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與很多文化領(lǐng)域不同的是,近年來,我國的書畫藝術(shù)堪稱繁榮。所謂繁榮一定會出現(xiàn)幾個特點,一是大量年輕人的介入,二是各種實踐取向的并存,三是由此帶來的熱鬧爭論和困惑。
針對這種情況,2006年舉辦的首屆全國青年書法作品展覽評審中,評委會特地在一般獎項之外設立了很有學術(shù)意義的“功力獎”和“探索獎”以示對兩個不同方向的優(yōu)勝者的同時鼓勵。結(jié)果,這兩個獎項都只有一名獲得,“功力獎”得主是江蘇的管峻。
管峻是我在書畫界的年輕朋友。六年前初次見到他的作品,我眼前一亮,立即被他筆墨間的那份虔誠和恭敬所感動??吹贸鰜?,他并沒有明確的流派和宗門歸屬,他似乎只歸屬于“中國書畫”這么一個大題目。這種情景,在許多處于打基礎(chǔ)階段的年輕書畫家身上也能看到,但管峻顯然早已超越了這個階段,因此,他對書畫的虔誠和恭敬,并不是一個過程,而是一種美學。
我很贊成他的這種美學追求。小而言之,這里有一個不必爭論的問題,那就是,他個人拿這只筆,入這個行,本來就是出于對傳統(tǒng)書畫的熱愛。別人可以有別的選擇,卻不能指責他這種純凈的熱愛,大而言之,正處于復興過程中的中華文化,在很多方面需要突破,但更需要對其悠久而燦爛的文化遺產(chǎn)重新進行認知、選擇和保存。在這一點上,不能以科技創(chuàng)新、思維創(chuàng)新的模式來要求傳統(tǒng)藝術(shù)。歐洲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都是在復興古希臘、古羅馬藝術(shù)的過程中來傳播觀念的,舊與新相依為命,難割難分。
基于這種想法,我為他的書畫集寫了一篇序言。我說:“對于自先秦到漢唐的高貴之氣,浩然之風,我們想要尋找和呼喚都極其艱難,哪里談得上突破?這是一種未必完全失落卻已嚴重破損的韻致,這是炎黃子孫在美學上的最佳表現(xiàn),這是中華民族曾經(jīng)有過的千古絕唱,我們現(xiàn)在能夠給予的態(tài)度唯有虔誠?!蔽矣终f,管峻得力遠古,采擷歷代,走了一條老實而深厚之路。在這條路上,再耗下去多少年月都值得。
在這條路上,管峻遇到兩個理論難題。一是所謂“個性”問題。有些人認為要發(fā)揮藝術(shù)個性就應該在傳統(tǒng)之后徹底原創(chuàng)。管峻認為,既然是在從事傳統(tǒng)的書畫藝術(shù),就不可能是徹底原則,他不想把自己的個性凌駕在古代大師們的頭上。在傳統(tǒng)全面褪色的年代,他對傳統(tǒng)赤誠的熱愛、精心的選擇,以及小小的推進,反而體現(xiàn)了一種鮮明的個性。第二個難題是所謂“雅俗”問題。由于傳統(tǒng)存世久遠,已流播成一種共性,容易讓民眾親切辨識,而過于張揚,個性原創(chuàng)的作品常常存在著民眾接受上的障礙,因此,凡是虔誠師法先賢的藝術(shù)家又常常存在著民眾接受上的障礙,凡是虔誠師法先賢的藝術(shù)家又常常在今天被視為媚俗。對此,管峻卻心安理得地認為,被古代先賢掘挖出來而又經(jīng)歷了千百年歷史考驗的審美形態(tài),傳達了中華民族的集體審美心理,自己有緣浸潤其間,與民眾喜樂與共,是一種榮幸。
管峻的這些想法,是站得住的。事實已經(jīng)證明,管峻的筆,已因多年的虔誠、恭敬而功力非凡。很多失散多年的華夏風韻,被他一筆一畫地召喚回來了。
他還是那么年輕,因此,在他筆下,那些蒼老的墨色有了青春的體溫。在我看來,多有幾個管峻這樣的人,多有幾支管峻這樣的筆,將是中華文化復興的吉兆。
管峻出身貧寒,卻像是獲得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啟示,從小喜愛寫字、畫畫,父親有一支筆,他趁著父親回家休息時就拿過來涂畫書寫。在他十二歲時父親因病去世,那支筆就成了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產(chǎn)。幾年后,這支筆不小心掉在柴禾中被焚燒了。這整個過程,像是一個以筆為圖騰的祭奠儀式,預示著管峻此生將創(chuàng)造出一番與筆相關(guān)的宏大事業(yè)。
現(xiàn)在,誰都看出來了,這已不再僅僅是他個人的事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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