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輝

1965年，我考取了西南師范學院（今西南大學）外語系。離開家鄉(xiāng)前，西師外語系畢業(yè)生、在我母校四川新都大豐中學任教的劉昌和先生前來道賀，并向我介紹說：西師校園很大，風景很美，師資力量很強，并特別向我介紹說：“吳宓先生就在那里執(zhí)教，吳先生是著名學者、詩人、紅學家、翻譯家和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之父，錢鐘書、曹禺、李健吾、趙瑞蕻、季羨林、李賦寧、趙夢蕤、徐中舒、姜亮夫、王力、呂叔湘、浦江清、賀麟、沈有鼎、王佐良、楊周翰、許國璋、許淵沖、何兆武、查良錚、杜運燮、李廷先等都曾受過他的教誨。你去了，一定要跟吳先生好好學。”劉先生的這番話，使我對吳宓先生肅然起敬，決意到校后，一定要去拜訪他，向他請益。

登門向恩師請教

到了西師以后，我打探到吳宓先生有一個生活習慣，即每天晚飯后，都要從他的居所文化村出來，沿著大操場到三教樓這條路散步。于是，為一睹這位泰斗級學者的風采，我便邀約了同班同學唐永齊和我一起到大操場邊“候駕”。那天，我們到了大操場邊約摸半個多小時，吳先生果然現(xiàn)身了。他七十多歲，個子瘦小，面目清癯，禿頂，戴了副極為普通的眼鏡，灰色布衫，圓口布鞋，毫無一點大教授的派頭，儼然四川人所稱的“糯米老頭”。但若細心觀察，也不難發(fā)現(xiàn)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散步時，左臂掛著拐杖，顯得有點洋氣。他散步不是慢慢悠悠的，而是一搖一晃地作細步，走得非常之快，酷似“神行太?！?，且在走路時，雙眼直盯路面，決不左顧右盼，精神之專注，有如做學問一般。

入讀西師外語系，教授我們漢語言文學的老師是中文系的教授楊欣安先生。由于我酷愛中國文學，成績不賴，楊先生挺喜歡我的。當與楊先生混得較為熟絡以后，我便想請楊先生帶我去拜訪吳先生。殊料楊先生卻以“教務忙”為由，拒絕了我的請求。不過，老夫子畢竟是老夫子，終究他還是經(jīng)不起我的死攪蠻纏，應允了帶我去見吳先生。于是在沒隔多久的一天晚上，楊先生便帶我去了吳先生家。

吳先生的居室不大，只有兩間屋子，外住先生，內(nèi)住保姆。先生所住的這間屋子，陳設極其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個寫字臺、一個書柜和一把藤椅，看上去顯得有些寒磣。楊先生向吳先生問安后馬上切入“正題”：“這是外語系李生，我的學生，四川新都人。李生對宓公很崇拜，故今夜帶他來看望你，向你聆教。”吳先生聽罷直擺手說：“宓老朽無用，愧不敢當，欣公很有學問，要好好跟欣公學。”說罷轉(zhuǎn)過話鋒：“新都乃文昌之地，明代出了個狀元叫楊升庵。升庵先生著述等身，是個大學問家，且很有氣節(jié)，十分了不起。”隨即又吟了升庵先生的一首詩：“僧房逢著款冬花，出寺吟行日影斜。十二街頭春雪遍，馬蹄今去落誰家?！?/p>

第二次到吳先生家是一個冬夜，我向先生請教怎么才能學好文言虛詞。先生告訴我：“要掌握文言虛詞，其實并不難，只要多讀、多記、多用，特別是結(jié)合日常生活使用，就一定能學好?！毙匆浴爸睘槔?，給我講授了它的若干種用法，使我受益匪淺。

第三次到吳先生家是1966年的一個春夜。我將自己寫的一篇兩千字散文《春到縉云山》送先生批改。先生伏于燈下，將此文細細地看了兩遍，然后笑著對我說：“散文難寫，短篇散文更難寫。這個短篇尚可，如若改用直書和繁體字就更好了?！毕壬砸沂褂梅斌w字，后來我才知道是他對使用簡化字持有異議。那時，我還太嫩，思想單純，每去一次先生家回來都要將實情告訴同學。殊料這一“實情相告”卻給我?guī)砹艘恍┞闊３鲇趯ξ业年P(guān)心，班里一位“團干”告誡我：“你不是正在爭取入團嗎？共青團員必須具備敏銳的政治嗅覺。吳宓很反動，前年‘四清時挨了批，如果你繼續(xù)和他攪在一起，就會喪失階級立場，斷送自己的政治生命?！薄皥F干”所說的這番話，著實把我嚇壞了，從此我再也不敢去找吳先生。不過師思難忘，我仍經(jīng)常通過別的渠道了解先生的情況，關(guān)注著先生的命運走向。

“文革”中慘遭迫害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很快燒進了西師，寧靜的校園頃刻間沸騰起來。斗爭鋒芒直指所謂的“走資派”、“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右派分子”和“暗藏”的“叛徒”、“特務”與“歷史反革命”。無須分說，吳先生首當其沖，難逃一劫。據(jù)我所知，中文系“革命小將”給吳先生羅織的罪名大抵有這么5條：一是在上世紀20年代吳先生主編《學衡》，竟樹起拂逆時尚、獨領(lǐng)風標的大旗，與魯迅打筆仗。當時，在“階級斗爭”的框架內(nèi)，誰反對魯迅就等于反對黨和毛主席；二是在“三年困難”時期，吳先生在課堂上給學生講“何況”一詞的用法時，造句說“三兩尚不足，何況二兩乎”。結(jié)果被說成是“發(fā)泄對現(xiàn)實的不滿”，“惡毒攻擊黨的糧食政策”；三是先生授課、寫文章，甚至寫一則遺失啟事，皆用繁體字，從不寫簡化字，不用簡化字就是“反對黨和政府的文字改革”；四是先生經(jīng)常寄錢給亡友、著名詩人吳芳吉之子，幫其解決生活困難，并不時還周濟一些有“歷史問題”、生活窘迫的教師，于是就有人上綱上線，說他“拿人民的血汗錢去養(yǎng)活資產(chǎn)階級的孝子賢孫”；五是先生在亡妻鄒蘭芳的生辰和忌日，吃飯時總要多擺一副碗筷來寄托哀思，有時到北碚去看電影，也要多買一張票放在自己旁邊的座位上，以示陪夫人共享歡娛，結(jié)果被說成“迷戀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情調(diào)”。以上“罪行”早在兩年前的“四清”運動中，就已經(jīng)被批判過，“文革”中，又被革命小將端出來“炒陳飯”，實屬低能和無聊。為了抓“現(xiàn)行”，覓“鋼鞭”，革命小將還抄了吳先生的家?？墒恰皯?zhàn)績”不佳，只從先生床席下面抄出一些用香煙盒紙記的日記，所記內(nèi)容也全屬“早餐稀飯一兩，饅頭兩個，雞卵兩枚”之類的生活流水賬。小將們看了哭笑不得，空著兩手，悻悻離去。

1966年夏天是革命小將開展“大揭發(fā)大批判”的狂熱時段。我目睹了這樣一些“批判”場景：一是“群丑亮相”。即將包括吳先生在內(nèi)的全院數(shù)十個“走資派”和“牛鬼蛇神”弄到網(wǎng)球場掛黑牌、戴高帽，“坐噴氣式飛機”，讓烈日暴曬，一個個被折騰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苦不堪言；二是游街示眾。即押著包括吳先生在內(nèi)的全院數(shù)十個被打入另冊的“黑幫分子”到北碚游街，進行人格侮辱，如若哪個不低頭或走得慢了點，就會被呵斥，甚至挨打；三是“開小灶”，即在大禮堂單獨批判。小將們一個個登臺數(shù)落先生的“罪行”，臺下不時高呼“打倒”、“火燒”之類的口號。這時，先生總是低著頭，瞇著眼，一聲不吭。一位小將見先生如此“頑固”，便氣急敗壞地沖上臺，揮起皮帶朝他頭上一陣猛抽。他痛苦地用雙手捂住頭頂，看著這位小將說：“同學，別打了，已經(jīng)流血了?！庇谑菐孜恍⒁粨矶?，在一片口號聲中，將先生拖下臺，弄到學校衛(wèi)生科去包扎。

1966年9月，西師對立的兩個紅衛(wèi)兵組織開始打派仗，彼此毫無心思繼續(xù)開展“革命大批判”，于是其中一派便指派專人將關(guān)在“牛棚”里的院系“走資派”和“牛鬼蛇神”趕到校內(nèi)桃花山勞動改造。斯時，外語系“右派分子”向思元先生曾寫過一首打油詩：“桃花山上牛鬼多，打起黑旗上山坡，你挑糞來我挖窩，大家心頭樂呵呵。”的確，對于這數(shù)十號“黑幫分子”來說，參加生產(chǎn)勞動總比挨批斗、受皮肉之苦好受得多。在這段時間里，吳先生和他的“牛”朋“鬼”友們一樣，總算喘了口氣，過了幾天無驚無恐的安寧日子。

1967年8月，由于派性斗爭愈演愈烈，“內(nèi)斗”升級，西師兩派相互敵視，竟至兵戎相見，整個校園彌漫著血雨腥風。在這種情勢下，吳先生再也無人管了，他每天坐在家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1969年秋，根據(jù)西師“革委會”的安排，中文、教育、物理、音樂四系的師生開赴四川梁平縣院辦農(nóng)場搞“斗、批、改”。有一次批斗吳先生，兩名小將一人架著先生的一只胳膊跑步拖他上臺，途中，兩名小將陡然同時松手，只聽“哎喲”一聲慘叫，先生跌倒在青石板上，腿骨骨折。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竟遭如此追害摧殘，天理何在？難道這就叫“革命洗禮”？

奮力捍衛(wèi)傳統(tǒng)文化的圣潔和尊嚴

1970年，我大學畢業(yè)，離開了西師，此后再未見過吳先生。先生后來的情況，我是從中文系的老師那里了解到的。據(jù)說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運動中，中國學界敢于站出來旗幟鮮明地反對“批孔”的人不多，而吳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聽說有一天中文系召開“批林批孔”大會，有個“造反派”跳起來要吳先生批判孔子的“克己復禮”，殊料先生竟然毫無畏懼地站起來高聲頌揚孔子“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的思想，并慷慨激昂地說：“‘克己復禮是很高的道德標準，林彪是反革命，他永遠做不到！”先生的這番話，弄得全場一片嘩然。類似這樣在批判會上“攪局”還有一次；有個“造反派”在批判吳先生時罵先生是“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先生聽了馬上站起來說：“請問革命同志，這‘不齒二字是何意思？”“造反派”答曰：“‘不齒嘛，就是看不起你這個狗屎堆?！毕壬犃T大笑起來：“謬矣，大謬矣，這‘不齒實為‘不與同列之意?！X，列也?！迸袝Y(jié)束后，有位好心的老師勸說先生何須與這種不學無術(shù)之徒咬文嚼字，先生義正辭嚴地說：“學問大小姑且不論，重要的是辨其真?zhèn)?，不可讓‘不齒二字謬種流傳?！毕壬倪@些表現(xiàn)，有人覺得“迂古”。若細心考量，我卻以為這正是先生的可貴之處——身處逆境，卻能置自己的榮辱和生死于不顧，奮力捍衛(wèi)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圣潔和尊嚴。這種大智大勇，驚天地，泣鬼神，實在值得我們稱頌！

1977年，吳先生因患重病，加之右目失明，腿疾困擾，生活不能自理，只好由胞妹吳須曼帶回老家陜西涇陽生活。殊料回到老家不到一年，吳先生就溘然長逝了。嗚呼，一代宗師，偏逢“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慘遭迫害，備受摧殘，晚歲凄涼，郁郁而終。時歟？命歟？

詩曰：引領(lǐng)風標草木知，千紅萬紫競稱奇。暮年遭遇凌霜節(jié)，何奈秋風任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