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從表面看來，宇向的詩在修辭上似乎是粗枝大葉、漫不經(jīng)心的，但似乎也正因此，她規(guī)避了既有的美學范式，讓自己的寫作獲得了生機勃勃的力量，往往能夠出乎我們意料地“在一瞬間抓住永遠”。她的詩無疑充滿“肉體的味道”，但她并沒有沉溺在感性的泥潭，而總是在感性中生發(fā)出一種銳利的智性鋒芒。她的詩往往帶著質(zhì)疑的、反諷的、落寞的調(diào)子，但又隱現(xiàn)著對“遠方”和神性的執(zhí)著向往。她有力量把諸多對立的因素融匯到一起，她的詩寫出了人性的真實，并且賦予其深度和廣度。

一一蘭坡

經(jīng)幡

距上次見經(jīng)幡

相隔四個月

自藍毗尼

再到宗喀巴

重返的速度

是冰川消融的速度

是我體內(nèi)的佝僂

催促我：

去。去翻過。再去

那里有好的太陽

和高的經(jīng)幡

像獻祭

我熱氣朝天

而太陽

更貼近

煞白和寒冷的

從冰川的角度

經(jīng)幡是送下來

而不是遞上去的消息

像盲目的子彈

可以給任何人

也可以不給

我念經(jīng)幡

經(jīng)文只在念上停一會

經(jīng)文總在念上停一會

2013.7.15

我曾侍候過本篤十六

遠遠地看

他著圣服從窗口露出。一副絕倫的人生標準照

一道自山鷹獨眼中射出的亮光照那窗口。刺目

我想要遇到他。碰他的手

那手握著天國的鑰匙

樂師們演奏巴赫、莫扎特

人們從各處涌來。動情。歡呼。拍照。罵他

夜晚他帶隊走過永恒之城

星光飛旋，好像是從他身體里飛旋出來的

整座城白花花的。像錢

之前，他把選舉喻為走向斷頭臺

當選是刀鋒砍向腦袋

多年后他會請求離開

交出天國的鑰匙一一某種無形的受難

一個人靠近上帝

作為祭壇侍童

清晨六點我在大廳的墓穴之卜

為神父們更衣。見不到教宗

他步入花園后通道封住。大門關(guān)緊

孩子們在門外踢球

直到我被安排為他拿麥克風

離他那么近！好像要犯一個錯誤了

整個儀式中我都在抖

他握起我的手。他在微笑。普通人的微笑

我深深鞠躬。把眼淚流進眼睛里

沒有鑰匙

2013.8.20

奢侈

阿維農(nóng)的街角

閃亮亮的H，H，M……

櫥窗困著一夜空的星星

“奢侈”困著店里的中文導(dǎo)購：

她的解說詞，蠱惑詞

當它走進貪婪

就是饕餮。寫過量的詩

擁有六指或多個丈夫

能夠呼來揮去

當它靠緊時間

可以不工作或工作狂

就是忘我。揮霍。重蹈覆轍

無需醒來

當它把握權(quán)力

是帝王。兇歹。逆路。異徒

饑餓一一公熊吃掉熊崽

拒絕一一熊崽要活著

當它承載空間

就能到沙漠、天空，到無邊

在舉目無親的絕癥里

建造木屋、火爐、書桌

當它反轉(zhuǎn)

它是自己的戰(zhàn)爭

是森林。返璞。洗白

拐過阿維農(nóng)的街角

它是令人暈眩的教皇宮

殘存的14世紀

干戈。私生子。教皇的地下藏金庫

如一村子儲存馬鈴薯的地窖

而步下層層臺階

就看到它

在拉手風琴的無眼男人腳下的

氈帽里

2013.8.22

她的教堂

這是她走進的

哥特。巴洛克。古典。新教。異端?，F(xiàn)代。家庭

這是她走進的

護佑。陰森。壓抑。愛河。高寒之地

這是她走進的

藝術(shù)品。聳人聽聞。陽具般。罪惡累累的

她進去。虔誠地俯身

她愛地板暗溝里淡淡新蠟氣味

石頭墻被海水泡過的腥咸味

她還愛常年燭煙氣味

愛懺悔簾上的油膩

像摸著長粉刺的臉

濕疹和坐立不安的痔瘡

這些昭彰疼痛的肉欲

“用阿門，宣告的無罪”（策蘭）

她愛去教堂

愛不得不

緊挨著的一個和另一個孤獨

面對消毒液和漂白粉的長袍

聽，“我把肉體，奉獻給您”

祭壇前震顫著莊嚴的性感

一遍。一遍

她愛這重復(fù)

在每一個可以讓惡坦蕩

又讓罪一覽無余的地方

2013.9.13

遠

我曾倒在

登珠穆朗瑪?shù)穆飞?/p>

12年后

我從喜馬拉雅頭頂

緩緩飛過

從遠開始的遠

又白又冷

我曾倒在那兒

高原上，指尖觸碰星星

“遠”是垂首。刺目。寒氣逼人

西藏是一種遠，藍毗尼

是遠于西藏的遠

童年是一種遠

裹在暗紅絲絨里的望遠鏡也是

寺院是一種遠

相愛是。深海是。墓地是

咫尺是。一個人是

離世的心是

我去過很多很多的遠

新的遠離棄舊的遠

真的遠

在更遠的遠處

沉迷不語

2013.9.22

高領(lǐng)衫或好的事物躺在石階上

一個好孩子

不肯收回證詞

一群壞孩子便去了

他的房間。鎖上門

好孩子皮包骨頭

沒力氣。手腕像鉛筆

是不是所有好孩子都這樣

被逼到角落。面臨絕境

我暗自喜歡他很久

我不怎么認識他

所有好孩子都孤孤單單

遠遠坐在教室另一邊

不站起來背課文

不到前面的黑板上演算

僅有一次，為了見花匠的女兒

他開口向我借高領(lǐng)衫

他一開口，我驚訝萬分

我聽到好孩子的房間里

有東西掉下去

象是箱子、書、桌子掉下去

象是一個人掉下去

我跑下去

好孩子躺在石階上

牙齒、鮮血哪兒都是

身上穿著我的高領(lǐng)衫

2013.9.22

我吞下一把勺子

很快就剩下無味

不滿的勺子

要含著我，裹著我，感嘆著我

它攪拌，似乎禱告

放縱，要渺無人煙

不滿的勺子

它舀我心腹

心腹就舔舐幼仔

它摸我寸斷肝腸

它倚賴撫慰

它蠱惑我吞噬

于是，我吞噬

一本本毒書

每日三餐

書中的稻谷怒放罌粟

一種種毒世

每時每刻

漣漪一樣一敗涂地

所有的人生不逢時

吞噬我，吞噬

我吞下一座寺院

潛滋暗長

無人之寺

2013.10.2

每一個真正的人

每一個真正的人

都是立在這星球上

由神的起重機

在魔鬼的深度里

壘起的高樓大廈

魔鬼袒露的秘密

有著一種向上的訴求

而從N層到底層

每一層都宅著一個神

每個房間都降下了

神的小孩

每一個真正的人

都渴望高高站起

在恰當?shù)牡胤?/p>

他召喚和哀嚎的剪影

是月下孤狼

刺向閃電的剪影

每一個真正的人

都渴望先知般

截獲神的字條

飲下第一滴雨

在清晨最早的陽光中

一層一層醒來

（像一條被光捋順的蛇）

并在漆黑的夜里

最高的和那最低的呈同一水平

2013.10.2

離去的門徒

如廁時

在墻上涂抹

募款時

在適當?shù)臅r候落淚

有錢人為他掏腰包

母女倆同時愛上他

晚飯時

厭倦了白天

叫來酒、大麻和幾個女人

像條沒有性生活的饞狗

耷拉著濕漉漉的舌頭

他穿著考究。毛料禮服

愛馬仕襯衣搭百利金鋼筆

花哨的絲綢內(nèi)衣產(chǎn)自中國

錢是老家土豪們捐的

為了送他翻山越嶺，傳播教義

可他除了上樓干那事

什么也顧不上

早起時

他懊悔夜晚的事

帶著仁慈的面孔

到期待的人群中演說

一得空

就幽會牧師的太太：

講述他曾發(fā)誓戒酒戒色

忠實地追隨著

愛著宗師，如愛著家鄉(xiāng)的群山

可宗師還在牢里生死未卜

他曾一次次俯身

為宗師拍打塵埃，系緊鞋帶

離去時

此地給予的尊嚴

熱情、淋病和可卡因

都帶在了身上

半途，他拐了彎

把車開向俯瞰大海的高處

他將獨自面對懸崖

感受宗師的召喚

來自某個不可觸及的地方

2013.11.23

分類法

為什么此時他在一條街上走著

與一個人擦身而過

為什么一些人他們這樣走著

擦身而過

為什么奔忙為什么呆滯為什么

吐著痰看美人

一個人 一些人

為什么站隊 分類

情愿或不情愿

像為抱團取暖選擇教派

他們怎樣分類

按民族 籍貫 成分 流派 特長 氣味

按令他們疑慮不安的事物

按溫度 口味 DNA 性向 隱私尺寸 有無繁殖

還是按他們夢中的菜園 難于把握的救命草

按一個人的輪回 衰敗 淚水

按沒落的速度 神態(tài)各異

還是按黑夜來臨他們空空如也的離去

站隊 分類

他們是第一個人慣性的力量

第一個人的一個影子和另一個影子

他們要分類 要

“阿拉伯人” “納粹”和“猶太人”

延續(xù)來的三角關(guān)系：

利用 殺戮

站隊 分類

2013.12.27

留下

別同時

用敵意和信仰

畫畫

別這樣做

那一件事之外的

其他事

可在粗笨的畫框里

我僅僅會這么干

在陽光的樊籠里

我僅僅會這么干

刷子和筆在灰堆里

沒人照看

把它們抱到陽光下

就是暴露到驟雨狂風下

它們的毛

有著分離的意愿

對著烏有的季節(jié)

我僅僅會這么干

棄盡一捧打折顏料

能否就真的能是

破損，臨終的那一張

它應(yīng)了這羞怯的需求

應(yīng)聲而下

松節(jié)油稀釋游牧式的

筆觸，給間隔留下

荒野，只給你留下

無形的授意必定狠狠地，塞滿死意

一只無名小蟲，悍然不顧

撲向正被畫著的疑惑的黏稠布面

瞬間定格

2013.12.28

Ta

我肉體的味道

殘渣和病跡

漸漸被洗衣機帶走

它帶勁沖

帶勁地甩

可否，為流失做個加法

+失落+棄絕+別離+淪喪

能得出幾個我

一個小分隊

直至全人類

清算出離群值、散漫力

多少沐浴露潤膚液

多少榮耀悲傷

皮膚屑碎發(fā)指甲灰泥棍

多少糾葛衰敗。清算吧

遮羞布裹尸布一一淚水

都被沖走了

沖不走的

似乎酵母。韭菜

繁殖。繁殖

似乎我的主

2013.12.28

你走后，我家徒四壁

我的家曾是一座墳

堆滿死人的書

我讀書，是給他們

狂熱地，給他們

直到你循聲而來

把這里栽成一朵巨大的花

那時，你身無分文，心為圣徒

還信著我的神

你在此點燃炊煙。筑建農(nóng)園

研墨。澆灌。放牧。旋風般撕碎獵豹……

那時，詩行是噬咬著的

上一行成為下一行緊緊地

不能分開

那時，你無名，我便愛著空曠

像愛著瀕死人的心，以為我是你

那時，僅僅一次，就能道盡終生

如今，詩行保持絕妙的平行

我衣袖盡空，跟別人沒兩樣

2012.8

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老婦

她站在人行道上，好像

在等我

沒錯

在片刻的意義上，以及

在一個凝固的

場景中。“等”

是如此地真實

一邊是人。另一邊

是其余的人

2011.9

我一直在找你

你不在的日子

是聽歌到天亮的樸素的日子

1985，《橄欖樹》

1987，《閃亮的日子》

1991，《愛人同志》

2007，流亡的雪域之歌

昨夜，《How Quickly You Forget》

《Craigie Hill》和《The Foggy Dew》

三重奏

我已經(jīng)學會不再重復(fù)去聽任何人類的聲音

因為只有新歡才會使人脫胎換骨

因為全天下所有歌唱的人都知道

我在找你

整個天堂回蕩著尋找的嗓音

在為我失意和召喚

我擔心你會自殺

但你從未自殺

你來看我

又走了

（你走了，你會回來）

我時日無多

你不要轉(zhuǎn)變了心意

我一直在下載天籟

在傾注于你的路上

我動用著肉身里的這顆心

為了找你，我?guī)缀跛廊?/p>

就是說

去找你

就是去找死

我要你

就是我要死

這是與生母解除紐帶的葬送之路

這是與養(yǎng)母建立血緣的虛妄之路

這是被繼父奸淫猥褻的踐踏之路

這是祖國落戶烏托邦的易主之路

而你，只是一個適用于任何一顆心的喻體

一個蒼白的象征

你迷失于經(jīng)書依循典藏的時候正是我失去你的時候

我多想說，我一直想這么說，我沒有期待什么

2011.9

2011，水平線

一旦登高

心就墜向大地

或投身于水

此時，上空，下水

太陽自兩個方向

灼傷我，如同兩種宗教

落單的白鷺在頭頂

轉(zhuǎn)一圈，又一圈

鳥在樹林里

莫名地哀號

飛蟲們念著經(jīng)

參差不齊里是私下的虔誠

日日夜夜不間斷

永遠都在，你看不見

摸不到的地方

熒屏閃著亮雪花

山和樹的倒影打著馬賽克

這水不大，可它可以？？？？？

一整個日子歸我，單個的一個

它不是名水，有隱性的博愛

機緣要我遇它，就像

某種細微的難以撫觸的在我的一生里

某種我的某一段脈搏只跳動它的事物

突然

一條魚躍起，一塊石子落下

波紋是一樣的

動靜是一樣的

2011.8

歡迎來到不死的農(nóng)莊

只要有星空

我就仰面倒下

很多天以前，我就是這樣

倒在病床上的

淡藍色的被單裹著我

點滴。封鎖的新聞。氧氣

一點點走失的體溫

一本滑落的詩集

一個向下的天堂。好像

瞬間就化作這農(nóng)莊

我怎么成為這農(nóng)莊的壓寨夫人？

我忘記了我應(yīng)該忘記的

摩托車拖拉機卡車和汽車

白天曾經(jīng)從這里駛過

此刻在我身體的下方

積滿厚道、熱力又潮汐樣的命運

我就這樣攤放這身體

在寂靜之外

是蟲子們各自放歌

是口袋里響一曲

從音樂盒下載的《The Foggy Dew》

在寂靜坐有寂靜的聲音：

我攤放這深心

在道路正中

光陰的法則覆向我

好像一張布

被無形的手蒙過來

如果此刻

那真理偶經(jīng)人世

于群星下碾碎我

飛濺，飛濺

璀璨的骨肉

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