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

流水的過去時光

拖沓于晚秋雨季的纏綿

老木馬關上壞了的門

里面是銹綠色的水龍頭與水管

房東不管這些事情

詢問明年是否續(xù)租，而租金

即隨巴山的夜雨上漲

那一扇西窗骯臟，又晴淡

三十九歲的她生下她

而她生她的那年是二十九歲

桉樹濃郁的氣息經(jīng)久不散

窗外月色蒼茫

人生即是身不由己

小小麻雀棲身于一個壯闊時代

四面皆是正在建設中的工地

而內(nèi)心陳舊于一種卑微的傷

這個早年遠走他鄉(xiāng)的男子

在幻覺中把小鎮(zhèn)想象成為

遠離都市的一座花園天堂

黑夜里，冰涼嘈雜

那些女人躺在天堂的走廊上

發(fā)出可怕的呻吟

游走于天堂和地獄之間

最初的鮮活直至最終徹底廢掉

鮮紅的傷口如黯淡的牡丹

寒冬

穿越靈魂的風

在凄冷的半夜搖響風鈴

這個小鎮(zhèn)留給他無盡的期待

如最深刻的記憶打開隨即合上

而綠色逐年蒼老

聚集于眼角的皺紋

黑衣之下，白發(fā)叢生

月亮西升東落

在干燥的夜風中明亮如雪

她小小的手指卷成花

一直啼哭不已

那些通向山溝里的黃土路

埋著傳奇、車輪、馬骨和腳印

埋著心里惦記的那點事

埋著青松的根

埋著孩子的胎衣

她曾經(jīng)被她懷揣著

遠赴東海之濱

一個人獨自遠行他鄉(xiāng)去生產(chǎn)

而她的她尚在襁褓之中即將啟程

遠赴冰天雪地遙遠的東北

在這個年代，誰都沒有了故地

只有這光線和風

還在以舊時模樣流淌

幾十年的殘舊樓房被炒高價格

而電線早已老化

她睡在租屋的茶幾上

卷曲的手指攥緊一把小小的黑夜

日益高漲的物價

越來越豐盛的超市

沒有任何安全感的食品

減少的存款和高昂的醫(yī)療費用

給你更少，你能活得更好？

并且不能說不好！

悖論是現(xiàn)實里最實際的邏輯

早春

他和她并沒有因為她的出生

得以改變脾氣和心性

這些生活結構依然漏洞百出

矛盾深重。只有山峰無語

日頭又新。過下去或者錯下去

挖掘機一遍一遍地挖出歷史

現(xiàn)實卻到處都是-T地

路越修越多，堵車成為家常便飯

人心越狹窄，裝不下過去

貪婪的胃因快速吞咽造成潰瘍

還有滿腹疑云一一他說

人這一輩子，誰都信不得

她說，要有警惕性，得防著……

一個小鎮(zhèn)，啥也沒有

也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

也沒有游客，也沒有5A級

也沒有過去和歷史

有的只是滿眼粗制濫造的當下

墻壁上刷著標語：生態(tài)。文明。

街上罵粗口的和暴力血腥事件

馬達轟鳴。車輪狂轉

奔跑的巨獸嘴角掛著涎液

在深夜里喘息不止

橫斷山脈插滿輸電鐵塔的銀針

白色塑料垃圾隨風飛揚

國家優(yōu)秀旅游城市離小鎮(zhèn)12公里

但風景和這里毫無關系

在南方溫暖的冬季

看不清一棵樹的命運

它隱藏于最深處的黑暗核心

一圈一圈成為無盡的圓滿

一個毫無經(jīng)驗的中年母親

三個小時，又三個小時

沒有停歇，輪轉于

抽奶燙奶喂奶清洗奶瓶換尿布

直至累得睜不開眼睛

影子被時針釘在愛的十字架上

他回來的時候

中年的疲憊顯得頭頂有點空曠

發(fā)出銀子的光芒

他的工作室在上海

那些馬賽克般散碎的攝影畫面

像一顆再也不能修復的心

常年浪跡于祖國的各個寺院

他給她說起開車遠行俄羅斯

最后到達北極圈

那些美麗的風景和清新的空氣

都在異國他鄉(xiāng)。而此時

小鎮(zhèn)的空氣開始變得污濁

小山背后，煙囪高矗

熊熊燃燒的GDP

舊日的茶馬古道

成為一條想象中的路

再也不能看清楚

只有街邊公告欄里

一層又一層的房屋租賃廣告

白底黑字格外清晰

他與她

把租屋里的東西一一打包

這是在小鎮(zhèn)里的第三次搬家

像螞蟻那樣沉默辛苦

忍受他與她的冷言譏諷和不滿

在省錢和低聲下氣之間劃著等號

小心翼翼地維系

世界上最簡單卻是最復雜的關系

他抱著孩子喂奶

換洗尿布，忙著整理出版詩刊

她每日奔波在外買菜、搬家

處理雜事，偶爾閑暇抱著她

看她快樂成長，眼珠亮若星辰

好奇地對著這間租屋東張西望

在溫暖的憂傷之中

這小鎮(zhèn)上所有所有的夜晚喲一一

發(fā)出哀傷破碎的歌聲

租屋里的家具都是房東的

他打碎了自家僅有的玻璃杯

她打碎了自家不多的碗

他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

仔細地把家里所有東西都用

塑料口袋包裹起來，一層一層

仔細地鎖上家里的每一扇門

即使是一次簡單的散步外出

他的表情也像一把老式的掛鎖

刻板，毫不動情，冷冰冰地

面對世界，并且把鑰匙都丟掉

只有這樣，他才會感覺白己安全

分房而居，費用長期實行AA制

多年爭執(zhí)，沒有默契

從不說愛，只強調(diào)責任

生活中從沒有驚喜和浪漫

絕對禁止意外發(fā)生

她和他對人生過于認真嚴肅

當鳶尾花從畫框里坍塌下來

她突然提到要為自己買個墓地

并且只為自己買！

人生要計劃好，這就是她的態(tài)度

暮春

當小鎮(zhèn)的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

他早已返回上海

繼續(xù)他的理想與夢，四處浪跡

而她早已放棄夢想

通往山上的道路被工地覆蓋

突兀地建起幾座新住宅

孩子在遠方農(nóng)村的炕上

慢慢成長，長得很好

頑皮、好看、充滿生命力

她的一生

會不會是她的翻版？

又會不會是她的母親的翻版？

她也許會有一個全新的命運

而她在小鎮(zhèn)再也沒有自己的家

只有一間寄居的小屋容納睡眠

馬匹從小鎮(zhèn)的月色里消失了

整個世界都為此關閉

黑暗中飛出銀白色的蛾子

無人管理的地震棚

被下山的彝族撬開門鎖占據(jù)

山羊在門前叫喚

面目模糊的孩子背著竹簍淘垃圾

雨季再度陰郁

她加入周末的通勤行列

成為都市與小鎮(zhèn)之間的候鳥

從此心里徹底沒有愛情

像雪化之后的大地，沒有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