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押白忠德的散文創(chuàng)作,從自己的故鄉(xiāng)開始,至今都緊緊圍繞地理、情感、文學三重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和家園,《摘朵迎春花送你》《回望農民》《佛坪等你來》等散文集無不如此。他最新的兩部散文集《斯世佛坪》和《我的秦嶺鄰居》,前者從情感上仍是“走不出這片土地”的延續(xù),后者則在延續(xù)的同時進入“生態(tài)散文”這一新的領域。不過,其中也潛藏著需要注意的危險。無論如何,散文作為一種文學體裁,不能以某種類型來自我限制,而應當立足于文學,關注屬于文學性本身的那些要素,尤其是微妙的細節(jié),這是包括白忠德在內的所有寫作者都應首先了然的。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033(2015)03-0034-07
doi:10.13440/j.slxy.1674-0033.2015.03.008
收稿日期:2014-12-13
作者簡介:宋寧剛,男,陜西寶雞人,博士,講師
Hometown·Ecology·Literature
——On Bai Zhongde′s Prose
SONG Ning-g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Xi′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Xi′an 710100, Shaanxi)
Abstract:Bai Zhongde′s prose, such as Picking Up A Winter Jasmine For You, Reflecting on Peasants, Foping Waiting for You,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hometow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oepraphy,emotion and literarture. His latest prose are Foping Memory and My Qinling Neighbour. The former is the emotional continuation of″belonging to this land″while the latter enters a new area of″ecological prose″with that continuation. However, there is somehting to notice. Prose, as a literary genre, can not limit it′s development by a certain genre but should focus on elements of literature itself, especially on subtle details, which all writers should learn about at first, including Bai Zhongde.
Key words:hometown; ecological literature; prose writing; Bai Zhongde
一
在中國新文學的進程中,似乎是從郁達夫的《沉淪》開始,“自敘傳”式的寫作得到關注和討論。這種從一個人自己的經(jīng)歷開始講起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被認為是對一個寫作者普遍有效、卻不見得一定具有持久效力的開端。
某種意義上說,幾乎所有的寫作都是從“自敘傳”開始的。這句話又可以轉換為幾乎所有的寫作都是從自己的家園開始的。這里,家園可以指空間意義上的故土,也可以指情感-心理意義上的家和故鄉(xiāng),或者兩者兼有。不僅如此,家園更可以指一個人夢想的所在。對于散文作家白忠德,“家園”同時具有以上三重意義。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對于故鄉(xiāng)的三重體認:即“地理的故鄉(xiāng)、情感的故鄉(xiāng)和文學的故鄉(xiāng)” [1]235。
與許多寫作者一樣,白忠德從自己熟悉的家園和個人經(jīng)歷開始寫起。這就有了對小時候“偷”家里面粉的回憶(《我是“小偷”》);上小學交不起學費,一家人辛苦一天掃了樹葉去賣錢的回憶(《摘些樹葉當學費》);對外婆的回憶(《外婆·槐花·天上的星》);對爺爺?shù)幕貞洠ā杜4蛘獭っ鄯漯x》);對少年時美好情感的回憶,對同學的回憶(《看花的季節(jié)》《摘朵迎春花送你》);對山村里的蛙鳴、石榴……等自然物什的回憶(《永遠的蛙鳴》《庭院有棵石榴樹》)。從這個一己的“家園”開始,他逐漸擴大到所接觸的社會:擺攤賣瓜子的大嫂(《瓜子大嫂》)、鄰居畫畫的小伙(《遙遠的召喚》)、跳舞的女孩(《石頭·舞蹈·女孩》)、來城里打工的農村女子(《城市上空的候鳥》)……一段段往事,一次次經(jīng)歷,雖然有些呈現(xiàn)于文字,不免有些稚嫩、單薄,缺乏新意。但是,青澀的外表所托舉出的,卻是一份格外動人的真摯。它們是對外在的地理故鄉(xiāng)的書寫,是對內心情感所寄之處的書寫,更是將一顆追夢的心傾注于筆端的書寫。
正因此,他的筆觸伸進了自己的心靈世界,通過對自己少年時光的回憶,敘述自己的文學夢,展開“我是誰”的根本性追問(《我是誰》)。即使探尋的結果還很浮泛,其基本的線索和內在肌理卻已經(jīng)能夠凸顯,這就是他的文學追求——對于有了生發(fā)于內心的夢想的白忠德,這個夢想就是他的家園,個體的追求、精神和價值之所系的家園。走進皇甫莊,尋訪柳青的故居(《走進皇甫莊》);去陜北采風,探訪路遙的老家(《永遠敬仰的人》)……一個個文學青年式的舉動,既是對柳青、路遙等人的追念,也是這個年輕寫作者自身精神家園的探尋、擴大與堅定。
從最初的捉襟見肘,到后來的逐漸自覺,白忠德的文學夢一做就是十多年??尚业氖?,終于美夢成真,他迎來了自己生理年齡和文學創(chuàng)作雙重意義上的“而立”。其重要的表征,就是散文集《摘朵迎春花送你》的結集問世 [2]。正如他所說,“生命從而立開始”。正是在這部散文集的文字摸索中,他獲得了一個固執(zhí)的觀念:“人活在世上總得有點追求或曰精神寄托” [2]200-202。這個“生命”的開始,當然不是指他的物理生命的開始,而是指文學生命的開始,是指對文學、進而以文學為代表的超越性的精神追求的意識之自覺和確定。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六年后的2006年,白忠德的第二部散文集《回望農民》 [3]面世。這是他被下派到安康一個叫二垱村的村莊四個多月(2005年12 月16日至2006年4月22日)的成果。如果說,《摘朵迎春花送你》是一個文學青年尋找精神家園和追夢的文學記錄,那么,《回望農民》就是一個有良知的寫作者置身農村時,痛思與喜樂的觀感,是在紙上為自己、也為國人留住——當然更是創(chuàng)造一個家園。其中,有每一個良知未泯的人都會感到的義憤:《讓農民說話》《還農民公正》《教育門檻,何時向農民低開》《誰擋住了農民醫(yī)保的路》《鄉(xiāng)村陋習,在攀比中瘋長》《讓垃圾遠離村莊》……僅這些標題,就足以說明作者寫作時的焦苦和內心的煎熬。這些燙手的文字,將筆鋒指向社會,也將批判指向村莊和農民自身。
近五個月的“下鄉(xiāng)”體驗與觀察,在焦灼、痛苦之外,也有輕松。比如對“鄉(xiāng)村習俗”系列的描述:漿水面、酒話、“罵笑”、廟會……在作者筆下,無不充滿濃濃的興味。不過,總體的基調,是沉重、痛苦、揪心的。這一次對更為廣義的“家園”之“回望”與守望,是尤其拷問創(chuàng)作者的良知的。
《回望農民》出版八年之后,白忠德把自己在“代后記” [3]207-212中的一段,單獨拿出來,再次修改潤飾,題為《我是農民》,收進他關于家鄉(xiāng)的另一部新散文集中。文章中有這樣幾段:
假如我是農民會怎樣?我這樣想的時候,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我要是農民,就沒有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要么在秦嶺深處那個小山溝里種地鋤草,要么在他鄉(xiāng)打工。我的模樣不佳,又笨拙懶散,窮困得肯定討不起媳婦,只有打光棍的命了……
我是生病做過兩次手術的,十多年前那次花了近千元,去年這次五千多。公費醫(yī)療幫了大忙,自己的支出不算大,況且又固定的工資收入支撐。……我的小姨父得的是慢性胃病,最后胃穿孔,無錢醫(yī)治,死在了家里。這病得在城里人身上,是完全可以治愈的……
二垱村的陳維清,從租房的三樓意外跌落,全身多處受傷,七處骨折,傷勢嚴重,需要兩次手術才有痊愈可能。他家是村里典型的貧困家庭。父親精神嚴重時常,完全失去勞動和生活能力。弟弟幾年前患精神病,生活不能自理。支撐這個破敗之家的母親,卻因積勞成疾突發(fā)腦溢血去世。身為長子的他只得承擔起這個巨大而沉重的擔子,他放棄求學,打起零工 [1]194-195。
也許這是一個特例,即使如此,讀到上面的敘述,我們還是會為農民的勞苦、艱困和無所保障的生活壓得喘不過氣。而這,只是一個外人的觀感;作為當事人,他們實實在在地承受著多大的生存重壓?這是怎樣一個家園?我們能讀之而無動于衷?
或許是這次對農村和農民的深切“回望”,白忠德開始有意識地重新打量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那個秦嶺深處、人口三萬多的叫做佛坪的小縣當然,也可能更早,正如他后來在另一本書里提到的,早在2003年“非典”之后,他就開始有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秦嶺和秦嶺深處的家鄉(xiāng)佛坪。機緣巧合,他與他的中學老師合寫了一部關于故鄉(xiāng)佛坪的書——《佛坪等你來》。書中,白忠德所寫的那一部分文字,總題目叫作“今生,走不出這片土地”?!斑@片土地”,自然是指作為故鄉(xiāng)的佛坪。而所謂“走不出”,不是從身體上走不出,而是從感情和精神上走不出。
在那組文章的開篇,白忠德就以一個寫作者極為敏銳的自覺說道:
我不懂宗教,卻理解宗教徒的虔誠。
當我把筆觸伸向佛坪的時候,眼前涌動的盡是叩拜拉薩佛教徒、朝圣麥加伊斯蘭教徒的身影……
佛坪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在那里生活過二十多年。如今,我是出來了,可父母在那里,親戚朋友在那里,生命的根在那里。我永遠無法疏離她,經(jīng)?;厝?,看望父母,和朋友聊天,感受刮過佛坪的風,仰望飄過秦嶺的云……
更多的時候,我是在異鄉(xiāng)回憶、想象、夢囈佛坪。故鄉(xiāng)是我療傷的一劑良藥、撫慰靈魂的一縷暖意、精神躍升的一方高地。想著那里,我就能消解挫敗、絕望、荒寒,恪守尊嚴、道義、博愛,眺望夸父、西西弗斯越過地平線的背影。
我在回憶佛坪時激活了自己,高貴了自己,凈化了自己。
這輩子,我是走不出佛坪這片土地了 [4]!
從《摘朵迎春花送你》的問世,到寫下上面這段文字,轉眼又是十年。十年時光,白忠德從而立走向了不惑。作為一個年屆不惑、在文字中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的寫作者,白忠德對自己的這段自白應該是有相當清醒的意識的。從中,我們能夠讀出一個走出山村的人,對作為故鄉(xiāng)-家園的深愛、眷戀與自覺體認,甚至也能夠讀出,這樣一個寫作者對自己的精神限度(“走不出這片土地”)的認知——自然,我們也有理由將其理解為是由眷戀而來的謙卑。
二
對于白忠德,2014年是一個值得慶賀和紀念的年份。這一年,他關于故鄉(xiāng)、關于秦嶺動物的散文,遍地開花似的先是見諸國內各大報刊雜志,后來又走向海外,見諸臺灣、加拿大、瑞典等國家和地區(qū)的華文報紙的報端,也在國內外同行和讀者中引起熱烈關注和強烈反響。這一年,他有兩部關于故鄉(xiāng)的散文集出版。一部《斯世佛坪》,內容遍及故鄉(xiāng)佛坪的山水、走獸、草木、人事再次自覺地以“此生走不出這片土地”的故土情懷,用文字回饋承載著他的青春、情感、記憶和文學夢想的家鄉(xiāng)?!八故婪鹌骸薄@個命名很容易人想到劉亮程的“黃沙梁”、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沈從文的“湘西”、梭羅的“瓦爾登湖”……大約,這里也隱含著白忠德的自我開墾,為故鄉(xiāng)佛坪,也為自己的園地立名樹碑的潛在意圖,即使他不見得有非常自覺的意識。無論如何,這是以自己的方式向故鄉(xiāng)致敬的書,面對這樣一部作品,我們無法忽略文字后面的那份寫碑的心——誠心、熱心與雄心。哪怕不同的“碑”有不同的規(guī)模與質地,正如人,有丑俊老少的差別。
另一部散文集,也是白忠德備受矚目的一部散文集——《我的秦嶺鄰居》。它以故鄉(xiāng)秦嶺深處的動物、珍禽為對象,對熊貓、金絲猴、羚牛、朱鹮、黑熊、野豬、金雕、竹雞等既遠又近的“鄰居”們進行了系列專題性的書寫。在關于秦嶺動物的書寫中,這還是第一次。他因此獲得了許多諢名:“熊貓作家”“秦嶺作家”“生態(tài)作家”……他的寫作也被冠以“動物寫作”“秦嶺寫作”“生態(tài)寫作”等各種名號,而他的這些散文則被稱為“大秦嶺生態(tài)散文”。
對比一下白忠德散文創(chuàng)作之初時《摘朵迎春花送你》和十四年后的《我的秦嶺動物》,無論文字、題材,還是形式,都能看到一個作家是怎樣煉成的,也即看到一個寫作者的成長與進步,甚至能夠看到我們這個時代的變遷與發(fā)展。
實際上,這部從內容到形式都令人耳目一新的以秦嶺動物為專題的散文集,并非空穴來風或倉促為之,而是白忠德經(jīng)過長期積累采風,有意識地將筆觸伸向秦嶺深處的動物的結果。如他所說:“大約是在‘非典’以后,我開始有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秦嶺,投向佛坪,書寫我眼里心里的動物朋友,以一顆平等真誠之心,與他們交流談心,傾聽記錄他們的前世今生、喜怒哀樂?!?[5]如此算來,從起意到成書,這部作品跨越了十個年頭。真可說得上是十年磨一劍了。
對于這部作品的成功和已有的諸多肯定,這里不想重復。相反,倒是有必要談一點異議和隱憂。
對于媒體的報導、文學界的評論,以及多種“冠名”,尤其是“大秦嶺生態(tài)散文寫作”的“認定”(其實何嘗不是“框定”?。字业滤坪醪粌H樂于接受,而且還有意在“生態(tài)”和“秦嶺”上繼續(xù)做一番文章,繼續(xù)寫下去的。正因為如此,筆者不得不說,這看似可取,甚至不失為獲得自己文學面貌的一條“捷徑”,實則潛藏著巨大的危險與陷阱。
1935年,英國著名詩人、批評家T·S·艾略特在一次題為《宗教與文學》的講演中,曾批評過對待文學的兩種傾向。一種是文學的泛審美化傾向,他說:“如果克萊倫登,或吉本,或布豐,或布萊德利的著作,分別作為歷史、科學和哲學是微不足道的,那么它們也就沒有什么文學價值可言了。同樣,圣經(jīng)曾對英國文學起過文學影響,并不是因為圣經(jīng)曾被人們看作文學,而是因為它被看作是上帝說的話的報導?!?[6]239
根據(jù)艾略特,對于生態(tài)文學和自然文學作品——尤其是具有博物學色彩的作品,首先要在自己所屬的科學領域里有價值,然后才可能在文學上有價值。在艾略特列舉的吉本、布豐、布萊德利等人之后,我們還可以列舉達爾文、法布爾、亞當·斯密等人,甚至可以列舉中國古代的《史記》《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夢溪筆談》等著作。上述這些人物與作品,都首先是在特定學科中有其價值,然后才作為散文作家和作品獲得其價值的。一如圣經(jīng),首先是作為宗教經(jīng)典,在人的屬靈的活動里有深遠的影響,才對英國文學發(fā)生影響的。這個富有啟發(fā)性的觀點提醒我們——也提醒白忠德:應當如何看待他的這些生態(tài)散文、秦嶺散文?能否首先將其作為動物學的作品(研究大熊貓、金絲猴、朱鹮、羚?!惹貛X動物的作品)來看待?大概讀者不會這么認為。作為作者,白忠德自己也有清醒的認識。他坦言:“我畢竟是個外行,學識極淺顯,經(jīng)歷也很寡淡,故書中的素材、資料除親身所見所聞,也來自報刊、書籍、網(wǎng)絡,一些內容更是我直接或間接‘化用’的,痕跡是擦不掉的?!?[5]
如此老實的交代,至少暴露兩個問題,值得我們認真對待。首先,他承認自己的秦嶺動物的散文不可能是從專業(yè)的動物學角度出發(fā)的科普類作品,不可能首先在科學性上具有價值,因為對此,他是“外行”。從其作品也不難看出,他的話不是自謙,而是事實?!獙Υ?,不妨以法國著名的昆蟲學家和作家法布爾(1823—1915),或者美國自然文學中的兩位大師:約翰·巴勒斯(1837—1921)和約翰·繆爾(1838—1914)作為參照和比較。法布爾傾其一生所著的十卷本《昆蟲記》享譽世界。而對于法布爾,這些被稱為是“熔作者畢生研究成果和人生感悟于一爐,以人性觀照蟲性,將昆蟲世界化作供人類獲得知識、趣味、美感和思想的美文” [7],最初是作為法布爾個人的觀察手記和思考筆記而出現(xiàn)的。它先具有其所屬領域里的價值,然后才是美文。關于美國自然文學中的兩位“約翰”,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曾說:“世界需要更多的有著科學想象力的人,那些將科學事實精確地記述下來,并給以清晰的解釋,附之以詩的神魂,使之成為文學作品的人,我說的是像約翰·巴勒斯和約翰·繆爾這樣的人。” [8]翻閱一下巴勒斯的《鳥的故事》等書,即可知道什么是羅斯福所說的“科學的想象力”和“準確地記述科學事實”。很顯然,白忠德關于秦嶺動物的散文很難歸入這一類。
不僅如此,白忠德還承認“一些內容更是我直接或間接‘化用’的”。素材和資料的“化用”與挪借都無可非議。問題在于,如果在“化用”的過程中,還殘留著報刊體和網(wǎng)絡體等消費讀物、快餐讀物的特點(比如風格、語態(tài)等),其文學價值就難免受到影響。對此,白忠德也是有意識的?;蛟S也正是部分的由于這個原因,他在意自己這些作品之作為秦嶺生態(tài)文學,而取得更多的獨特性?
而這又會陷入另一個危險,也即艾略特所批評的第二種傾向:作品的題材化和類型化。艾略特說:“‘宗教詩歌’是一種類型的次要詩歌:宗教詩人并不是用宗教精神來處理全部詩歌題材的一位詩人,而是只處理全部詩歌題材中一個局限性的部分的一位詩人:這位詩人排除了人們通常認為是人類特性的一些主要激情,因此也就承認了他對這些激情的無知。” [6]240也就是說,文學作品,從根本上來說,是要靠對“人類特性的一些主要激情”的表現(xiàn)與書寫,靠文學性本身來確立自身的,而不是靠類型——無論艾略特所說的“宗教文學”,還是中國語境中所熟悉的抗戰(zhàn)文學、普羅文學(它的變體,可以是無產階級文學、工農兵文學,也可以是底層文學、打工文學、弱勢群體文學)。對于白忠德,這個類型則是“秦嶺生態(tài)文學”。所有的類型都會導致它在文學上變成“次要”的,也即“次一級”的文學。這不僅是說,類型化的寫作根本上說是一種畫地為牢的自我限制,更嚴重一些地說,類型化寫作是一種與文學本性相背離的寫作——雖然它可能會帶來一時的收獲,甚至博得更多的關注和利益,其犧牲的卻是更為根本的文學性(文學上的普遍性、可能性)。
上述可能的危險與陷阱,都是逐漸走出自己的路,并擁有了一片已算可觀的、屬于自己園地的白忠德,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不得不重視和思考的。當然,也是每一個創(chuàng)作者值得反思和考慮的。
三
當然,以上所說,并非是簡單粗暴地要求白忠德放棄他的秦嶺動物寫作,而只是說,在以秦嶺動物為題材的散文寫作中,更需要在意的是,他作為一個嚴肅作家的眼光與價值。后者才是文學的根本,也是無論寫動物,還是植物,無論寫山,還是水,抑或人,居常不變的恒久之物。
什么是文學,以及文學性?可謂人言人殊。不過,對于什么才是好的文學作品,我們總可以通過具體作品,哪怕片段,通過比照,獲得一些基本認知。
白忠德喜歡、甚至嫉妒的一位當代作家,是新疆的劉亮程。這個擁有自己“一個人的村莊”的作家,筆觸寫到狗、驢、馬、牛、蟲子、樹木……幾乎都是微小的事物。白忠德清楚地看到,劉亮程“把一切無生命的東西人性化,用白描的手法寫出村莊的真實和自己的切身感受” [3]151。對于劉亮程“自己的切身感受”到底是什么?白忠德卻沒有說透。在這種“切身感受”里,實際上有一個作家(乃至一個詩人)強烈的生命敏感和想象力,有對極其微小和微妙的事物的持久的熱情與關注。加之表達的幽默、跳脫,詩人式的描寫、感知、想象,甚至帶有些荒誕感的達觀與通脫,和那種廣漠而博大的悲憫,都極大地支持了劉亮程散文作品的文學性。這些,正是打動讀者,也讓讀者為之驚嘆的地方。對于傾心自然、書寫自然的作家,這不是孤例。美國的大衛(wèi)·梭羅(1817—1862),也是如此。這里所指,不僅是他的《瓦爾登湖》,還包括《種子的信仰》《野果》等作品。無論前者,還是后者,我們都看得到對最最細微之物的悉心感知,以及由這些細微的“點”和“觸媒”而生發(fā)的巨大的生命感。的確,白忠德的散文是以白描和“客觀敘述”而見長,并擁有自己特點的,但這些并不能成為他的作品缺乏文學性、及其所寄的生命感的理由。
白忠德曾在散文中借用過作家葉光芩的一個書名《秦嶺無閑草》 [1]158-161。對于一個作家,正像對于自然如秦嶺一樣,是沒有閑草、閑獸的。哪怕一群蟲子、一陣蚊蟲的吟聲,正如在劉亮程和梭羅筆下那樣,也折射著大千,顯示著作者胸中的溝壑。而白忠德,正如他說“大熊貓,好似人類強勢中的強勢、第一世界中的一等公民,它就是動物世界的國家元首、聯(lián)合國秘書長”,他的眼睛里也是有“等級”之分的。整部《我的秦嶺鄰居》,寫大熊貓、金絲猴、羚牛、朱鹮“秦嶺四寶”的篇幅占了絕對優(yōu)勢,其余大多留給了黑熊、野豬、竹雞等,或是珍奇,或是有噱頭可說的動物和禽鳥,而更為普通、微小的禽獸草木則極少進入他的視野,仿佛這些微小的事物不曾喚起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感知與生命律動。如此選材,折射出作者的選擇與剪裁——從非文學性角度做出的選擇與剪裁。也因此,從作品本身來看,它們缺乏一個嚴肅而成熟的作家所應具有的生命意識和深度。
前文提及,白忠德曾坦言,他關于秦嶺動物的這些散文有從報刊網(wǎng)絡上化用的痕跡。而他本人,由于長期從事報章文字工作,文字中有時也不免流露出一種新聞體的粗糙和簡單化傾向。當然,從文字的氣質看,也不妨說它具有一種質樸的樂觀與健康。而從文學角度來看,這種樂觀與健康,卻是缺乏文學上的微妙之美,也缺乏蘊藉與悠遠的回味感的。說到這里,我想起法國作家列那爾(1864—1910)關于牛的文字。
寫“母?!睌D奶,同樣最平常不過的事,列那爾寫來,卻有一種特別詩意的幽默和健康。更可貴的,還是那些看似無關緊要,卻對文學來說生命攸關的細節(jié):奶從那“四個富有彈性的奶頭里像噴泉似地一涌而出”;它的腳和尾巴一動也不動,只用“碩大而柔軟的舌頭,舔著擠奶女工的光背逗樂”;每逢來人,它額頭上的兩支角雙雙拱起,歡迎人們的到來,“嘴唇上還掛著一線流涎,幾根草莖”;當“我”給她搔癢,她因為舒暢,“把身子緊靠了過來”,任“我”搔著搔著,“直到我的腳踩在她的糞上”……不僅如此,作者將老牛稱作“他”而不是“它”,將母牛稱為“她”而不是它,也大有深意,作為文學作品,值得認真對待 [9]。
相比之下,美國林務官阿爾多·李奧帕德(1887—1948)的文字,會給我們另一種啟發(fā):
在十月,我的松樹以它們被磨掉的樹皮告訴我,公鹿何時又開始精力旺盛了。一棵身旁缺乏同伴、高約八英尺的北美短葉松,似乎特別容易讓公鹿感到這個世界需要刺激;因而這樣一棵樹不得不忍受侮辱,且不佳還手,結果變得傷痕累累。在這些戰(zhàn)斗中,惟一的公義是樹愈受到虐待,公鹿不太閃亮的叉角上,便帶著愈多的樹脂 [10]。
從磨掉樹皮的樹想象公鹿的精力旺盛;從樹的受傷程度推測,公鹿不太閃亮的叉角上,帶著樹脂的多少,甚至從松雞糞便中的“小型玉米穗軸”“偵查”它吃了什么。所有這些,無不是從細節(jié)入手,具有解謎和偵探式的閱讀快感。加之文字詩一樣的美妙,無不引起人極大的閱讀興味。這位同樣長年深入山林之中的寫作者捕捉過風的聲音,知道“像山一樣思考”。
行文至此,似乎也應提到另一位中國當代散文家葦岸(1960—1999),他也是梭羅、列那爾、李奧帕德……的熱愛者,曾熱誠地關注“大地上的事情”:螞蟻營巢的三種方式、熊蜂的尸體、鷂子、麻雀、黎明的到來、二十四節(jié)氣……以極為虔誠的方式寫下飽滿、緊致、耐讀的散文。這樣的寫作者,應該也是白忠德所喜歡、景慕和效法的。
如果說文字的詩意,是需要天賦、也因個人氣質的差異而有所不同的,那么,以上所提到的對細微之物(處)的描寫,卻是白忠德關于秦嶺動物的散文、甚至也是他所有的散文都應具有的——它們才是文學的真正核心,也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應當始終念茲在茲的。長期行走在秦嶺山之中,采風,感受,觀察動物,關注自然生命,應該有更多契機能夠對生命有深刻的觀照。就此而言,以上所舉之人的文字,既是參照和標尺,又何妨是白忠德努力的方向,以及我們對他的期許?對于“感受刮過佛坪的風,仰望飄過秦嶺的云”的白忠德,我們期待,他在秦嶺動物之外,也寫下關于風和云的動人文字。
四
早在十幾年前,白忠德的文學生涯之初,他的老師就對這位學生做過“診斷”,說他“文學天賦不是很高,上大學前受環(huán)境所限,文學的營養(yǎng)底子也不夠豐厚”。但是,當他看到就是這位先天不足后天不良的學生,硬是靠著自己的孜孜不怠的創(chuàng)作,仿佛“青不愣愣的野果”冒出枝頭,還是感到意外和驚訝 [11]。十多年來,白忠德以同樣的“青不愣愣”的執(zhí)著勁兒帶給世人一部部作品,不僅讓他的師友意外,也讓他的讀者一陣陣驚喜。它們是白忠德十多年歷練與摔打的記錄,也是他在文學上成長、成熟的有力腳跡。
十多年過去,白忠德仍是不忘初心。當年的那股固執(zhí)和興頭,也依然如故。在《我的秦嶺鄰居》的“后記”中,他有這樣一段敘述:
鄉(xiāng)下的時候,我經(jīng)??吹绞簹だ桑切┖诩一锇讶诵蠹S便一點點巴拉,一點點滾成團,團結成一個圓圓的蛋。然后把它緩慢地、吃力地、倔強地推進巢,再從從容容地享受。想來我就是這樣一只屎殼郎,只不過是只搬運文字的屎殼郎 [5]。
在看過那些關于熊貓、金絲猴的文字之后,這樣樸素、沉實的話,讓人讀來耳目一新,倍感親切。對于屎殼郎這種常見的、一點也算不上不尊貴的動物界中的“底層公民”,白忠德的敘述視角,似乎也平和、親近了些,不是仰視、贊嘆,而是平實、客觀,準確、耐心,甚至不乏幽默、好玩的余裕。其實,這真算得上是書中的妙品。不僅是文字上的妙品,更是他以后值得努力的方向。因為正是在這里,文學性和人性才齊備了,文學以外的東西才被有效地擱置了。
按照白忠德的本意,關于屎殼郎的敘述,是為了將話題引向自己。而在這謙卑、甚至帶著些自嘲的文字中,我們卻讀出了一種誠懇,乃至虔誠。愿他一直走在“緩慢地、吃力地、倔強地推進……再從從容容地享受”的路上,保持努力、沉著、向上的狀態(tài),和內心尤其難得的自足、自在與自若。如此,何期不能寫出更值得期待的作品?假以時日,若真能將自身與對自然的觀照有機地融為一體,像蘇聯(lián)作家米哈伊爾·普里什文(1873—1954)那樣,在關于自然的作品中,不僅寫出散文,也寫出小說,不僅寫出自然,也寫出人事、沉思與冥想,會成大器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