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蒼 閆 姍
卡夫卡小說《城堡》的空間解讀
■李貴蒼 閆 姍
《城堡》是卡夫卡晚年最重要的悲劇性小說,其中捉弄人物命運的就是一個“城堡”,它不僅是敘事的焦點場所,也是令主人公感到窒息的空間。主人公與“城堡”方面的關系呈現(xiàn)一種明顯的權力關系。運用空間批評理論和文化批評理論,可以分析“城堡”空間建構的意義以及造成主人公K生存困境性的深層機理,從而揭示K命運的悲劇性和荒誕性,以期引起現(xiàn)代人對生存—實踐的空間性思考。
空間;困境;權力;生存—實踐
李貴蒼,浙江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閆 姍,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生。(浙江金華 321004)
“在21世紀來臨之際,有了一種我們對生活的社會、歷史和空間性維度的同時性與交互纏繞,即它們的不可分與玄妙的相互依賴的新意識?!保?](P9)基于這種日益凸顯的新意識,學術界在不斷深化“社會”和“歷史”因素在文本中的意義之外,開始審視空間的文本意義,并將空間理論思考納入到當代學術思想界的熱點視域,從而形成一種集體性的“空間轉向”。文學批評界的“空間轉向”,必然帶來一種對文學中空間的文本意義和文化意義的自覺思考,以及由此展開的空間批評實踐。甚至可以說,文學正是通過文本運用想象、虛構、隱喻、象征等手段,生產出的符號化的空間。
在卡夫卡的《城堡》里,“城堡”這一空間意象,被賦予了極其深刻的社會內涵,不僅是敘事的焦點,也是俯視所有小說人物的空間焦點,還是規(guī)制和改變所有小說人物命運的權力機關,更是指涉主人公K甚至人類生存迷局的最大隱喻。對于K而言,“城堡”始終是一個忽明忽暗、可望而不可即、無法真正進入的空間存在。它令K窒息又夢魘般地存在著,仿佛就是橫亙在K生存道路上的“斯芬克斯”,一個永恒的無解之謎。其存在就在眼前,但K始終無法進入其中,最終迫使K追問 “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的終極命題。法國的羅杰·加洛蒂指出:“《城堡》的土地測量員(K)是一個也在世界上尋找他的插入點的異鄉(xiāng)人……只有要存在的可憐愿望?!保?](P411)整部小說圍繞K千方百計要進入城堡而未果的事實展開情節(jié),但K試圖通過進入“城堡”的“可憐愿望”終未實現(xiàn),那么,“城堡”于K何以總有萬重無形的銅墻鐵壁將之困阻,并最終導致K的悲劇性生存的呢?我們將運用空間理論和文化批評理論揭示“城堡”這一特殊空間對于K生存困境的原因及意義。
就普遍意義而言,“土地測量員”是一種職業(yè)表述。其限定詞“土地測量”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空間聯(lián)想。因為從事這類職業(yè)的人需要以觀測、丈量、記錄、標識土地這樣一種實在的空間資源為本職,如同梭羅丈量瓦爾登湖一樣,只有通過實踐活動,以科學測量手段,理性地認知與把握外在空間,才能獲得自己的存在價值以及客觀真實。巧合的是,K初到村莊當晚,為免遭驅逐,自稱是受聘于“城堡”的“土地測量員”。奇妙的是,“城堡”方面不久便授予他一個“土地測量員”的官方職務。然而,通過村長對高官克拉姆致K第一封信的意義解構,以及K自己對克拉姆第二份來信荒誕內容的解構,再到后來信使的姐姐奧爾嘉對這兩封信的時效消解,我們又獲得這樣一個印象:“土地測量員”稱號對于K只能是個永遠懸置的、充滿悖論的幻象,他的職務始終處于“有”與“無”、真實與虛幻之間,無從確認。
《城堡》講述的是K以個人意志和自我的方式不斷嘗試與“城堡”方面聯(lián)系,卻不斷遭受挫敗與打擊的故事。總體上看,落實“土地測量員”身份既是K與“城堡”最初產生關系的緣起,又是K極力嘗試與“城堡”方面對話的目的。他無非是讓官方落實其“土地測量員”的名分,使自己能夠開展實至名歸的土地測量工作,從而在村子里獲得合法的居民身份。換句話說,落實自己“土地測量員”這個身份,是推動K展開所有活動的核心動機。另外,也只有落實身份之后,K才有機會進入“城堡”,但他的所有努力都歸于失敗。由于受欲望的強烈驅使,K甘于承受一次次的挫敗、凌辱與打擊,自始至終都鍥而不舍,在“進”與“拒”的沖突中消耗著自己的欲望和人生。可見,這個有名無實的“土地測量員”身份,對于K而言,更似一種“紙枷鎖”般的存在,它荒誕、非理性卻又是K生命無法承受之重。在卡夫卡精心設計的平淡故事中,“進”與“拒”成了K生存中的死結,導致他的生存不可避免地遭遇困境,使得他的命運必然滑向悲劇,這一切看似都可以通過K有名無實的“土地測量員”這一空間生存隱喻而給予總體性的暗示。
法國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的 《空間生產》是空間理論的奠基之作。邁克·迪爾曾指出:“列斐伏爾對空間生產加以分析的方法完全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為基礎的。”[3](P65)即我們熟悉的馬克思的生存—實踐論。勞動(實踐)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也賦予自然以人的屬性,即人化的自然。這種人化的自然,即為一種屬人的空間,突出的是空間的文化建構性。從實踐論看,空間也通過人的實踐活動而被感知、把握,進而被再創(chuàng)造出來。K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要認知“城堡”并在村莊生存,必然需要通過認知實踐和生存實踐。K自始至終都沒能開展實至名歸的“土地測量員”工作,這意味著他企圖在村里獲得生存權利與尊嚴的實踐終究歸于失敗,但若換個角度看,他的奔突沖撞、倔強盲動也正是其開展個性實踐、表征“城堡”與村莊社會空間的過程。因此,K可算是另類且別具諷刺意味的 “土地測量員”?!俺潜ぁ睂τ贙仿佛始終隔著重重無形的“山門”,這種關乎個人生存的困境式空間體驗是如何通過K的生存——實踐活動逐步表征出來的呢?背后的機理又是什么呢?
K通過意欲進入“城堡”的各種實踐嘗試,本身就是對“城堡”空間的一種表征和賦義。“實踐化的空間決定了空間的社會實踐性特征,使之成為一個具有物質性、精神性和社會性的多重辯證空間。”[4](P47)透過K的所見、所聞和所感,我們得知“城堡”首先是一個外在的地理建筑空間,進而發(fā)現(xiàn)“城堡”內部的權力空間,以及還存在著村莊社會這樣一個由“城堡”統(tǒng)領的社會空間。因為,用謝納的話說,“文學作品中的場景環(huán)境描寫,并不是客觀物理空間或地理空間的簡單機械式再現(xiàn),其中滲透著人們對于空間的理性規(guī)劃和社會歷史性理解”[4](P87)。因此,K對于“城堡”地理建筑空間的認知探索,也不僅僅局限于文本形式的客觀“攝像”,而更多的是一種心理演進式的投射過程。當然,對于空間的社會歷史性理解必須建立在其物理空間之上。對K而言,“城堡”連“所在山崗的影子都看不見”,后來他終于 “在明澈的空氣中看清了城堡的輪廓”,但此后“盡管沿著它走下去……卻怎么也無法再接近它一步”,最終“他看城堡時間越長,能辨認出的東西就愈少,眼前的一切就愈加陷入一片朦朧混沌之中”①。一方面,這種空間體驗的變化與K對開展“城堡”實踐所持的心態(tài)起伏相關:從初來乍到的茫然,到獲得首肯的些許信心,再到此后日益感到不容樂觀的生存—實踐困境性。另一方面,也是K通過不斷的觀察實踐,對“城堡”這一空間存在的神秘性、非理性和權力的威懾性的曲折反映。K的生存—實踐道路真可謂“目標雖有,道路卻無;我們謂之路者,乃躊躇也”[5](P113)。由此,小說呈現(xiàn)出‘城堡’既是現(xiàn)實的又是虛幻的這樣一種基調和氛圍,就如加繆所言,“是用邏輯性表現(xiàn)荒誕,用真實表現(xiàn)幻想”[2](P105)。
然而,“城堡”的空間內涵絕不僅僅停留在地理層面上的忽明忽暗、若即若離。埃里?!ず@罩赋觯骸斑@里有一個城堡,它跟所有的城堡都象征著權力和權威,除此以外不再象征別的?!保?](P175)米歇爾·福柯在《空間、知識與權力》中說過“空間是任何權力的基礎”[6](P221)。他認為仔細考察空間,更容易把握其中的權力關系和權力意圖。因為,“權力的空間化乃是現(xiàn)代社會規(guī)訓操控的基本策略和方式”[4](P51)。藉此,我們需要考察“城堡”的內部權力空間來窺知“城堡”的權力內情,進而揭示K始終無法進入“城堡”的根本原因:森嚴的“城堡”諱莫如深,是一個權力機關,代表著等級、秩序和權威,外鄉(xiāng)人K注定是永遠也不能進入的,因為“權力”的本質就是不容分享的獨占。
K首度深切領教“城堡”內部空間對于個人強大的吞噬性,是通過聽覺感官獲得的。他致電“城堡”機關,從聽筒里傳來是一種“從未聽到過的嗡嗡聲”,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幻化出一個單一的、很高的強音……仿佛它強烈要求深深鉆入人體內部”。通過這一系列對電話響鈴的描述詞匯,除去K由于陌生感而產生的心理因素之外,我們似乎可以通過這種聲場的延宕與擴張,以及等待中時間的悄然流逝,從而獲得一種猜測:電話那頭或許存在一個由千頭萬緒的電話線網(wǎng)架構出來的迷宮般龐大的空間,其張力足以讓人暫時失去對時間的知覺。而這種猜測又在后來村長對K解釋“城堡”電話工作原理時得到印證。村長說“那里總是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所以“這邊聽起來就是不停的嗡嗡聲”。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城堡”官員會避免自尋其擾,關上電話響鈴,除非為了消遣放松,而基于消遣和放松心態(tài)給出的回話,當然只能“不過是開開玩笑罷了”。據(jù)此,官員接電話與其說是一種辦公的手段,毋寧說是一種顯示權力的機會。權力戲謔真理,權術游戲平民。由此,“城堡”固有的權術策略游戲通過闡釋一個以其內部空間結構為背景的通話事件而被模型化地展演出來。
另外,村長還順帶描述了B部門主管索爾蒂尼在辦公室里辦公的情景,這也是表征“城堡”權術策略游戲的另一個經(jīng)典內容。辦公室四壁被正要處理的文件排滿。這些一摞摞的文件形成一根根方柱,由于索爾蒂尼因取閱需要而不斷地抽取和插入個別文件,“柱子就不斷倒塌下來”,“每隔一會兒就出現(xiàn)一次的轟然巨響,成了索爾蒂尼辦公室的突出特征”。這段描述,首先突出了辦公室里大量的文件在視覺上形成的空間沖擊。時間在這樣的空間沖擊面前,只能表征成索爾蒂尼機械的重復動作和由此產生的轟然巨響,從而降格為一種失卻本質意義的在場。其次,索爾蒂尼不時抽出文件,勢必要重復弄倒“方柱”繼而重新壘起的循環(huán)動作,好比西西弗斯一遍又一遍地推動注定重復滾落的巨石。從側面看,索爾蒂尼這種機械的重復動作又揭示出以根根文件方柱構建并象征的權力空間,存在一種顛撲不破的永恒性,進而又揭示出動作本身更接近一種荒誕意味的游戲性。這種游戲性依然可以解釋為一種 “仿佛工作手段取代了工作目的”,“為了工作而折騰文件”到頭來更像是“為了折騰文件而工作”的荒誕。“城堡”固有的權術策略游戲又一次得到了不言自明的生動演繹。
如果說上述兩例關于“城堡”內部機關的空間描述,是以作為主管官員的辦公背景展開的,那么奧爾嘉轉述信使巴納巴斯對“城堡”內部構造的描述,則是從下層造訪者的視野展開的。巴納巴斯通過自身經(jīng)驗做出推測:每個辦公廳都具有通過柵欄串聯(lián)起另一些辦公廳的相同格局。這種一間后面連著數(shù)間的空間增殖結構,類似迷宮,就像博爾赫斯對“永生之城”的描述:“它給人的印象是無休無止,難以容忍?!保?](P200)雖沒有明確禁止人們擅自穿越柵欄門,但是“在那里行動一直是受到監(jiān)視的,至少到過那里的人都有這個感覺”。何以會存在這樣透明無形卻人人自危的權力威懾呢?大衛(wèi)·哈維指出:“人類很典型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嵌套的空間規(guī)模的等級制度,在其中去組織他們的行為、理解他們的世界?!保?](P76)所以,“每個人都處在監(jiān)視之下,在如此透明的空間安排下無處逃逸”[9](P112)。
綜上所述,對平民而言,“城堡”內部架構龐雜、等級森嚴,表現(xiàn)出一種空間知覺上的層層延宕,而身處其中的官員工作效率低下甚至近乎荒唐悖謬,背后卻深藏著一種同一的、有類權術策略游戲的行政套路。這一切表象與內涵的存在合理性又歸因于“城堡”作為權力機關在政治地位上享有永恒的權威性與“合法”性。既然“城堡”是這樣一種不由分說的權力空間存在,對于其所管轄的村莊居民尚且如此,對尚未獲得居民身份的外鄉(xiāng)人K而言,其欲沖破層層障礙、擅闖“城堡”的生存—實踐圖謀,就更無異于是一種絕無實現(xiàn)可能的癡心妄想。
一方面,權力本質上是在社會所孕育,社會需要依靠權力的效用發(fā)揮得以維持運行,兩者共生共存,交織互滲;另一方面,必須確保權力施諸的對象群體生存于權力統(tǒng)攝的社會場域,“此在”才能與權力遭遇并發(fā)生反應,權力才能得到真正的實施與彰顯。具體到《城堡》的語境,“城堡”機關的權力只有施諸在其村莊社會中的人們時,才能體現(xiàn)其本質性的規(guī)訓作用。就這個層面而言,村里的每個人的“此在”都不可避免地承受著“城堡”權力機關的社會規(guī)訓。尤其對于根本無法進入“城堡”的K而言,他的生存困境性就更多體現(xiàn)在輾轉于村莊時,這個社會空間給他帶來的近乎輪番“碾壓”的打擊與消磨。K所做的,無非是不斷通過實踐,在村里開拓看似有助他通向“城堡”的人脈圈子,并擇機加以利用。然而,直至小說結尾,K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徒勞無益。這不禁讓人反思K的所有行事的依憑——他所憑借的村中人脈是否可以依憑?;仡櫋冻潜ぁ分械拇迩f社會,那里的村民形形色色,來自各行各業(yè)、隸屬各自的階層,彼此的社會關系又相互交織,但絕大多數(shù)都對“城堡”的權威懷有近乎宗教般的虔敬,行為處事具有高度的自律性。少數(shù)逾矩違逆者,如酒吧女招待弗麗達,雖然起初與K公然私奔,令村民嘩然,但風波過后,還是重回舊崗。再如阿瑪莉婭違逆“城堡”官員索爾替尼之邀,隨即就有秘而不宣的懲罰致使家道傾頹,最終全家人也默認他們自己是開罪了“城堡”的戴罪之人,一切咎由自取。所以,虔敬也好,自律也罷,抑或是最終無可奈何的臣服,村民的最終生存狀態(tài)都無一不彰顯了權力通過社會規(guī)訓的巨大成功。而K企圖借力這樣的人脈資源來進入“城堡”,進而謀求些許權力,其結局只能是深陷于進退維谷,因為“城堡”的權威性不容置疑,也不容任何人染指。
“城堡”對于K的無限拒絕,既是彰顯其權威的手段和方法,又是一種規(guī)訓與懲罰的策略,目的就是要“塑造”出對于權威畢恭畢敬的臣服群體,如同城堡村民一樣。如此的權力關系不僅需要維持,而且需要不斷生產和再生產,以達到一個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目標。列斐伏爾強調空間分析涉及廣義的生產時寫道:“社會關系的生產和某些關系的再生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空間變成了這種再生產的場所?!保?0](P33)也就是說,空間是社會的存在,是被生產出來的。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必然產生空間的再生產。再生產就形成一種歷史的編年,一種新舊更替,一種“產物—生產者—產物”的不斷演進。阿爾都塞認為保障生產關系的再生產是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所在。由此,意識形態(tài)與空間的生產,在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層面上發(fā)生連接。聯(lián)系到《城堡》的村莊社會,每個村民都占據(jù)一定的社會空間,構成一定的生產關系,他們對“城堡”的集體臣服顯然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集體癥候,也是對“城堡”“保障”(迫使)的生產關系現(xiàn)實的默默接受。雖然每個村民的現(xiàn)實生存條件奠基各自存在的社會空間和生產關系,但“城堡”的權威無形中施諸一種“我是‘我所是’”的意識形態(tài)(即意識形態(tài)規(guī)定并內化給個人的主體性),因而隨著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城堡”意識形態(tài)賦義的社會空間不斷被再生產出來,“我是‘我所是’”便成為一種集體癥候。而對于尚未完全滑入村莊社會集體癥候的K而言,被“城堡”意識形態(tài)所賦義且不斷再生產出來的社會空間輪番碾壓,也就成為這個異類“此在”難以擺脫的命運。
具體到文本,村莊社會對K這種近乎瘋狂的“車輪戰(zhàn)術”是在小說后十四章冗長且頻繁的對話語篇中呈現(xiàn)的。須知,說者與聽者的關系并不只限于一種知識信息的交換,而同樣也是一種生產關系的再生產,一種“我是‘我所是’”的無意識展演,以及由此賦義的社會空間的再生產。不被納入這種社會空間的人,自然會產生“此在”受碾壓消磨之感,輕者會感到自我主體性倍受打擊,重者會紊亂甚至喪失對構成 “此在”的基本維度——時間與空間的知覺。這些悲劇性的后果都在K身上有所體現(xiàn)。就同樣對應三天敘事時間的前三章和后十四章內容長度懸殊而言,勢必有主人公在后三天的實踐活動漸趨減少的邏輯推斷。個人實踐活動性的降低某種程度上也體現(xiàn)出個人主體性的削弱。另外,細看這些長對話:如村長訴說“土地測量員”職務一事的來由(第五章),大橋酒店老板娘回顧她與克拉姆的情感過往(第十一章),以及奧爾嘉回顧巴納巴斯送信和阿瑪莉婭事件前后家道變故諸事(第十五章)等等。在這些長對話中,K都以聆聽居多,偶爾插進只言片語,而對方則滔滔不絕地傾訴個人化的社會經(jīng)驗。這些他人的陳年舊事原本對K而言并不在場,而通過長對話,不在場變成在場,形成“時空分延”(time-space distanciation)[11]。所謂的時空分延描述的是時間與空間相分離,空間從原發(fā)地中“脫域”(disembeding)并獲得此在的延伸,即在場與不在場的互滲,最后使在場被原本在時空意義上缺場的事物所取代。當然,促成“時空分延”,需要一個媒介。長對話便是《城堡》語境下產生“時空分延”的突出媒介?;乜瓷鲜隽信e的那些長對話,K在聆聽這些長篇大論時,他的在場并不重要,而被講述的那些不在場的、只發(fā)生在過去時空的人、事、物,反而具有更大的信息意義,從而獲得占據(jù)和遮蔽在場時空的作用。這些長篇大論的論述對K而言,不僅是消極的社會經(jīng)驗的傳播,更是被再生產出來的并裹挾了強烈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空間。它們鋪天蓋地,大有將K吞沒之勢。這在比爾格與K的長篇對話中得到了極端體現(xiàn)。
比爾格是一名被邊緣化的官員秘書,K在貴賓樓等待夜審時誤入他的房間,對方驚醒,對話就此展開。因為比爾格有“同別人談話對我的催眠作用最大”的怪癖,所以硬拉著疲憊不堪的K絮絮叨叨個不停。他描述自己的工作內容和工作方式,大談對夜審現(xiàn)象的個人見解。而極度困乏的K早就支撐不住,不斷打瞌睡又不斷被驚醒。最后,比爾格將夜審話題推向玄而又玄又似乎預示幸運的高潮:“只要把他(K)的請求隨便怎樣說出來就行了,上頭是有求必應的?!倍鴺O具諷刺意味的是,“K仍在睡,對四周發(fā)生的一切處于閉關鎖目的狀態(tài)”。
回顧這一文本敘事的過程,盡管K在比爾格的滔滔不絕中精神游離并沉入夢鄉(xiāng),但這并不妨礙讀者知悉比爾格的全部談話內容。但這與此前其他人物對K展開長對話的話語意義不同。此前的長對話為了向K訴諸一種不在場的實踐經(jīng)驗,并對其心理認知產生影響。而這里的長對話對K而言,毋寧說是種毫無現(xiàn)實意義的絮絮叨叨的催眠曲,它拖垮了K在場的時空知覺,使K仿佛靈魂出竅般地飄進睡夢里的另一重時空,這本身就是一種“此在”在現(xiàn)實中被逐步消磨殆盡的隱喻。在這個“時空分延”的語境里,K由對話情景時空中的在場變成不在場,而恰恰是K知覺的不在場才與比爾格最后拋出的“幸運承諾”構成諷刺對比,從而深刻揭示了K悲劇性的生存命運及其荒誕性。
從總體上看,卡夫卡通過長對話形成“時空分延”效應實現(xiàn)了“別樣”的文本空間的構建。“別樣”體現(xiàn)在該文學空間擺脫了傳統(tǒng)文學空間必須確保時間見證在場的尷尬,借用布朗肖的話說,由此可以 “投身到時間不在場的誘惑中去”[12](P12)。而這種通過文本模擬表征“此在”時空知覺扭曲錯置的“別樣”手法,展現(xiàn)了K之于村莊社會的生存實踐遭遇異常窒息的困境,揭示了生存的悲劇性。
我們以空間的視角,逐層考察了“城堡”不同層面的空間存在,以及背后的運作機理,從而揭示了K生存失據(jù)、困境重重的深層原因。“城堡”作為小說中的空間建構對于小說的情節(jié)推進及意義呈現(xiàn)具有關鍵作用,不僅具有物理性,還有其特有的文化內涵,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進入“城堡”的強烈愿望和連番被拒絕的矛盾沖突,導致K的空間生存困境性以及命運的悲劇性,這對生存普遍存在焦慮感的現(xiàn)代人而言,具有典型性和一定的啟示意義。須知“每一個存在物都努力要為自己提供并保持空間……不擁有任何確定的和終極的空間,就意味著最終的不安全”[13](P1119-1120)。不安全感以及對無空間的焦慮導致K鍥而不舍地要進入“城堡”,他要落實其“土地測量員”身份的種種努力,實際上反映了他對于權力的向往,并以此獲取對自己生存價值的某種肯定,但他被遭拒是一種必然,因為空間在《城堡》中象征著權力和權威,具有極強的排他性和獨占性,卑微的K是注定不得進入的,他的存在注定要在“進入”鬼影森森的“城堡”與“拒絕”進入的困境中消耗殆盡。
注釋:
①本文所引 《城堡》原文均見弗蘭茨·卡夫卡:《城堡》,趙榮恒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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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彭民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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