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譯

它是小的并不比一只八月的蟋蟀

更易見。它愛裝扮，化裝，

一如所有的侏儒。它寄居在

花崗石塊之間，在有用的

真理之間。它甚至適于

繃帶之下，黏合劑之下。

——《自我》

[扎加耶夫斯基簡介]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1945—） ，波蘭當今有世界影響的詩人、小說家和散文家。生于利沃夫（今屬烏克蘭），畢業(yè)于著名的雅蓋隆沃大學哲學系。他是作為“新浪潮”（Nowa fala），也稱“1968年一代”，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登上波蘭詩壇的。1982年因個人原因移居巴黎。主要作品有《公報》 （1972）、《肉店》 （1975）、《信：贊美多重》（1982）、 《去利沃夫》 （1985）、 《畫布》(1990)、 《熾熱的土地》 （1994）、 《欲望》 （1999）等詩集，《溫暖和寒冷》 （1975）、《細線條》 （1978）等小說，《第二種風》 （1978）、《團結(jié)和孤獨》(1986)、《兩座城市》(1991)、《在他人的美中》(1998)、《為熱情一辯》 （2002）等隨筆集。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已被翻譯為包括英、法、德語在內(nèi)的多種語言出版并獲得多種國際文學獎。他的詩曾受到米沃什、布羅茨基、桑塔格等人生前高度稱贊。扎加耶夫斯基現(xiàn)已回到波蘭，定居克拉科夫。

漫游者

我走進車站的候車室。

沒有一絲風。

我的口袋里有一本書，

某人的詩集，靈感的蹤跡。

入口處的長椅上，兩個流浪漢和一個醉鬼

（或者是兩個醉鬼一個流浪漢）。

長椅另一頭，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非常優(yōu)雅，坐著

凝視頭頂某處，朝向意大利和天空。

我們總是被區(qū)隔。人類，民族，

候車間。

我停留一會兒，

不知道我應該加入哪一邊

受罪。

最后，我在中間坐下

并開始讀書。孤身一人但我并不孤獨。

一個并不漫游的漫游者。

啟示

忽閃又熄滅。呼吸的重山，接近

山谷。區(qū)隔仍在繼續(xù)。

自 我

它是小的并不比一只八月的蟋蟀

更易見。它愛裝扮，化裝，

一如所有的侏儒。它寄居在

花崗石塊之間，在有用的

真理之間。它甚至適于

繃帶之下，黏合劑之下。海關(guān)吏

或他們漂亮的狗都不會找到它。在

贊美詩之間，在同盟之間，它隱藏自己。

它扎營于頭骨的落基山脈。

一個永遠的難民。它是我，而我

懷著驚惶的希望最終也未找到

一個友人，是它。但自我

是那么孤寂，那么不信任，它不

接受任何人，甚至我。

它貼住歷史事件

像水貼著玻璃杯一樣緊。

它應可以充滿一只新石器時代的罐。

它是不知饜足的，它要在水道里

流動，它渴望越來越新的容器。

它要品嘗沒有墻的空間，

擴散自己，擴散自己。然后漸漸消失

如欲望，而在一個八月之夜的

沉默里你聽到惟一一只蟋蟀耐心地

正在與星辰交談。

與弗里德利?！つ岵烧勗?/h2>

最受人尊敬的尼采教授，

有時我仿佛看到你

黃昏在療養(yǎng)院的露臺

霧靄下沉，歌曲沖出

鳥兒的喉嚨。

并不魁梧，頭部像彈丸，

你創(chuàng)作了一部新書

因而一種新奇的力量圍繞在你周圍。

你的思想游行

如龐大的軍隊。

現(xiàn)在你知道安妮·弗蘭克死了，

還有她的同學和朋友，男孩，女孩，

她的朋友的朋友，表兄妹，

表兄妹的朋友。

詞語是什么，我想問你，什么

是明晰，為什么詞語燃燒

一個世紀之后，地球卻

如此沉重？

顯然沒有什么連接著啟蒙

和殘酷的黑暗痛苦。

至少存在兩個王國，

如果不說更多。

但是，如果上帝不存在，沒有什么力量

焊接起彼此拒斥的元素，

那么，詞語到底是什么，它們

內(nèi)在的光又來自哪里？

歡樂又來自哪里，虛無

去到哪里？寬恕何在？

為什么黎明偶然的夢都消失

而偉大的夢依然在生長？

帆

有過那樣的傍晚，鮮紅如腓尼基人的帆，

吸收了光和空氣；我突然氣喘

吁吁，被催眠的太陽傾斜的光線

刺得睜不開眼。時代就是這樣終結(jié)的，我想，

超重的船只是這樣沉沒，舊戲院的

眼瞼這樣低垂，剩下的是塵埃，煙霧，

腳下鋒利的石頭，和看起來像歡樂的

恐懼，而終結(jié)，它是寧靜。

但很快，天上就成了另外一次

彩排，一次狂亂的即興創(chuàng)作：

臨時演員回家，燕子在飄搖的

巢穴入眠，鄉(xiāng)間的

月亮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位，

強盜搶劫大亨，一個修道士給母親寫信。

你是多么耐心為我們準備、讓我們適應，

你在我們身上揮霍了多少時間，

你是一個多好的歷史教師啊，地球！

鐘——給C.K.威廉姆斯

我們將在鐘里尋求庇護，在搖蕩的鐘里，

在隆隆鐘聲里，在空氣里，在嗡嗡聲的中心。

我們將在鐘里尋求庇護我們將漂浮

在地球之上在它們沉重的外殼里。在地球之上，

在田野之上，朝向草地，為

年輕的岑樹托舉，朝向清晨霧靄籠罩下的

鄉(xiāng)村教堂和羚羊群一樣亂竄的森林；朝向河流

無聲轉(zhuǎn)動的磨房。在地球之上，在草地

和一朵白色的雛菊之上，在愛情刻上其并不完美的記號的

長椅之上，在順從于

冷風意志的垂柳之上，

在夜晚以拉丁詞語交談的

學校之上；在幽深的池塘之上，

在塔特拉山綠色的湖之上，在哭聲

和哀悼之上，在閃耀于太陽下的

望遠鏡之上，在平靜如海底的雙耳罐

用時間和抽屜最底層的謊言

填滿自己的日歷之上。

在邊界之上，在你凝視的目光之上，

在某人眼睛的瞳孔之上，在一門生銹的大炮之上，

在已經(jīng)不存在的花園門之上，

在云層之上，在雨露之上，

在一只攀爬于它也不知道是誰的塑像的

蝸牛之上，在喘息的

特快列車之上，在一個去參加學校舞會之前正打著領(lǐng)帶的

男孩之上，

在靜靜躺著一把早就遺失的瑞士軍刀的

城市公園之上。當夜晚來臨，我們將在鐘里

尋求庇護，那些輕快的四輪馬車，

那些青銅色的氣球。

燈 光——紀念康斯坦丁·杰倫斯基①康斯坦丁·杰倫斯基（Constantin Jelenski），波蘭詩人，作家，藝術(shù)批評家。

一小劑量的死亡占據(jù)了你身體，

而它也占據(jù)每個人的：

我沒有意識到

它會這么快征服你。

你曾放聲大笑，以一個永恒的

吞火者的勇氣。

年輕時作為一名士兵，你打敗了

第三帝國，靠在坦克里讀書，

而你行進在圣日耳曼林蔭大道

仿佛蒙哥馬利，

背對那么巨大的落日

它完全不適于那一排排建筑。

我們仿佛一點不認識，

作為朋友。

現(xiàn)在一些街道成為傷疤，

必須繞行。

一個屬于我們的南方夏天的灼熱；森林著火。

在郊區(qū)的地鐵站曾經(jīng)，

只有我們兩個，外國人，

消失在地下，

在冰冷的雨中，霓虹燈的微光

仿佛水粉畫融化在潮濕里。

在維利埃爾大街

你公寓的廚房里我們，

曾經(jīng)望著一只白色的貓

從水龍頭飲水。

不會再有“曾經(jīng)”。

現(xiàn)在你生活在一個陰涼的地方。

蛾子應該學會了在黑暗里飛行吧，

因為它們總是那么快就找到光明。

從事物的生命里

事物完美的皮膚緊貼其表

延伸一如馬戲團的帳篷。

夜晚臨近。

歡迎，黑暗。

再見，日光。

我們像眼瞼，事物聲稱，

我們觸摸眼睛、毛發(fā)、黑暗、

光、印度、歐洲。

突然我發(fā)覺自己在問：“事物，

你們知道受苦嗎？

你們是否曾經(jīng)饑餓、窮困潦倒？

你們哭泣嗎？你們是否知道恐懼、

羞愧？你們是否知道羨慕、忌妒、

微小的罪？——不屬大罪，

但也不能由赦免而消除。

你們愛過，然后死去，

在夜里，風打開窗，吸引過

冷靜的心靈嗎？你們嘗到過

老年、時間、喪親之痛嗎？”

沉默。

墻上，晴雨表的針葉跳動。

讀者來信

太多的死亡，

太多的陰影。

寫寫生命吧，

寫寫普通的日子，

寫寫對秩序的熱望。

將學校的鐘

作為你節(jié)制，

乃至學業(yè)的

楷模。

太多的死亡，

太多的

黑暗的擴張。

瞧瞧吧，

水泄不通的體育館

堆積的人群

唱著仇恨的贊美詩。

太多的音樂，

太少的和諧，和平，

理性。

寫寫那樣的時刻

友愛的天橋

較之絕望

似乎更其耐久。

寫寫愛吧，

寫寫悠長的夜晚，

黎明，

樹木，

寫寫對于光明

無止境的耐心。

哀 歌

那是一片灰暗的風景，和韃靼人的

矮種馬一樣小的房子，高高的水泥

建筑，龐然，流產(chǎn)狀態(tài)；滿眼制服，雨，

呆滯的河流不知流向何處，

灰塵，眼皮浮腫的蘇維埃的神，

刺鼻的瓦斯，單調(diào)的甜的氣息，

污穢的火車，眼睛充血的黎明。

那是一片小小的風景，無盡的冬天，

里面住著——仿佛在古老的菩提樹里，

——麻雀、小刀、友誼、叛國的樹葉；

鄉(xiāng)村街道的電弧；被碾變形的草地；公園

一條長椅上有人悠閑地拉著手風琴，

有那么一刻你能呼吸到

比疲勞更輕的空氣。

那是一間褐色墻壁的等候室，

法庭，診療室；屋子里的

檔案下，桌子突然倒地

塞滿煙灰的煙灰缸。

沉寂或高音喇叭的尖叫。

一間為了出生你等待過

一生的等候室。

我們短命的愛情持續(xù)了那么久，

我們有力的笑聲，反諷和得意，

或許還在褪色，在警察局里

在地圖的頁邊，在想象的邊緣。

死者的頭發(fā)，聲音。

我們欲望的精工表，

一段充滿空虛的時間。

那是一片黑色的風景，惟有群山是藍色的

而彩虹傾斜。沒有許諾，沒有希望，

但我們生活在那里，而且不是作為陌生人。

它是我們被給定的生活。

那是耐心，冰川般蒼白。

那是負罪的驚惶。勇氣

充滿焦慮。注滿力量的焦慮。

天文館

就說那是九月吧。

一個人造的天空在我們頭頂旋轉(zhuǎn)。

我們，我們班。我，我的眼睛，

舒適的生活，我的十六年光陰。

在頭頂星辰如舞蹈演員

亮相，彗星急匆匆

為了它們的差事趕往地球的遠端。

屏幕上細微的爆炸——

喇叭解釋說——事實上是

可怕的巨大，但又是重要的

和可預料的。

我們且設(shè)想，只一瞬間

光線變暗，黑暗降臨，

黑風吹起。

看來就要下雨，降冰雹，

雷雨逼近，有人大聲

呼救，懇求實在的

星辰返回。

讓我們說它們果真回來了

它們的光是那么耀眼。

學者的公寓

給訪問學者提供的公寓備有書架

一打枯燥的小說，以非你家族的

語言寫成，一尊嗜睡的佛，

一部沉默的電視，一只被碰扁的平底鍋

粘著星期六晚乏味的炒雞蛋的余屑。

一只淡褐、會用習語打口哨的水壺。

你試著安頓下來甚至開始思考。

你讀大師艾克哈特關(guān)于距離的論述（《獨處》），

讀關(guān)于一個英國親法分子的詩，

一個信奉英格蘭中心主義的法國人的散文。

艱苦掙扎數(shù)日之后

終于在這符合衛(wèi)生學的地方住下，

在這個文明的人類精英收容所，

你以一種誠惶誠恐的心情意識到

無人在此生活；此處并沒有生活。

分 隔

我?guī)缀跏菐е啥书喿x我的同代人的詩行：

離婚、分手、痛苦的分居；

苦惱、新的開始、無關(guān)緊要的死；

讀過和燒掉的信、燃燒、朗誦、火、文化，

憤怒和絕望——強烈詩歌的材料；

嚴峻的裁決、對高尚道德家的嘲笑，

最后是忍受一切的自我的勝利。

我們呢？沒有哀歌，沒有分手的十四行詩，

一扇詩的屏風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之間，

機敏的隱喻不會對我們有用，

我們不能逃避的惟一分隔是睡眠，

睡眠深深的洞穴，我們從那里獨自下降

——而我必須記住，那時

我緊緊扣住的手是由夢做成的。

古老的歷史

那些夜晚中的一夜，當云層

強健如跨洋蒸汽船，

展開與太陽的友好戰(zhàn)斗，而光，

那樣強烈、無情的六月之光，

經(jīng)受著無盡的變幻和濾析。

因為城市巨大，成千上萬的人們

在一整天無用的辛勞后

乘火車或汽車

返回郊區(qū)

如塞滿新鮮干草的硬紙板盒子里的玩具士兵。

而古老的世界隱秘地躺在腳下，

長著拳擊手般破鼻子的希臘人，

陰郁，沉默，饑餓。

閃光的錫皮屋頂上，抽芽般

挺出的煙囪和天線之上，暴雨集結(jié)

卻未發(fā)動最后襲擊。

暴雨之外，這個世界，這個夜晚的

光閃閃的神祗，攤手伸腳地躺著。

神祗之外是虛無，

惟有認真的畫眉在唱著銷魂的歌。

我靜靜站在街上，為欲望

釘住，半是痛苦，半是甜蜜，

不合時宜地，祈禱著，

為自己和他人，

為我死去的母親，

也為我的死亡，

一只未被馴服的野獸。

自畫像，并非不帶懷疑

早晨熱情鼓動你，

到了晚上你甚至缺少力氣

掃上一眼那些發(fā)黑的書頁。

總是太多或太少，

像那些不時

煩擾你的作家：

有些太謙卑，太小，

讀書不足，

以致你得大聲叫喊——

嘿，朋友們，鼓起勇氣，

生活是美的，

世界豐富而充滿歷史。

另一些，驕傲而嚴肅，因

博學而聞名——

紳士們，你們有一天也會死去，

你說（在思想里）。

真理的領(lǐng)域

明顯不大，

狹窄如懸崖上的一條小路。

你能執(zhí)著

于它么？

也許你已經(jīng)迷失。

你是否聽到大笑

或天啟的號音？

或許兩者都有，

一種不和諧音，不敬神的摩擦聲——

一把滑過玻璃并歡快地

呼嘯的刀子。

生活不是一個夢

起初，嚴寒的夜和仇恨。

紅軍士兵朝天鳴射自動

手槍，試圖震驚那最高的存在。

母親哭喊，或許記起

她童年時那些傷感的故事。

冷水街延伸在河邊

仿佛想超過河流——

或是到達它的源頭，

毫無疑問那里依然純凈，

回想著黎明的歡樂。

如果生活是一個夢，

鳳凰實際上就可能存在。

但在克拉科夫，生活

隨平凡的鴿子飛臨被恢復：

在帕朗提花園，側(cè)面的退伍軍人

身上披著至少三種

軍隊的破爛制服，

年輕的美女紛紛亮相，

愛好音樂的懸鈴木在交響樂大廳外

穿上它們最絢麗的葉飾。

應該尊敬本地的神祗么？

盧卡集市上的一個乞丐

從一個攤位移到另一個攤位

收集著貢品——驕傲如戴安娜。

在我們生活的地方

發(fā)現(xiàn)仙女更太容易，而

偉大的潘神也不留名片。

重要的記憶——嚴厲的

一神教的紀念物只被銘刻

在樹上和教堂的墻壁。

我們試過勇氣，因為沒有退路。

我們試過狡猾，但失敗了。

我們試過忍耐卻睡著了。

我們寫詩，一冊一冊地

仿佛含苞欲放的史詩。

諸多的夢想生長如芙蓉花。

幽暗的井在夜里打開。

我們試過玩世不恭；只有部分人成功了。

仍然存在奇妙的歡樂，別忘了。

我們試過時間；它沒有味道，像水。

最后，很久以后，由于未知的

原因，時鐘開始

在我們頭頂越轉(zhuǎn)越快，

像在那些無聲檔案影片里。

而生活繼續(xù)，無可避免的生活，

曾是那樣懷疑，那樣謹慎，

堅定地回到我們中間

以致有一天我們感到尋常失敗的體驗，

涌向我們唇邊的平常悲劇的味道，

也是一種勝利。

咖啡館（節(jié)選）

柏林

在陌生城市，咖啡館有著一個法國作家的

名字。我坐下閱讀《在火山下》，

熱情已不似當初。有待治愈的時間，

我想?；蛟S我只是一個庸人。

墨西哥是遙遠的，而它的星辰

并不為我照耀。逝者的白日緩緩而進。

充滿隱喻和光的假日。死亡扮演了主角。

鄰桌的幾個人，各自不同的命運。

謹慎，悲痛，常識。領(lǐng)事，伊溫妮。

天在下雨。我感到一絲快樂。有人進來，

有人離去，有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永動機。

我是在一個自由的國家。一個孤獨的國家。

無事發(fā)生，大炮在睡覺。

音樂不偏向何人，揚聲器舒緩

播送流行曲，慵懶重復著：許多大事就要來臨。

無人知道該做什么，去哪里，為什么。

我想著你，我們的親密，秋天

到來時你頭發(fā)的香味。

一架飛機從機場起飛

像熱情的小學生聽到

老教師的吩咐。

蘇聯(lián)宇航員宣稱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

外層空間的神，但他們真的尋找過嗎？

飛機上的自畫像（節(jié)選）

在經(jīng)濟艙

蜷縮如胎兒，

狹窄的座位里，

我試著記起新割的干草氣味，

木制手推車自

八月山間的草地沖下，

倒在污泥路上，

推車人大聲叫著

像所有人感到驚慌時一樣

——在《伊利亞特》里他們就曾那樣尖叫

從未停下，

十字軍東征時他們也曾那樣，

后來，更后，已接近我們，

他們尖叫但無人聽見。

我累了，我思想著不能

被思想的東西——鳥兒睡著時

統(tǒng)治整個樹林的寂靜，

夏季的結(jié)束。

我的頭埋在雙手里

似保護它不被消滅。

從外面看我肯定是

一動不動的，仿佛已死去，

認命，值得同情。

但并非如此——我是自由的，

甚至是快樂的。

是的，我的頭

埋在雙手里，

但一首詩正在其中誕生。

還是美麗的加倫河

讓我們起航吧，向加倫河的美麗鞠躬

——荷爾德林

還是美麗的加倫河。蜿蜒在城堡間，時而消失于

山洞，沒有回聲、反光。

但它仍會返回陽光和空氣中。

黃昏時水面氤氳一片

——仿佛有多座無形的巨大工廠。

它的流水述說著風暴

與所有平靜的日子，

——當時間像一個逃學的學生

搖晃在草地上。

還是美麗的加倫河。還是我們的生活，迂回在

小山之間，點綴著橄欖樹，

不起眼的柳樹，但其果實仍維持著我們。

在河流之上美好的城市崛起——每到夜晚，

便如流浪漢的眼睛轉(zhuǎn)暗。

最后船只到達港口

火車抵達終點

（帶著自助餐和烈啤酒，溫厚的女招待）；

生命在逝去，但我們還不明了，

我們依然一無所知。

而美麗的加倫河告別葡萄園，

與蒼鷹（它們也不太壞），

而加倫河并不哭泣，盡管

蒼茫的大海閃爍在前方，

它的名字也將被抹去，

它的巨浪激起幾聲沉悶的聲響，

不過一條河的低語。

人們會說：美麗的加倫河已離去。

但它一直在流著，流著，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