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我寫過荒誕的小說,但是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荒誕派作家,因為我也寫過不荒誕的小說。荒誕的敘述在我們的文學里源遠流長,已經(jīng)是最為重要的敘述品質之一了。從20世紀西方文學的傳統(tǒng)來看,荒誕的敘述也是因人因地因文化而異的。
卡夫卡的荒誕是饑餓式的,是窮人的荒誕,而且和他生活的布拉格緊密相關??ǚ蚩〞r代的布拉格充滿了社會的荒誕性,即使今天的布拉格也仍然如此。
有個朋友去參加布拉格的文學節(jié),回來后向我講述他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文學節(jié)主席的手提包被偷了——那個小偷大模大樣走進辦公室,坐在他的椅子上,當著文學節(jié)工作人員的面,逐個拉開抽屜尋找什么,然后拿著手提包走了。傍晚的時候,文學節(jié)主席回來后找不到手提包,問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說是一個長得什么樣的人拿走的,以為那人是他派來取包的,他才知道手提包被偷走了。
手提包里是關于文學節(jié)的全部材料。這位主席很焦急,雖然錢包在身上,可是這些材料對他很重要。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小偷回來了,生氣地指責文學節(jié)主席,為什么手提包里面沒有錢。文學節(jié)主席看到小偷雙手空空,問他手提包呢,小偷說扔掉了。文學節(jié)主席和幾個外國作家、詩人(包括我的朋友)把小偷扭送到警察局。幾個警察正在樓上打牌,文學節(jié)主席用捷克語與警察說了一通話,然后告訴那幾位外國作家、詩人,說是警察要打完牌才下來處理。他們耐心等著,等了很久,一個警察很不情愿地走下樓,先是給小偷做了筆錄,做完筆錄就把小偷放走了。然后給文學節(jié)主席做筆錄,再給幾位外國作家、詩人做筆錄——他們是證人。這時候問題出來了,幾位外國作家、詩人不會說捷克語,需要找專門的翻譯過來,文學節(jié)主席說他可以當翻譯,將這幾位證人的話從英語翻譯成捷克語,警察說不行,因為文學節(jié)主席和這幾位外國作家、詩人認識,要找一個不認識的翻譯過來。文學節(jié)主席打了幾個電話,終于找到一個翻譯,等翻譯趕到,把所有證人的筆錄做完后,天快亮了。文學節(jié)主席帶著這幾位外國作家、詩人離開警察局時,苦笑著說,那個小偷正在做美夢呢。我的朋友講完后說:“所以那個地方會出卡夫卡?!?/p>
還有馬爾克斯的荒誕,那是拉美政治動蕩和生活離奇的見證,今天那里仍然如此。前天晚上,我作品的巴西譯者向我講述了巴西的種種現(xiàn)狀。她說自己去一個朋友家,那兒距離自己家只有一百米,但如果天黑后,她就要叫一輛出租車把自己送回去,否則就會遭到搶劫。她說平時口袋里都要放上救命錢,遇到搶劫時遞給劫匪。她的丈夫有一天晚飯后在家門口的小路上散步,天還沒黑,所以沒帶救命錢,結果幾個劫匪用槍頂著他的腦門,讓他把錢交出來,他說沒帶錢,一個劫匪就用槍狠狠地砸向他的左耳,把他的左耳砸聾了。還有一個真實的故事:當年巴西著名的球星卡洛斯夏天休賽期回到巴西,正開著他的跑車兜風,手機響了,是巴西一個有上億人收聽的足球廣播節(jié)目的主持人打來的,主持人要問卡洛斯幾個問題,卡洛斯說讓他先把車停好再回答。等他停好車準備回答問題時,一把槍頂住了他的腦門,他急忙對主持人說,先讓他把錢付了再回答問題。差不多有幾千萬人聽到了這個直播,可是沒有人覺得奇怪。
美國的黑色幽默也是荒誕的,是海勒他們那個時代的見證。我要說的是,荒誕的敘述在不同的作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民族那里表達出來時,是完全不同的。用卡夫卡式的荒誕去要求貝克特是不合理的,同樣用貝克特式的荒誕去要求馬爾克斯也是不合理的。這里浮現(xiàn)出了一個重要的閱讀問題,就是用先入為主的方式去閱讀文學作品是錯誤的。偉大的閱讀應該是后發(fā)制人的,就是懷著一顆空白之心去閱讀,在閱讀的過程中內心迅速地豐富飽滿起來。因為文學從來都是未完成的,荒誕的敘述品質也是未完成的,過去的作家已經(jīng)寫下了形形色色的荒誕作品,今后的作家還會寫下與前者不同的林林總總的荒誕作品。文學的敘述就像是人的骨髓一樣,需要不斷造出新鮮的血液,才能讓生命不斷前行,假如文學的各類敘述品質已經(jīng)完成了,固定了,那么文學的白血病時代也就來臨了。
(宇 田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一書,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