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箏
想起那個久遠的八十年代末,空氣中彌漫詩歌丹桂馥郁的芬芳,我就會想起這座城市蔚藍的天空下,某棟七層樓頂那間狹小的蝸牛殼里,曾經居住過一個我不能忘懷的男人,他那成熟中略帶感傷灰色的眼神,以及那件樸素的灰布外套,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會褪色,我十九歲青春跳躍的腳步,在圓舞曲中跟隨他的灰布外套起舞。
每到傍晚以后,大街小巷的百貨商店就早早的鐵將軍把門,道路兩旁法國梧桐樹下驚起的蝙蝠舞動的車鈴聲,以及夾雜小販叫賣晚報的吆喝聲。我扁扁的身體走在匆忙擁擠的下班人流中,踢踏的高跟鞋踩在透明的梧桐葉上,發(fā)出沙沙的響動像掀動紙張的動靜,一顆突突蹦跳的心小鹿般的歡快奔跑在溫暖的浪漫里,飛向那個置于城南郊僻靜的頂樓小屋。我知道平臺上除了溫柔等待的鴿子,還有個男人在焦急的念叨,小屋的柴門總是半掩,爐火上水壺發(fā)出咕咕的鳴響聲,沏好的菊花茶正芳香的擺在簡陋的茶幾上,等著穿越樓梯過道清脆的腳步聲……
他總安靜的坐在屋子窗臺下的書桌前,山峰般的背影挺直的豎立在黃昏陰影里。窗臺上一盆常年青綠的壓枝草,幾粒石子,蜿蜒垂下絲絲縷縷春色,點綴這間小屋深秋唯一的綠色和生機。我從后面輕輕走過去,桌上平鋪的素描線條簡潔,疏影橫斜,小橋流水的江南玲瓏的浸泡在眼眶之中。我喜歡他的詩、他的畫,喜歡和他一起度過的每個黃昏。他的畫一向很隨意,很隨意中勾勒出一種遠致的心境。我們時常一起坐在寬大的棉布沙發(fā)上,翻閱那本關于沙漠和女人的故事,有一種愛護就像那件灰布外套,在不經意的時候,時常披上我的弱小的肩頭,那種藍灰色的溫和,在我晴朗透明的眼睛里充滿神秘和遐想。
那時我們的眼睛對停電已經習以為常,簡陋的家中都常年備有煤油燈和白燭。那個深秋,我的身體坐在他有點蒼涼的音樂里,他手把手教我制作布貼畫,就在那年我有了一本《新舊約全書》,但我讀的很慢,許多內涵都不很理解,然后很多的時候,我就蜷縮在寬敞的沙發(fā)里,看著他移動的灰布外套,聽他給我念書,在那秋日的邊緣。我看著他在暗紅的燈光下,厚厚的嘴唇張開閉合,一字一句認真的念書和仔細解讀。我聽著他給我講述圣經故事,還有泰戈爾的宗教思想和梵高形形色色的情人,我們用藝術本身的熱量溫暖那些寒冷地侵蝕,我們孤獨而快樂,我們期盼又回避著一些日子的到來。
臨近圣誕節(jié)前幾天的某個晚上,他腳步疲憊地從北京回來,他說有話要對我說,我看著他,我能預感到他要對我說什么,我飛快的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我說別說。他一直都在向著自由女神手指指點的方向努力,他的憂郁是纏繞在我心頭的死結,我知道那一天終會降臨,我只是希望那一天來地慢一點,再緩慢一點……
他哀傷矛盾地眼神,深深地融進我肺葉的血脈。我看見他彎腰拿起濕毛巾的動作,那么深遠地影響我一生的記憶。就在那時間窗外落下這干燥季節(jié)中為數不多的秋雨,滴滴噠噠地聲音滲透燈光地深處。順著墻壁滲進雨水地痕跡,緩慢遲疑地滴進墻角的大盆小盆里,那是暮秋最后的挽歌。茶幾上米白的瓷盤中,那特意為我準備的葡萄在雷聲的震顫中,一粒晶瑩碧綠地滾落在楚河漢界的棋盤,還伴隨我半青半澀的眼淚。就在那閃電轟隆的巨響撕開夜空漆黑地瞬間,屋內的燈光驟然熄滅,停電了。我柔滑地腰肢在驚嚇中不可避免地躲進他溫暖的呵護中……
那個深秋寒冷地深夜在我的心里,在我生命中留下難以承載地負荷,而這一切都將隨他攜帶的那本詩集在大西洋上漂流。無法揮一揮衣袖,抖落那個大霧迷朦的清晨,我沉悶的腳步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后,目送灰色的背影走上船板,融入大海無邊無際地蔚藍。海水平靜的波動在寬闊無垠地天際,我無法掩飾的蒼白同海水一樣冰涼,一顆無助的腦袋柔弱地靠在不能??康拇a頭,露珠緩緩滑落這個青嫩的早晨。我臉色蒼白,我知道這一生再也沒有回頭相見的那一天。風中傾斜支起的桅桿在畫中漸遠漸淡,望著遠去的桅桿,我只能學一塊石頭風化了記憶。那站立船頭線條原本剛毅的面孔,多年后只能在影集中堅強支撐我脆弱的心臟。
灰色清冷的街道上,曾經走過一個穿灰布外套的男人,他灰色的胳膊上鑲嵌一條紅色的布條,那是灰色中燃燒的火苗;他豎起的衣領和灰色中裹藏的熱情,在臨近圣誕節(jié)夜晚孤寂星空下的身影里埋藏地很深;他涇渭分明的臉孔呈灰色的堅果狀,和那個遙遠的年代,以及布滿塵埃的城市那么協(xié)調。他說他的詩歌,就是這秋冬交替季節(jié)的遺棄的墓塋,別讓我跳躍的音符步入這片雜草叢生的荒涼。
那些單純美好的時光,在我紅和黃絢爛編織的青春時期,一不小心嵌入一抹藍灰色的背影,便永遠也無法試圖用時間冰冷的手指玲瓏的抹去,生命中從此殘留車輪般不可磨滅地印跡。遙遠的灰色年代,那個寒冷、溫馨的深秋,還有那件陳舊的散發(fā)油墨味道的灰布外套,以及半掩的柴門,總在我永遠不醒的夢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