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莊林

（一）

動亂之后，在前政府當過護衛(wèi)的我悄悄潛回家鄉(xiāng)特爾布卡美爾部落。

在木祖克大沙漠北緣的卡美爾部落，駱駝是我們的祖神，卡美爾的英文就是Carmel（駱駝）。酋長卡美隆是我的父親。

回到部落后我整整睡了三天三夜，父親騎著他的神駝來看望我。

“行了，你也該出去透透風，到我們的木祖克大沙漠去看看，也好將過去的事忘了！”父親說，“我把我的坐騎神駝賜給你幾天，好好出去走走吧。“

那神駝夠嚇人的！它揚起頭，足有2米5高，我伸直胳膊只能摸到它的脊背，想騎上去還真不太容易。父親吆喝了一聲，它立即前腿跪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騎上去，坐在兩個高挺的駝峰中間，感覺還不錯。父親又把許多注意事項向我作了介紹，并說這頭駱駝名叫拉提斯，極通人性。它已走了數(shù)萬千米，從未出過事。我兩腿一夾，它就穩(wěn)穩(wěn)地疾走起來。

進入大沙漠不久，在一座大沙丘前我跳下神駝，伸展著雙腿與雙手仰天觀望。突然從部落方向有坐騎飛奔而來，我坐起身子，原來是管家哈斯諾。

“追捕隊要逮捕你。酋長要你穿過大沙漠，去尼日爾你舅舅的部落避難！”哈斯諾翻身下馬說，“你需要的東西就在后面的駝背上?！?/p>

不遠處又來了兩峰駱駝。

哈斯諾再三囑咐我：“你一定要穿過大沙漠，沒有酋長的指令千萬別回來。你舅舅會保護你的！”

盡管我從沒做過壞事，為遠離不必要的麻煩，我還是決定避避風頭。拉提斯馱著我和一百多千克重的花生麥餅、烤羊腿、炊具、帳篷和皮水袋出發(fā)了。我們將由北向南縱穿整個木祖克沙漠，目的地是幾百千米之外的尼日爾馬達馬部落。

最初三天，我們行進在沙漠與丘陵的結(jié)合部，沿途是成片的荒廢農(nóng)田、牧場和村舍，國家被破壞成這樣，我心痛不已。拉提斯果然十分溫馴，一切以我的號令為準。聽說一頭健壯的公駝能負載300千克貨物長途跋涉，而拉提斯背上只馱了200多千克，遠未到極限。沙漠旅行對于它，同樣是輕松而愉快的。唯一令我擔憂的是，它食量驚人，而且特別能喝水，一次能喝下幾十千克。

十天后，我們進入木祖克沙漠的腹地。一座又一座高大的沙丘結(jié)成鏈狀，縱橫交錯，使方向失去了意義。沙子流動性很強，根本爬不上去，只能繞行，走S形路線。拉提斯的蹄子分成兩瓣，下面的肉墊寬大而厚實，走在松散的沙子上如履硬地。沒有同伴，我很自然地把拉提斯當成了風雨同舟的朋友。

雖然盡量節(jié)約，可僅能盛120千克水的野牛皮水袋還是干了。我計劃到卡特倫的沃納盆地補充水，管家哈斯諾給的地圖、指南針和一些資料表明，那是一個孤立于浩瀚沙漠中的小村落，地勢較低，有一眼寶貴的甜水井，千年來不曾干過。不少駝隊寧肯多走100千米也要去那里取水。如果喝足水，拉提斯可以一個星期不用喝水。但事實上它從未喝足過，它的駝峰已不再堅挺。我的嗓子眼也早冒煙了，必須盡快趕到沃納盆地！

“拉提斯”就是“駱駝神”，它悟性很強，邁開大步向前疾行，我手握指南針不住地調(diào)整方向。謝天謝地，兩天后，我們終于看到了沃納盆地！甜水井萬歲！拉提斯很熟悉前行的路線，狂奔而去！

可進了村，我立刻傻了眼。村里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走到井臺邊一看，下面已不見一滴水。事后我得知，就在20天前，“非洲旱災潮”使這一地區(qū)的地下水位不可逆轉(zhuǎn)地持續(xù)走低，水井終于第一次干了，并且是永遠地干了，全村上百口人只能悉數(shù)遷到了卡特倫東部的沙漠外地區(qū)，人類又喪失了一塊可以與沙魔抗爭的陣地！

我癱倒在火熱的沙漠上，欲哭無淚。在沙漠中，沒有比斷水更令人恐怖的事了，一個人可以10天不吃飯，可3天不喝水必死無疑啊！離我們最近的水源，怕也有幾百千米！沒辦法，只能全力往沙漠外趕了。

又熬了一天，我已渴得天旋地轉(zhuǎn)。即使整個沙漠全變成黃金，我也寧肯用它來換一碗水！聽說人渴極了可以喝自己的尿。我試了試，實在無法下咽。等我終于下定決心拼死一喝時，我已尿不出一滴尿了！

如果拉提斯能撒一次尿就夠喝的了。拉提斯為何不撒尿呢？因為它在沙漠中旅行具有不撒尿的本能。非洲有個古老的俗語：“倫理失于非常，良心喪于困境?！苯吡η笊谋灸苁刮彝簧鷲耗睿汉尾话牙崴箽⒘四兀亢人难?！血總比尿強吧！我取出短把馬槍幾次對準了拉提斯，可我實在下不去手?。?0多天來，拉提斯任勞任怨，從沒跟我鬧過別扭。它是多么忠誠！殺了它等于殺了自己的好朋友，那我還算是人嗎？

唉，聽天由命吧！喝了拉提斯的血也未必真能解渴。我們繼續(xù)趕路，為了減輕拉提斯的負擔，我把多余的東西都扔了，包括那支沉甸甸但毫無用處的馬槍。

（二）

大概是上午10點多，迷迷糊糊的我覺得拉提斯的腳步明顯加快，不禁為之一振。莫非前面有水源？可往前看，沒有任何潮濕的跡象。我向后望去，打了一個冷戰(zhàn)，十幾只非洲鬣狗正窮兇極惡地追過來！它們面目猙獰，氣焰囂張，一律骨瘦如柴。毫無疑問，它們也是多日沒喝到一口水，吃到一口肉了！相距不過七八十米，如果被它們攆上，結(jié)果可想而知！

沙漠中的非洲鬣狗以兇悍、殘忍著稱，歷史上曾有不少幾十、上百人的駝隊被它們盡數(shù)咬死、吃光，拋骨大漠。它們已完全適應了干燥地區(qū)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耐力很強。拉提斯全力狂奔，與鬣狗展開了長跑比賽。大漠上空騰起一道沖天的煙塵。

拉提斯果然是好樣的！十幾千米跑下來，已將群鬣狗甩出了二百多米。突然，一條鬣狗支撐不住，猝然栽倒。其余的鬣狗急不可待地撲上去，幾下把它撕開，大口大口地吞吃起來。它們墊了墊肚子，不再餓得前心貼后心，那奔跑的速度可就顯著地快起來！

干渴已極的我能感到生命之泉正迅速地蒸發(fā)，像氣體一樣無聲無息地飄散。劇烈的顛簸更使我神思恍惚。而拉提斯的干渴程度絕不亞于我。它的肚皮和駝峰已十分干癟。它在多日沒有任何補給的情況下仍全力狂奔！它在挑戰(zhàn)自身的極限！

不斷有鬣狗倒下，被同類分食。這場驚天動地的大追逐持續(xù)了5個多小時。終于，只剩下6只大鬣狗了，想把它們也全累死可絕非易事。它們幾個無疑是體格最好的，而且吃的肉最多，喝的血最多！它們的面目已無法用兇殘、惡毒等詞匯形容。它們的眼珠發(fā)紅，已經(jīng)完全發(fā)瘋了！

拉提斯實在太累了，它突然前腿抽筋，一下子跪了下去！我當即被甩出幾米遠，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個嘴啃沙。幸好沙子很軟，我才沒被摔得鼻青臉腫。6只鬣狗已追到屁股后面，這回徹底完了！

我剛爬起來，兩條鬣狗已從兩側(cè)一起向拉提斯猛撲上去。

拉提斯左前腿的肌肉很可能已拉斷了，根本無法站起。一條鬣狗怪嘯著直取它的咽喉。孰料拉提斯甩開柔韌而粗糙的長脖頸，猛地向它當頭撞過去。那鬣狗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滾出一溜跟頭，在地上抽起了風。

另一條鬣狗驚恐地避開，轉(zhuǎn)而咬向拉提斯的下腹部。那兒非常柔軟，只要撲上去狠狠來上一大口，扯出腸子，問題就算解決了！

拉提斯的前腿不能動了，但后腿仍如平時那般靈活，彈性十足，在那鬣狗即將得手的瞬間，拉提斯的右后腿陡然彈出，正中它的腦殼！那鬣狗頭骨碎裂，鮮血四射。干得太漂亮了！

非洲鬣狗們可不是吃素的，瞬間，那四只鬣狗全都撲向了拉提斯，有一只灰脊鬣狗撲在拉提斯的背脊上嘶咬，另有兩只鬣狗分別咬住了拉提斯的后腿，還有一只體形較大的母鬣狗咬上了拉提斯的脖頸……

身陷極惡群狗中的拉提斯挺身一個猛抖，背脊上的灰脊鬣狗摔下一只，接著拉提斯的后腿又是迅猛地來回橫掃，咬著后腿的兩只鬣狗都被震出五六米遠，但是拉提斯的左后腿已被鬣狗咬斷。非洲鬣狗的顎和牙齒特別強健，并有強壯的脖頸和肩膀起到了杠桿的作用，加上發(fā)達的面部肌肉，它可以在一平方厘米的面積上施加800千克的巨大力量。這相當于一只大象穿著女人的高跟鞋給地面的壓力。

那只母鬣狗依舊死死咬著拉提斯的脖頸……鬣狗的社會是母系社會體系。雌性比雄性重12%，是鬣狗家族中最強壯的、具有支配權地位的頭領。咬著拉提斯脖頸的母鬣狗發(fā)出一種“咕咕嘰”的命令，這時，所有的鬣狗都一齊撲到拉提斯的身上。體壯而且憤怒的拉提斯畢竟是駝神，它沒有懼怕過任何場面。只見它迅即使出了翻天覆地的“滾地龍”招式：左向滾地，又右向滾地，幾個迅猛的來回翻滾之后，那三只鬣狗都被撞壓倒地了，只有那只母鬣狗還是咬著拉提斯的脖頸不放；忍著脖子劇烈疼痛的拉提斯并未喘息，它猛然低頭摔咬，并用右前蹄猛踢，那只母鬣狗被摔出去了。

可是，母鬣狗非常頑固，稍喘了一口氣便又挺身而上，其他鬣狗再次撲了上來。拉提斯輕松躲開母鬣狗的攻擊，又將一只灰脊鬣狗掀翻，拖腸在地。

母鬣狗與另兩只鬣狗更兇猛了，它們聚集在左沙坡上居高臨下，給沖撲過來的拉提斯一次次的襲擊。拉提斯不停地反撲、摔踢，又有一只鬣狗被拉提斯的右前蹄踢死了。就在拉提斯試圖回首再次反擊的時候，在沙坡上的那只母鬣狗突然躍起咬住了它的脖子……母鬣狗與駱駝神再次扭在了一起……忽然間，拉提斯昂首猛摔，“砰”的一聲，整個沙漠都為之震動。與此同時，那只母鬣狗發(fā)出一聲慘嚎，被遠遠地摔死在右沙坡的巖石上。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觀陣的最后一條鬣狗氣勢洶洶地向我沖刺而來！它的眼神和大嘴讓我聯(lián)想起最恐怖的惡魔。我惱羞成怒，也大步向它迎頭沖去！因為拉提斯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我跟它拼了！

我正撲上去時，那鬣狗嗖地跳起身，我迅速伸出雙手卡住了它的咽喉，同時用手臂頂住它的兩只前爪。我們在地上翻滾著，沙塵亂飛。當了三年衛(wèi)士，我練出了好體能與格斗本領。而且，這只鬣狗始終沒顯示出什么足以毀滅我的強大威力。我發(fā)覺它是一頭小母狗，而且已經(jīng)筋疲力盡，便信心倍增地一陣快拳把它打昏，又迅速用英吉沙軍刀割開它的動脈。我實在是渴得要燃燒，要爆炸了！我可以吞下任何液體！喝了幾口鬣狗血后，我頓時精神煥發(fā)。

我把鬣狗拖到拉提斯面前，倒提著把鬣狗血澆到拉提斯的嘴巴里。它的頭挨著沙子，瞪著大眼，半張著嘴，任憑鬣狗血糊住了嘴唇，但沒動一下。

“拉提斯！快喝呀！快喝??！”我嘶啞地狂叫著，但拉提斯自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

我的最忠誠、堅強、勇敢的拉提斯，它徹底脫水，已活活戰(zhàn)死了，它直到臨死前也沒能喝上一滴水！我扔掉死鬣狗，抱住拉提斯的頭，痛不欲生。

（三）

拉提斯舍生忘死，已把我?guī)У搅四咀婵松衬吘?，距?千米便有一個小村莊，我終于又回到了人間——來到了尼日爾的舅舅家。舅舅米利斯是尼日爾布魯斯部落的酋長。

第二天，我請求舅舅派人在原地埋葬拉提斯，并請巫師為它設壇超度。我們正在祈禱時，一陣“嗚——啾啾——”的駱駝咆哮聲傳來，猛然間，我仿佛看到一只駱駝正從大漠方向閃電般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