜上勞模照片上認識的。當(dāng)時，蓋總看見老汪的照片忍不住笑了。只見老汪沒穿襯衣，光著膀子，穿著西服，脖子上系著一條領(lǐng)帶，像掛著一截繩子，傻乎乎沖著大家笑，很滑稽，很可笑。怎么不穿件襯衣呢？蓋總自言自語，笑著直搖頭。其實，老汪照相那天事前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他正在班上干活，工會通知他照相，他工作服沒脫就去了。攝影師一看，說這哪行？穿得油漬麻花的，這照片可是要上光榮榜的，趕快換件衣服！老汪就向身旁的人借了件西服，可襯衣沒人肯借給他，雪白的襯衣借給他就糟蹋了。老汪著急回去上班，就勢把領(lǐng)帶往脖子上一套，催促道，照吧！照吧！將就著照吧！攝影師也不愿意在他身上花費太多時間，一按快門，咔擦，就照成這副模樣。蓋總從別人嘴里了解了老汪許多故事和趣事，他對老汪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臺上領(lǐng)導(dǎo)的沉默，老汪越發(fā)的心慌。他竟然渾身哆嗦，不住地道歉，不住地懺悔，不住地討?zhàn)?。話音顫抖，聲淚俱下，公司定的紀(jì)律，開會不讓打電話，我老汪舉雙手擁護，我不是故意破壞紀(jì)律，老娘病了，九十多歲的人了，說走就走哇，我惦記呀，我放心不下呀，這不幺妹來電話了，老娘不行了。我知道錯了，我愿意受罰。王總前些日子因為公事打電話都摔了手機，何況我這還是私事，我更應(yīng)該摔，這我都知道啊，但是我今天不能摔，我回家鄉(xiāng)一路上離不開手機呀，我、我求領(lǐng)導(dǎo)了，等我回來，我當(dāng)著大家面一定把手機摔了……快六十歲的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大家禁不住鼻子發(fā)酸，有的人別過臉去，有的人低下了頭，不忍直視老汪。

蓋總從主席臺起身，徑直走下臺。其他公司領(lǐng)導(dǎo)見狀，急忙緊隨其后。

起來，老汪，站起來。蓋總聲音低沉，不失威嚴(yán)。老汪順從地站起身，不敢直視蓋總，只顧用手掌抹眼角上的淚水。老家在哪？蓋總問。江西瑞金。老汪答。唔，出紅軍的地方。蓋總?cè)粲兴?。書記接下話茬，介紹道，老汪的爺爺是老紅軍，犧牲在長征路上。老汪的父親解放戰(zhàn)爭，犧牲在淮海戰(zhàn)役。蓋總似有感慨，自語道，難怪呀！

爾后，話鋒一轉(zhuǎn)，命令道，別開會了，給你假，處理老母親的后事。你準(zhǔn)備怎么走？

老汪這時已經(jīng)平靜下來，答，今晚坐火車到省城。明晚省城有直達南昌的火車。到了南昌再轉(zhuǎn)車去瑞金。到了瑞金離家有一百多里路，就好辦了。蓋總說，這么說沒有三天時間到不了家。王總說，光省城到南昌火車就得走三十七個小時，再加上換車、等車什么的，最快也得三天。王總常去南方，九江、廬山、井岡山都熟。曾夸口說，中國的名山大川、名勝古跡、各大城市都走遍了。

蓋總說，不能坐火車，耽誤事，坐飛機！從市里到省城這段，用公司的小車送。老汪有些為難，這、這、這……這了半天沒有說出個所以然。蓋總看出了他的心思，喊道，黃桂芬，黃會計在哪兒坐呢？黃會計忙不迭地從人群中站起來，連聲說，在這兒！在這兒！蓋總說，給老汪支一萬元錢，趕快去辦！老汪簡直受寵若驚，感激涕零了，腿一屈，又要跪。被蓋總一把拉住。書記小聲地提醒道，老汪是工人，這……合乎嘛？

蓋總眼一瞪，啥叫合乎？到名山大川開會，還有出國考察，坐小車、乘飛機、住高級賓館，哪個不是公款報銷，這些事干部還少干了嘛？老汪雖是工人，老母病危，著急料理后事，火上房的事，還有比這急的嗎，況且，人家是兩代英烈，忠良之門，他還是個勞模，坐把飛機就不合乎？大驚小怪！一番搶白，書記鬧了個癟，心里那個氣惱哇，憤憤地想，呸，和坤臉上抹鍋底灰楞裝包龍圖！還是看看自己屁股上屎擦干凈沒有吧？這個王八犢子，啥都你說了算……

與會的員工聽得真切。猛然間會場響起暴風(fēng)驟雨般的掌聲，似驚濤拍岸，如萬鈞雷霆。老汪淚流滿面。蓋總心如潮涌。眾人感慨萬千。

唁，啥也別說了，眼淚嘩嘩的。

老汪從家鄉(xiāng)回來的當(dāng)天，就來到蓋總的辦公室。蓋總關(guān)切地問，老媽怎么樣？老汪答，老娘過世了，虧我回去的及時，老娘還明白事，總算活著見了一面，老娘是笑著走的。若不是坐飛機回得快，我和老娘絕不會活著相見了。蓋總，我真得感謝你呀！我從家鄉(xiāng)給你帶回點茶葉……老汪把一個塑料袋包放到蓋總的辦公桌上。

蓋總連連擺手，不行，不行。老汪著急了，解釋道，這是我妹妹家茶園自產(chǎn)的茶葉，一分錢也沒花。況且，這也不是什么好茶、名茶。江西有十大名茶，我這不是，純粹的土茶，拿不出手。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老汪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蓋總看。

蓋總見狀解釋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心情收下，茶不能收。手往天棚一指，看，有監(jiān)控！老汪順指看去，果然墻角天棚下懸著一個攝像頭。老汪嘆道，現(xiàn)在廉政可真嚴(yán)！蓋總詭詰的一笑，似乎默認了。其實，這也是蓋總無奈之舉。他在辦公室和家中樓道，各按了一個攝像頭，并沒有導(dǎo)線與機器連接。這招還真管用，不費口舌，就成功地拒絕了很多送禮者。老汪挺遺憾地離去了。

公司始終沒有召開大會，老汪自然沒有機會當(dāng)眾摔碎手機。許下的諾言無法兌現(xiàn)，這令老汪很是不安。這之后，公司發(fā)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老汪再也無法實現(xiàn)摔手機的想法。蓋總被市紀(jì)檢委傳走了，和從前的謝總一樣，再也沒有回來。公司怎么了？犯什么邪？專栽總經(jīng)理！來一個掉進去一個，真是邪門了！群眾議論紛紛。有懂點易經(jīng)的說，總經(jīng)理辦公室門開的有問題，辦公桌的擺放位置也不對，還有掛鐘掛得方向不對……

這一天，市委組織部部長來到公司，召開中層干部會議，宣布了市委的決定：免去蓋福樓同志總經(jīng)理職務(wù)。任命王謙同志為總經(jīng)理。王總由副轉(zhuǎn)正了，真正意義的王總。主席臺上王總滿面春風(fēng)，一臉燦爛的笑容。部長宣布完決定就匆匆離去了。會議繼續(xù)進行。黨委書記主持，他簡略地說明了蓋總免職的原因。蓋總，唔……蓋福樓同志的錯誤主要發(fā)生在原單位，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方面的問題，他的主要問題是搞專制，搞個人說了算，把聽他話的人都安插在工廠重要部門，企業(yè)管理采取一言堂。聽說廠保安隊長把一個慣盜打成殘疾，……蓋福樓同志到我們公司仍然作風(fēng)不變，譬如摔手機吧，就不是人性化的做法……

王總打斷說，從今天起開會打電話的不采取摔手機的懲罰措施。當(dāng)然，不懲罰不是允許接打電話，還是要強調(diào)一下，開會時一律把手機關(guān)掉。

蓋總被免職的事在廠里不脛而走，老汪怎么也想不明白，蓋總多好的人啊，來公司后不貪不占，生產(chǎn)上去了，情況好轉(zhuǎn)了，專制又不是為了自己？怎么就給罷官了？蓋總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應(yīng)該去看看他，這時候人是需要安慰的，要告訴他，好人有好報，是非曲直總會分得清，沒關(guān)系要挺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